晚飯過後,項鵬推著爺爺到書房玩五子棋,蕭老夫人要僕人沏了一壺花茶送到面對花園的小廳,邀請緗綾坐進其中一張籐制沙發內。
「奶奶有話跟我說嗎?」緗綾平靜地問。
「被你看出來了。」老婦人微微一笑,「你不用緊張,我不是老古板。」
「緗綾沒有這麼想。」事實上,老人家一直對她很親切。
「那就好。其實是最近從親友那裡聽一些事,放在心裡有些疙瘩,才想找你問清楚。你之前提到的Ben,是指項鵬的堂弟慕鴻吧!」
「嗯」
「你就是幾天前在蕭燁的宴會上跟慕鴻大吵一架分手的女孩嗎?」
緗綾顯得吃驚,沒想到話會傳到那麼快,短短幾天就到老人家耳裡。在那雙銳眸審視下,她苦澀地垂下嘴角,擔心她曾因此對她有所誤解。
「是。」她硬著頭皮點頭。
老婦人並沒有露出任何不悅的表情,語氣平和的接著問:「你跟慕鴻分手,是因為項鵬的關係嗎?我沒有惡意,只是想瞭解一下。」
話雖這麼講,緗綾仍然感到不安,蒼白的臉色上浮現出彷彿要訴說的是某種難以啟齒的心事般的痛苦。
蕭老夫人沒有催促她,始終以溫和慈祥的眼光鼓勵她,很快地沉澱了她心裡的不安,緗綾深吸口氣,將事情的前因後果說了一遍。
「……我並沒有把這件事處理好,雖然我很想做好,可是……」
「就是沒辦法面面俱到。」滄桑的語音接口道。
「是的。」對於老人家竟能瞭解,緗綾方寸間流淌過某種溫暖的感覺,使得聲音有些哽咽。
「在他們之間做選擇,對你一定是困難吧?」
「一開始是很困難,但項鵬很快就說服了我。」
「哦?」老人家驚訝地繞高眉。
「我愛他,這是無庸置疑的;但對Ben,我也不是全無情意,只是那種感情還停留在喜歡,不是愛。Ben一直對我那麼好,好到讓我難以開口跟他說要分手。拖到最後……我仍是把事情弄得一團糟,傷害了他。」
「其實你做得已經很好了,不要太責怪自己。」蕭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安慰,「畢竟你還年輕。話說回來,這種事情即使年紀再大,也不見得能處理好。想當年我還比你大一些,還不是處理得亂七八糟。」
她遲疑地看著老婦人,在那雙眼睛裡看見了感傷,像她這樣的美人,年輕時除了項鵬的祖父外,定然還有其他追求者吧。她也曾經歷與她同樣的難題嗎?
「至少你完全掌握了自己的感情歸向,當時的我連這點都做不到,不但傷害了最敬重與最愛的兩個男人,還讓三人的生活從此淪陷在地獄中……」
她的聲音充滿苦澀,緗綾隱約覺得不安,彷彿老人家的故事與自己有密切的關聯。她心情忐忑,想聽又不想聽。
蕭老夫人其實也在遲疑,最後還是決定把自己的經歷出來。
「當年我像你一樣,遇到兩個條件不分軒輊的男孩子,他們是對孿生兄弟,就是項鵬的祖父他的大哥。很巧,是不是?幾乎是你、項鵬和慕鴻的三角關係的翻版,所以你的心情我能瞭解。他們的外表那麼相像,又各具有令我傾心的內涵,一個對我情深意重,另一個待我熱情真誠,我夾在他們之間,連自己愛的是誰都弄不清楚。」
「您敬重的是Ben的祖父,愛的是項鵬的祖父,所以您才會嫁給項鵬的祖父啊。」緗綾推測道。
「現在我可以這麼說,當時的我是一團混亂。」她自嘲道。
「您最後還是弄清楚了呀。」緗綾安慰道。
「若不是項鵬的祖父出了車禍,我還會繼續迷糊下去。」蕭老夫人臉上閃過一種複雜難解的神情。「當我趕到醫院看到重傷昏迷的他,立刻明白自己不能失去他。在他整整昏迷的三個月期間,我日夜守在他身邊照顧,不斷地在他耳邊傾訴內心盈盈的情意,終於將他喚醒。雖然他斷了一條腿,但我不在乎,在他出院沒多久,便跟他結婚……」
「有情人終成眷屬,這算是一個快樂的結局……」她沉吟地道,慧黠的眼眸裡卻有些不確定,老婦人看出這點,回她一個苦笑。
「不是每對有情人結婚後,都能像童話故事說的,幸福快樂的過完一生。」她意味深長地說。「我們一開始是很快樂、幸福,只是在蜜月期過後,現實中的許多問題便冒了出頭。我丈夫因為失去一條腿而心生自卑,加上事業上的不順心,對我多所猜忌。每當我凝視遠方,他便以為我是在想念蕭大哥;當我為他做的某件事皺眉時,他會潔問我是不是認為大哥比他強,後悔選擇了他;就算我什麼都不做,他還是會猜忌,以言語諷刺我、攻擊我……懷疑我當初會選擇他,是因為同情,而不是愛!」
「啊!」緗綾呼出聲,對於結局竟是這麼演變大受震撼。
「有人說,言語的暴力勝過肢體暴力,你能想像那種心情嗎?」
冰冷沉重的字句尖銳地敲向緗綾,她不自禁地打起寒顫。看著老婦人臉上的苦澀,緗綾明白她不是危言聳聽,所說的每個字都真實地近乎冷酷。
「到了後來,我情不自禁會想,如果當初我選擇的是大哥,情況會不會不同。」
「您真的這麼想過?」緗綾吃驚地問,頓時感到悶悶不樂,像是看到一件美麗的藝術品出現瑕疵般的難受煩悶。
「沒錯。」她坦率地承認。
「可您愛人是這個蕭爺爺呀!」
「再深刻的情愛,也禁不起現實冷酷地一再摧殘呀。」她的語氣帶了些幽默感,輕啜了一口甘甜的茶液後,繼續道:「那時候,我差點想去拜託大哥趕快結婚,免得我丈夫再胡思亂想下去。剛好他結婚的消息傳來,但項鵬的祖父仍悻悻然地批評,說蕭大哥對我餘情未了,才娶了與我容貌酷似的小妹,但不管怎樣,他總算安心了些。」
「可是……您看爺爺的眼光讓我覺得……您是很愛他的,而且他還為了您蓋了這棟房子……」
「在我們唯一的兒子死在賽車意外,項鵬又被他母親帶去美國生活後,我們在傷痛中變得格外親近,以前的嫌隙猜忌都在互相安慰裡變淡了。」她吸了吸鼻子,以一個微笑掩飾內心的傷感,臉色一整地對著緗綾。「這些陳年往事本來是沒什麼好提的,若不是項鵬說你答應了他的求婚,我也不打算說。」
「您不贊成嗎?」緗綾侷促地問,她以為老婦人喜歡她,沒想到她會不同意兩人的婚事。
「不是不贊成,是擔心。」
「擔心?」
「是的,擔心。」蕭老夫人的眼神坦白得如澄澈的蒸餾水,語氣誠懇、溫和廣項鵬這孩子像他祖父,寵壞了。你別看他現在一副野心勃勃、想在時尚界聞出一番事業的認真模樣,他十七歲前,可是個桀騖不馴、任性衝動的小壞蛋,只想著要傚法他父親當名賽車選手,卻畫虎不成反類犬,成了飆車族的頭頭,讓他母親和繼父差點想把他送到軍校去管教,是我和他祖父趕到美國才阻止的。他祖父還他氣得中風……」
「原來蕭爺爺第一次中風,是項鵬氣的。」緗綾恍然大悟。
「沒錯。」那段不堪回首的記憶讓老婦人縮緊眉頭,「那次的事件對項鵬是很大的震撼,甚至到現在仍耿耿於懷,才會對慕鴻有敵意。」
「這跟Ben有什麼關係?」緗綾雖然感覺得出他對Ben有敵意,卻始終不明白其中的原委,也沒放在心上。
「因為項鵬的祖父就曾沉痛地拿慕鴻來刺激項鵬。我記得他當時是這麼說的;『我比不上他,我兒子比不上他兒子,現在連我孫子也不上他孫子!為什麼兩張相似的臉孔,成就和能力卻有這麼大的不同?我們祖孫三代就注定不如他們祖孫三代嗎?』後來我帶項鵬去英國見慕鴻,看見他像名尊貴的王子般從著名的貴族學校走出來,項鵬的表情呆住了,他們的容貌如此相像,氣質卻那麼不同。大概是受到這樣的刺激,項鵬積極地振作起來,以優秀的成續進入長春籐盟校,才有今天的成就。」
「就因為這樣對Ben有敵意,是不是太小題大作了?」緗綾感到不可思議。
「對項鵬而言,不是小題大作,是一種瑜亮情結。相似的臉孔對他們這種驕傲的男人而言,已經是很難忍受的事。想想,我們女人連撞衫都受不了,何況是另一張跟我們一模一樣美麗的臉孔!如果那個酷似自己的人比自己優秀,那就更難忍受了。他對你的勢在必得,有摻雜這麼一點不認輸的因素,但當然,他是喜歡你的,就像他祖父當年對我的鍾情是一樣的。緗綾,你那麼聰明,聽到這裡,應該能明白我為何會擔心了吧。」
「您是擔心我們會重蹈您和蕭爺爺的覆轍?」緗綾問。
「我剛才就說過,項鵬像他爺爺。如果他一直生活順遂、意氣飛揚,他不會去猜忌你。然而,一旦生活稍稍不順,我擔心他會像他爺爺那樣犯起疑心病。如果你不是先跟慕鴻交往過,如果你不是這麼年輕,我還不會這麼擔心……」
「奶奶,我無法說您擔心得不對,」她溫和地打斷她,濕潤的眼眸像夜裡的星星,閃爍著真誠、堅持的光輝。「但請您相信我對項鵬的感情,並不遜於您對蕭爺爺的感情,好嗎?或許我年輕,但我真的愛項鵬,期待能跟他長長久久地生活下去。」
「你確定這是你想要的生活嗎?」
「我愛他。」
清清楚楚的三個字裡,有著堅韌無比的決心,蕭老夫人動容了。
她年輕過,也曾在眾人苦口婆心的勸說下,一意孤行地選擇所愛,完全能理解緗綾的堅持。
她輕歎一聲,彷彿在那雙明亮的眼眸看到年輕純真的自己,充滿幸福的憧憬與滿盈的愛意,渾然不知曉現實是這麼難堪,無情地打擊得她遍體鱗傷。這時候的她,哪裡聽得進過來人的經驗之談,總以為自己能克服,總以為未來是美好的。
「我只是把我經歷的告訴你。既然你已經作好決定,我能做的,只有祝福你們。」蕭老夫人慈祥的說。
「謝謝奶奶。」緗綾的聲音微帶沙啞,雖然得到了老婦人的祝福,但她心裡明白,老人家其實並沒有看好這段婚姻,使得她的心情跟著忐忑。
「奶奶,你們還在聊天呀。」
愉快的嗓音自門口流洩進來,緗綾轉眸看過去,項鵬俊美倜儻的笑容落進眼簾,她微微地屏住呼吸,覺得他好迷人。
「對呀。你跟爺爺相處得怎麼樣?」蕭老夫人微笑地看向愛孫。
只見他皺皺鼻,眉眼之間洋溢著頑童般的淘氣,「還好啦,如果爺爺不是一直打瞌睡,就更完美了。本來我想送他上床,但他吵著要您,只好過來打擾了。」
「他就是這樣子,一定要我陪。」蕭老夫人搖著頭起身滯著埋怨的語音自微笑的唇瓣吐出,那雙依然美麗、晶亮的眼眸裡有著深深的眷寵,於是緗綾知道,她其實很開心丈夫如此依戀她。
「你們小兩口聊聊,我陪爺爺去睡了。」
「晚安,奶奶。」緗綾和項鵬異口同聲地喊道,送走了祖母,兩人的目光膠著在一塊。
「跟奶奶聊什麼?」他偏了偏頭,朝她走來。
「沒什麼。」在他傾靠過來的嘴唇碰觸下,她喘息地回答,隨即雙手攀在他頸上,熱烈地迎向他的吻。
她知道,生活不是一直都是順遂美好的,但她愛他。不管以後會怎樣,都要堅持下去。
00
兩人的婚禮是在項鵬的祖父母位於勃良地的莊園舉行。
緗綾已離婚的父母雖然不贊成女兒這麼早結婚,但在項鵬分別前去拜會下,被他的真誠所說服。緗綾住在倫敦的姨母一家人,也前來觀禮。
男方這邊,除了項鵬的祖父母外,他的母親楊琥珀也偕同現任丈夫乍Thombo先生從紐約趕來,同行的還有繼女Sandra。她與項鵬同年,卻比他大幾個月。不知為何,緗綾總覺得這位繼姊看她的眼光帶有敵意。
「這個Sandra的眼光怪怪的。看項鵬時,好像想把他下肚似的飢渴;看你時,是恨不得挫骨揚灰的怨恨。緗綾,你得小心點。」玫君在她耳邊警告。
緗綾雖有同感,但基於禮貌,只能一笑置之。
蕭燁也來了,他像個叔叔般親切地恭喜兩人,令緗綾心生歉疚。她好想詢問Ben的情況,卻怎麼都說不出口,只能在心裡默默的為Ben祈禱,希望他不會為她與項鵬結婚的事難受。
婚後,兩夫妻定居在巴黎。緗綾轉到巴黎的大學繼續珠寶設計的課程,在一次珠寶設計比賽中得到優勝,為自己贏得小小的知名度,同時發現她懷了身孕,兩夫妻在錯愕中,迎接這個驚喜。
「會是我們在無人海灘上做的那次嗎?」項鵬賊兮兮的問。
他指的是兩人到夏威夷度蜜月時,緗綾被項鵬慫恿,趁著深夜無人時,兩人跑去海邊裸泳,在月色煽動下,情不自禁地幕天席地了起來。當時沒帶保險套出來,也許就這麼有了的。
「人家怎麼知道,討厭啦!」她當然不好意思承認,只能任丈夫得意地呵呵笑。
第一次懷孕並沒有帶給緗綾太大的不適,直到生產前的一天,她還去學校上課,同學戲稱為最勤學的孕婦。
孩子比預產期早一星期降臨,雖是如此,緗綾還能鎮靜地推醒丈夫,在清晨時送她進醫院待產。
不到三個小時,孩子順利生下來,項將兒子取名為蕭若潛,小名若若。
她出院後沒多久,玫君從倫敦前來探訪,帶了好幾袋親友托她帶來給小嬰兒的禮物。
「這是Ben送的。」注視著生產後體態豐腴的表妹,玫君將其中一個禮盒遞交過去。
緗綾打開,發現是一個旋轉木馬造形音樂盒。
「他好嗎?」
「那得看你對好下什麼樣的定義。」
聽出她話裡的深意,緗綾錯愕地問:「怎麼說?」
「除了最早那陣子大病了一場……」
「他生病了?怎麼沒人告訴我?」她心房驀地一揪,著急地問。
「告訴你又怎樣?能挽回你嗎?」看見表妹粉潤的頰膚失了顏色,玫君暗責自己說話太沖,放柔聲音道:「他已經沒事了,你不用放在心上。現在的他,能吃能喝,事業、學業兩得意,你不用替他擔心。」
「可是你剛才說……」
「我指的是……他比較少出來了。以前還會陪你參加宴會什麼的,現在的他,幾乎很少露面,除了事業和學業外,其他人事物都像引不起他的興趣了。」
緗綾聽著,只覺得一陣淒涼酸楚,心裡有種說不來的沉痛。
他本來就是個情感極為內斂的人,在被她傷害之後,恐怕會更封閉。
「他沒有再和其他女孩子交往嗎?」她忍不住問。
「怎麼可能!」玫君粉橘色的唇瓣逸出乾澀的笑聲,杏眼裡有抹淒楚。「你在的時候多少女孩子向他示好,他都不理。你不在了,更多女孩子想接近他,卻不得其門而人。即使找到機會,不是他無情無緒的表情嚇得不敢輕越雷池一步,便是在熱烈示愛後被他禮貌、冷靜地拒絕。」
「表姊,你……」她欲言又止,終於還是問出口,「你喜歡Ben,對不對?」
「沒錯。」玫君吸了吸鼻子,睜大眼眸,不讓眼睛裡的濕潤化成淚水。「從第一眼看到他,我就喜歡他,可他除了你,誰都不看。即使你離開了,他眼心裡仍沒有我。」
「表姊……」
「知道嗎?在我終於鼓足勇氣跟他表白,他跟我說了什麼?」玫君眼裡閃著抹自嘲。
「他說什麼?」
「謝謝。他跟我說謝謝!除了謝謝外,他什麼都沒辦法給我!」她聲音破碎,體內有種想要瘋狂大笑的衝動,但考慮到房裡還有個小嬰兒在,只好作罷。
「表姊…」
「他真是個君子,不是嗎?」她笑中帶淚,「甚至沒想過要利用其他女人來遺忘失戀的痛苦。他只是謝謝對方的好意,冷淡而禮貌地退場。那一剎那,我心死了,知道他永遠不會屬於我。」
「表姊…」
「你放心,你表姊堅強得很,早就化悲憤為力量。我正在努力攻讀法律碩士學位,等我拿到律師資格,有幸為你服務的話,給你打五折。」
「我倒寧願這樣的幸運永遠用不上。」緗綾幽默地回答,遞去一張面紙給她。
玫君拭了拭眼眶周圍的濕潤,彎身對嬰兒床上睡得香甜的小寶寶道:「若若,阿姨跟朋友約好去逛街,不能陪你了。這一趟算是功德圓滿,把你那些婆婆、公公、姨姨、叔叔送的禮物都安全送到,若有不滿意可不能找姨退貨,姨只是送貨員而已。」
「好了,跟孩子扯什麼!」細緗綾表姊的話逗笑。
「我走了,自己要保重,下次有空再來看你。」
「拜。」
玫君離開後,緗綾的注意力回到手上的音樂盒,上緊發條,布拉姆斯的催眠曲輕快的流洩一室,設計精巧的木馬也緩緩旋轉,她瞧著有趣,忍俊不住。
「笑什麼?」
從房門口傳來的男性嗓音懶洋洋的,緗綾抬眼瞧過去,見到項鵬倚著門框,兩眉繞高,一雙湛黑的眸於朝她望來。
她興高采烈地朝他舉起手上的音樂盒。
「快來瞧。這是Ben送給若若的……」
她語音方落,項鵬如一道旋風般飄捲來到她面前,伸手便將她手中的音樂盒奪過來,往地下一摔。
砰的巨響,緊接著是嬰兒受驚的啼哭聲,及緗綾的尖叫。
「你做什麼!」
「我兒子不希罕他送的東西…」他也不甘示弱地吼出如雷般的怒叫。
緗綾顧不得去為散落一地的音樂盒碎片致哀,急急忙忙地抱起被嚇醒的兒子,又是輕拍,又是低哄的。
「有必要反應這麼大嗎?」緗綾壓低嗓音,清澈的眼眸裡仍是難以置信,「那不過是個禮物!」
「只要是他送的,我就不希罕!」
見那張俊臉氣得通紅,湛黑的眼眸裡閃著怒火,緗綾感到頭昏腦脹,他從來沒發這麼大火過。
她閉了閉眼,做了個深呼吸,感覺著體內的怒氣都被理智控制住,才重新睜開眼睛,望向仍是怒氣騰騰的丈夫,聲音和悅地開口,「就算不希軍,也沒必要這麼摔!把兒子嚇成這樣,你高興了?項鵬,你怎麼了?你以前不是這樣子的。究竟發生什麼事?」
他像只漏氣的氣球委靡下來,體內那陣罕見而陌生的怒火像來時一樣迅速地消逝。緗綾小心翼翼地越過地毯上的音樂盒碎片,將項鵬拉到一旁的沙發上坐下,懷裡抱著愛子,還要騰出一手來安撫丈夫。
「告訴我,怎麼回事?」
她的聲音是那麼溫柔,軟化了他硬石纍纍的壞心情,隨著呼吸充滿鼻腔的體香又那樣好聞,項鵬不自禁地靠向妻子柔軟的懷抱,目光和她懷裡仍在抽噎的小嬰兒那雙濕儒的眼眸相遇,強烈的內疚油然生出。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像是個引爆器,我只覺得腦子裡轟的一響,怒氣便不受控制地爆發出來……不是故意要嚇你和寶寶……」
Ben的名字什麼時候變成引爆器了?
緗綾啞然失笑。
「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讓你心情不好?」她耐心地問。
最近幾天,她忙著照顧兒子,沒有多餘的心思去注意丈夫,此刻回想起來,方覺得不對勁。項鵬這幾天顯得很安靜,似乎少了點初為人父的喜悅,甚至在玫君來探望她時,也沒有出來打招呼,而是一個人關在書房裡。
「嗯。」他問聲回應,「奶奶昨天打電話來,爺爺的情況不太好……」
「怎麼不告訴我?」緗綾低叫了起來,怪不得項鵬心情不好。
「你剛生產完,我……」
「可憐的項鵬,你一定不好受。這樣好了,我們明天就開車回勃艮地,帶小若若給兩位老人家看。」
「嗯。」在妻子的安撫下,他的心情稍微開朗了些,但臉色依然很沉重。
緗綾善體人意的發現,低聲又問:「還有其他事困擾你嗎?」
抬起的眸光和妻子眼中的柔情相遇,項鵬悶在心中的重重愁鬱忍不住爆發出來。
「好不容易爭取到紐約一位新銳服裝設計師的產品,沒想到在這裡成了滯銷貨。我想讓飾品公司的規模擴大,希望能跟服裝結合,可是不成功。」
「項鵬,你從媽那裡接手飾品公司不過一年,不用太躁急。這次的損失金額大嗎?」
「還好。」
「既然是公司能承受的範圍,別太放在心上。」
「可是,」他激動了起來,眼神陰鬱,「我聽那個……反正就是他,最近在進行一個可締造十億英鎊以上利潤的企策案!我不但沒賺到錢,還虧了幾十萬美金,我越想就越氣!難道我真的不如他嗎?他還比我小兩歲,做任何事卻都比我成功!」
「別氣,別氣……」緗綾造聲安撫他,暗暗心痛。
幾十萬美金?她得設計幾套珠寶,才賺得到這個利潤呀!
雖說公司負擔得起這樣的損失,可是……唉!多說也無益。
「我相信只要我們努力,一定賺得回來。」
「可是……」他欲言又止,向來璨如煙火的眼眸裡盈滿不確定。「緗綾,」他艱澀地開口,「你會不會後悔嫁給我?」
「項鵬,你在胡拉什麼!」她好氣復好笑,「我愛你呀,難道你不愛我嗎?」
「我當然愛你!」他熱切地說。
「這不就得了!」她拍拍他。
「可是……我可能一輩子無法給你……Ben可以給你的那種奢華的生活……」他沉痛地說出心中的愁悒。
「我並不需要什麼奢華生活。只要能跟你在一塊,即使是粗茶淡飯,對我也像是美食仙撰。項鵬,你不需要去跟他比較,因為我心裡只有你,不管他再怎麼成功都不關我的事。」
「緗綾……」聽見她這麼說,項鵬心裡的不安化成泡沫消失,他抱住妻子,看著她懷裡的兒子,胸臆間一陣熱烈的情潮翻湧,激起了萬丈雄心。「你相信我,雖然現在有點不順,但將來我一定能超越他!緗綾,你等著瞧吧!」
「好。」她笑著吻住他,只要能讓他開朗起來,隨便他吧。
「到時候我買成打的音樂盒賠你……」
緗綾知道他是變相地為摔壞音樂盒而道歉,微笑地說:「不是賠我,是賠咱們的兒子。」
項鵬看著兒子,神情越發地柔和;忽然,他黑幽幽的眸光直視向緗綾。
「對不起,我不該摔壞它。」
「摔都摔壞了。我們誰都不要提了,好嗎?」
「真的不生我的氣?」
「不會。」
定定地注視著她良久;那眸光似要探索她腦中某個思緒般的看進她瞳眸裡。最後,像是滿意了,他抱住她,嘴唇需索地吻住她。
緗綾閉起眼,在丈夫的熱吻下微微喘息。身體為之發熱發燙,卻礙於產後身體仍未復原,無法纖解。然而,熱情外表下的內心卻是一片寒涼,腦子裡驀然浮現項鵬的奶奶說過的話。
「……項鵬像他爺爺。如果他一直生活順遂、意氣飛揚,他不會去猜忌你。然而,一旦生活稍稍不順,我擔心他會像他爺爺那樣犯起疑心病……」
心坎裡竄起冰冷的寒風,會被奶奶說中嗎?
可她愛他呀。既然選擇了,就是無怨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