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竹風坐在議事廳內,心不在焉地聽著總管聶雲清報告郁家的產業狀況,他的一顆心全懸在待產的妻子身上。產婆進去已經有兩、三個時辰了吧?為何一點消息都沒有?
他一想到妻子孱弱的嬌軀,是如何忍耐生產的痛苦時,不由得心如刀割,再也坐不住了。
「聶總管,我們明天再說。」他起身離開議事廳,朝和妻子共住的蓮園大步走去。
他繞過迴廊、水榭、花徑,在月光照路下,穿過海棠門,一道白影突兀地出現在林花深處的暗影中,向他漸漸飄移過來。
「紅酥手,黃籐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這是陸游的一首「釵頭鳳」,描述他和前妻唐琬那段被母親拆散的悲情姻緣,而由這個身著白衣的女子以哀婉的音調在深夜靜寂的花園中吟唱出來,更顯得淒清。
竹風一聽到來人的聲音,便被震得無法動彈,只能愣在當場,眼見著那位白衣女子隨著她口中吟唱的詞句步步朝他逼近。
依稀是他所熟悉的那身白衣。白色的窄袖短衫上罩一件繡花長背心,下身是繡花的白色短筒裙,以及隱入裙內的白色長襪,而她的腳下仍是著那雙系有鈴鐺的白色熊皮靴。跟他們初次見面時一模一樣。
前塵往事,歷歷在目。然而兩人卻早已恩斷情絕,各奔西東。
那麼,她今日為何而來?
霎時,竹風全身冒起冷顫,只覺得迎風而來的鈴鐺聲宛似勾魂鈴般,讓他聽得全身不自在。
還有,她哀淒聲音中所隱藏的恨意,更似一把把小劍般直射向他。
白蘿離他越來越近,近得他看得見她眼中冰冷的光芒,那直射他心底的寒意,吹滅了他心中對她殘留的一絲愧疚的情火。
他不認為自己欠她!
當初是她自願獻身,而他只是被動地接受。
他也曾因為她的清白之軀,而在愧疚之餘,動過娶她為妻的念頭,可是天魔宮一定要他入贅,他身為綠柳山莊唯一的繼承人,自然不能從命。
他也要求過白蘿跟他走,可是她拒絕了,所以她根本沒理由因他另娶菱花而怨恨他!
想到他的妻子菱花,陣陣的甜蜜將竹風心裡的寒意驅離。
他蕙質蘭心的美麗妻子,溫柔而善解人意,是他此生中唯一愛過的女人。
是的,他愛她,而且崇拜她。這世間再也沒有任何女子及得上她千萬分之一的溫柔。
只要她對他輕輕一笑,他便心醉神迷。她嬌柔的嗓音,有如天籟般滌清他污穢而不安的靈魂。她如秋水般的雙瞳,總是對他投注以無限的情意,那麼深的柔情,是他傾生命也報答不完的。
他猶記得那個春風柔、百花媚的日子。
他在紅葉山莊裡第一次見到菱花。
當那只蝴蝶紙鳶飄落在他掌中時,他望見了那位順著風跑來的紅衣姑娘。
風在她身後追逐,吹得她的紅衫飄舞,讓她彷彿要隨風而去。
那一刻,他著急地想抓住她;他絕不讓她御風離去。直到兩人的距離接近了,他情不自禁地為她美麗的容貌所傾倒。她羞澀的笑容,抓住了他的心,囚禁了他的靈魂,讓他愣在當場無法動彈。
所以,竹風幾乎是在拜訪紅葉山莊莊主杜飛蓬的同一天,就請求他把唯一的妹妹杜菱花許配給自己。
當然,杜飛蓬並沒有草率地同意,因為他也聽過竹風和天魔宮少官主白蘿的一段情。可是菱花說服了他,這讓竹風在欣喜之餘,更有種深切的感動。
這位傾國傾城的絕色美人,竟然對他青睞,這是他身為男人最大的驕傲。菱花愛他,她在新婚之夜含羞帶怯地告訴他,早在兩人見面前,她就已聽過他無數的英雄事跡,對他深感佩服。及至兩人初遇,她更為他男性的英姿傾倒,才會不顧一切地懇求她大哥答應這椿婚事。
這般深情的告自,讓竹風只能傾一生的柔情還報。
而他對她,的確也是溫柔體貼、百般憐愛。
綠柳山莊莊主、夫人伉儷情深的傳言,早已傳遍江南,讓紅葉山莊莊主杜飛蓬放心不少。
而這般幸福的光景,如今卻要遭到破壞?
這是她來的目的嗎?
竹風不自禁地又打了個冷顫,戒備的眼光迎向白蘿顯得有些述惘的明眸。
是的,她也陷入遙遠的記憶中。
竹風眼中閃過的柔情,讓她誤以為他是在懷念昔日的恩情。這讓白蘿心中由恨意凝結而成的冰層稍稍融解。
從初識到相愛,到後來的分手,以及竹風迎娶杜菱花給她的打擊,一一在她腦海中閃過。
她曾在竹風成親前一夜來找他。
她放下所有的女性自尊懇求他不要拋棄她,然而他卻無情地要她忘了他,並且還狠心地告訴她,這一切都是她自己選擇的。
是她自己選擇的!
這句話再度像把利刃劃開她心口上的舊創。
師父養育她十八年,她能夠拋下養育、授業之恩,無情地離開嗎?
再說天魔宮對待背叛者的手段,十分殘酷無情,就算她和竹風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過師父的追殺。
她是為了他的安全才不肯走的。他非但一點也不感激她的苦心,反而拋棄她琵琶別抱!
她甚至告訴他,他們共有的女兒。
那個出生才月餘,就已學會笑的女兒念風。
可是他卻只在恍惚片刻後,表示願意接下教養女兒之責,只要她肯割愛。
他只要女兒,不要她!
她的心口刷地像被支長著倒刺的鞭子打中般,恨意自她汨汨流著血的傷痕上冒出,隨即流遍她全身。
她發誓要毀了他,而她也出手了,可惜她從來就不是郁竹風的對手,更何況她才生產完畢,又千辛萬苦地踏著僕僕風塵而來。
她傷心失意地離去,把女兒從念風改名為恨風,而心中的恨火也趨使她日以繼夜地勤練天魔宮的絕藝。
經過整整一年,直到那個傢伙來找她。
他告訴她杜菱花已懷有身孕,這讓白蘿臉上的血色盡失,眼中除了恨再無其他的光彩。
杜菱花不但享盡郁竹風的寵愛,現在又要替他生孩子?那個孩子將是郁家名正言順的繼承人,擁有雙親的疼愛;可是她的孩子呢?
那個叫白恨風的女兒,一個沒有父親的私生女,因為母親的恨,使她成為無父母憐愛的可憐蟲。
為什麼她的女兒沒有父親疼愛,而杜菱花的孩子卻能擁有竹風的愛?
妒意和恨火交纏她心底,讓她恨不得立刻殺掉杜菱花洩憤。
而那個傢伙,還告訴她師父另一個秘密。
那就是郁竹風擁有一百年前縱橫武林的雙鳳門鎮派之寶雙鳳佩。
謠傳雙鳳門解散前,門主將一批元軍擄劫自中原的財寶藏在一個秘密的地方,雙鳳佩上不但記載著藏寶之所,同時也是啟動藏寶處的鑰匙。
財帛雖然動人心,可是她師父並不是為了那批富可敵國的寶藏動心的,而是為了藏寶處可能藏有雙鳳門門主所搜集的武學秘岌而心動。
所以她命令白蘿率領天魔宮高手和那個傢伙合作,到綠柳山莊奪取雙鳳佩。
這就是她今天到此的目的。
她迷茫的眼光倏地轉為尖銳的冷芒,直直看進郁竹風眼裡。
他正以戒備的眼光回瞪她。
「我恨你。」自她齒縫中迸出的三個宇,夾帶著她心中的一股幽恨,藉由淒冷的空氣射向他。
「你早說過了。」他面無表情地回答。
「但我也愛你……」她的聲音滲進了一絲熱氣,但也多了一抹自嘲。「恨有多深,愛就有多深。」
「我無話可說。」
無話可說?
她的心隱隱作痛,她原以為自己是不會再心痛的,可是他無情的話,仍然有傷害她的能力。
「我再問你一次,願不願意跟我走?」她想到心愛的女兒,還有她那顆早被他傷得千瘡百孔、急待撫慰的心,再一次地想給他回頭的機會。
「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白蘿。一切都太晚了,我已有妻室,我不能離開菱花。」
「你不能離開她,可是你卻離開了我。」一絲怒意夾雜在她冷冰冰的聲調中,在她眼中一閃而過的受傷,讓竹風感到一陣愧疚。
「白蘿,事已至此,我再多說什麼也沒用。如果你認為我負了你,而打算恨我一輩子,我真的無話可說。總之,我愛菱花,我不能離開她。」
「你愛她?」她突然發出破碎的笑聲,竹風覺得被她冰冷的聲音劃過的空氣彷彿在剎那間都結成了冰。
「是的,我愛她。」他輕聲卻不失堅定地回答她。
「那我呢?」她的眼中再度燃起憤怒之火。
「對不起,白蘿。」
「你不愛我?」她的心往下沉落……直墜入地獄裡。
他默默無語,眼中充滿歉意。
這比直接宣判她死刑還教她難以接受,她原以為他多多少少愛過她。
「從來都沒有嗎?」她的聲音抖得像在秋風中哆嗦的枯葉般,在這一刻,她真希望自己的耳朵突然聾了,這樣就聽不見從他口中吐露出來的殘酷言語。
他輕歎一聲。「我曾被你吸引,但那只是慾望,不是愛。如果你當初跟我走的話,或許有可能轉變為那種感情吧。」
他又拿她過去為他所做的犧牲來打擊她了,這回她不再控制已燎燒向她的理智的怒火,而讓所有的憤怒隨著她慢慢向兩旁張開的雙臂,鼓蕩在空氣中,一古腦兒射向他。
「去死吧!」她以萬鈞的怒氣傾全力向前推出一掌。
如巨浪拍岸般而來的強烈掌氣,讓竹風不敢輕攖其鋒,他急速地向右邊掠去,躲開她的第一掌。
白蘿順著自己的掌氣迴旋,足上的鈴鐺發出規律的聲音,另一掌再度朝竹風攻來。
竹風連忙向左方閃避,然而左後方傳來的咻咻暗器聲,逼得他只能拔高三尺,腳尖藉著一片竹葉使力,飛快落到白蘿身後。
「你有幫手?」他的聲音隱藏著著急和憤懣,他沒料到白蘿這次真的打算殺了他。
「哈哈哈——」尖銳而充滿肅殺的笑聲從她一度曾洋溢著生命喜悅的柔唇逸出,而她此刻的眼神就像死神般無情,除了恨外還多了一股強烈的殺氣。
「我要血洗綠柳山莊。」輕柔但殘酷的話一經吐出,讓竹風打從心底深處冒出寒意來。他心一沉,知道自己不能再對白蘿留情了。他的妻子、他的家人,都需要他的救援。
而事實上,也不容他想得太多。
一道白光自白蘿的手中射出,剎那間,他聽到喊殺聲從山莊四周家海水般向他湧過來。
一群頭覆黑巾的黑衣人,攻進向來平靜寧和的綠柳山莊,而埋伏在樹影花叢中的敵人,也不客氣地前後夾擊竹風。
他狼狽地在劍光刀影中周旋,手上沒有武器的他,以掌風捲起園中的樹葉、花枝,充做暗器打向敵人。
菱花一定會心疼吧?
他在苦戰中忖測,一心擔憂著妻子會為殘破的花園傷心,而雙掌卻毫不留情地摧殘花樹,讓敵人在他的攻擊下悶哼哀嚎。
☆ ☆ ☆
急促的腳步聲自屋外傳來,將甫生產完畢的菱花從睡夢中驚醒。
她覺得自己還很疲累,彷彿才瞇一下眼睛而已。
事實上,她是睡不到一柱香的時間。
「夫人……」雪雁自房外奔進,喘著氣喊。
「雪雁,夫人才剛睡下而已。」在房裡伺候的雲煙低聲提醒她。
「大事不好了,香凝剛才要去前廳向老爺稟報夫人已產下兩位小姐時,聽見花園裡有打殺聲,她正準備去看個究竟,卻被聶總管給攔住,拉著回到蓮園來。現在聶總管正等在外頭,有緊急事件要稟告夫人呢。」
菱花聽了心頭一驚,所有的瞌睡蟲都被趕跑了,連忙朝紗帳外低呼:「雪雁,快請聶總管進來。」
「是。」
雪雁匆匆離去,很快就領了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出現。而菱花也在雲煙的伺候下,披了件衣服坐起身。
「夫人。」聶雲清躬身行禮,神情焦急。
「有話直說無妨。」
「啟稟夫人,莊裡突然來了一群殺手,現正跟莊內的壯丁廝殺,為了夫人的安全,懇請您暫時避一避。」
「我能避到哪裡去?」菱花茫然地問。
「老奴願意誓死護衛夫人殺出一條血路。」
菱花輕搖著頭,她想到自己孱弱的身體,絕對支持不住,更何況沒有竹風,她哪裡也不想去。
可是兩個剛出生的女兒又該如何?她不能讓她們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雪雁,準備兩副紙筆,你和雲煙坐下來照我念的寫。」
「是。」
雪雁很快地將紙筆準備好,和雲煙各據桌上一角,沾墨待命。
「字奉飛蓬大哥,綠柳山莊遭逢鉅變,余夫婦命在垂危,尚不知能否突破重圍,和大哥有相見之日。菱花死不足懼,惟擔心一對初生幼女隨我同赴黃泉,故而遣侍女雲煙和雪雁將孿生女兒交給大哥扶養成人。長女名喚……」她停頓下來,想到還不及跟丈夫商量好女兒的名宇,就遇到這樣的災禍,不禁悲從中來。竹風甚至都還沒和女兒們見上一面呢!
可憐的孩子,她的心整個痛擰了起來。願你們的未來無災無禍,讓現在的一切災難遠離,雨過天青,還你們一個光明的未來。
「……長女名喚疏影,次女名喚新晴,並將郁氏傳家玉珮雙鳳佩分繫於愛女懷中,以防姊妹失散,將來可作為認證之用。余夫婦若僥倖未死,必去接回愛女,若是不幸身亡,還請大哥代為照料,余夫婦來世結草啣環,也會報答大哥。妹菱花筆。」
菱花等到兩名侍女停筆後,在乳娘沈氏的扶持下,來到桌前提筆在信末簽名。
「杏姨,扶我回床。」
她回到床上,在床裡摸索著,從床壁拉出一格抽屜,取出裡面的錦盒,然後要侍女將女兒們抱過來。
她輪流在兩名女嬰的額上印下輕吻,凝視著孩子們細緻精巧的小臉。那四道又黑又濃的長眉簡直是竹風的翻版,圓潤的下巴也像極了丈夫。她愛憐不捨地緊抱住兩個女兒,淚已模糊了她的視線。
「哇——」兩名嬰兒也不知道是感染了母親的悲傷,還是被抱得喘不過氣來,竟然哇哇大哭。
菱花趕緊放開女兒,從盒中取出雙鳳佩,掰開接縫點,分成左右各一半,繫於兩個女兒的懷中。
她又將被侍女吹乾的信紙分別裝入兩隻紅色錦囊中,放在孩子的襁褓中。
「雲煙,雪雁。我知道你們倆在莊主的薰陶下,武藝精湛,所以我將兩位小姐交給你們,你倆分路而行,趕往紅葉山莊。」她將愛女交給侍女後,轉向聶雲清。「聶總管,請你護送她們離開。」
「不,老奴不能撇下您和莊主。老奴會命令郁仁和郁義護送小姐離開,老奴留下來保護您。」
菱花見他一臉堅持,不再勉強,回身對乳娘吩咐:「杏姨,你跟那些丫鬟逃命去吧,別留在這裡。」
「我要留下來陪你,小姐。」沈氏堅定地摟住菱花的肩,菱花由於太過虛弱,根本沒力氣反對,只能在心中感激乳娘的心意。
「雲煙,雪雁,你們快走。」
隨著菱花的一聲令下,兩名侍女含淚向主母叩別,抱起小姐在一群丫鬟和郁仁、郁義的保護下,逃到後花園的假山石後,經由通向莊外的秘道逃離綠柳山莊。
菱花在眾人離開後,掙扎地想要離開寢室。
「我要去找風哥。」
「小姐,你的身體還很虛弱,留在這裡等姑爺吧。」
「不,我就是死也要跟他死在一起。」
「夫人,莊主神功蓋世,一定能化險為夷的。夫人還是改變心意,讓老奴護送您離開吧。」
「沒有風哥我是不會走的。」菱花雖然明白聶雲清說的話有理,然而心裡的牽絆卻使得她依照感情行事。她不能沒有竹風。「我要去找他。」
沈氏和聶雲清無奈,只能扶著菱花離開蓮園,朝前園走去。
隨著越來越接近前園,激戰中的刀劍交擊聲也越來越明顯。聶雲清不明白敵人為何沒大舉攻擊後面的蓮園,反而將戰鬥局限於山莊前半部。
這一方面得歸因於綠柳山莊的家丁和郁竹風擋住天魔宮的人,另一方面卻是因為主其事者不願傷害到郁家的女主人,所以早已吩咐他的手下不得進入蓮園騷擾,他要等到除掉郁竹風,再到蓮園劫走他日思夜想的佳人。
然而他邪惡的野心終究無法如願。他低估了菱花對竹風的癡情,徒然造了一場殺孽,卻一事無成。
☆ ☆ ☆
在花園裡和敵人激戰的竹風正陷入苦戰中。
敵人如潮水般湧來,似乎怎麼殺也殺不完。而白蘿的武藝又比一年前精進許多,再加上她連連使出拚命殺招,讓竹風左支右絀,顯得越來越狼狽。
他努力揮動早已沒了感覺的雙臂,希望能從敵人的縫隙中殺出一條血路,一個黑衣人欺身向他攻過來,一柄長劍遞向他。
隨著劍身飄來的香氣,是他曾經熟悉的,他手中的樹枝挑中她腕上的穴道,長劍反落入他掌握。
「再打我一掌。」兩人身影交錯時,低柔的耳語傳入他耳中,他毫不遲疑地在她身後輕推一掌,黑衣女悶哼一聲向前栽倒。
感激之情根快地掠過竹風心頭,他已經知道她是誰了。她是白蘿的師妹白藜。
白藜對他也是有情的,只是她和白蘿的行事不同,她一直是默默地關懷他,甚至在這危急關頭替他送上一柄長劍。
然而此情此意,只怕他今生難以報答。
他狠下心揮斬這若有似無的情絲,將右手的樹枝以內力震成數段,當做暗器射向迎面而來的天魔宮人,然後接過左手的長劍,化做驚虹襲向敵人。
他如出柙的猛虎撲入羊群,白蘿逼不得已,只好找出腰際的一把彎刀與之對決,而另一名黑衣怪客也從後方接近竹風,形成二對一的前後夾擊之勢。
「竹風……」一聲驚呼來自前方,在激戰中的竹風看向聲音方向,發現他所掛心的嬌妻正在乳娘沈氏的扶持下朝他的方向而來。
「不……」他著急了起來,他希望她不要過來,太危險了。
果然,一小群敵人向她們迎去,就在竹風心急如焚、束手無策時,他忠心的屬下聶雲清已從兩女身後竄出,和敵人展開激戰。
他鬆了一口氣,專心應付眼前的危局,豈料白蘿一見到情敵菱花立刻紅了眼睛,撇下竹風不管,朝菱花掠了過去。
竹風在心急之下,只想追過去保護菱花,顧不了身後的敵人打來一掌,尾隨白蘿而去。他感到背部如被大錘擊中,喉頭一甜,鮮血已自嘴角流出,並順著敵人的掌勢,一劍攻向白蘿身後。
然而,他來遲了,白蘿的彎刀已砍向菱花。乳娘沈氏猛地推開她的小姐,以自己的身體擋在兩人之間。
「杏姨——」菱花悲痛地大呼,扶住沈氏軟倒的身體,白蘿很快地抽出彎刀,本想給情敵一刀,可惜的是一柄長劍已從背後刺到。
痛苦自她的後背直透進心臟,她看見一截沾血的劍尖從胸前的衣服露出來,男性的體熱在她背後灼燒著,她強忍住即將把她逼入死亡漩渦的痛楚,讓自己的身體更往後貼進他的懷中,然後反手將彎刀用力刺入自己的下腹部。
刀刃全部沒入,從她身後傳來的男性悶呼聲振奮了她瀕臨崩潰的生命意志,她凝聚剩餘的力氣,忍住劍刃抽離身體的痛楚,一掌打向愣在當場的菱花。
椎心之痛自她的掌心順著手臂一路震向她的心脈,她張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瞪著眼前的黑衣人。
「為什麼?」她啞聲嘶喊。
「我不准任何人傷害她。」
白蘿的嘴唇扭曲成一抹自嘲的譏諷,完好的另一隻手突然抓向那人的頭巾,一張清奇俊秀的臉落入她眼中,可是她還來不及思考,視線便已模糊了,整個人無力地傾倒於地。
黑衣人幾乎是立刻將頭巾覆回臉上,除了白蘿外,他以為沒有任何人看見他掩在黑巾下的真面目。
但是還有一個人。
跟在他們身後趕過來的白藜在目睹師姊身亡的同一刻,決定她應該是什麼都沒看見,所以她閃入花叢中。
「竹風……」菱花腳步顛仆地繞過黑衣人,走到伏倒在白蘿身上的丈夫身邊。
當她抬起他蒼白的頭顱時,他勉強睜開無神的眼睛不捨地望著她。
「是我害了你……」她粉白的嘴唇顫抖地說,眼光從他沾著血的嘴角,移到下腹部被血滲濕的白衣。
「不……」他泛出一個苦笑,聲音虛弱而低微。
菱花把耳朵貼到他的嘴邊。
「我愛你,好好活下去……」
「不,」她對著他的耳朵低聲地說:「君既為儂死,獨生為誰施?」
「菱花,活下去!」他無力地低語著。
「對不起,不能為郁家留下香火。」如珍珠般的淚串落在竹風臉上。「我生了一對孿生女兒,長女喚為疏影,次女叫做新晴。杏花疏影,楊柳新晴,願我們的女兒能在這場無情的風雨中存活下來,而有幸福的一生。」
「菱花,不要……」
「生不同時,死同衾。這是我們說過的話。」
「為……我活著……」
「竹風,我愛你……」
她親了親丈夫的臉頰、嘴唇,感覺到他的最後一絲氣息消失在自己的口中,她偷偷拔出發上的金步搖,小心翼翼地挪到心口。
鋒利的釵尖抵在她的心口,菱花用盡所有的力氣將金釵插入心臟。
她咬住粉白的嘴唇,忍住逸出口中的呻吟,不過站在她身旁的黑衣人還是聽見了,當他著急地蹲下身抬起她傾倒在竹風胸膛的身體時,只看見菱花噙著淚的微笑。
「菱花……」他的眼中充滿震驚與不信,然而探在她已無氣息的鼻孔下的手,卻證實了這項他無法相信的事實。
「首領,紅葉山莊的人馬距離綠柳山莊不到一里了。」
他彷拂從夢中醒來,瞪視著身旁的屬下。
「到郁竹風的房間給我搜,命令大夥準備撤退。」他冷峻地下完命令後,立刻在菱花身上摸索,接著又在竹風身上搜過一遍,都沒有他要找的東西。
他失望了,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白忙一場。
人沒到手,就連雙鳳佩也杳然無蹤,他真的失敗得這麼慘嗎?
他立刻想到布在莊外埋伏的人手,顯然郁家有人逃了出去。
他的眼光落在菱花平坦的小腹,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帶著眾屬下在蓮園放了一把火後離去。
他終究是捨不得傷害菱花的,即使是她的屍體也不能。而那一把小火,不過是用來阻撓追兵罷了。
白藜召集剩餘的天魔官人馬,在看了竹風的屍體最後一眼後,發出深長的歎息,將郁氏夫妻倆並躺,帶著師姊的屍體很快地消失在夜幕中。
☆ ☆ ☆
等到紅葉山莊的莊主杜飛蓬進入綠柳山莊時,迎接他的不是妹妹、妹夫的喜相迎,而是滿莊的血腥。
他來晚了,他來晚了!
只來得及率領屬下撲滅一場小火。
歉疚和愧恨交織在心頭,他恨自己為什麼不早一點知道這個陰謀?為什麼不早一點出發來救妹妹、妹夫?
如果他早一點到達的話,或許還來得及阻止這場悲劇。他發狂地在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堆裡尋找親人,他身後的屬下也跟隨著主人四處搜尋生還者,直到他們來到花園,看到並躺的那對屍首,杜飛蓬所有的希望都落空了。
他抱起妹妹的屍體,眼淚早已從熱辣辣的眼眶中冒出。他的喉頭痛得無法言語,望著插在菱花胸口上的金步搖發呆。
菱花是自殺的!
這個念頭一進入腦中,他心中的悲痛更加深切。
你怎麼這般傻?菱花。
他在心裡哭泣著,為什麼不等哥哥來?為什麼一定要隨竹風而去?
你怎麼忍心拋下哥哥,拋下娘親?
你該活著的呀,為什麼?
只是這所有的為什麼,已香消玉隕的菱花是無法回答他的,這使得杜飛蓬更加傷心。低微的呻吟聲傳進他已然模糊的聽覺中,他差一點以為是死去的菱花或竹風復活過來。
隨他一同前來的三總管江天達很快就澆滅了他的希望。
「莊主,綠柳山莊的聶總管還活著。」
「他在哪裡?」
江天達將傷痕纍纍的聶雲清扶到杜飛蓬面前。
「是誰殺了他們的?」他抓住聶雲清的衣襟追問。
「天魔宮和一群不明人士……」
「果然如我所料。」杜飛蓬的臉上露出一抹慘笑。
他意外地得知天魔宮為了得到雙鳳佩,勾結江湖中的一群敗類打算對綠柳山莊不利。他著急妹妹、妹夫的安危,所以帶領屬下日夜兼程趕來,沒想到還是遲了一步。
「我不會放過他們的!」他咬牙切齒地嘶吼。
「小姐……兩位小姐……」
「什麼?」
「小姐……」聶雲清的意識逐漸渙散,江天達趕緊點穴護住他受傷的經脈。
「莊主,聶總管受傷不輕。還是等屬下為他稍做洽療後再說吧。」
「也好。」
「莊主。」紅葉山莊的四總管周泰成很快地來到杜飛蓬面前。「屬下在山莊外找到兩位受傷的郁家僕人,他們說奉了夫人之命,要將郁家的遺孤交給莊主。」
郁家的遺孤?
一縷希望在悲痛中冒出來,杜飛蓬立刻著急地追問周泰成:「人呢?」
雲煙手抱著郁家二小姐,在郁義的扶持下走向杜飛蓬。
她未語,淚已先流。尤其是在見到莊主和夫人的屍體後,心中所有的希望更是落了空。
「這個孩子……」杜飛蓬指著她手中的嬰孩,發著抖問。
「這是莊主和夫人的骨血。」雲煙將嬰孩交到杜飛蓬手中後,伏在主人身上痛哭。
杜飛蓬淚眼模糊地望著家裡那張正陷入沉睡的疲憊小臉,那完全不知道父母已慘亡的天真小臉,兀自陷入無知無覺的睡夢中。
他感到心痛和憐惜,為這可憐的女嬰,也為妹妹、妹夫的英年早逝。
「小姐胸前有只紅色錦囊,裡面那封信是小婢照夫人的交代寫的,請莊主細看。」
杜飛蓬從錦囊中取出信來,看完之後,心情更加悲痛。現在他終於瞭解聶雲清所言兩位小姐的意思了。
「另一個孩子到哪去了?」
「我和雪雁分兩路走,她帶著疏影大小姐在郁仁的護送下走東邊的路。夫人吩咐我們將小姐送到紅葉山莊。」
「泰成,你立刻帶一隊人到東邊搜尋雪雁和郁仁的下落。」
「是。」
希望他們沒事。
雲煙在淒愴的淚眸中向上天祈求。
她凝望抱著郁家骨血而淚流不止的紅葉山莊莊主,為名震江南的鐵漢的眼淚而唏噓不已。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是呀,今天的確是個傷心的日子。
她失去了家,杜飛蓬失去了妹妹、妹夫,而可憐的新晴小姐一出生就沒了父母。
還有那個下落不明的疏影小姐。
她跪在地上向主人視禱,希望他們在天之靈能保佑大小姐平安無事,讓郁家姊妹有重逢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