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雲心情愉快的爬下樓,建生正好運動完從健身房走出來,兩人差點撞個滿懷。
「啊!對不起!」她尷尬的輕聲說道。
這是她頭一次和他這樣貼近,他穿著一件黑色吊肩式運動上衣,同色的短褲,襯得皮膚更加白皙,只是他那修長的身材令人很難想像竟會有結實的肌肉,雖然不是那種很壯觀的結構,卻也足以顯露出男人的本色。
她不知道自己該把眼光停在哪裡,他的眼神太深奧、彷彿使她藏不住自己的靈魂一可是盯著他赤裸的肌膚又令她不由得臉紅心跳,她從未有過這種驚慌失措的感覺,即使在她和孟峰開始初戀的時候都沒有。
她也不懂他為何只是深深的看著她卻遲遲不開口,他甚至也沒讓開路給她通過,兩人站得那樣靠近,以致她可以清楚的嗅到他身上微帶汗味的氣息。
「對不起,請讓路。」她只好用幾乎低不可聞的聲音說道。
他卻仍沒讓開身,但終於開口問道:
「你要去哪裡?」
「出去吃早餐。」她不太自在的回答。
由於歐巴桑只負責打掃和煮中、晚飯,所以早餐她就必須自理,從她到診所上班到現在,這還是他們頭一次在這種時候碰頭。
「一起去吧?」他微笑著問。
傅雲遲疑了一下才點點頭。
「你等我一下,我換個衣服就好。」他說著便往樓下走。
傅雲跟著他下樓,然後在客廳裡等他,很快的,他便換了一套麻質的原色休閒服出來。
傅雲怔怔的看著他,心裡不禁讚歎,多麼令人心動的男人啊!修長的身形,斯文儒雅的氣質,深遂溫柔的眼眸,她得用多大的定力才能抗拒得了他的魅力?
「有什麼不對嗎?」他奇怪的朝自己看了看。
「沒有,只是我從來沒有看你穿過這樣的衣服。」她尷尬的掩飾。
「不好看嗎?」
「不,很好看,好像年輕小伙子一樣。」
「你是說我不服老嗎?」他開玩笑的皺眉道。
「哪有那個意思,你穿這樣很好看,很英俊灑。」她急切的辯解。
「嗯,這些話我喜歡聽。」他故意露出滿意的神情。
「我並沒有向你拍馬屁的意思。」她紅著臉聲明。
「我也不是馬啊!」他幽默的咽道。
她放鬆心情,和他說說笑笑的往街上走。
「你想吃什麼?」
「隨便。」
「隨便該怎麼吃?」他睨著她問。
她笑著回道:「看你怎麼吃就怎麼吃。」
「那就去吃三明治吧?」
「好。」她沒意見的點頭應道。
他帶她走到一家專賣漢堡、三明治的早餐店,老闆娘一見他立刻笑開了臉招呼道:
「施醫師,你要吃什麼?」
建生和她在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先問她:
「你想吃什麼?」
傅雲看了一下,說道:「一杯咖啡牛奶,一份土司加果醬。」
「果醬要什麼口味的?」老闆娘問。
「草莓。」
建生便跟著道:「我也跟她一樣,另外再給我一份火腿蛋。」
「好,稍待一下。」老闆娘禮貌的應道。
他們面對面的坐著,先是相視一下,傅雲顯得有些羞澀,建生則是一副心情愉快的模樣。
「我小時個最喜歡吃土司加果醬配牛奶的西式早餐,可是從我祖父到我父母他們那一輩的人,幾乎都喜歡吃地瓜稀飯,我只好拿自己的零用錢去外面吃。」
傅雲感慨的笑道:「我從小就中吃這個長大的,從我開始讀小學起,我母親就每天固定給我多少錢吃早餐和中午,有時候連晚餐也都是吃便當,一個月家裡難得開伙幾次,他們總是各忙各的。」
「你父母的感情不好嗎?」他反應敏銳聽問道。
「他們已經離婚了。」她的神情仍有一絲黯然。
「所以你才一直想要擁有屬於自己的家?」
她輕輕的點點頭,無奈的苦笑道:
「人總想擁有自己所無法擁有的東西,卻往往天不從人願。」
「我同意。」他頗有同感的點頭道,神情間也有一股深切的感慨。
「以你的出身和條件,應該是要什麼有什麼才對,怎麼也會有這種感慨?」她好奇的詢問。
他的眼神湧出一股深沉的憂鬱,語氣也變得有些沙啞起來:
「世界上沒有盡如人意的事,也沒有人可以要什麼有什麼。」
早餐送上來,他們各自沉默的吃著。
她終於明白他神中常有的憂鬱是因為某些不為人知的秘密所造成的,他的內心究竟藏有什麼傷心的往事呢?她很想多瞭解一些他的事,可是如果他不想說,她自然也不能問,這是老闆與員工之間應該保持的距離,她必須謹記才是。
※ ※ ※
傅雲在掛號的窗口受理病患的掛號,透過玻璃窗她看見有個穿著一身黑衣的長髮女子走進診所,那冰清玉潔的肌膚,靈秀細緻的五官,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的超凡脫俗之美,令她不由得目不轉睛的正愣著。
那個黑衣女子經過掛號窗口的時候,只淡淡地朝她看了一眼,便逕自走向診療室。
建生正在為一位二十幾歲的男性患者做聽診,抬眼看見走進來的人,不禁臉色大變。
「施醫師,好久不見。」她盈盈淺笑的望著他。
「翠薇——」他幾乎訥訥的發不出聲音。
他的反應使那病人也感覺訝異的回頭朝翠薇看。
「在忙嗎?」她的話有提醒他的用意在。
他趕忙先向病賠個罪:「對不起,稍等一下好嗎?」然後才滿臉驚疑的問道:「你穿這樣——」
「我的外公去世了。」她平靜的說道。
「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她急切的追問。
「三天前,他走得很突然,我們誰也想不到。」她的眼睛泛起一片紅絲。
「怎麼會這樣?他是什麼原因去世的?」他關切的問道。
「腦溢血,我外婆發現他倒在浴室的時候己經斷氣,我今天來是給你送訃聞的。」翠薇將那張訃聞放在他的桌上。
他拿起那張訃聞看了一下,點頭表示,
「我知道了。
「那我走了。」她眼神複雜的看了他一眼,轉身翩然離去。
傅雲悄悄的問美嬙:「她是誰?」
「我也不知道。」美嬙也是一臉的疑惑。
傅雲注意到自從那黑衣女子出現之後,建生使開始魂不守舍起來,而且眼神中憂鬱之色更濃了,難道這個女子便是他內心的傷痛嗎?可是她還那樣年輕他們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
診所關門之後,傅雲上樓洗澡,建生的沉默寡言和心事忡忡的模樣使她十分掛心,卻又不便開口詢問,她必須顧慮自己的身份,她根本沒有立場對他如此關懷。
洗完澡後,她隨即把換下來的衣物清洗乾淨,拿到房間外面的陽台晾曬,她的眼光瞟向樓下一個熟悉的身,心裡不禁疑雲重重,這麼晚了,他究竟要上哪兒去?
※ ※ ※
建生心裡一面猶豫掙扎,一面忍不住的往翠薇的外公家走。
翠薇的母親如芸大他五歲,兩人以前是鄰居,在他家還沒搬離祖厝住到街上以前,他和如芸經常在一起讀書,如芸對他就像弟弟般疼愛,而生性沉默內向的他,卻一直苦苦的暗戀著她,從來沒有勇氣開口向她表明,不只因為她大了他五歲,也因為他從小就有一位童養媳的妻子在等著他,那是他永遠逃避不了的責任和義務。
他在二十一歲那年奉父母之命和月容完婚,如芸早他一年嫁給柯士超,時光荏苒,命運變化難料,想不到月容和如芸都先後離開人世,他一直未曾再娶,只因他的內心深處一直佔據著如芸的身影,當年輕的翠薇突然在他的生命中出現,他幾乎要以為是老天對他的恩寵。
柯士超在如芸去世之後,娶了一個和自己女兒年紀相仿的妻子,這點使翠薇很難接受,憤而從台北來到這個南部的鄉村暫住,然後很快和他陷入一陣情絲糾纏中。
至今他依然很難分得清楚他愛的是如芸的影子或真的是翠薇本人,因為她和她母親長得如此相像,以致他在看到她的同時,立刻跌入往昔少年時期的苦戀中。
而翠薇對他的依戀又何嘗不是一種移情的心理?她因為有個忙碌的企業家父親,使她特別渴望得到父親的注意和關愛,尤其是在她母親去世之後,這種感受分外強烈,可是她的父親忙碌依舊,再加上娶了一個年齡差距懸殊的妻子,更令她積怨日深,以致爆發種種衝突。
他不得不懷疑翠薇之所以會和他陷入這種糾纏不清的戀情中,除了受到她母親和他的故事影響外,想要從他身上得到父愛的慰藉應該也是原因之一吧?
回想和翠薇的那段充滿糾葛的情緣,他的心仍因輕微的痛楚而悸動,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像陷入一片泥淖般無法自拔的愛上她,可是一切外在條件全都不允許他們相愛,他們之間不但相差二十幾,她又算是他的後輩,憑他家和她外公家的淵源,絕對沒有人會贊成他們交往,包括他自己在內。
另外又有一個原因,是他沒有勇氣抗拒禮教傳統的束縛,同在那個時候,他的兒子手傑也無可救藥的喜歡上翠薇,在種種因素的考慮下,他只有選擇退縮一途,堅持推拒翠薇的情感。
從她傷心的回台北到現在,已經整整五年了,在這五年當中,他總是活在她與她母親的影子裡,她們母女兩人各據他心靈的一角,他依然分不清楚他愛的是誰?
有時候他會覺得自己所愛的痛苦都是應該的,也不值得同情,他是一個沒有勇氣去追尋所愛的男人,因此才受思念的懲罰。
他走到半路又折回來,心裡既難過又無奈,他去找她做什麼呢?雖然他允許她還會像以前一樣,在這種深夜時分等著他出現,他當初既然沒有勇氣愛她現在又何必去找她?
此刻的感覺就和五年前一樣,他總是如此苦苦掙扎,在理智與感情之間徘徊,也和年少時代對如芸的暗戀相同,愛又不敢愛,忘又忘不了,相思不斷,痛苦不停,究竟要到什麼時候,他才能從這種心的桎梏中解脫?
※ ※ ※
傅雲躺在床上關燈準備睡覺,卻無論如何都睡不著,心思清明得一點睡意也沒有,一直注意著樓下有無開門關門的聲音傳來。
她幹嘛這麼在意他回來了沒有?他去哪裡。去找誰、回不回來又關她什麼事?她怎會一顆心都掛在他身上,彷彿一個等待丈夫夜歸的妻子。
這種想法不由得令她臉紅羞澀起來,她不得不承認她的心早就背叛她而深受他的吸引,他畢竟是一個那麼出色的男人,輕易就能觸動女人的心弦,她只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普通女人,根本抗拒不了她所散發出來的迷人魅力,她會把心放在他的身上也是極自然的反應。
承認自己內心的感覺,使她有種暢快和輕鬆,卻也十分煩惱,從今以後,她必須更加小心的掩飾自己的感情才行,否則一旦讓他發覺,她可要無地自容了。
她清楚的聽見樓下傳來鐵門拉動的聲音,一顆心才像由半空中落了地,很快的睡意便襲上眼皮,在意識逐漸混飩之際,那個神秘的黑衣女子不斷的在她的腦海中縈繞,泛起一個個問號。
※ ※ ※
美嬙還沒到,傅雲先開了診所的門,略微打掃整理一香,到了診所應該的時間,美嬙準時來上班。
「雲姊,早。」
「早。」
然後建生也從樓上穿戴整齊的下來,一貫的西裝褲配襯衫打領帶,除了兩鬢間的幾許白髮,他完全看不出歲月的痕跡,他甚至連老花眼都沒有。
「施醫師早!」美嬙愉快的和他打招呼。
「早」
「你的報紙。」傅雲將報紙放在他的桌上。
早上患者還沒有門的時候,他總是會先翩看報紙,可是今天他卻只是坐在座位上瞪著那兩份報紙看,彷彿喪失神志的人一般。
美嬙不禁有些擔心的偷偷問她:「雲姊,施醫師是怎麼了?看起來有些奇怪。」
傅雲也是一臉煩惱的回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有什麼心事吧?」
「你去問問看好不好?」美嬙單純的對她道。
傅雲露出一個苦笑,搖搖頭道:「我不方便去問他。」
「有什麼不方便?只是關心一下而已。」美嬙不解的說道。
傅雲仍是搖搖頭。
「那我自己去問他。」美嬙說著,便從藥劑室走出去,假裝開玩笑的問道:「施醫師,你是失戀嗎?怎麼一大早就失魂落魄的模樣?」
「一個從來沒有真正戀愛過的人,怎會失戀呢?」他這樣回答。
傅雲在藥劑室裡側耳留意的傾聽,感覺他的話裡不僅有著自潮之意,也充滿一股沉重的落寞。
「那你怎麼會看起來怪怪的?好像有什麼心事一樣。」美嬙直截了當的問他。
「是有些心事沒錯。」他坦白承認,卻沒有說明。
「你有什麼心事,能告訴我們嗎?」
「告訴你們又有什麼用?」
「我們可以替你分憂啊!」
「傻丫頭,那是不可能的,不論是憂愁或痛苦,都只能自己承擔,即使再親密的關係,也無法替你分擔什麼的。」
「小姐,掛號。」
傅雲拉起注意力,開始為患者辦理掛號,一會兒,美嬙便走回藥劑室,無可奈何的聳聳肩。
陸陸續續看了幾個病人後,建生趁著一個空檔,下定決定似的站起來,對傅雲她們交代道:
「我出去一下,最慢不會超過半小時回來。」他的神情流露出些許的凝重。
看著他滿腹心事的離開,」傅雲的心情不禁也籠罩一股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