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午後,意濃的侍女元喜,先行來到書房回稟。
「你說,今日格格又前往柳先生的畫室?」婁陽問。
「是,格格說,貝勒爺鼓勵格格不能白白浪費老天爺賞給格格的才華,因此自今日起,要積極習畫,每日午後往柳老師的畫室習畫。」元喜答。
婁陽挑眉。「好,應該如此。」他似笑非笑。
「貝勒爺允許格格每日前往畫室?」見婁陽笑容可掬,元喜狐疑問。
「當然。」
元喜睜大眼睛,又說:「非但如此,格格還吩咐奴婢,請貝勒爺今日申時三刻,前往畫室去接格格回府呢!」
「正好,我正有此意。」
元喜眼睛瞪得更大了,她瞪著婁陽,不敢相信地喃喃道:「瞧吧,奴婢早就跟格格說過了!」
「說過什麼?」他問。
「奴婢對格格說,貝勒爺溫文儒雅、知書達禮,現在就連格格每日要前往畫室習畫,貝勒爺竟然也沒有攔阻,還願意前去畫室接格格回府,可見奴婢沒有說錯,格格在貝勒爺的心目中,果然重要!」元喜既篤定又感動地道。
婁陽看了她半晌。「想不到,你的觀察力居然如此透徹!」一開口便慎重其事地誇讚她。「旁人都能看得清,就不知道濃兒自己能不能領略我的用心了。」他幽幽道,末了還歎口氣,做個結尾。
元喜被這麼一誇讚,就開始得意了。「貝勒爺如此有心,格格一定也會明白貝勒爺的心意,再說,元喜也會在格格面前,時常提起貝勒爺的好處。」
「只怕我雖用心良苦,但不能時常陪伴在她左右,不知道她一天之內做了哪些事情、見了哪些人,難免放心不下。」他故作遲疑道。
「這個貝勒爺儘管放心,元喜可以隨時跟貝勒爺報告,格格一天之內做了哪些事、見了哪些人。」她拍胸脯保證。
婁陽又看她半晌。「你的名字叫元喜?」他問。
「是,奴婢就叫元喜!」主子問起她的名字,元喜很興奮。
「那麼,元喜姑娘,濃兒的事情,就偏勞你了?」他笑臉迎人,客氣至極。
「哪裡的話!」貝勒爺居然稱她「元喜姑娘」,元喜樂不可支。「奴婢能為貝勒爺與格格效命,是奴婢的福氣。」
「元喜姑娘如此忠心護主,可敬可佩!」
元喜一聽,魂兒都飛上天了!
「也只有貝勒爺才明白!雖說這是奴婢應當做的,可也只有貝勒爺才知道奴婢護主的忠心!」她忠肝義瞻,老覺得旁人不能理解,特別是她的格格,可現在終於有貝勒爺能瞭解她。
要說到她元喜的好處——
實在是連格格都沒有貝勒爺這麼清楚明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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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好了申時三刻來接人。
婁陽看到從畫室內院走出來的,卻是邵蘭,而不是他的妾。
「貝勒爺?您到這裡來了!」在此處見到婁陽,邵蘭喜不自勝。
昨日畫童忽然對她提起,今日申時三刻,元王府大貝勒會至柳先生畫室。起初她本來也不信,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邵姑娘,」婁陽雖然錯愕,仍然笑容可掬。「又有幾日不見,姑娘可好?邵師傅可好?」
「爹爹很好,蘭兒……」邵蘭掩嘴而笑,羞赧地回答:「蘭兒也很好。只是蘭兒與爹爹,皆一心期盼貝勒爺光臨寒舍,卻遲遲未能見到您的人,難免失望。」
婁陽愣了一會兒。「他日在下必定前往拜訪。」只得承諾。
「這回貝勒爺可不要再食言了。」邵蘭嗔道。
婁陽但笑不語,難掩尷尬。
儘管如此,他仍暗地舉目找人——
他的妾與他約好申時三刻見面,卻不見人影,令他納悶。
「對了,聽說……」邵蘭抬頭睨了婁陽一眼,眼波含笑,有些嗔怪。「貴府跟柳老師借了幾幅蘭兒的畫作?其實貝勒爺若想要蘭兒的畫,只要開口跟蘭兒直說,蘭兒必定親自捧畫至貴府,雙手奉上,再者貝勒爺倘若能早日來到寒舍,寒舍內藏有許多蘭兒的作品,貝勒爺若想要哪一幅,屆時便可以……可以任君挑選。」邵蘭意有所指,越來越大膽。
她認為婁陽借她的畫必定有所涵意,今日他又突然出現在畫室,很可能便是為了自己而來……可是他對她卻又遲遲沒有行動,邵蘭也不免著急起來,因此藉故進一步暗示!
婁陽明白她的意思。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邵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領——」
「我看擇日就不如撞期吧!」邵蘭一不做、二不休。「今日既然又遇見貝勒爺,實在有緣,貝勒爺乾脆直接隨蘭兒回府,一來可解開爹爹的悶苦,讓爹爹見見貝勒爺,二來貝勒爺親王寒舍選畫,想要哪一幅圖,便能得到哪一幅圖!」
婁陽一愣。「今日?恐怕——」
「貝勒爺這就請隨蘭兒回家吧!」未讓他把話說完,邵蘭便領先往前頭走。
婁陽杵在原地。
隨從祥順瞪著不動的主子,平時只能跟在主子身後不敢吭聲的他,這時只得上前催催。「貝勒爺,邵姑娘自個兒走遠囉?」
婁陽瞪他一眼。
祥順忙退一步,搔搔頭,喃喃自語:「不是說好了接格格嗎?怎麼又會突然殺出個程咬金你看看……」
婁陽瞇眼,再望向畫室看最後一次。
裡頭依舊沒有半個人影走出來。
他突然想通了什麼,冷笑一聲。
「走吧!」沉著臉,他喝令祥順,接著追上邵蘭的腳步,離開畫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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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王府內,意濃正納涼地坐在她的屋子裡,翻閱剛從文錦堂取回來的刊本。
她只在畫室繞了一圈,便前往文錦堂,取回最新發刊的刊本。
「格格,您未至申時三刻便先行回府,這樣做好嗎?」元喜在屋內踱來踱去,顯得焦慮不安。
「有什麼不好的?」
「您約貝勒爺在畫室見面,可是您根本就沒有到畫室,這樣是欺騙!」元喜怎麼想都不對勁。
「我有我的道理,你不明白。」
「奴婢是不明白啊!您讓貝勒爺特地去接您,卻又撲了個空,這樣貝勒爺豈不是太可憐了?」
意濃看她一眼。「可憐?」
「是啊!您瞧,貝勒爺還特地去接您呢,您怎麼忍心這樣欺騙他?」元喜言下之意,是責怪主子沒良心。
意濃把刊本放下,細看元喜。
元喜被瞧得不自在。「格格,您在看什麼啊?」不禁好奇地問。
「我在瞧,你是不是被人放蠱了。」
「放蠱?!」元喜嚇得瞪大眼睛。
「是啊,你居然一個勁兒的替人說好話,不是被放蠱,又是怎麼一回事?」她反問元喜。
元喜一愣,想半天才明白她的格格是在揶揄自己。「我說的,明明就是事實嘛!事實難道不就是這樣嗎?」她嘟嘟囔囔的。
意濃乾脆當作聽不見。
她轉身面向窗外,翻動刊本,不久便找到她要尋找的文章。
這篇文章內容,在評論明末清初著名畫家八大山人的畫作。行文對於朱耷奇巧的構圖、特立獨行的風格,多流露出崇拜讚歎之意。
意濃抿嘴一笑。這篇文章她校閱時已經仔細看過,現在再讀一遍而已。
文章雖為描述八大山人的作畫風格,最後卻特取八大山人為鏡,勉勵仕女應有風骨,不可隨波逐流、依附男子,更不可甘心予人為妾,迫害正室姐妹!一旦時勢所逼非要為妾,則寧可以死全節,或執著終身不嫁,方才是有志節的女子所為!
這樣一篇借題發揮、慷慨正義、企圖矯正視聽的文章,出自於邵蘭之手。
看到文章篇末,她竟大膽題名「邵蘭」二字,意濃也不得不佩服。
女兒國刊本的作者,撰寫文章之時大多使用筆名,願意暴露真實姓名的,只有少數漢家女子。旗人女兒,是絕對不可能讓身份曝光的,因為這本刊本發行在民間,又在琉璃廠區刊印,絕不可能見容於旗人貴族圈。在旗的貴族女子,若為漢人刊本撰寫文章——還是如此驚世駭俗的內文,這樣的行為絕對不可能被允許,一旦被發現,就會立刻被禁止,為免讓家族蒙羞,甚至會鎖拿於閨房之中,令其足不能出戶。
然而即便是漢人,願意暴露真實姓名的,畢竟還是少數。
意濃已經仔細看過落款,對照畫上的落款,這確實是邵蘭的文章。
她想起,邵蘭對於她夫君的「積極」。
邵蘭明知道婁陽已娶福晉,即便她能博得婁陽的青睞,也只能做妾。
漢女為妾,這現象自世祖遷都燕京以來,不曾消停。
邵蘭若願為妾,是可以成就的。
但她的文章,卻又對為妾一事,如此嚴苛地批判!
然以她為漢家女子的身份,其父不在當朝為官,其祖上又不曾入旗,難道她真以為,能成為婁陽的側福晉嗎?
意濃當然清楚,邵蘭不會傻到相信她能成為婁陽貝勒的側福晉。
除非在旗,否則兩族不得通婚,這是御令,不論旗人或漢人,皆心知肚明。
邵蘭其實甘心為妾。
世人寫文章的時候,常有慷慨激昂、或者特立獨行的論調,以博取注目。然為人口是心非,言行不一,卻是為文者的通病。
邵蘭便是這樣一個人,寫出了這樣一篇表裡不一的文章。
但儘管如此,這樣一篇文章,確實已足夠「表彰氣節」、「引人注目」了。
再者,她寫文章的才華,也比她在畫藝上的造詣,引人注目許多。
「格格,您在看什麼啊?看得這麼專注?」原本故意在一旁唉聲歎氣的元喜,終於忍不住好奇,湊上前來觀看。
「元喜,你知道文征明先生是誰嗎?」她不談八大山人,卻說起明代四大才子之一文征明。
「文征明?」元喜猛點頭。「知道啊!胡同裡說書的先生,常提到的江南四大才子,就是唐伯虎、祝枝山、文征明、徐禎卿這四個鼎鼎大名的人物嘛!怎麼了,格格?是不是文征明又發生什麼事兒了?那唐伯虎呢?唐伯虎跟秋香是不是也出事兒了?」提起說書,還是四大才子的故事,元喜就感興趣了!
她還以為,格格要開口跟她說書了。
「文征明先生,早年仕途不利,白頭生員,未能進仕,因為這樣坎坷的仕途際遇,消磨了先生的年少銳氣,間接影響了他的藝術風格。雖說先生的畫,早已成名,但先生的字並不算特出,儘管博學諸體,平正蒼潤,卻充滿了儒雅的文氣。由此得悉,一人的際遇,實將影響一人的生平,人能如何在順境中求活,在逆流中看清自我,不違背人道與天道的和諧,才是真實可貴的人生。」意濃卻對元喜說了這番話。
她表面談論文征明其人其事,卻也是自抒己懷。
「格格,您究竟想說什麼啊?」別說一句,元喜連半句都聽不懂。
意濃笑了一笑。「我獨鍾情於文征明先生溫潤秀勁、平正穩健的筆意。」
元喜用力點頭,其實還是沒有聽懂。
「元喜,你還記得一年之前,我曾經大病一場的事吧?」意濃忽然提起此事。
「格格,那事情都已經過去那麼久了,您再提起做什麼?」元喜忽有不安。
「病癒後,大夫對我論起病情,當時你也站在一旁,一定還記得大夫對我說過的那一番話吧?」意濃繼續往下說。
元喜突然噤聲不語,這回她能聽懂格格想說什麼,但她寧願不聽。
「當時,我請大夫不可對阿瑪提起此事,以免他傷心。但我自己,對於大夫所說的話,其實並不在意。」意濃說。
「格格您不在意就好了,別再提這件事情了——」
「但是,皇太后為貝勒爺娶妾的目的,卻是非常明白的。對於皇太后的目的,你也清楚,對嗎?」意濃淡淡地說起。
元喜屏住氣,不願回答。
「皇太后為元王府大貝勒指婚的目的,正是要為元王府延嗣。」意濃代她回答。
元喜別開眼,默不作聲。
「就算你想逃避不答,事實依舊是事實。我原本不願意拿自己的病,來做為逃避這樁婚姻的借口,因為女子能不能生養,與丈夫對妻子的愛,絕對不可相提並論。但是現在面對事實如此,在這樣的情境下,我因病不能生育的事實,元王府遲早會發現。」
這正是一直以來她未曾說出口,當初之所以斗膽拒絕御宴,最根本的起因。
「我本為了生養子嗣一事,而被皇太后指婚,嫁進元王府,」她繼續往下說:「至於我的丈夫與我之間,非但沒有恩愛逾恆,更缺乏情深義重,倘若王爺與福晉得悉我不能生育,屆時我還有什麼理由留在元王府內?」
元喜瞪著地面,心情極差。
雖然格格的性格與她不同,不像她一樣喳呼,但她喜歡主子,因為格格真心待她!就算再笨的人,當一個人真心對待你,你必定能感受得出來,除非良心被狗啃了,恩將仇報,老覺得別人虧欠你、呼喝你,卻看不清自己的身份階級,該做何等分寸的事。
「可是,奴婢看貝勒爺待您還是不錯的,難道這樣不算恩愛嗎?格格,您還求什麼樣的恩愛呢?」元喜還是固執地這麼說。
「也許,是因為我也不清楚,真正的愛情應該是什麼樣子吧!也或許是我也犯了毛病,徒然追求字面上的『恩愛逾恆』、『情深義重』。好,就算咱們撇開「恩愛」二字,相信貝勒爺的真性情,但真要審度目前的情況,貝勒爺倘若知道我不能生育,即便他不在意,但到了那個時候,也唯有一種由不得人選擇的情況發生,那就是,他將會再另娶一名,能為他生養子嗣的侍妾。」
聽到這裡,元喜眉心打結。
半晌後,元喜悶悶不樂地問:「那麼,格格,現在您打算怎麼辦呢?」她沉重歎了口氣,不得不認同格格的推論。
「既然已經能推斷到未來,那麼毫無選擇的,我只能離開、也只會離開。這是一開始嫁進王府,我便已經準備好要做的事情。」直至此時,意濃才道出了自己的心跡。
元喜問:「您要怎麼離開呢?您或許甘心離開,但是元喜卻為您感到不甘心!天底下哪有這種道理?為什麼就要犧牲格格,成全別人?早知道這樣,一開始您就不應該嫁進來!」
「這哪裡叫做成全呢?」意濃笑了。「你認為是犧牲,只因為覺得我好像白走了一遭,白讓王府的人佔了便宜,是嗎?」
「難道不是嗎?」
「婚姻不過是形式,我走了一遭,他也走了一遭,沒有誰佔了誰的便宜。」
「可是格格,您清清白白的嫁進王府,卻那樣——那樣的求去,難道這樣還叫做公平嗎?!」
意濃明白元喜的意思。「公平不足以公斷,執著是人生的苦趣。我所能領悟的,不求你會瞭解。」她只是淡淡地這麼說。
元喜皺起眉頭,心情越差了。
「你不必這麼難過。」意濃卻對她說:「其實我從來不覺得,這是一件不值得高興的事情。」
「高興?」元喜不懂,到了此時此刻,格格還有什麼好高興的?
「當然。除了不能生育之外,我本無意嫁人王府,因此這樣的結果,正好符合我的心意。」她笑言。
主子的笑容,看起來又不像假的。「格格,既然您根本無意嫁入王府,那麼您剛才對奴婢說那番話,又是為了什麼?」元喜嘟著嘴,她心想,這才是她的格格真正的心意吧!
意濃笑著對她說:「我要你幫我。」
「我?」元喜皺著臉,歎口氣。「奴婢能幫格格什麼呢?」
「今我出門已邀請大夫,明日午後至元王府看病。」
「看病?」
「是。」
「看什麼病?看誰的病?」元喜問。
「看我的病。」意濃答。
元喜一聽,緊張起來。「格格,您身子不舒服嗎?」
「不,」意濃說:「我只想知道,何時能為貝勒爺添丁。」
元喜張大了嘴、瞪大了眼睛。「格格,您還好吧?剛才您才對奴婢說了那番話,怎麼又突然說,要找大夫瞧您何時能……能添丁?」她嚥了口口水,懷疑她家格格中了邪。
意濃笑而不答,只道:「明日之後,無論我請你做什麼事,你只要盡力去辦,我就心懷感激了。」
元喜垮著臉、瞪著她的主子,然後重重歎口氣——
她就要暈了頭了!
這麼多年來,她好像永遠都弄不明白她的格格,那顆聰明的腦袋瓜子裡,到底都在想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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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宕至晚間才得以脫身回到府中,婁陽一回府內哪裡也不去,直接就往他小妾的屋內去!
「夫君?您來了——」
「你不在柳先生的畫室等我,怎麼自行回府了?」他的神色冷峻,一見面就先行質問起她。
他看起來不高興。
「夫君在責怪濃兒嗎?」她試探。
「我趕到畫室接不到你的人,你上哪兒去了?」他的眼色跟他的聲調一樣嚴厲。
「濃兒因為突然感到身子不適,所以提早離開了畫室。」她柔聲解釋。
「你先行回府了?」他瞇眼。
「是。」她點頭。
「你的身子不適?」
「有些微恙。」
他看她半晌,然後緩聲道:「我不知道你的身子不適,因此回來晚了。」
「夫君有事耽誤?」
「我在畫室前院遇見了邵姑娘。」他答,沉眼看她。
避開他的注目,她上前,為她的夫君倒茶。「夫君遇見了邵姑娘?那麼夫君是否跟邵姑娘請教了畫藝之道?」
他未答,反而說:「你身體微恙,該找大夫。」
「大夫明日便會過府,為濃兒診察。」她答。
他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問:「今日我在畫室遇見邵姑娘。你說這算是巧合還是偶然?」他聲調不緊不慢,令人有些捉摸不定。
「這必定是巧合,」意濃答:「邵姑娘也在柳老師那裡學畫,夫君去接濃兒,遇見邵姑娘的可能性很大。」
他撇撇嘴,不予置評。
「說起邵姑娘,」她繼續說:「夫君大概不知道,邵姑娘除了畫藝甚佳,還精於文墨。」
「是麼?」他低哼,眼色冷沉。
「濃兒也是今日得到這份刊本,才知道邵姑娘的文章,如此正派大器,她的志氣不遜於男子,令生為女子的我也十分羨慕。」她說的,倒不是謊言。
她也不甘為妾,不願為妾。
只是,她不會去寫這樣一篇文章,來使得天下眾多為人妾的女子汗顏。
為妾如何,在於時勢、在於個人的抉擇。在她此身所處的這樣一個朝代裡,女子的行動與思想,不能想像的被加以嚴苛地設了限,否則女兒國刊本的發行,就不至於會是空前絕後的驚世之舉。
婁陽不置可否。
「夫君不相信濃兒的話?」
他看起來還是不高興,雖然嘴角有笑,卻還是悶不吭聲。
「夫君如果不相信的話,可以看看邵姑娘登在這份刊本裡頭的文章。」她將刊本翻到刊登邵蘭文章那一頁,遞送到他面前。
他沒有拒絕,接過之後,也凝神細讀了一遍。
「夫君看過之後,認為邵姑娘的文章如何?」她試探地問。
「文筆甚佳,立意奇特。」他道,然後又補充了一句:「倒是看不出來!」聲調與臉色,都很平淡,彷彿事不幹己。
她斂眼,因為這句補充,淡淡地笑。
「夫君如何看不出來?」她大膽問。
本不該問,她明白,但她就是忍不住想問。
他抬眼看她,一笑。「娘子以為呢?」
「夫君瞭解邵姑娘?」她說。
「看清一個人,不一定要瞭解。」
「也對。」她同意。「見微知著,賢者依止,往往第一眼便能識人。」她說。
他隨手翻閱,見到刊本末後一篇文章,再細心閱讀起來。
「這篇評論文征明,署名意姑娘的文章,倒是有點意思,值得一讀。」他說。
意濃屏息。
他指出的,竟是她所寫的文章。
「妾身糊塗,夫君是否可以明示,此篇文章如何值得一讀?」她屏息問。
「義理通暢,看似平常,然論起文征明的好處,溫厚純善,不標榜驚世駭俗、特立獨行的思想,卻句句有情、字字動人,令人反省思考後,身心能漸得安穩,此篇文章大器宛然,實在是佳作!難以想像,它竟然出自於女子之手。」
她瞪著他,看了久久。
耳邊仍迴盪著他的評論,許久不散……
一股濃稠又委靡的酸意,竟漸漸浸潤了她的胸口,令她心折。
他雖言簡意賅,卻分析得精妙深刻,一直理解到她的文心深處……
他已經深深打動了她。
「夫君所言有理。但是,無論如何,邵姑娘所寫的文章亦文采動人,是不可否認的事實。」她回過神,再提邵蘭。
「是嗎?」婁陽斂下眼,沉吟半晌,笑得玩味,突然反問她:「我看你就乾脆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你這麼積極的跟我推薦邵蘭,又是什麼目的?」
她一愣。
料不到他竟然如此直截了當,突然戳破她的意圖。
「我,」她喉頭蹇澀,戒慎地低聲問他:「有嗎?」
「你,」他撇嘴,目光犀利地直視著她:「沒有嗎?」
她停滯了半晌。
「夫君多疑了,妾身何必與您推薦邵姑娘?」片刻後,她才能勉強笑答。
「我正等著,聽你告訴我理由。」他悠然道。
「夫君何以認為,妾身有理由這麼做?」
「我不清楚,所以該問你。」他進一步問她:「難道你還要我再娶一名小妾?」詞鋒轉為犀利。
她屏息。
「或者,」她直視他,平靜地問他:「應該問夫君,既有正室,當初何需再娶小妾?」
他瞪了她半晌,眼色幽闇。「這不像你會問出口的話,這不像婚後的你,賢淑溫馴的濃兒。」
她的眸子閃了閃。
他淡定的音調、沉著的臉色,全然不像剛剛才發現她的不尋常。
他看出了什麼?
「過來。」他突然對她道。
她斂下眸子。「妾身冒犯了夫君——」
「過來。」他再說一遍,聲調沒有波瀾,淡定平靜。
猶豫片刻,她才依言走過去。
她是走過去了,但離他還有點小小距離,這距離不遠不近,表面看起來可親,骨子裡實則可議。
「再過來一點。」他壓低了聲、放柔了語調,催促她再靠近。
這突然的溫柔讓她警惕。
她心底冒出了小小的不安、小小的戒心……
突然他猿臂一長,就在她要動不動之際,輕易地攫住了她纖細的腰肢,將她整個人捲入他健壯的懷抱中——
那瞬間,意濃僵若木人。
「你確實冒犯了我!」他在她耳畔急促、粗嗄地低語。
這樣結實的擁抱,讓意濃屏息。
他濃重的氣息在她的耳畔吹響,這個時候的他雖然壓抑,若比起新婚初夜的小歡,卻要更加狂暴,讓她喘不過氣。
「你知道嗎?你實在讓人生氣!」他氣息粗重,繼續往下說:「但是我對你竟然既生氣又愛慕!這種又恨又愛的情緒,全都是你引起的!你說,該怎麼解決?」
愛慕?
她咬著唇,一顆心提到了喉頭。
他為什麼愛慕她?他怎麼可能會愛慕她?
她讓他「認識」的她,是一個他絕對不可能「愛」上的女子!
「你可知道,我多想把你給吞了!」他嘶啞地,說出更驚人的話:「還要把你藏在深閨,再也不讓任何一個男人看見你!」想起巴雍竣,他為不能掌握她而耿耿於懷。
意濃啞口無言。
憑她再好的辯才、再聰慧的腦袋……
也想不出他突然發狂的原因。
「可是我又不能這樣把你拘禁起來,因為就是這個耍得我團團轉的你,該死的惹得我心癢難耐。」他粗嗄地喃喃詛咒,好像恢復了一點理智,卻又開始戀起懷中的身子,貪求歡愛。
她倒抽口氣。
「夫君,」她不得不開口了。「現在未用晚膳,不能如此……」
她的聲音哽在喉頭,因已被他強縛在床榻上,解除了衣衫。
接著,狂風,暴雨。
整夜的,他纏住她索求欲與愛,肢體交纏著肢體,不肯罷休,折騰她到筋疲力竭,天明不歇。
被他狂烈的激情打亂的她,並沒有聽清楚他最後的那段話。
因為他的發狂不只打亂了她的計畫,更打亂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