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想先確定令尊單名可是浩字?」顏榮小心翼翼地求證。
「沒錯。」天行猜想宋力鵬定是在臨終前,將他和嫣然的婚事交託給顏榮了。
「令堂柳氏?」
「先母的確是。」
聞知天行的母親過世,顏榮眼中浮現一絲難過。他曾聽妹妹說起,君夫人待她的高厚情誼。
「先母是在十年前過世的,妮姨和宋伯父剛好也在同一時間謝世。當時家父處在極端悲痛中,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才沒派人上門弔唁,錯過了將嫣然接回君家的時機。」
眼光幽幽地凝視向遠方,天行心中泛起母喪時家中的愁雲慘霧,他對母親的哀思悲痛。當年才八歲的嫣然,驟失疼愛她的雙親,所受到的打擊必定遠甚於他。
「嫣然那時候一定很難過。」
「這孩子向來堅強。」緘默的顏榮眼眶泛起熱氣,喉頭哽咽。「她娘過世時,她強忍悲傷,不敢在老爺子面前掉淚,為的就是怕她父親傷心。後來老爺子也病了,嫣兒更是衣不解帶地親事湯藥,時時以輕軟的笑語逗老爺子開心。很難想像她才八歲,她是個再貼心不過的孩子了。」
顏榮喟歎一聲,臉容陷人哀戚,鼻頭酸熱。
「她奶媽告訴我,老爺子才剛斷氣,夫人就縱容她身邊的僕婦到嫣兒房間搜刮,幸好奶媽機警,之前就收拾了不少老爺子買給嫣兒的值錢玩意藏起來。奶媽說嫣兒面對那些惡僕絲毫不懼,只是靜靜看了一會兒,便回到老爺靈前守候。可憐她小小年紀就看到人世間最醜惡的一面,老爺子出殯後,嫣兒跟著我回家,什麼都沒說,只在半夜裡偷偷掉淚,又怕吵著和她同寢的表姊、表妹,不敢哭出聲,隔天還以笑臉迎人,卻不曉得她紅紅的眼眶早已洩漏了心中的悲傷。」
「嫣兒……」澀苦的氣流衝向眼瞳,心房為嫣然所受的苦而蟄痛。天行深深自責,恨自己沒能在她身邊呵護她。如果母親一過世他即來尋嫣然,她就不用受這麼多苦了。
「她總是露出可愛的笑臉,為的就是不讓我們為她擔心。跟著我過活後,家裡的事她都搶著做,我跟她舅媽疼惜她嬌貴的身子,捨不得她吃苦,嫣兒卻以燦爛的笑顏對我們道,她現在是家中的一份子,要跟家裡的姊妹做一樣的活,吃一樣的飯菜,我們聽了後,實在是……」顏榮哽咽得無法繼續,外甥女的懂事,是那麼讓人憐疼,如果可以的話,他寧願嫣然不要這麼善體人意,寧願她自私點、驕縱點,他也不會對死去的妹妹和老爺那樣愧疚了。
沒想到看似無憂的笑臉下,藏的竟然是一顆澀苦的心。
將所有的苦幽結心苞,選擇將一瓣一瓣的歡顏展現給愛她的人看,不讓如蓮心般的苦澀困擾別人,將歡笑呈現在燦爛陽光下。
沒有人知道這朵解語花內心深處的傷痛,歡笑背後的苦澀只能自己品嚐。天行握緊拳頭,再次怨恨自己未能及時守候在嫣然身邊,將她圈進懷抱裡給予安慰。他發誓,不會再讓她的歡顏裡有一絲勉強,他要她真正快樂、真正幸福,晶燦的眼眸同小時候一般天真無憂。他發誓一定要做到!
顏榮吸了吸鼻子,將喉頭的苦澀吞回。過去的已經過去,再追憶只是惘然罷了。他該著眼的是嫣然將來的幸福。
「其實我這次進城,除了替村中的佃戶請命外,主要還是為了嫣然。」顏榮凝視天行堅毅的俊臉,遲疑地道。「當我從小聰那裡聽說你來自洞庭君家,就在猜想你會不會就是老爺子臨終前要我等待的君天行。十六年前宋老爺和令尊、令堂曾……」
等不及老人家吞吞吐吐的說完,天行爽快地接口道:「訂下我和嫣然的婚事是吧?其實我一直在找嫣然,卻始終找不到她的下落。關於這件婚事,先母臨終前還牽掛著,交代我要善待嫣然。舅舅放心,一等嫣然的腳傷痊癒,我便會送她回村裡,稟告家父,擇定日期迎娶她。」
顏榮心上的大石頭放下,露出釋然的笑容。
「老爺子果然沒有看錯人,君家人確是守然諾的君子,倒是老夫以小人之心度之了。」
「舅舅這話是……」天行疑惑地揚眉。
「唉!」顏榮不好意思地避開他的凝視。「嫣然十八歲了,一直等不到君家來提親,我不得不替她打算。總不能讓她繼續蹉跎年華下去吧?這些年來,上門提親的人不在少數,礙於君、宋兩家的婚約,我始終沒有答應。來找你前,我做了最壞的打算,要是你不承認這樁婚事,就為嫣然另擇良婿。」
「怎麼可以!」突如其來的暴怒連天行自己都嚇了一跳。他是怎麼了?嫣然的舅舅所擔心的並不是沒道理,他幹嘛對老人家發脾氣?
俊臉脹得通紅,乾澀地咳了聲以掩飾自己的失措。
「我是說嫣然是我的未婚妻,哪有另嫁他人的道理。」
「當然。」天行臉紅脖子粗的著急樣子,奇異地取悅了顏榮,他勉強吞下喉嚨裡的咯咯笑聲,卻制止不住直往上揚的唇角。「你既有心完成這樁婚事,老夫樂觀其成。不過嫣然住在這裡,是不是有點於禮不合?」
老人家的疑問,令天行一時語塞,還好及時想起了他那位不請自來的大姊。多虧她,否則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和嫣然重逢。
「請舅舅放心。家姊鎮國將軍夫人,暫時會在我這裡做客,有她陪伴,足以堵住悠悠眾口。再說我和嫣然是未婚夫妻,早晚會成親,應該不會有什麼閒言閒語。」
「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顏榮站起身,心情出奇地愉快。呵呵,天行華貴的氣質,俊朗的外貌,比前來求親的年輕人出類拔萃,老爺子在天之靈可以瞑目了。
***
瞪視透過紗帳照射進來的午後陽光,宋嫣然仍然有作夢般的不實感覺,心情起起落落,忽喜忽悲。
早上醒來時,她像往常一樣準備下床梳洗,才要翻身時,右腳的抽痛沿著腿筋往上蔓延,她忍不住輕聲低哼,立即有個梳著三丫髻的青衣姑娘趕到床前,戒慎惶恐地問她需要什麼。
嫣然連眨了好幾次眼,昨天發生的一連串像夢境般的情景,在腦中倏忽閃過,猛然記起所處的地方不是舅舅家,就像身上穿著的這件質料上好的白色睡褸,不是她自己的一樣,這間華麗中不失典雅的睡房,跟她慣常睡的樸實房間完全不同,連薰染香味的繡花枕被,都不屬於她。
她是在哪裡?
記起來了。
昨兒個她昏昏沉沉之際,舅舅在那人的帶領下前來探她。看到那人,嫣然嬌羞的不知該把眼睛往哪裡放,只好順著襲來的睏倦半合上眼眸。意識逐漸渙散時,彷彿仍感覺到那人溫暖的凝視籠罩住她,舅舅說的話,跟著聽得迷迷糊糊,好像是說要她放心留下來休養,那人會照顧她之類。
想到這裡,嫣然眼裡的茫然完全消失,粉臉脹得通紅。
她在青衣姑娘——桂兒的攙扶下,解決了生理需要,然後是近十年來的第一次,被人當做是千金小姐般的服侍照料。淨手洗臉穿衣梳妝,全部由著別人打理,身上的衣物跟她原先的粗布衣裳完全不同,而是上等的絲綢;連發上的飾物都是金鈿玉簪,價值不菲的明珠珥王當懸在她耳垂上,雍容華貴的裝扮看得她眼都花了。
「小姐,好美。」桂兒嬌笑地讚美她,嫣然頰上的暈紅反映在銅鏡裡有著一雙描黛媚眼、柔滑如脂的肌膚渲染兩團紅霞的姣好臉蛋上。
那真的是她嗎?:
嫣然睜大眼,難以相信。
鏡裡雲鬢霧髻、膚光似雪的美麗佳人真的是她嗎?
綾羅綢緞所堆砌出來的風神高雅儀態,炫惑了嫣然的眼睛,她覺得鏡裡的人好陌生,像她又不像她。
除卻那層華衣後,她還是自己嗎?嫣然陷人困惑的情緒中,直到桂兒從廚房工作的華嫂手中接過新鮮的鮑魚粥,肚子咕嚕作響的嫣然才回過神來。
鮮美的滋味是許久未曾嘗過的,嫣然那刻真有感激涕零的衝動,同時也有些不安。獨享這美好的滋味,不能跟舅舅、舅媽和表哥一起分亭,她是不是過分了些?
可是,真的很好吃,要是……要是能求得主人的允許,帶一點回去舅舅家就好了。
咦,舅舅呢?
他不會把她一個人留在這裡吧?
惶恐的情緒在嫣然心裡流竄,勉強露出笑臉感謝桂兒的服侍,桂兒受寵若驚地搖手,嫣然笑了笑,不再勉強她接受自己的謝意,只溫和地開口問她舅舅的事,桂兒仍是搖頭,忙著準備香片茶給她漱口,又擰了條溫熱的毛巾替她拭臉。
好像回到了從前倍受寵愛的小姐生涯。
嫣然不明白此間的主人為什麼對她這麼好,狐疑之際,想起舅舅前天晚上對她說的話。
舅舅說她有個未婚夫,這消息令她震驚,難怪舅舅一直拒絕求親的人。舅舅還說她未婚夫叫君天行,她頸間懸掛的那塊「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玉癿,就是夫家給的信物。舅舅懷疑九江府的君大爺就是君天行,所以要她一起進城。
怪不得舅舅會同意姚小聰的餿主意,害她誤會了舅舅,以為舅舅要出賣她。嫣然想起這事便羞愧得無地自容。她實在太不該了,舅舅是這麼疼惜她,怎麼可以誤會舅舅!
所以,昨天一早她就跟著舅舅和姚大伯進城裡。她揣著要送到彩繡坊寄賣的繡品,沒想到在路上見到兩名孩童遇險,想也不想便跑去救人,倒楣地被布匹砸到腳,腳踝上捆了一處像棕子般的包裹,膝蓋也被小心糊上藥膏。
但那是之後的事,在大夫替她上藥之前,她疼得心都要翻轉出來的身體,一直都是待在一副健實溫暖的懷抱裡。憶及那副胸膛的主人,嫣然的臉再度紅成熟透的柿子般。
長大之後,連舅舅都沒這樣抱過她,她卻讓一名英挺的男子如此對她。而那名英挺的男子,還是她一直悄悄藏在心房,有過一面之雅的俊公子。
他……哎呀,好羞。可是又不能不繼續想下去啊。
他把她抱到這裡來。
先是一團混亂中安撫兩名嚇壞的孩童,然後以冰冷得讓人從腳寒到頭的聲音對闖禍的夥計說話,嚇得他連滾帶爬地衝進店裡把掌櫃拉出來。那人對店掌櫃仍沒什麼禮貌,她還記得他當時冷峻嚴厲的表情,比周老師罰學生時還要凶。不知道他跟店掌櫃是怎麼說的,只交代幾句即有人趕了輛馬車過來,然後不理會在一旁想接過她的舅舅,也不管一名跑過來摟住兩名孩童哭叫的貴婦人,他將她抱上馬車,把所有的混亂留給店掌櫃。
稍後,在兩人獨處密閉馬車的短暫時間裡,她痛得暈過去。但在要暈未暈之際,彷彿聽見他淳厚好聽的聲音以一種哄嬰孩的溫柔旋律在她耳畔咕噥,厚實溫暖的大手在她背部撫揉,某種熟悉感自遙遠的記憶處升起,她奇異地感到安全。
直到大夫替她醫治,她被腳踝上的椎心之疼痛醒,睜開瀰漫著淚霧的眼睛,看到他擰著嚇人的一字眉,冒火的眼光緊盯向耆艾的老大夫放在她足踝上的手,害得老大夫邊抖著手邊冒冷汗地替她接骨治療,起身時還不敢看他,僵直背交代她的傷勢無恙,休息大半個月即可,他擰緊的眉才舒緩,唇部緊抿的嚴厲線條跟著鬆懈。
等到那雙幽深如井、漆亮如夜星的眼眸轉向她,內在的溫柔使得他的眼散發著能迷醉人的溫暖光芒,他試著想投給她一個笑容,但那兩片泛白的美麗嘴唇只是抖了抖,扭曲的笑容刺痛了嫣然的心,眼淚突兀地充盈著她的眼,他立刻趨前以結實的雙臂擁住她,輕聲在她耳畔哄慰。
「沒事了……」他一再重複,灼熱的鼻息吹拂得她的皮膚發燙,鼻端聞到他夾帶男人氣息的溫暖味道,心被薰暖迷醉。
不知過了多久,嫣然感覺到他灼熱的唇在她額際輕觸了一下,她羞得不敢睜開眼。他以為她睡著了,將她輕放在床上,交代侍女照應她,才悄悄離開。
後來,服過藥的她果真陷人昏沉,直到舅舅來才勉強打起精神,對舅舅的話卻聽了個迷迷糊糊,害她到現在仍搞不清楚狀況。
他到底是誰?為什麼留她在這裡?這棟華麗的住宅是屬於他的嗎?舅舅為什麼這樣放心由他來照顧她?
種種問題,困繞著她單純的小腦袋,她終於忍不住向桂兒探問此間主人的身份。
「小姐不認識君大爺?」桂兒顯然比她還要震驚。
原來他就是……
頰生芙蓉,嫣然伸手摀住火紅的臉頰,羞啊。
他……他知道她是誰嗎?是因為曉得她是他的未婚妻才這樣溫柔待她?還是他對每位落難女子一律熱心地伸手相助?
澀澀的感覺突攫心房,很快卻釋然了。就算是那樣又怎樣?他只是心地特別好而已。她寧願相信他是因為她是他未婚妻的關係,才對她特別。這也解釋了舅舅將她安心留在這裡的原因。
而且就算他先前不知道,事後舅舅定告訴他了。難怪他會以溫柔呵寵的眼光看她,儘管今早到現在還沒來探視過她(一定是因為他忙的緣故),可是……她知道……他一定是關心她的,畢竟——她是他的未婚妻嘛。
是這樣嗎?
心情反反覆覆,乍憂還喜,但總歸是甜多酸少,直到午膳前來探望她的華貴少婦:她認出是昨天摟著兩個孩子,在他們身後哭叫的貴婦——熱絡地一把摟住她,盈滿激動的淚水撲簌簌往她身上落,蠕動不休的小嘴夾雜著感激的讚歎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大串,嫣然困惑茫然的眼瞳漸漸轉為震驚,繼而被破碎、哀痛的情緒所取代,但很快隱藏在強顏歡笑下,教人看不出她心裡的失落。
那位夫人是怎麼說的?
嫣然意興闌珊的回想,心房漲著奇怪的酸楚。
「嫣然妹妹,我可以這麼叫你嗎?天行都告訴我了。禮紅、禮綸的命全都是你救的,要大姊怎麼報答你?好妹妹,大姊不曉得該怎麼說,總之,孩子們和我都欠你一次。」說完,她以寬大的袍袖拭淚,那雙尊貴美麗的眼睛氤氳著一層薄薄的霧氣。
她當時聽得一頭霧水,只張嘴惶恐地喊了聲:「夫人……」
貴婦人掩嘴咯咯笑地打斷她的話,笑得瞇瞇的眼睛裡眨著親愛,拉著她的手道:「好妹妹,都是一家人,這麼客氣幹嘛?喊我大姊就行了。」
大姊?
她張大眼睛,不知所措。一小縷不受歡迎的思緒漸漸佔據她的心,她該不會是君天行的……不,怎麼可能?他是她的未婚夫啊,婚事十六年前就訂下來了,難道……天哪!她彷彿聽見某種東西碎裂的聲音。
貴婦人完全不明白她從胸臆間直漲到眼睫處的酸楚,只納悶她粉紅的曼頰怎麼會突然失去血色,掌中的溫度為何會驟然變冷。
「妹妹,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桂兒,快請大夫來!」她大驚小怪地呼嚷著僕婦,嫣然著急地搖頭。
「我……我沒什麼,只是……嗯,有點疼而已。」她搭住胸口道。
貴婦人眼中有著迷惑。「你不是腳受傷嗎?」
當嫣然尷尬地轉開臉時,她卻像是恍然大悟地笑開懷。「我懂了。人家說十指連心,腳筋大概也連心吧,難怪妹妹會心痛。天行也真是的,一早就跑得不見人影,不會來陪一下妹妹。」
「他忙吧。」她囁嚅地為未婚夫辯白,曲握成拳的手抵住不斷抽痛的心房。
「難得妹妹這麼體恤他。」貴婦人向她拋了個曖昧的眼色,嫣然抖落唇邊的苦澀,勉強回她一笑。
「咱們別管他了。我吩咐廚房替妹妹熬了些人參烏骨雞粥,還有幾樣清簡的小菜。甜點是冰糖燕窩,給妹妹補身子。」貴婦人向隨身侍女吩咐,很快地桌面上便張羅了一盅盅色香味俱全的精緻美食。
「桂兒,服侍小姐用餐。」貴婦人揚起嬌美的芙蓉臉蛋,倨傲地對侍女下令,轉向嫣然時,再次堆滿笑。「妹妹若有什麼需要,儘管告訴大姊。原諒我不能陪你用餐,我家那兩個小鬼見我不在就作怪,怕奶媽管不住他們,我得看著去。」
「夫人……」
「叫我大姊就行了。」像來時如一陣風般,美艷貴婦的離去更像旋風般迅速俐落,嫣然怔忡地凝視她離開的方向,許久之後才在桂兒的催促下,食不知味地享用美食。
她真的好心痛,若不是桂兒在一旁服侍,她一定、絕對、必然會哭得很淒慘。嗚嗚嗚……心好痛,可惜了這些色香味俱全的佳餚,入口後全和著她往肚裡吞的眼淚成了苦澀。
為什麼這樣?
她就不會晚點再過來告訴她這樁令她夢醒、心碎的消息嗎?等她享用完這頓難得一嘗的美食,再告訴她嘛!一個死刑犯總有先吃飽好上路的權利吧?
可惡,好討厭!
好不容易才有機會吃到這麼精緻的菜餚,卻因為心裡的苦而走味,氣死人!
連甜郁爽口的燕窩吃到嘴裡都澀澀的,嫣然的味覺徹底被變壞的心情打敗。
寧為雞口,不為牛後。
儘管有夫婿的寵愛,當人家的妾注定是沒什麼地位的。可惡,她明明是正室,怎麼隔了十六年就走樣了?君天行,我恨你!你怎麼可以拋棄我娶了別人?
嫣然恨不得捶胸頓足,但一來有桂兒在場,不好發作,二來她知道一定會很痛,只好作罷。
看那位貴婦人雍容華貴的樣子、慣於頤指氣使的作風,嫣然清楚對方的出身非富即貴,她一個窮哈哈的小村姑,怎麼跟人家比?何況剛才人家還很大方、很親蔫地喊她妹妹,分明是佔定正室的位置了。嗚……她不要啦,還她的正室來!
不嫁了,回去告訴舅舅她不嫁他,雖然他是那麼英俊、溫柔、體貼、多金……反正,她不要嫁他了,她絕對不要當他的妾,隨便嫁個人也比嫁他為妾好!
嗚……想哭,卻得命令嘴唇往外咧,硬教眼淚往肚裡吞,只等桂兒收拾好餐具往外走,硬擠出來的歡顏瞬間垮了下來,淚珠兒撲簌簌往下掉。
把握機會使勁地哭,桂兒一會兒就回來了。她將臉轉向床裡,用袖子遮住,這樣桂兒就不會發現了吧?
冷冷的淚落了滿腮,嫣然努力控制胸臆間五味翻轉的情緒。桂兒在床邊喚她吃藥,她裝睡,可是桂兒仍不放棄,還用可憐兮兮的哭腔喚她,嫣然心軟了下來,只好硬著頭皮、紅腫著眼瞼轉向她。
「小姐,你怎麼了?」桂兒大驚失色。
「我腳痛。」她勉強笑了一下。
桂兒像是想不明白腳痛可以哭得這麼傷心的道理,低聲安慰了她幾句,服侍她將藥汁服下,告訴她晚點大夫會過來替她換藥。
而後,嫣然就躺在床上,對著層層床幔發起呆來。
陽光透過紗帳照射進來,卻溫暖不了嫣然冰冷的心。她幽幽歎氣,十年來的委屈酸酸澀澀地漲滿胸臆。她是怎麼了?從不回頭看的人,為何在此刻會被以往的傷心事所困擾?
她不明白。
從再度和君天行重逢後,她就什麼都不明白了。
如果,只是如果——五年前他問了她名姓,知道她是他的未婚妻,是否他們就會有美滿的姻緣?可是……粉白柔嫩的唇瓣輕顫了起來,那兩個孩子看起來不只五歲,他早在那之前就成親了!
壓抑的悲痛自唇間逸出一聲,淚,不經意又溢滿眼眶。
「小姐,小姐……」桂兒突然的呼喚嚇了嫣然一跳,還以為哭聲被人聽見。
「桂兒……」她遲疑地應了聲,吸了吸鼻子,以袖子拭掉淚漬。
「小姐,你醒了啊。」桂兒鬆了口氣。「有位周公子自稱是小姐的朋友,希望見見小姐。」
「周公子?」
「他叫周書宇。小姐認識嗎?」
桂兒的聲音裡有著無法掩飾的好奇,但是嫣然無心理會。
「他在哪裡?」她勉強從床上起身,桂兒掀開簾帳過來扶她。
「人在大廳。小姐要見他嗎?」
「好吧。」周公子對她那麼好,又來看她,總不好意思不見吧。可是腳受傷不能走路呀,嫣然濃密有致的秀眉蹙了起來。「桂兒,可能需要麻煩你扶我到大廳。」
「小姐不用擔心,我去叫人準備軟轎。」
桂兒興匆匆地跑出去,半晌之後便回來,還打了盆水服侍嫣然淨臉,替她梳理散亂的鬢髮,直到鏡中的人兒再度光鮮亮麗起來,才吩咐外頭兩名勇健的僕婦扛了軟轎過來抬她。
嫣然還是頭一次坐這種轎椅,好奇心之外還有種麻煩人家的不好意思。
從她所住的院落到大廳要好一會兒,沿途花木扶疏,雖是秋天,還是有應時的花朵輪番開放,陽光自枝楹間斑駁灑落,是個秋高氣爽的好天氣。
沒多久便來到大廳,周書宇一見到她立即雙眼發直,眼光無法移動分亳。
他知道嫣然很美,可不曉得她有這麼美麗。
盛妝的她,艷若桃李,華貴的氣質像王者之花牡丹。只見娉婷嬌弱的佳人在俏麗的小丫頭攙扶下,單腳跳向大廳後部的座榻。她不好意思地朝他一笑,那嫣然回眸只能用傾國傾城來形容,令周書宇屏住呼吸。
「勞您久等了,周公子。」甜柔的嗓音、溫婉的笑容,並不因為她裝扮的不同而有所改變。仍是那個善體人意、溫柔可人的宋嫣然。
「哪……裡,我沒等多久。」就算等再久都行,只要能一睹佳人的麗顏,周書宇覺得自己縱使等上一輩子也無所謂。
「您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嫣然困惑地問。
「呃……」周書宇靦腆地笑了笑,「是從周老師那裡聽說的。我又問了姚大伯,才曉得宋小姐昨兒個受了傷,暫時在君府休養。」
從這座裝潢氣派的大廳,便知道君家主人富可敵國的財勢並非只是傳言。看向嫣然身上高雅華麗的衣裳、發上的金釵玉鈿、耳垂的明珠珥王當,周書宇心裡不禁興起懷疑。就算嫣然救了君家主人的一對外甥,君家主人留下嫣然,還裁製華衣、用上等珠寶裝飾她,這種種作為好像有違一般常理。
「謝謝您來看我。」嫣然習慣性地綻出美麗笑顏回應。「太麻煩您了。」
「應該的。」周書宇以熱切期待的眼光凝望著她。嫣然曉得自己的笑容有多美嗎?自眼瞳深處往外擴散的笑意,可以像陽光般燦爛,也可以如月光般柔和,讓人好想自私地將她所有的笑珍藏。
嫣然傷著腦筋,她不曉得該跟周書宇說什麼。上回恭喜過他中了舉人,這次該說什麼呢?正感困擾時,沉穩的腳步聲充盈了滿室的空寂,嫣然抬起頭,迎向君天行蹙眉的凝視。
乍見到他,心裡漲滿驚悅的情緒,但想到他已有妻兒的事,心情跌向谷底,眼裡的快樂瞬間轉變成淒楚,薄霧聚攏,微笑的唇委屈地扁起,幽怨又難捨地望著他發怔。
君天行的心跟著生疼起來。她為什麼一見到他就變得這麼憂傷?
一早交代和風趕到景星村處理杜亮的事,又接到烈火的報告,南昌方面有筆生意出了狀況,乘快船親自去擺平,心裡懸念著她,又兼程趕回來,沒想到一進門卻見到她對著另一個男人笑。
心情頓時轉為鬱悶,滿腔熱情像被人用冷水澆滅,然後她又用這種眼光看他,活像他做出什麼對不起她的事。該死,私下會男人的人可是她啊!
儘管有滿肚子悶氣,君天行仍不動聲色,冷冷掃了一眼相貌忠厚的白面書生,瀟灑舉步走到座榻坐下,和嫣然隔著茶几,眼光睨向桂兒問話。
「是誰讓小姐下床的?」
他又用那種足以冰凍人的聲音說話了,桂兒顫抖著身子差點腳軟地矮了半截,嫣然立即仗義執言。
「是我自己要見周公子。」嬌柔的咕噥聲裡裡隱含指責。
君天行掀唇冷笑,沒有理會她,仍針對桂兒。「大夫來了沒?」
「還……沒……」可憐的小丫頭嘴唇抖得像暮秋的枯葉。
「叫人催去。」
桂兒如臨大赦,向君天行彎身福了一禮,飛也似地離開大廳。
君天行仍不理會生著悶氣的嫣然,將眼光轉向呆書生周書宇。
「周公子吧?」揚眉含笑,可惜俊眸裡一點笑意都沒有,看得周書宇背脊起冷顫。
「您就是君大爺?」他沉聲問道。
「嗯。」君天行好整以暇地點頭微笑,如刀斧鑿成的俊美側臉轉向嫣然,冰冷的眸光轉為火熱,在書宇和嫣然瞠愕的目光下,伸手捉住嫣然耳上的珥王當,瞇眼觀視。
「喜歡嗎?我替你挑的。」
「別……別這樣。」她羞得耳根子發熱,氣他突如其來的輕薄無禮。以手想撥開他,卻被他順勢捉住柔荑,握在溫熱的掌心裡不放。
「周公子,嫣兒的腳需要休息,不應該隨便下床。」他專注在掌心裡的溫潤觸覺,心不在焉地對周書宇道。
他竟敢用這麼親熱的口氣喊她嫣兒!還管她應該不應該怎樣!
嫣然氣得雙眸冒火,曼頰漲滿氣憤的紅暈,這樣可愛的表情讓天行意亂情迷。沒想到她生氣時,另有一番風情,美得更加耀眼。
周書宇顯然被天行對嫣然的親蔫舉止所困擾,一時間不曉得該如何回答。
「我說嫣然需要休息。」周書宇這麼不懂暗示,讓天行十分火大。俊目朝他一瞪,不怒而威,嚇得他從椅子上跳起來。
「那……在下告辭了。」
「周公子……」嫣然對天行的惡劣態度感到不好意思。
「嫣兒,你腳不方便,由我代你送周公子吧。」天行將未婚妻交代給回大廳覆命的桂兒,走到周書宇身邊時,又突兀地側轉過身對未婚妻深情笑道:「你乖乖別動,我等會兒回來抱你回房。」
說完後,他不理會嫣然氣得通紅的雙頰,猛烈的抽氣聲,鐵腕挽住周書宇,強押著他往外走。
可憐的嫣然連跳腳都不能,只能呆視他拉著周書宇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