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拄著枴杖來到客廳,兩道憂慮的目光投了過來。大佑定睛看向對方,一眼便認出端坐在沙發上,穿著名牌深色套裝,打扮時髦的婦人絕非他保守樸實的母親,而是單鐸的母親蔣筱薇。
他曾在一個特別的場合裡見過她,那是五年前的事。當時還有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感呢!
「阿鐸……」蔣筱薇遲疑的開口喚他,溢滿關懷的溫暖目光在他臉上梭巡,最後落在他受傷的腿。「你的腿……」
「不要緊。」他在她對面的沙發上坐下。「只是扭到,休息幾天就沒事。」
「我昨天才聽說……」她緊張的舔了舔唇,「你被雷打到的事。所以過來看看。」
「謝謝。」大佑不曉得該怎麼稱呼她。照理說,她也是他的母親,至少是前世的母親。
歲月對她算是仁慈,美麗的鵝蛋臉一如往常高貴,只是添了些許不明顯的紋路。他記得看過的那份資料顯示她有五十六歲了。以一個上五十六歲的女人而言,她能看起來像只有四十多歲,可見她的生活過得相當優裕。
「我們有十幾年沒見面了。」她的語氣是悲傷的,情緒略帶激動。「我向你祖母打聽過好幾次你的消息,她都說得很簡單。你是不是到現在仍不肯原諒媽,所以十幾年來都無消無息??
面對她眼裡的泫然欲泣,大佑無言以對。他不是單鐸,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但以一個局外人的立場來看,蔣筱薇在丈夫死後三年改嫁別人,應該在情理之中。她沒帶兒女跟過去,據他父母說,是因為單鐸的祖母不同意。在單鐸離開台灣之前,母子倆還維持著不錯的關係,至少不是現在這種老死不聞問的情況。
問題出在她嫁的那個男人——陸立和。
大佑納悶著眼前展現慈母風範的婦人知不知道她的前夫可能是死在現任老公的手中,兒子單鐸又被他害得險在十四年前命喪黃泉,自此從光明白道走向黑道。
而如今,一場王子復仇即將展開,夾在中間的她將如何自處?
她當年為何要嫁給陸立和?兩人在她前夫單從民在世時,就有私情,還是後來才發展的?
大佑腦子裡有數不清的疑問,正如初次從單鐸口中聽聞這名字般混亂。
對他而言,陸立和原本是個值得崇敬的名字,兩人還算是有淵源的。
陸立和是他母系那邊的遠房親戚,在大佑念警大時,曾以傑出校友的身份到校演講,他可說是從基層幹起的最佳模範。單鐸的父親單從民擔任檢察官時,陸立和是縣消防大隊分隊的隊長。
單從民死後,陸立和得到公費留學的機會。他放棄現有的基礎,改攻刑事偵查,兼修警察行政方面的實務知能,回國後受到重用。尤其是在他娶了蔣筱薇之後,更是官運亨通,得過的獎章足以排滿他家的屋牆。
這樣的人,居然是個為了掩飾自己的罪行不擇手段殺人的兇手!
若不是深信單鐸不可能欺騙他,大佑難以置信。
「阿鐸,你為什麼都不說話?」兒子的沉默如無形的壓力朝蔣筱薇湧來。她從來就不瞭解這孩子,尤其是在他的弟弟和父親同時過世後,單鐸變得更加難以親近。
那三年,她多麼渴望能依偎著兒子給予安慰,也尋求著他的安慰,共同度過喪失至親的痛苦。然而,他像曠野裡獨行的狼,寧願躲起來自舔著傷口,也不願與她分擔憂傷。在不被人需要的情況下,她終於難耐芳心的寂寞,嫁給熱烈追求她的陸立和。
單鐸一開始並沒有對她的再嫁不滿,母子倆定期見面的情形還算愉快,直到十四年前那個寒流來襲的下午,她接到了的電話。他說了一些她似懂非懂的話,語調陰寒且充盈著不滿,聽得她一陣透心寒意。
「希望父親的死跟你無關,否則,我無法原諒!」這話像誓言般鐫刻在她腦中有十四年了。那是什麼意思?想了十四年,仍不明白呀!難道他懷疑從民的死是她造成的?
她既悲苦又心痛,在他眼裡她是這麼不堪的母親嗎?
她看向他的眼神彷彿在做無聲的質問,可惜大佑不能領會她的心情。
「你……要不要留下來晚餐?」他實在不曉得該怎麼應付她眼裡的哀傷,自認禮數周到的詢問。
受寵若驚的喜悅躍入蔣筱薇的眼中,所有的愁緒因他慇勤的留客而化為雲煙,什麼都不想問了。
她的眼眶濕潤了起來,一朵淺淺的微笑自她唇間飛起。
大佑沒想到隨意一句話竟歪打正著的化解她的憂傷,怔然瞧著她淚光裡心滿意足的笑容,那笑如冬夜一壺暖酒,即使再冰冷的腸胃都可以被熨熱。
母親原本就是世上最容易滿足的女性,子女一個微不足道的心意就足以取悅她。不曉得單鐸是否明白這個道理。
他想起自己見面卻無法相認的母親,不曉得哪一天才能名正言順的承歡膝下。帶著這種心情,他情不自禁的想對蔣筱薇展現為人子的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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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第幾次舉起手又放下,怡孜猶豫的瞪視那扇門。
來這裡做什麼?裡頭的那個傢伙已經不是她喜歡的男人了,她來找他做什麼?
大佑不是跟她解釋得夠了嗎?她不是也相信了他的話?還有什麼不確定的?
她輕喟一聲,有太多的不確定,最重要是她不想相信。
相信意味著麻煩,而她討厭。
她不懂,別人談戀愛都很單純,怎麼輪到她時,卻遇到有如聊齋誌異一般荒謬的狀況?搞得她現在不知如何將這場由雷擊事件造成的鬧劇善後。如果單鐸和大佑的魂魄換不回來,她是要愛大佑的靈魂,還是大佑的身體?
愛大佑的靈魂就得跟雖然深具魅力、相貌也體面,但無奈大了她十四歲的三十五歲歐吉桑來場精神戀愛,因為那傢伙連使用寄居的身體跟她接吻都很彆扭,別想他將來會答應滿足她對男女間情慾的好奇心了。
選擇愛大佑的身體,寄住在那裡的單鐸,光從他吻她的方式就可以感覺到他是個危險人物,而他還身負血海深仇,不曉得什麼時候會把大佑的身體玩完。而且以他風流成性的個性,將來是否會對她一心一意、貫徹始終,還是個大大的問號。
混蛋,是哪個喜愛惡作劇的精靈跟她開這種玩笑?這可不是腦筋急轉彎,怎麼選都不對!
會不會是大佑串通單鐸跟她開玩笑?
可他不是那麼無聊的人!儘管有這樣的領悟,怡孜不免心存僥倖,寧願整件事不過是被閃電劈得失常的大佑,突然想要無聊一下的惡作劇。
懷抱著百分之小數點後不知道第幾位的微渺希望,她來找大佑的身體。
打電話去醫院,護士說他出院了。弄到他大溪老家的電話,熱情的李伯母告訴她大佑堅持回台北,要她勸他好好休息,不要逞強去上班。知道這些後,她不禁要氣惱這傢伙太過虐待大佑的身體了,義憤填膺的跑來興師問罪。
其實也不是,不過是希望百分之小數點後不知道第幾位的微渺希望能成真,才會來這一遭。
她像以往一樣進入公寓,搭電梯到大佑居住的樓層,在他門前舉起手又放下,不知道浪費了幾分鐘,重新舉起的手終於肯挪動食指,在門鈴上用力掀了掀。
他在家,他不在家,他在家,他不在家……
腦子裡像有一朵復瓣的菊花,被左一瓣右一瓣的拈下,都還沒有個結果呢,裡頭的木門咿呀一聲打開,怡孜尚未做好心理準備,外邊的鐵門接著被推開。
大佑的臉躍入她的雙眸中,未刮的鬍子在他瘦削的臉頰上形成暗影,添加了一抹她從未看過的頹廢氣質。那雙原本該清澈如晴空的眼睛現在瞇了起來,冷霧般的目光使得兩人間的空氣硬生生的降下好幾度,一陣與恐懼無關的戰慄竄過怡孜脊椎,她突然覺得嘴巴發乾。
「是——你!」單鐸刻意拉長的聲調有說不出來的庸懶性感,引發了怡孜聽覺神經的一陣共鳴。
「咳咳咳……」可惜他嘴上叨著的煙製造出難聞的氣體,破壞了她的意亂情迷。
她氣憤的瞪視著那截香煙及裊裊的尼古丁煙霧,就算存過任何僥倖,這時候也破滅了。
眼前的人果然不是她認識的大佑,而是篡奪了大佑身體的無賴!
他依然故我的吞雲吐霧醜態真是賤得可以了,看得她礙眼極了,一個忍不住伸手從他嘴上抓掉煙身,氣急敗壞的咆哮:「不准你毒害大佑的肺!」
單鐸微抬了一下眼皮,對她的河東獅吼聽而不聞,懶懶的回答,「你都知道了。」
他的表情沒有太多驚訝,用肚臍眼想也知道,準是大佑耐不住寂寞跑去找她,跟她坦白招供。他旋身自顧自的往裡走。
怡孜沒好氣的跟進去,順道將門帶上。
「要不要啤酒?」他從廚房裡吆喝出聲。
「冰箱裡有礦泉水,是大佑買給我的我!」她不客氣的說,沒多久便看見他以一隻手拿了罐裝啤酒的保持瓶礦泉水出來。
「拿去。」
屬於大佑端正的眉眼,在他的一個挑眉下,氣質全然改觀,帶著三分挑逗人心的邪氣。堅毅的方唇斜掠起的半嘲弄微笑,有種難以言喻的動人心魄。
更令人呼吸、心跳都紊亂的是,他身上的襯衫扣子一粒都沒扣,敞開的衣襟暴露出大佑年輕、結實的肌肉,幾乎達到C罩杯標準的廣碩胸膛看得她雙眼發直,暗暗羨慕。
現在不是覬覦男色的時候!她嚴厲斥責自己。敞開的衣襟同時暴露出綁在男性胸膛上的繃帶,提醒她大佑的槍傷尚未完全痊癒。
她緊張的從他手中取下啤酒和礦泉水。
「傷口都還沒好,誰要你喝啤酒的,你給我搞清楚,這副身軀不是你的,你沒權利這麼殘害它!」
「喝啤酒算是殘害?」單鐸對她的小題大作嗤之以鼻。
「不只是喝啤酒,抽煙也不行。還有,誰准你傷勢沒好就出院的?警局又不會因為大佑一天沒去上班就搞垮,你應該躺在病床上休養,而不是逞強回台北。」
「醫生准我出院。」他好脾氣的回答她的問題。「其實你不必擔心,現在這具身體是我在使用,我會小心照看它。」
「我才不是擔心,我是——」她一時語塞,怒視著他,不情願的承認,「我是擔心沒錯。大佑向來善待自己的身體,他不抽煙,除了偶爾喝喝啤酒外,沒有不良嗜好,可看看你對他做了什麼?還有臉叫我別擔心!」
「好吧。」為了讓耳根子清靜,他表現出誠心懺悔的模樣。「我以後不抽煙、不喝酒,行了吧?真是的,像李大佑這麼清心寡慾,做人還有什麼樂趣?虧你受得了他!」
「不准你編排他!我就是喜歡他這樣,要你管!他再怎麼遜都比你這種吃喝嫖賭樣樣都來的痞子強!」
她的話刺傷了他,單鐸像被激怒的刺蝟般張開防備的棘毛。
「哼!那麼是誰在我這個痞子的懷裡融化成繞指柔!」
小人!憤怒的紅暈躍上她的頰面。她怒視著他,恨恨的道:「我以為你是大佑!否則你別想碰我一根寒毛!」
他忽地眼睛一瞇,怡孜全神戒備了起來。從他眼中迸射出的危險光芒,她嗅到一種出自掠食動物本能的急切,不由自主的朝後退了一步。
「你建議我試看看嗎?」他咧開森冷的白牙,從齒縫中擠出陰森的威協。
「你不要亂來喔!」她虛張聲勢的警告他,臉上的紅暈更熾,一顆心幾乎跳出口腔。
「口是心非!」他輕視的斜睨她,嘴角銜著半嘲弄的微笑,挖苦的道:「怎麼我覺得你的眼光在鼓勵我亂來呢?」
一陣無明火熊熊燒起,怡孜氣憤的大叫:「該死的沙豬!就是有你這種自以為是的臭男人,聽不進去女人的拒絕,才會強暴事件頻傳!」
惱火她竟然將他看得這麼低,單鐸緊捏著拳頭,壓低的嗓音有著隱藏不住的火氣。「我從來沒有強迫過女人!」
怡孜抿緊嘴巴,知道自己說得太過火了。嚴格說來,那天他並沒有強迫她,事實上,她相信他的確沒必要用到強迫的手段,只要用那雙眼眸專注的看著,又有哪個女人抗拒得了他誘惑的眼神?
「我相信。」她敢作敢當的個性,讓她立刻就向他道了歉。「我剛才是被你氣昏頭了,你得承認你剛才的話很氣人。說到底你不是個君子,不然就不會利用我對大佑的感情,那樣吻我。」
她像道歉又像指責的話,令單鐸啼笑皆非。他沒遇過像她這樣的女人,在爽朗致歉的同時,還順道把人虧了一頓。
他搖搖頭,「我從來不認為我是君子。何況李大佑讓你這樣投入的接吻嗎?不是我太自大,我想那天的事,多半是出自我的魅力,你對李大佑的感情影響不大。」
「誰說的?」她氣急敗壞的嚷道,打死她都不要承認他的魅力!「如果不是我喜歡大佑……該死的,我幹嘛跟你討論這個?算了,既然說了就說清楚吧。我承認你的接吻技巧很好,可我不是因為這點就……反正,要不是我以為吻我的人是大佑,我才不會……」
見她一張俏臉艷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單鐸不忍心繼續逼她。
怡孜咬了咬唇,重新揚起的眼睫間閃爍著迷惘。「我怎麼會讓自己陷入這種情況?是老天爺懲罰我以愛情為名來A錢,故意這樣安排的嗎?當我決定要跟大佑從友誼跨進愛情時,我真的相信這個人可以長長久久,可偏偏發生這種事。天呀,我該怎麼辦?我要成為自己最討厭的那種人了!」
饒是自認為很瞭解女人的單鐸,也對這番話聽得一頭霧水。不知為何,她沉鬱悲傷的眼神格外令他悸動。
「你不像有遊戲人間的本錢,為什麼會說自己以愛情為名來A錢呢?」
怡孜眼中悲傷的愁霧為一股受傷的氣憤所取代,他說她沒有遊戲人間的本錢是什麼意思?就算她沒他的女朋友陳?漂亮、有女人味,也不用這麼損她呀!她戒備的瞪視了他好一會兒,直到確定他眼中沒有任何諷刺的意味,才不情願的解釋。
「大佑沒告訴你我是寫愛情小說的嗎?」
「原來你寫愛情小說。」他歪了歪頭,隱含笑意的俊目裡儘是好奇。「怎麼寫?」
他調皮的語調與那些寫信來問她怎麼寫出男女間纏綿激情戲的讀者頗雷同,質疑她是不是有數不清的戀愛經驗才能寫得出來。只是他的眼神擺明不相信她除了大佑外,有任何經驗可供發揮,雖然那是事實,但很氣人!
「我使用電腦的文書處理軟體,敲敲鍵盤就出來了。」她避重就輕的回答,才不如他的意,說出那種丟人的話呢!
明白她在迴避,單鐸僅是抿嘴笑。想也知道她的感情生活幾乎像一張白紙,從上回接吻時她生澀的反應便可察知。
「你剛才說『要成為自己最討厭的那種人了』又是什麼意思?你最討厭哪種人?」
怡孜咬著嘴唇,心裡天人交戰,不曉得該不該跟他說。可是不跟他說,又能跟誰說?大佑嗎?她歎息的搖了搖頭,湛黑的烏眸裡升起一股決絕。
「我最討厭那種腳踏兩條船的人,可是現在這種情形,讓我覺得自己會變成我討厭的那種人。一邊是大佑的身體,一邊是大佑的靈魂,兩者讓我不曉得該怎麼抉擇。我壓根就沒想過這種事會發生在我身上,如果任情勢繼續發展下去,我會連自己喜歡的人是誰都搞不清楚了。」
「你會這麼說,是表示你對我有好感嗎?」
怡孜怔愣的瞪視那張笑容可惡的臉,被他說對了!
她窘困的別開他的注視。
「我也不曉得。如果你是在自己的身體裡,我根本不會有這些奇怪的念頭吧。但你是在大佑的體內,大佑則在你的身體裡……面對原本該合而為一、屬於我心儀男子的肉與靈,我像是一座不設防的城,只能任你們攻城掠地了。那種感覺實在是……討厭!我想,你們要是不能在短期間換回來,我可能會先崩潰。或許,我不該愛上大佑,我應該放下這段感情,這樣就不會再受苦惱了。」
單鐸禁不住要對她飽受折磨的困擾自責起來,事情演變到這個地步,他也有責任。是他沒原則的亂放電,如果他有李大佑十分之一的君子,怡孜或許就不會這麼困擾。然而,他卻情不自禁的被她純真的嬌媚所吸引,任性的採擷了不屬於他的甜蜜。
「我很抱歉事情會變得這樣。可是……怡孜,你就沒有考慮過,萬一我和大佑換不回來,你可以選擇……我呀!」
沒預料到他會這麼說,怡孜表情驚愕。
「選擇你?!開什麼玩笑?你這個人……光抽煙這事我就受不了,何況你認為自己準備好定下心,守著一個女人過活嗎?你的靈魂是屬於風像星座的飄泊不定,而我和大佑都是土象星座的人,我們想要的是安定。」
她該死的說對了!單鐸備感挫折的歎著氣。沒想到兩人不過短短相處了兩次,怡孜居然一眼就看穿了他。如果只是煙癮,他或許可以克服,然而生性風流的他,是不是能守著一名女子一輩子,連自己都沒把握。
「或許將來你會遇上讓你專心一意對待的女子,但那個人永遠不是我,我有自知之明。」怡孜自嘲的笑道。「有時候兩人即使有感覺,但個性不合也是枉然。譬如吸煙者與不吸煙者的關係。雖然以前因為工作的關係我不得不忍受煙味,但我討厭煙味是不爭的事實,要我忍受別人在我面前抽煙,對我是件極為痛苦的事。要癮君子不抽煙,對他而言也不好受。最好的方式就是兩人別相處。」
「你……」他眼中有抹難解的光芒,似在質問她為什麼這麼肯定,難道他們之中的一個不能做改變嗎?但他什麼都沒說,只幽幽歎了口氣。
「你打算怎麼做?」
「我也不知道,得想想。」她打開礦泉水,對著嘴灌了一大口,任冰涼的水液沁入她乾澀的體內。或許,也該澆澆自己不清醒的腦袋,這樣說不定可以將所有事理個清楚,讓該斷的斷。
***************
「表嬸昨天來過,我想你應該知道這件事。」
在怡孜來拜訪的第二天下午,大佑與單鐸再度面對面。後者在聽見前者的話後,眉間的皺折加深。他原本想告訴大佑有關怡孜來訪的事,沒想到他會先擲出這個炸彈給他。
「她想幹嘛!」他語帶厭煩地問。
「她是你母親,你就不能多點尊重嗎?」大佑忍不住有氣。「她聽說了你遭到雷擊的事,關心的前來探望,應該不至於多難理解吧?算算你們母子分離有十四年,她想你、念你——」
「我不希罕!」
「你怎能這麼說?」大佑正待發作,忽的發現他眼皮下的肌肉危險的跳動,一抹心痛躍入他的眼瞳。「你是不是對她有什麼誤會?是因為陸立和嗎?不管陸立和做了什麼,我相信表嬸完全不知情。」
「她嫁給了他!」他一字一字的擲出心底的痛恨。「你有沒有看過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
「沒有。」大佑摸了摸鼻子,他的文學造詣僅止於求學期間的國文課,以及推理小說。「不過我知道故事內容,它曾經改編成電影,叫《王子復仇記》對不對?」
「大概吧。」他心不在焉的回答。「故事以丹麥王子哈姆雷特發現父親死於叔父手中,母親卻嫁給殺父仇人,展開的復仇為故事藍本。」
「我明白了。」大佑微微頷首。「你之所以提起,是因為你和哈姆雷特的遭遇很像。可是單鐸,別忘了在你發現陸立和是殺父兇手之前,你也曾敬畏他、信任他,又怎能責怪一無所知的令堂呢?她不過是個被蒙在鼓裡、受到命運捉弄的可憐女人!」
「我不知道。」單鐸將唇抿成一直線,沉鬱著一張臉。「只要想到她上了殺死她丈夫的男人的床,還為他生了一雙兒女,我就噁心得想吐,胸中的悶氣纏繞下去。不管她知不知情,我都沒辦法見她。」
「你已經見了她,昨天我用你的眼睛跟她見面,還留她一道晚飯。」
「你!」對於他近似挑釁的輕忽回答,單鐸危險的瞇起眼。可惜大佑一點都不怕他,將他擅長接吻的兩片唇笑成一彎賴皮的笑容。
「可惜你沒見到她淚盈於睫的感動模樣,不然你就能瞭解她有多愛你。」
「你沒資格這麼做。」他乖戾的道。
「是嗎?」他冷哼一聲,斜睨向他。「如果我的前世真是你的胞弟單鐃,我就該死的有資格!何況一想到我自己的母親,我就不忍心傷她的感情。」
「你!」
「別再你了!」大佑突然厭煩的揮了揮手,「我這次來這裡,不是為了跟你爭論令堂的事。而是有件我真的沒資格作決定的事得找你商量。對了,你怎麼沒跟我說你是鯨幫的代幫主?鯨幫的幫主到哪去了?」
「誰告訴你的?陳?嗎?」他沉住氣問。
「不是她還有誰?」大佑起身想到廚房拿冷飲喝。「冰箱裡應該還有啤酒吧?」
「有呀,不過怡孜說你很少喝酒。」單鐸古怪的看他一眼。
「我是少喝,但不是不喝,台灣啤酒很熱……咦,怡孜什麼時候跟你說的?」大佑倏地轉回身,眼中充滿警戒。
「她昨天來這裡,下令不准我殘害你的身體,把我抽煙、喝啤酒的自由都剝奪了。」他抱怨道。「她還說……」
「說什麼?」
「還是先談你今天專程來找我的事吧。」他決定稍後再談。
「嗯。」大佑考慮了一下,終於同意。他先從冰箱裡拿了兩罐啤酒,將一罐遞給單鐸。「我不介意你餵我一些啤酒喝。對了,你還沒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單鐸灌了一口啤酒後,說:「沒什麼可以說的。即使是機器,也有故障的一天,何況是脆弱的人體。鯨爺在三年前就退居幕後,在瑞士安享餘年。這些年都是我、傅雪及陳?共同掌理鯨幫的事務。」
「原來如此。」話雖這麼說,大佑其實仍有困難理解的地方,他納悶單鐸口中的鯨爺是多大年歲的人。掌握權勢的人,很少有人不戀棧權位的,總要到最後一刻才肯放手。這位鯨爺竟懂得放手的道理,憑這點就很不簡單。
「傅雪已經死了,鯨幫大權現在落到你和陳?手中,你有沒有想過就此收手?」
單鐸懶洋洋的看他一眼,嘴角似笑非笑的上揚。「目前輪不到你煩惱這個,別忘了,你現在的身份是單鐸。」
單鐃怔了一下,他這麼說是什麼意思?難道這小子不但不想跟他換回來,還要把所有的爛攤子丟給他扛?
不行!尤其是陳?的事!
「你不能這麼不負責任!」他忍不住想發火,「憑什麼我要替你收拾這些?」
「看在財富的份上,你也不心動嗎?」單鐸好奇的問。「你可以掌握鯨幫,不管是想維持現狀,還是解散,你都可以拿到一筆錢,過著富裕如王候的生活。」
「我不希罕,我只想要回自己的生活!」
單鐸對他如雷咆哮只眨了眨眼,他早該知道李大佑有多頑固,八成腦子裝滿「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的八股教條。他敢打賭,他這輩子沒拿過一分不屬於他的錢。
「何況我沒理由連你的種也要負責!」
「什麼?」單鐸一怔。
「陳?有你的孩子。」他沒好氣的道。
「她有我的孩子?!」單鐸無法置信。
兩人在一起很多年了,他承認自己從未想過這個可能性。他以為陳?有吃避孕藥,最近在一起的幾次,他疏忽得沒戴套子。
「為了你未出世的孩子,你應該改變策略。何況我不希望你用我的手殺陸立和。」見他沉默不語,似陷入深思,大佑接著說:「培根在他的《論文集》裡寫道:『復仇是一種野蠻的正義;人的天性越傾向於此,法律越剷除它。』你畢竟受過法律學理訓練,所以遲至今日都沒有採取私刑了斷。否則憑你在鯨幫的地位,大可以派出殺手對付他。單鐸,你選擇在這時候回來,不就打算利用手中掌握到陸立和的違法證據,以法律制裁他嗎?」
「我要他身敗名裂!」他陰沉的宣告。
「法律會給予他公平的審判。單鐸,交給法律吧。」
「如果法律可以任憑,我父親的沉冤也不會到今天都無人聞問。」
「那是因為沒有人知道。只要有人肯查,我就不信陸立和真的可以一手遮天!你不是說,他除了在十四年前為了掩飾自己的罪行謀害令尊外,還在轉進刑事警局後勾結黑道分子嗎?鯨幫既然掌握了部分證據,只要交給對的人,法律自會制裁他。」
「誰才是對的人?憑你這小小的警正二階,能扳倒他?」單鐸不具信心地說。
「我或許不能,但有個人一定有這個本事。」
「誰?」他警覺地問。
「紀子威,我的上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