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甩我 第七章
    正如桂馥之前說的,治療的過程緩慢而艱辛,不是普通人熬得住。但只要想到她雙手交叉在胸前,橫眉冷眼的一副“我早跟你說了”的輕視表情,再痛苦的煎熬,杜宇庭都咬牙忍耐下去。

    水來火去都由得她擺弄,當他欠她的。何況整個過程並不是沒有樂趣。

    一開始,他局促不安的想掩飾,後來發現身後的她氣息不穩,眼角的余光瞄見她頰上的紅暈,一種暗自竊喜的情緒縈繞於心,忍不住心猿意馬了起來。

    她對他也是有感覺的。

    盡管在病床上躺了有一陣子,但適當的飲食調養,加上每日有護理人員為他做全身按摩,男性的體魄不至於落得皮膚松垮的命運,每一個部分都勻稱結實,充滿彈性。

    只要桂馥眼睛沒瞎,當然會彼他吸引,他得意的暗想。

    滋——腰背處正被扎針的地方傳來一陣酸麻,他倒抽了口氣,覺得自己像一只專插繡花針的香包。只是香包沒感覺,他卻非常有感覺。該死的,桂馥到底還要在那裡插多少針呀!

    “馥兒,我治療兩個月了,到底怎麼樣?”他不悅的問。

    “四十六天。”她更正他的灌水,聲音裡沒有溫度,“有沒有效,你沒感覺到嗎? ”

    什麼醫生嘛,竟這麼跟病人說話,真是不夠專業。他氣呼呼的想。

    “平常時候是不痛,可是想坐起身或抬起膝關節的時候,還是會痛喔。”

    “那是一定的。雖然昨天照的X光片顯示,腰椎上的裂傷好得差不多了,但之前造成的骨骼破裂,連帶影響到坐骨神經。除非有醫護人員在場,我還是要建議你不要妄動,只怕是再輕微的一個小扭傷,都會為之前的治療帶來負面的影響。”才想她不夠專業,她立刻以醫生的身分教訓他,再奉送一記酸得他全身顫抖的扎針。

    “輕一點……”他咬緊牙關的低哼。

    “你有感覺,表示我的治療有效。”她非但沒安慰他,還冷冷的調侃。“好了,你躺一下,半小時後我再來拔釘。”

    她看了一眼他俯臥在床上的半裸身軀,頰面微微發燙,不得不承認即使受傷了一段時間,他的身體線條仍很好看。她並不擔心半裸的他會受涼,因為室內流動的空氣溫暖潮濕,是經由電腦設定控制,最適合人體的溫度。

    “等……等一下, 你走了,我很無聊。”見她轉身要走,他著急的道。

    “怎會無聊?不是有放音樂嗎?”室裡流洩著輕柔的古典樂曲,是特地挑選來松弛病人的情緒。“你可以閉上眼睛休息,要不然看書也可以。”

    “趴這樣已經夠難受了,哪還有興致看書! ”他懊惱的說,“我要你留下來陪我。”

    桂馥沒有立即回答。做釘灸治療時,她習慣性的拉起遮簾隔成一個小世界,為的是保護病人的隱私。在這個小世界裡,通常只有她和病人,在扎完針之後,她會走出遮簾,把空間留給病人休息。每次都是如此,從來沒有病人要求她留下來,除了杜宇庭。

    照理說,她可以像過去一般不理會,自顧自的走開。但他霸道的要求裡混合的無助,讓她身不由己的軟下心腸。明知留下來等於越過了醫生與病人的分際,但到口的拒絕怎麼樣都無法吐出來。

    桂韜出國前對他的承諾,只怕要食言了。當時她萬萬料不到與宇庭會在這種情況下重逢。當他渾身是傷的躺在加護病房裡,內心撕碎及絞裂的疼痛讓她霍然領悟,對他的怨恨早如秋天煙雲般淡去,她只想他好起來。

    恨沒了,而愛……

    “我去拿本書。”像是想逃避什麼,她急急喊道,眨掉眼眶裡的灼熱,拉開遮簾一角走出去。

    宇庭心裡盈滿喜悅,知道她屈服了。數看時間一秒一秒的過去,數到兩百下她才重新進來,手上端了杯熱茶繞到他身前,眼光在瞥到他幾近赤裸的男性軀體時,頰面浮上淡淡的紅暈,尷尬的轉開。

    “要不要喝點熱茶?”她問,宇庭才注意到杯子裡還體貼的插了根吸管。

    “好。”

    桂馥將一張椅子拉到床邊,捧著馬克杯到他面前,讓他咬住吸管啜飲杯裡的茶液。

    郁郁香香的香氣撲進鼻內,口腔裡的甘甜汁液帶著花香,他閉上眼讓舌尖細細品味,除了迷迭香的氣味外,還有一縷淡淡的桂花香。他知道桂馥其實並沒有在茶裡放任何桂花,而是她先天帶有的體香很自然的過渡到她所碰觸到的每樣物事。

    他情不自禁的用力吸氣,仿佛借著這舉動可以將屬於桂馥的一部分吸納進肺部,隨著血液流遍全身。

    她的體香一向讓他難以抗拒,總能勾引起他男性最原始的欲望,就像十二年前興起的欲念,即使在睡夢中都意欲染指那縷天香,渴望完完全全的把天香般的少女給揉進體內,成為他的。

    一陣戰栗竄過他全身,宇庭不禁感到因擾,何以相隔十二年,他還清楚的記得那天下午的事。他失去理智的奪取了她的純真,遠來不及做任何彌補,就因為突然接到父親出車禍的消息,而與母親趕回台北。之後……

    難言的悔疚升上心頭,他睜開眼睛,視線一遇上桂馥沉郁的眼眸,胸口驀地一緊。自己是不是傷害了她?在十二年前的那個下午,奪走了自己沒資格侵奪的權利。他的不告而別,真在她心裡留下不可磨滅的傷痕嗎?

    “在你不告而別之後,解剖課變得分外容易。”

    那句話裡不經意洩漏的苦澀與幽怨,如毒蛇般噬咬著宇庭的心。原來他離去造成的傷痛,讓解剖課變得容易忍受,那表示他傷她很重。

    既然自己傷她這麼重,桂馥為何還願意照顧他?

    想到那些惡夢連連的夜晚,他身上的傷痛使得他像個孩子般無助呻吟,是那縷縷隨著呼吸進入體內的溫郁桂香安撫了他,讓他覺得安全,讓他不再無助,同時還緩和了他肉體上的痛苦。

    是她,宇庭很確定,一直是她默默的照顧他。

    他不由自主的搜尋著她尖瘦的小臉,少女時期的嬰兒肥隨著她眼中的純真一並消失了,清瘦的臉顏別有一番惹人憐愛的嬌媚,至少是看得他怦然心動。他感到胯間的欲望又因她而挑起,眼神變得灼熱。

    發現他眼中的熱意,桂馥嬌美的臉頰迅速發燙了起來,美眸困窘的別開。這男人到底在想什麼呀!

    “喝完了嗎?”她咬牙問。

    “馥兒做的茶,我怎麼都喝不夠。”他刻意壓低的嗓音充滿性感張力,桂馥明知道不該回應他,身體仍背叛的升起一股奇異的騷動。

    她懊惱的瞪視著那張笑容可惡的臉,咬著吸管啜飲的男性嘴唇看起來有種說不出來的邪惡,熾熱的投向她胸口的眼神更讓她渾身燥熱不已,頓時有種他話中所謂的喝不夠的茶是另有所指。

    “你!”她羞憤交加的猛然拿開馬克杯,動作之劇烈差點撞到杜宇庭的嘴。

    “你想謀殺我呀!”他埋怨道,嘴上還咬著吸管。

    “那會弄髒我的手!”她冰冷的道,用力抽起吸管,憤然轉身。

    “馥兒……”怕她會氣得跑掉,宇庭連忙低下聲音。“我義沒怎樣,你別生氣好嗎? ”

    用眼神與言語調戲她還說沒怎樣!這人的臉皮怎麼這樣厚!

    但這樣的話,教她如何說得出口?臉皮薄的人,只得忍下滿心的委屈。

    “不准再喊我……馥兒,在這裡我是桂醫生!”她繃緊俏臉,旋回身對他命令。

    宇庭沒回答,一邊的臉顏靠進枕頭裡,目光炯炯的注視著她。

    桂馥拿他沒法子,翻開帶來的書擋住他的視線,試著集中注意力在書頁上的文字。但她不過才翻閱了幾頁,醇厚優雅的嗓音便又傳了過來。

    “先——知?”由於字體有點小,他著不清楚作者的名字。“誰寫的?”

    她認命的放下書,瞪他。“紀伯侖。”

    “沒聽過。”他搖搖頭,“那是本什麼樣的書,好看嗎?我記得你以前除裡醫學方面的報導外,最愛看些詩集、散文了。”

    為什麼他總是這樣?隨便一句不經心的話就把她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情擾亂了!十二年來當他是個無情無義的負心人,以為他早就把她拋到九霄雲外連想都沒有想過,僅剩的自尊也不容許她對他抱有任何希望,可一見面他就喊出她的名字,連以前她畏懼解剖課的心情都能脫口說出,現在更連她喜歡看的書籍類型都記得,好像他從來沒不告而別,好像他狠在乎她……可惡,她寧願他忘了她,忘掉一切,這樣她就能理所當然的以恨意阻止自己再一次沉淪……

    “我還記得你為我念過席慕蓉的詩句,”他低啞的聲音輕柔如夏夜裡的微風,眼中帶著朦朧的困惑。“不曉得為什麼,十二年來我從來沒想過,但現在看著你,自己跟你坐在前廊的椅子上,你捧著書,花蕾一般的唇瓣朗朗讀濤的畫面竟然鮮活得像只是昨日的記憶,好奇怪。”

    十二年來沒想過!她憤恨的瞪他,氣他竟能如此輕松的坦白白己的負心!又被他那份不思量自難忘的情思撩得心緒大亂。

    “而那首詩,”他沉吟了起來,向來以記憶力過人自負,但還記得十二年前桂馥隨口念的—首詩,連他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可他真的記得。“是席慕蓉的詩,一直在盼望著一段美麗的愛,所以我毫不猶疑地將你捨棄,流浪的途中我不斷尋覓,卻沒料到,回首之時,年輕的你,從未稍離……”

    宇庭心頭—震,反覆的咀嚼詩句,讓那充滿智慧的字句深入他的內在,刻進他的靈魂,震驚的領悟到那首詩正是自己的寫照。

    看向桂馥,發現她捧著書的柔荑正微微抖動著,雖然咬著唇裝作沒聽見他的話,但低垂下的眼眸閃爍的淚光卻洩漏了她的偽裝。

    “馥兒……”

    他沙啞的呼喚破壞了她努力維持的平靜,模糊的字句在眼前跳舞著,有如鋒利的刀劍切割著她脆弱的心房,最後跳舞的字句滾落眼眶,心情頓如繃緊的琴弦斷裂。

    她霍地站起身,手中的書砰的一聲落在地上,她沒有試圖撿起,腳步踉蹌的跌出遮簾,任他怎麼呼喚都不回頭。

    宇庭沮喪的趴在床上,恨自己為何覺悟得這麼晚,讓追求名利的渴望蒙蔽了他的心。現在還來得及嗎?瞪視著地上那本叫“先知”的書,不曉得先知可不可以回答他這個問題。

    ☆     ☆     ☆

    桂馥當天沒有再出現,她讓另一個醫生過來幫他拔針,說是忽然不舒服,回家休息了。

    她這是在逃避。他不禁要取笑她傻氣了。想自己也曾以為逃得了,以為忘了她,事實證明她從來都沒有離開他心裡,正如席慕蓉的那首濤。

    “回首之時,年輕的你,從未稍離呀!”他低聲喃念著,任那縷惆悵的情緒在心裡擴散。

    “杜先生,這是你的嗎?”護士從地上拾起《先知》,狐疑的問。

    “給我。”他半躺半坐在床上,受傷的腰椎經過密集的治療後,以矯正帶固定住,坐臥是沒有問題,但離下地走路還有段距離。該死的,如果雙腿能動的話,早飛奔到她身邊不准她逃了。

    怔忡的拿著書看,一縷似有若無的甜郁香氣充滿鼻腔,那是桂馥的味道。他閉著眼把書按在胸口,仿佛將書的主人也擁進懷裡。許久之後,在好奇心及無聊的驅使下,他翻開她留下的書,一開始看得有些無聊,直到“愛”這個字出現,全神才貫注起來。就連母親帶著祖父母過來看他,宇庭都在他們的呼喚之後才回過神。

    盡管對他會看哲理性的書感到懷疑,三人都沒有多說什麼,閒話家常了一會兒,杜家的家長杜頤深深看了一眼孫子。

    宇庭的氣色不壞。雖然人在醫院,仍然透過電話、傳真機、電傳現訊系統遙控公司業務,機要秘書也不時將緊急公文送來給他批閱,加上有李承軒支持,他辛苦創立的龍騰集團得以不受他受傷影響正常運作。

    他其實是沒什麼好不放心的,怛有些事仍必須提醒他。

    “宇庭,爺爺自然信任你,沈院長也跟我做過簡報,你的傷勢好了大半。不過那些董事———”

    “他們想怎樣?”他捺住性子的問。“我昨天才看過這一季的業務報告,不管是集閉本部或是關系企業,都維持不錯的成長。那些人有什麼話好說?”

    “宇庭,話雖這麼說……”皺紋滿布的臉顏有種說不出來的疲憊,杜頤看進長孫眼裡,那雙精睿的眼眸並不因受傷兩個月而稍減銳利,這一點讓他格外欣慰。之前原本還擔心宇庭會因此灰心喪志,沒想到他反而更加的精悍沉穩。

    “本來我計劃在今年的董事會交棒給你,可現在的情況……”

    “爺爺是認為我目前的狀況,不夠資格承繼您的位置嗎?”他的聲音繃緊。

    “當然不是。你是用腦治理公司業務,又不是用下肢。”杜頤驕傲的說,“問題是那些董事不這麼想,甚至有人想利用即將召開的董事會……”

    “爺爺放心。”他冷靜的截斷祖父的憂慮,如果這件事是發生在他受傷之初,他可能會激憤的大發脾氣。但經過桂馥的悉心照料,生命最低潮時的憤世嫉俗都在她默默的付出裡化消,這一刻他的心情平靜,看得更遠、更深。“以我們手上的股票,沒人能撼動杜家人的經營權。有必要的話,我即使得坐著輪椅,也會親自參加董事會。”

    “你能這麼想最好。”杜頤放心道。

    但隔了一會兒,目光在打盹的老伴臉上轉了一圈,繞向宇庭時,嘴巴蠕了蠕,卻沒有發出聲音。

    “爺爺想說什麼?”

    “宇庭。”他眼中盈滿悲痛,聲音低微。“我不曉得該怎麼講,依照承軒給我的報告,你受傷的事,宇新脫不了關系。”

    “這件事我已經交給警方處理了。他很厲害,收買的人嘴很硬。”他不情願的回答。

    “你打算怎麼做?”

    看出祖父的為難,宇庭多少能了解他的心情,知道祖父顧忌著祖母的反應。從他父親變成植物人後,祖母將對獨子的疼愛移轉到酷似父親的杜宇新身上,如果他對宇新開刀,祖母一定會傷心的。

    “我交給警方處理。”他疲倦的道,“爺爺,我只能做到這地步,要是他再來惹我……”

    “我明白。”杜頤緊了緊他的手,知道這已經是他最大的讓步了。“我看你也累了,我們先走了。”

    “嗯。”

    送走他們後,宇庭體內的倦意反而一掃而空。他重新拾起紀伯侖的《先知》,翻到先前閱覽過、感興趣的一段話。

    “當愛情召喚你,跟隨它,即使它的路途艱險而陡峭。”他大聲念出這段句子,像在舌尖裡回味。

    他是個傻子,當愛情召喚他時,他非但沒有跟隨,還輕率的放棄。他想起了一則撿石頭的寓言。路是那麼長,地上鋪滿各種石頭,人們彎身撿了一個,又丟了一個,到最後才發現真正需要的那顆石子早不知什麼時候遺落了。

    雖然他手上抱滿無數的石頭:財富、名聲、醇酒、美人……但這些都只能能他虛榮,從來不能給他真正的快樂。

    他真心的喜樂,其實早就擁有過,卻被他輕率的捨棄,繞了十二年才明白,即使攀上世界的頂峰,他也不會真正的快樂,除非馥兒在他身邊。

    他曾經以為自己忘得了她,怯懦得想將有關她的記憶沉埋,直到變成一個他一碰就會疼的禁忌,因為怕痛更不敢去想,久了之後,他甚至以為自己志了。

    但忘了嗎?

    像她這樣的女子,豈是任何擁有過她的美好的男人忘得了的!所以,一照面他就喊出虛懸在心窗的名字,那個被他視為禁忌的名字。

    哀傷的輕喟一聲後,他繼續讀著下面的句子,“當愛的雙翅擁抱你,順從它,即使隱藏在它翅尖的刀劍會傷了你。當愛情對你說話,相信它,即使它的話語會粉碎你的夢……”

    “住口!”

    尖銳的咆哮突然闖進安靜的病房,宇庭驚訝的張著嘴,抬起眼看向聲音的主人。一條怒氣沖沖的嬌影朝他沖來。

    “住口,住口!你根本不知道什麼叫愛,根本沒資格念那些句子!”

    火焰從她眼中燒向他,將她雙目裡的水氣蒸騰成一片雲霧。宇庭從未見過她這麼失控,漲紅的小臉淌滿淚滴,像個火車頭一樣的沖向他。

    “你曾經被愛情的劍傷過嗎?嘗過心碎的滋味嗎?只因為你愛上的是個只愛自己的人!”

    “馥兒!”他知道,他當然知道。因為她的指責比劍還要銳利,正切割著他的心成碎片。然而,滿腹的話全在她怨恨的眼眸下梗在喉嚨。

    “說什麼就算因為愛的體認而受傷,也要心甘情願地淌血?那根本是沒失過戀、沒被人玩弄過的人才會說的風涼話!”她像是根本沒聽見他的呼喚,咬牙切齒的喊道,沖過來的腳步踉蹌的在床邊停住,緊握成拳的雙手憤怒的在空中揮舞。“如果被愛粉碎過夢想,粉碎了對愛情存著感念與向往的純真,甚至粉碎了對人性的期望……就會明白……什麼叫傷心……絕望……”

    她的聲音漸弱漸空虛,最後仿佛力氣用盡的只剩下細弱的嘶音,輕顫的嬌軀也像是被抽干力氣似的軟倒在床邊,眼中的火焰失去柴薪般的有光無熱,逐漸黯淡。

    宇庭這一刻才頷悟到他傷她有多深。他想伸手向她,渴望能將她抱進懷裡安慰,但受傷的身軀在他魯莽的移動時,被——陣閃電般的痙攣所竄過,痛得他咬牙切齒。

    他不敢叫出聲音,只是滿懷歉意的啞聲道:“馥兒,對不起,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太多了。”她苦澀的回答,對於自己突然的失控,她其實比他要驚愕。她到底怎麼了?他不過是念了紀伯侖的句子,她的反應就這麼劇烈,氣得把自己來這裡的目的都遺忘了。

    “只要你肯,我願意把不知道的事全弄明白。馥兒,我愛你……”

    驚喜交加的情緒在她眼裡乍然進射,她看進他湧滿溫柔與誠意的眼眸,有短暫的幾秒她渴望要去相信,但下一瞬閒,怒火陡然在心中燃起,在她還來不及察覺時就席卷了她的自制。

    他怎麼可以!怎麼敢再對她撒謊!

    十二年前,他只說喜歡她,現在他竟敢以愛為名想再騙她一次,他當她還是以前那個什麼事都不懂的青澀小丫頭嗎?這個可惡的愛情騙子!

    全身的鮮血驟然湧向頭部,她氣得全身發抖,好不容易拾回一點的沉穩與溫柔也離她遠去,灼熱的氣流齊聚鼻翼和淚骨,升向眼眶化為迷蒙的霧氣,坐在地板不不敢置信的瞪視他,仿佛他說了什麼天方夜譚。

    “你竟敢這麼說?”她驚奇道,聲音輕柔而破碎。“在你這麼對過我之後?在我好不容易提起勇氣去找你,卻發現你去了美國之後?在我獨自一個人,走過陌生的台北街道,任淒風苦雨鞭打我、淋濕我之後?在你摟過一個又—個的女人,以一樁樁緋聞傷害我,令我從失望到絕望之後?杜宇庭,你怎麼敢跟我提那個字,還指望我願意相信?”

    她字字句句的指控比任何神兵利器更要刺傷他,想像著她發現自己被人拋棄而傷心絕望的模樣,他心如刀割。可是要他低聲下氣的向她解釋,男性自尊又讓他一個字也吐不出來.甚至有些生氣她的冥頑不靈,為何老想著他過去的不對。然而,她傷痛的神情比什麼鎮靜劑都能鎮定他的理智,總歸是他傷她太深,馥兒才沒法立刻相信,一股因受傷生起的薄怒轉瞬消失。

    是呀,那顆傷痛的心怎能明白他此刻的懊悔,他必須跟她說清楚,讓她了解。《先知》裡的文字在腦中浮現:愛雖然可以為你加冕,也能把你釘上十字架;雖然助你像樹般的成長,也可以修剪你這棵樹。

    在所愛的人面前,他只能謙卑的修正、坦白自己,赤裸得毫無防備。盡管這將暴露出他最脆弱的地方,但這次他不會再逃避。因為如果他畏懼愛情帶來的痛苦而逃避,將進入沒有季節變化的世界。在那兒,他歡笑卻無法盡興,哭泣卻滴不盡所有的眼淚。正如他這十二年來的經歷。不管是快樂或悲傷都變得很淺,一切的情緒只停留在表面,如今回想,十二年來的記憶如廢墟一般荒涼、空虛。

    “我當然敢這麼說,而且還願意說上千遍、一萬遍,直到你願意相信。我愛你,馥兒。繞了一大圈,我才明白,”他的聲音帶著令人心動的沙啞,加上他專注的日光,成了最誘人的組合。

    但桂馥拼命搖頭,不允許自己再相信,因為她害怕再一次陷進絕望的深谷,這次她沒把握能爬上來。

    “你這十二年來想過我嗎?”

    輕輕的一句話,落在他心上的威力比原子彈還具威力。看他啞口無言的表情,她就明白了。

    桂馥覺得筋疲力盡,不只是因為這兩個月來為他日夜操煩、擔憂產生的疲憊,還有這十二年來因被他拋棄遭受的痛苦,更有現在因他的說言產生的絕望。她厭倦了情緒再受他所牽系,這會讓她覺得自己脆弱得像水晶,任何微小的碰撞都會粉碎她。

    “那就別跟我說那個字了,”她掩著臉說,“因為你根本不懂。你只是像上次一樣,因為找不到更便利的對象談情說愛,所以以為你喜歡我、愛上我。宇庭,別再自欺,更不要騙我,那只會讓我更加鄙視你……”

    “不!”他尖銳的否認,氣她不願正視他的真心。“馥兒,為什麼你要說這麼殘忍的話?你知道這些話不只侮辱到我,更侮辱到你,及我們的愛。”

    “是你侮辱愛,也是你殘忍。”痛恨他不但不肯認錯,還怪她不對,一股夾雜著悲痛的憤怒湧滿全身,“算了吧,宇庭,我真的不想多說了……”

    “我要是這麼算了,我就該死了!”這一刻他才能體會到何謂絕望。即使是被那群飆車族圍毆,如此貼近死亡時,都不如桂馥不相信他感到絕望。

    “那是你的事。”她的聲音冷硬起來,雙手撐在床面站起身,暗沉的雲霧遮住了她眼中的情緒,花蕾一般的嘴唇僵硬而沒有溫度。“我只是來告訴你,我只想跟你維持醫生與病人的關系,希望你能尊重。”

    “不!”他堅決的搖頭,“馥兒,就算你不相信,也不能阻止我愛你。”

    “我真的好累。”她憂悒的望著他。“不要再說了。你這樣子,會讓我沒辦法專心治你的傷,那樣子對你不好。”見他還想說什麼,她緊接著道:“要是你執迷不悟,原諒我沒辦法再當你的醫生了。不過你放心,我會找比我更優秀的醫生來接替……”

    “馥兒,你為什麼……”他備感挫折的瞪視她。

    “就這樣,我要回去了。”她朝他揮了一下手,轉身走向門口。

    脆弱的心無法再負荷他更多的告白,盡管認定那是謊言,但再聽下去,她恐怕會動搖,墜入他以愛編織的謊言裡。

    “馥兒,我會讓你相信的,就算要花上一輩子的時間,我都要說服你。”

    她轉動門把的手,因他這句話而輕顫不已,心中的疼痛使得她猛然咽下滾動往喉嚨裡的哽咽,用力拉開門。

    看著那道門重新合上,隔開他與桂馥,宇庭心中充滿苦澀,不由得覺得紀伯侖說的話有點狗屁。

    什麼叫做因為愛的體認而受傷,要心甘情願地淌血?正如桂馥之前說的,會說這種話的人八成沒失戀過,因為如果嘗過被愛刺傷的痛苦,那椎心之痛讓你想罵人都來不及,怎會心甘情願地淌血?

    但這麼想又如何?心頭的焦慮煩躁並沒有因此緩和下來,他仍然因這雙該死的腿只能一籌莫展的坐在床上發呆。但真的只能這樣嗎?

    俊逸的臉龐扯出一抹似有若無的微笑,與生俱來的不認輸個性,激起體內強大的戰斗意志。他要是這麼輕易被打敗就該死!

    他杜宇庭只會伸手去取該他得到的,不管路途如何艱險而陡峭,他都會掃除障礙,得到甜美的果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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