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的男人回視著李大佑,即使隔著墨鏡,他仍然可以感覺到鏡片下犀利的眼神,有如冰刃刺向他。
這個念頭或許可笑,但他就是這麼覺得。
他旋緊眉,視線移向照片旁的小檔案。
單鐸,三十五歲,美藉華裔。
他其實是土生土長的台灣人,與他一樣出生在桃園,上過同一年小學、國中、高中,同樣考進警察大學,只是單鐸沒從警大畢業。
他們相似的,還不僅是從小到大的成長經歷,他們甚至擁有某一程度相同的血緣,單鐸的祖母是他的姑婆。
但這些以外,其實還有種科學無法解釋的牽引,使他亦步亦趨的循著單鐸的成長之路。
最初他並不明白這點,直到跟著父親去探望姑婆時,在那裡看到單鐸從小到大的照片、成績單、獎狀……某種心領神會注入他心間,恍然意會到他與單鐸之間存在著某種無法解釋的牽引。即使無法證實,即使只能任這個牽引牽引著他,大佑都無意抗拒這樣的宿命。甚至將單鐸為何改變了自己的職志,不但沒從警大畢業,反而沉淪於他向來唾棄的黑暗海域裡的原因當成畢生探索的目標。
他是那屆警大生中最優秀的一名,如果他順利畢業,以他的優秀想在警界出人頭地不是不可能,為什麼他會休學離開學校,自此遠離他向來崇仰的正道,遠離一手撫育他成人的祖母?
大佑再度凝視照片裡的男人,似乎想向他尋求答案。然而他墨鏡下的表情諱莫如深,儼然是一道難解的謎。
單鐸在警方的檔案裡沒有留下任何前科。儘管國際刑警將他視為危險人物,懷疑他是軍火走私販鯨幫幫主的左右手,卻查無實據。
他入籍美國,遊走全世界,數不清有多少樁軍火走私案與他擦身而過,但僅僅是擦身,警方找不到他直接涉案的證據。但有旁證暗示他與這些案件有關,並極有可能是暗中籌劃的幕後主使人。
這些卻都只是懷疑。單鐸太過機靈了,猶如見首不見尾的神龍,對警方作業方式極為熟悉,遊走於法律邊緣,以合法掩護他的非法行動,讓誰也逮不住。
他有許多年沒有回台灣了,這次突然回來,是因為傅雪的死讓鯨幫元氣大傷,他不得不回來主持大局嗎?還是另有緣由?
一道閃光在他渾沌未明的腦中出現,大佑像被電到似的全身一顫。
那是什麼?
他的心猛地一跳,那道如流星般的光芒閃得太快了,快得讓他無法捕捉。雖然知道那道光很重要,大佑就是無法確知它代表的意義,只能模模糊糊的感應到一股強烈的恨意忽地在胸口沖卷,令他血氣上湧,怔愕在當場。
怎會這樣?
他顰額蹙眉的緊盯著照片。
單鐸那張不遜於國際巨星的酷帥臉孔,在時間之神的考驗下,非但不顯得蒼老,反而增添成熟男子的魅力,外加習於黑暗生活的邪魅氣質,對異性形成強烈的危險吸引力。魁梧結實的體魄則令同性妒羨,這樣的好身材一半是天生,一半是後天鍛煉,要是讓怡孜看到,口水八成流下來了。
這念頭讓大佑的眉頭攢得更緊,幾乎要打成死結。
刺耳的電鈴聲突如其來的響起,他被驚嚇得差點從沙發上摔下來。
大佑本能的抬首看向掛在壁上的時鐘,時針指向八點的方位,原來他發了這麼久的怔。從下午開始休假到現在,他似乎什麼都沒做,只顧盯著單鐸的照片看。不知情的人,怕會以為他對單鐸單相思呢!
自嘲的念頭還在腦中盤桓,電鈴聲不死心的持續響著,為了耳朵著想,大佑只好起身走向門口。
這時候會跑來他公寓、又這麼沒耐心的摁著電鈴不放的人,他屈指只能數出一名。打開裡門,果不其然看到那張橫眉豎眼的臉。
「你聾了呀!我摁那麼久的門鈴都不來開!」怡孜在鐵門外抱怨。
大佑趕緊幫她開門,怡孜氣呼呼的將手上的提袋推到他面前。
「拿著!」
他如接聖旨般的接過,表情詫異的斜她一眼。
「這是什麼?」
怡孜擠過他身邊走進屋裡,留長的馬尾不經意的掃過他臉頰,一縷夾雜著女性馨香的汗味撲鼻而至,大佑的呼吸及心跳不禁急促了起來。
「晚餐。李大佑,你這裡不是有冷氣嗎?熱死我了,快點打開。」
「晚餐?」他將兩袋食物放到茶几上,拿起遙控器打開冷氣。「你帶晚餐來給我?」
「你這是什麼口氣呀?」怡孜對他無法置信的語調有點火大,幸好冷氣及時發揮降溫作用。「我從你同事那裡知道你下午開始休假,好心的帶食物來看你,還被你嫌。」
「我沒有嫌呀,只是很訝異。」
「訝異什麼?反正我也要吃飯,順便買你的一塊吃。」
「是。」話雖這麼說,大佑還是忍不住咧開兩邊頰肉。沒想到陳怡孜這個守財奴,竟捨得順便買晚餐給他。
認識她有兩年了,每一次都是他掏腰包請客,這丫頭連請他喝過一杯白開水都沒有,今天是哪根筋不對勁,居然主動買東西請他?
在他狐疑中,怡孜已經動手清理茶几了,瘦長的指頭利落的抓向他稍早閱讀的那份檔案。在大佑阻止她之前,一聲「咦」的輕呼自她口中逸出,那雙細長的眼兒瞪凸了兩倍。
「這是誰呀?」
彷彿可以聽見她吞嚥口水的聲音,大佑只覺得酸苦辣的氣味充滿嘴巴,沒好氣的道:「不關你的事,還我!」
「那麼小氣幹嘛?」她偏不還他,還拿那雙小眼睛瞄他。「看一下又不會少塊肉,看在我請你吃飯的份上,借我多看幾眼嘛。」
「陳怡孜,那不是你應該接觸的人。」
「少來了。以往滿臉橫肉的通緝犯,你都肯借我看了,這個大帥哥為什麼不肯?哦——」她刻意拉長聲音,眼中有著瞭然,促狹的道:「他該不會是你暗戀的對象吧?」
「陳怡孜,你在胡說什麼?!」受不了她眼裡的曖昧,大佑咬呀切齒的擲出心底的不滿。「我沒有那種癖好!」
「開玩笑的,別氣,別氣!」怡孜機靈的轉了轉眼珠,輕聲細語的安撫他。「不能怪我胡說嘛,是你的態度太奇怪了。」
「我是……」被她氣得沒力的同時,大佑明白自己越是阻止她看,這妮子越是好奇的想追根究底。「算了,反正你已經看見了,索性給你看個夠。」
說完,他賭氣的別開眼,不想看她盯視檔案上的照片那副心醉神迷的癡狂樣,以不必要的蠻力解開塑膠袋,將兩盒餃子、一盒滷味和兩碗湯拿出來,依序放在茶几上。
「看來這次你下了滿大的本錢,倒教我受寵若驚呀!」他語帶諷刺的說。
「好酸的口氣喔。你這麼說,好像我以前有多小氣,對你多苛似的。」怡孜把那份檔案放到一旁,伸手拿過份量較少的那盒餃子。「記不記得我拿到第二筆稿費時,要請你去看電影、吃飯?是你說男子漢大丈夫不能用女人的錢,堅持要付帳的。為了不損害你的男子氣概,我後來才都讓你請。」
這麼說還是他自作自受?大佑苦笑,他是心疼她一個女孩子為了幫家裡還債,要半工半讀,才不忍心讓她破費呀。
「那麼今天為何又……」
「我早上去過妙紫那裡,她說你對我……」她忽的臉一紅,這難得的美景讓大佑一時失神,沒聽清楚她含在嘴裡的模糊一團的話。
「你說什麼?」他著急的追問。
「就是早上去妙紫那裡……」她狠狠的把一粒餃子塞進小嘴裡。
「她說我對你怎樣?」
「嗯嗯嗯……」
「你到底說什麼?」他沉不住氣的追問。
「沒說你壞話啦!」她狼狽的吞進餃子,因為吞得太急而喉嚨發癢。「家裡有沒有喝的?我口好幹。」
「不是有湯嗎?」他急著想知道她究竟要說什麼。
「這麼燙,怎麼喝呀?」
她埋怨的語氣細聽來倒像情人的撒嬌,一陣喜悅的鳴唱充滿大佑胸腔,他急急的起身到廚房,從冰箱裡取出礦泉水。
「玫瑰果味道的礦泉水,你向來愛喝。」他在馬克杯裡倒了八分滿,怡孜接過去灌了一大口。
「好一點了沒?」他溫柔的注視著她。
被他含情脈脈的眸光看得有些不自在,怡孜轉開眼,視線剛好落在先前看的那份檔案上。
「這個叫單鐸的人是誰?為什麼你有他的檔案?」她好奇地問。「雖然難窺他墨境下的長相,但看得出來應該是個很出色的男人。酷酷的模樣很像小說裡常被拱出來當男主角的那種黑道大哥,可是上頭並沒有他任何前科紀錄。」
「你為何對他這麼感興趣?」大佑的心情忽的轉壞。
「帥哥誰都想多瞭解一點,我是寫小說的,這種類型的男人很適合當男主角,正好可以激發我的想像力。」
「什麼叫做『這種類型的男人很適合當男主角』?難道別種類型的男人只適合跑龍套嗎?」
「李大佑,你是怎麼回事?存心跟我抬槓嗎?」她困惑的挑高一邊的眉毛。
「我只是……」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沮喪的放下筷子。「反正我就是想知道。」
「你怎麼突然對小說的事感興趣?」她不解的搖著頭。「男主角當然有很多種類型啦,這種類型的男人正好是市面上最熱門的。」
「那麼我呢?像我這種的又被你擺在什麼位置上?」
「你?」她笑著搖頭。「男女主角的朋友、兄弟,攪局的刑警……」
「你說什麼?」
見他惱羞成怒的擺出青面獠牙狀,怡孜趕緊見風轉舵。
「這是小說,你幹嘛當真?像我這種類型的,還不是被擺在主角的朋友、姐妹的位置上,我就從來沒有生氣過。」
李大佑的怒氣奇異的消失。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後,帶著某種溫柔情愫的純男性嗓音打破兩人間的沉寂。
「這麼說,我們倒是半斤八兩。」
不知為何,她的呼吸暫停了一下,感覺到神經末稍像根繃緊的琴弦被人撩撥了一下。她驀地臉頰發燙,急著想掩飾自己的急促起來的心跳和呼吸。
「誰跟你半斤八兩的?」她氣急敗壞的嬌斥,反而讓大佑莞爾。怡孜越發的窘困。
糟糕,她是不是有點喜歡上他了?平常就算有人跟她開這種玩笑,她也不在意,怎麼今天小家子氣的扭捏作態,不像自己了?
不可以,就算是有點喜歡他,也不能當著他的面承認呀!
她深吸了口氣,吁令臉上的紅潮退去,瞪著他賊兮兮的笑容道:「你……少顧左右而言他了!以為轉移話題,我就不會再追問單鐸的身份嗎?我可沒那麼好打發!這個人是誰呀?下午我聽說你請假時,就很懷疑喔。你這個工作狂,根本是有特休也不休的人,怎麼會一請假就是兩天半,一定有什麼事。」
到底誰在轉移話題呀?
李大佑嘲弄的想,臉上不動聲色,簡單的回答:「我家裡是有事。」
「跟這個人有關嗎?」她揚了揚那份檔案,鍥而不捨的問。
「要這麼說也行。」
「到底是什麼事?」怡孜難掩好奇心。「這人沒有前科,你又把這份檔案當寶,又說跟你家的事有關,你跟他是什麼關係?」
「他是我表哥。」
話一出口,李大佑嚇了一跳,怎麼把兩人的關係說了?怡孜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不知道把事情想歪到哪去了。
「我明白了!」她興奮地道。「莫非你拿著這份檔案要為他徵婚?」
大佑聽了險些昏倒,她怎麼會想到這裡來?
「你……」
「我太聰明了,是不是?」她得意洋洋地說。「我是看檔案裡寫著他三十五歲了,又沒提他已婚,猜想他家裡的人定然很擔心她的婚事。不過,我看他儀表堂堂,只要墨鏡拿下來,不至於太離譜,應該很容易找到對象。難道是因為他長年住在國外,家裡的長輩希望他娶華人,所以……可是,你是刑警又不是媒婆呀。」
說完還狐疑的打量他,看得大佑啼笑皆非。
這丫頭居然懷疑他兼差當媒婆!
聽她稱讚單鐸原就很不是滋味了,又被她這麼想,大佑心裡五味雜陳,不禁有氣的道:「如果是徵婚,你不會是想第一個報名吧!」
「開什麼玩笑!」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怡孜竟愀然變色,惡狠狠的瞪他一眼。
「他跟我差十幾歲,我怎麼會對他有興趣!」話才講完,她表情又是一變,摸著下巴,深思了起來,喃喃道:「除非他是億萬富翁啦,不然我是不會考慮的。」
講沒兩句話就暴露出她以A錢為職志的真面目。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大佑不悅的瞅著她。
「你之前不是還說他儀表堂堂,長得酷,最適合當男主角嗎?怎麼現在又嫌人家年紀大了?他看起來會很老嗎?」
「墨鏡遮住他一半的臉,我怎麼數得出他有多少條皺紋!」她扮著鬼臉,使出秋風掃落葉的筷勢,進攻那盒滷味,口齒不清的接著道:「只是他的氣質給我很酷的感覺,黑色的風衣和皮褲,還有魁梧的身材,經我的想像力一美化,說不定可以打敗燕煬,榮登我腦中帥哥資料庫裡的首要大將。」
「如果單鐸比你的想像還要俊美、帥酷,你會想嫁給他嗎?」
「史恩康納萊也很帥,不過他的年齡足夠當我爺爺了,你認為我會想嫁給他嗎?」她敬謝不敏。
居然把單鐸跟史恩康納萊比較!大佑搖搖頭,對她的邏輯難以理解。
「他又沒史恩康納萊老。人家不是說,女人比男人容易衰老嗎?而且老男人會比較疼老婆。」
「你少沒常識了!化妝品普及後,女人容易老這句話已經不適用。而且女人一般比男人長壽,嫁個老男人不是年紀輕輕就要守寡嗎?」
「這麼說,你想嫁個比你年輕的?」他錯愕道。
「我又沒那樣說,反正……我根本沒想過婚姻的事。」怡孜不明白事情怎麼會扯到這裡來,困擾的蹙眉看他。「應該不干你的事吧?我要嫁年輕的,或者老的,都是我的自由。李大佑,你該不會真有當媒人的癮吧?」
她狐疑的放下筷子,目光從他那張看不出心緒的臉頰,移向他手中的筷子,最後落在他那盒餃子上。
好小子,是嫌她買的餃子不好吃嗎?竟然吃不到一半!
「我才不想當媒人,尤其是你的。我只是好奇你的想法。」他一雙澄澈俊朗的眼眸專注的瞅視她氣鼓的臉頰。
怡孜只覺得胸口抽緊,升起的怒氣就這樣莫名其妙的被趕跑,心跳跟著不合理的加快起來。
她慌亂的低下頭,想要做什麼來掩飾心中的異樣時,發現自己早把筷子放下來,急急忙忙又拿了起來,卻心亂的不曉得該餃子還是滷味。
「怡孜……」他突然輕輕柔柔的喚著她,誘人的男中音如一隻無形的手拂騷著她末稍神經,引起背脊骨一陣戰慄。她手一抖,筷子從手指間滑掉。
「哎呀,我的筷子……」
「這髒了,我去拿一雙新的給你。」他眼明手快的先她一步將筷子拾起,手指不經意的拂過她的,怡孜只覺一陣奇麻的電流從兩人相觸的體膚傳導進身體裡。
她睜大眼睛,看向他的表情,充滿了疑惑和驚訝,像是無法理解怎麼會這樣,同時又對這種新奇的感覺,生出一種想要探詢緣由的興味。
與她怔怔相視的那雙眼,彷彿正無聲的傳遞著某種訊息。出於本能的,怡孜緩緩抬起手,摸向他的臉。指下平滑的男性肌理,帶給她直透心底的刺激,而大佑火炬般明亮的眼神,更令她心跳加速。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她癡癡地問。
認識兩年來的點點滴滴在心頭似走馬燈般快轉而過。
她並非木石人兒,神經也沒有大條到感覺不到大佑對她的好。只是生活的壓力讓她沒有餘裕深想風花雪月那方面的事,下意識的將大佑當成中性朋友。但在經過好友妙紫的提醒後,潛藏在內心的情愫頓然開放,她不禁期待情苗能開花結果。
「怡孜……」大佑捉住她的手,移到唇邊親吻。
他笨拙、溫柔的調情,對怡孜這種情竇初開的少女,比看一場限制級電影還要刺激,心跳和呼吸都紊亂了起來。酥麻的感覺從被親吻的指頭一路傳向內心深處,激起溫暖的漣漪。
她的視線朦朧,搞不清楚是誰先移動的。當大佑的臉在瞳裡放大,她垂下眼睫,下意識的屏住呼吸,冰涼的唇上落下熱呼呼的一個吻。
癢癢的。
怡孜全心全意的品味著有生以來的第一個親吻,雖不如筆下的男女主角一般火熱纏綿,可如蝴蝶羽翼輕拍的憐惜,卻更加撩動心弦呀。
她逸出歎息,分開唇瓣,屏住太久的呼吸因缺氧而短促的吸氣,強烈的蒜頭味道襲入鼻端,她忽地一嗆——
惡!
陷進意亂情迷的大佑,正準備吻進她嘴裡時,猛的被用力推開,跌下沙發,腦袋險些叩上茶几。
「天呀……」怡孜好不容易止住作嘔的衝動,呻吟著尋找水杯,用力的灌了一大口水。
「你……」大佑糗得無地自容。他的吻有這麼難以忍受嗎?為什麼她一副想吐的表情。
「下次……」她喘過一口氣,摀住小嘴,睜著一雙如小鹿斑比一般無辜的眼眸,宣佈道:「接吻前一定要先刷牙,而且不能吃水餃!」
***************
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厚重的烏雲使得天色暗得特別早,遮住了薄暮時的夕陽餘暉,也使得夜幕真正拉下後,連月光和星光都透不下來。
街道上的路燈特別黯淡,尤其是往山上的道路,在陰沉的氣候下,不時可聽見風聲中夾雜著低沉的雷鳴淒厲的呼吼,更令人毛骨悚然。
雲層裡不時閃現電光,製造出令人驚懼的陰森效果,讓騎車行駛於彎曲山路上的大佑有些膽戰心驚。
昨日還是晴朗無雲、艷陽高照的天氣,怎麼過了一夜一日,就有這樣驚人的轉變?果然是天有不測風雲,看來一場夏季型的雷雨勢難避免。
真不明白怎會挑中這樣的日子,為何不是白天,或是天氣晴朗、可看到滿天星斗的夜晚?
就像怡孜什麼時候不買水餃,偏偏昨天買。好不容易逮到機會吻她,卻被水餃破壞了。幸好她說——
下次接吻前一定要先刷牙,而且不能吃水餃!
想到這裡,他就歎氣。
如果早知道他們會接吻,他一定會先找牙醫洗過牙,把整口牙齒清理得雪白乾淨,再噴一整罐口香劑,一滴食物都不敢吃的等著她來。
問題是——
他不知道!
老天爺,這種事他怎麼可能會知道,他又沒計劃要吻她,雖然做夢時都想,但從沒膽在現實生活裡實現。實在是昨晚的氣氛恰到好處,她眼裡的期待鼓舞了他的勇氣,她柔化的臉部線條秀雅如明月清輝,誘惑著他將臉越俯越低,一不小心就碰上她的唇。
而那唇……
他忍不住再次歎息。
雖然只有幾秒鐘的接觸,足以化剎那為永恆了。那柔軟的觸覺,有如一整罐甜郁的蜂蜜沁入他的心窩,撩動他男性的感官。在那一刻,他根本沒注意到什麼蒜頭味,只是專注的品嚐那份感覺,不僅希望永遠留住,還渴望進一步探索,可惜——
怡孜那個神經大條、又不浪漫的傢伙,居然推開他,一副想吐之為快的怪模怪樣,差點徹底打垮他的男性自尊,幸好她說了——
下次。
好吧,如果只是不欣賞彼此口腔裡的食物氣味,大佑認為可以勉為其難的原諒她的大殺風景,這表示她並不討厭他,還期待兩人有下次可以親吻。所以他那時候立刻道:「我現在就去刷牙。」
怡孜被糗得紅霞滿臉,嘟嘴抗議。「今天不行了。水餃不吃完會遭天譴,而且這種蒜頭醬油味道吃十條口香糖都很難去除。」
「那……改天好了。」雖然遺憾不能馬上一親芳澤,但怡孜的回答分明默許兩人的關係更進一步,由普通朋友邁向男女朋友的階段。
吃完水餃後,她便說要回家,理由是——
「趁著剛才的感覺還在腦中鮮活著,下筆一定可以很生動。」
這女人!居然連兩人最美的第一次接觸都可以出賣,難不成她來找他,是為了要知道接吻的感覺?真是敗給她了!
但她就是這樣的人,為了愛她,大佑只得認了。
「我明天要回桃園,後天才會回來喔。」他送她到停車地方,看著她戴上安全帽,騎上機車。
「回來後,再打電話給我。」
怡孜毫不留戀的騎著機車遠去,連回頭看他一眼都沒有,讓他像個深閨怨婦目送她離開,他不禁要懷疑她那輛「香車」會不會溜到下一個怨男家。
這當然不可能。除了他之外,有誰會欣賞她男人婆外表下那顆柔軟的心?
這點自信他倒是有,於是就放心地睡了一場好覺,起了個大早回到大溪。
傍晚時,他開始有種非要去某個地方的衝動。晚飯過後,他不顧父母的側目,騎上機車往目的地出發。
騎上山才發現是那裡,對於展現眼前的荒涼景色感到無可奈何。沒多久,山腰處籠罩在潮濕霧氣裡的墓園隱約可見,隱微的燈光自負責管理墓園的寺廟建築透出,大佑把機車停在墓園入口附近,藉著手電筒的照明,識途老馬般的尋著狹窄的小徑往上走。
為什麼來這裡?
這種天氣,這種時候,顯然都不是上墳祭拜的恰當時機呀。雖然他坦蕩的心胸對鬼神之說不忌諱,但也沒必要在這種夜黑風高的晚上跑來墳場。
大佑邊走邊想著這個問題。
若要深究,真是一點道理都沒有。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道聲音要他來這裡,至於做什麼,他停在熟悉的墓碑前,沉重的歎息幾乎是一吐出來便被風聲吞沒。
大腦在他能理清楚一切之前便掌握全局,問題是,他肯不肯承認?
大佑在墓前的石椅坐了下來。
相連的兩塊墳地屬於單鐸的父親及雙胞胎弟弟。他們原先並不是葬在這裡,是單鐸在離家多年後,將他們的骨灰遷葬於此,距離現今約有八年了吧。
姑婆曾經提過,單鐸在遷葬當日,秘密回台,親自主持整個儀式。在之前及之後,他都提議過要將年邁的老人家接往美國,可是姑婆不願意,寧願獨自守著家園。
單鐸在無奈下,請了專門的管家照料祖母。之後他是否有再回來呢?姑婆不肯講。
大佑卻很確定他曾回來探視祖母無數次,即使出入境管理局沒有資料,不表示隱身鯨幫的單鐸不能偷渡往返,以他的能耐,不是件不可能的事。
但這次他是光明正大的回國,為的是探望祖母的病。但僅是探病嗎?
夜風不留情的吹打向大佑,身上的皮衣邋邋作響著。他瞇著眼,手電筒的燈光照出墓碑上的文字。
數幕畫面電閃過他記憶深層,就如以往一般,大佑無法分清楚這些究竟是屬於他的記憶,還是經由外在的資訊想像而成。
但僅是想像,為何連痛苦都這麼真實?
一開始僅是些模糊的要構,直到他拜訪過單家父子的墓地之後,那些夢逐漸清晰、真實起來。
最常做的,也是令他身心飽受折磨的是,關於一個病入膏肓的小男孩。折磨著他的病,痛他彷彿可以感同身受,那一種肝腸被一寸一寸扯斷的痛。
他一邊痛苦的呻吟,一邊呼喚著:「哥哥,哥哥……」
在他床的另一邊,彷彿也有個聲音隱忍著痛苦的回應,「別怕……阿鐃……哥哥……在這裡……」
聽了這聲音後,他感到安全,但沒多久,折磨他的疼痛益發劇烈,他沒辦法開口呼喚哥哥,大聲的號叫也轉變為微弱的哀鳴,最後連那微弱的哀鳴都無力發出,被痛苦完全吞沒。
但即使意識消失了,耳畔依稀迴響著,「別怕,阿鐃,哥哥在這裡……」
他渾身一顫,彷彿還可以聽見那聲保證,但不管他怎樣尋覓,靜寂的墓園找不到第二道影像。
他失落的將視線重新投向墓碑。
單鐸和他的雙胞胎弟弟單鐃在六歲那年誤食了親友送的香魚片,雙雙中毒,被送進醫院。單鐸幸運逃過一劫,弟弟單鐃搶救後無效,不幸過世。更悲慘的是,單父在接獲愛子送醫急救的消息後,在趕去醫院的途中不幸發生車禍,也在同一天身亡。他過世三年後,單鐸的母親改嫁,單鐸則由祖母撫養長大。
這些資訊都是他成年後陸續從父親口中得知的,然而那些破碎、混亂的夢,卻是有記憶時便開始的。大佑既困惑又迷惘,有如處在迷陣之中,手上掌握的線索支離破碎,根本不足以解開謎底。
就像他在今晚會到這裡一般難解。
是下意識的認為單鐸會到這裡來嗎?
他,會來嗎?
今晚能達成心願,與他面對面嗎?
見面之後,就能解開困擾了他二十六年生命的謎團嗎?
那從他有記憶以來,就不定時在腦中閃現的畫面;還有他亦步亦趨的循著單鐸的成長經驗當名警察的原因,都能在這次會面解開吧?
諸多的問號如一道一道的潮浪洶湧而至,大佑突然抬起頭看向墓園入口的方向,漆黑的夜色裡,兩道車燈光速隱約而至,在入口處停下來。
是他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