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子停下之時,還未到王府。
意濃自轎外望出去,依稀見到她的夫君下馬,正與人交談。
「知音難覓,爹爹一直等待貝勒爺來到寒舍,無奈卻一直等不到人。」一名女子的聲音輕輕柔柔地,自婁陽前方傳過來。
「請邵姑娘代在下,謝過邵師傅的盛情。」
「還是要貝勒爺人到了才成,沒有見到您的人,爹爹還是會難過的。」婁陽口中的邵姑娘——邵蘭,微微側著臉,明媚的眼眸若有似無地,掃過婁陽英俊的臉孔。
她雖非名門閨女,但她的爹爹是京城出名的陶匠,邵殷。邵蘭算是篷門淑女,她的爹爹自小便如男子一般教育她,不僅供她讀書,還供她練字習畫。
婁陽因為喜愛陶藝,故此結識邵殷,因為邵殷,認識了他的獨生女兒邵蘭。
「邵姑娘說的是,知音難覓,」婁陽一笑,爽朗地道:「許久不見殷師傅,我也該去拜訪他了!」
「不敢言拜訪,貝勒爺願大駕光臨寒舍,能讓小屋蓬摹生輝。」
「邵姑娘太過抬舉了,擇日在下一定登門攪擾。」婁陽道。
「真是太好了,邵蘭回去,就跟爹爹說這好消息。」她笑了,美靨如花,雙眸明亮似錦。「那麼,邵蘭這就告辭了。」
她微微欠身,溫軟的語調,似有些不捨。
「姑娘慢走。」他拱手,溫文有禮。
「貝勒爺先請。」她垂首,柔情依依。
轎子越過邵蘭,意濃見到那與婁陽說話的女子,愛慕的眼眸,仍然依戀地凝望著已經離去的婁陽背影,絲毫未注意到正在注視著她的意濃。
她是誰?意濃直覺這名女子好像有點面熟?
然後,意濃終於想起這位邵姑娘是誰——
她跟自己一樣,是在柳先生畫室裡學畫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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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濃雖然是妾,但畢竟是一名格格,新娘子回門歸來,元王府老福晉與少福晉都在廳內等著迎接她。
廳內還有府裡的大格格,一會兒照面,也是意濃頭一回見到大格格。
王府裡突然有這麼多人在等待她「回家」,這陣仗比她當新娘那日還大。
她明白為人妾室的道理,低著頭,恭恭敬敬地來到王府大廳,一一拜見,直至來到少福晉面前。
「姐姐。」她上前行禮如儀,垂頭低眉。
少福晉沒有扶起她。「你的名字叫意濃?」
「是。」她欠身說話。
「丈夫喚你什麼?」
「貝勒爺喚妾身濃兒。」
「我聽額娘說你非常懂事,嫁進門第一天,就知道早起熬湯,孝敬公婆,十分賢慧。」
「這是濃兒該做的事。」
少福晉忽然沉默半晌。「你站起來,把頭抬起來吧!」
「是。」意濃把頭抬起。
她竟然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這時,少福晉芸心也一樣睜大眼睛,瞪著意濃。
就因為她們兩人其實是相識的,意濃知道芸心是誰——也可以說她根本不知道芸心是誰,因為過去她們相交,一直未互相表明過身份。
意濃萬萬沒有料到,會在這裡見到芸心,而芸心,這一直像個謎一樣的女子,她竟然是婁陽的妻子,元王府的少福晉。
兩人互相凝視半晌,芸心終於先開口對她說話:「第一次見面,你好。」她試探性微笑,笑容有一些尷尬,一些憂心。
意濃凝望了她一會兒,然後報以微笑。「福晉好。」她又欠身。
「不必客氣了,你我……是姐妹,應該以禮相待,你過來,坐下吧!」她的口吻依舊很緊張。
意濃看著她半晌,然後才回答:「是,謝謝姐姐。」
見到意濃的反應,芸心像是突然鬆了一口氣,當意濃走到她身邊坐下的時候,她仍然有些屏息地對意濃笑了一笑。
意濃回她一笑。
她明白芸心緊張的理由,在這個時候,其實,她的心情也是複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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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起,芸心借口要往寺廟上香,卻連侍女也不帶,便獨自一人離開元王府,來到琉璃廠附近,印行刊本的隆福寺街文錦堂。
「今日見到意姑娘了嗎?」芸心越過書鋪直奔後堂,遇見鋪子裡的丫頭就問。
「意姑娘已經數日不來了,您今日來得正好,意姑娘就在這裡。」丫頭對她說。
「意姑娘在哪兒?」
「在右廂的靜房,她正在那兒校刊呢!」丫頭答。
芸心立刻趕往靜房,連門也來不及敲,就推門而入。
「你來了。」就像背後長了眼睛,意濃坐在桌前寫校刊,頭也不抬地對匆匆奔進來的人兒說道。
「你知道我會來?」芸心問。
放下刊稿,意濃抬頭,微笑著對芸心道:「就像你知道我會來一樣。」
芸心吁了一口氣。「你怎麼、怎麼會——」她突然吞吞吐吐起來。
「你想問我,怎麼會嫁進元王府做妾?」
芸心點頭。
意濃低頭整理桌面,將刊稿收妥。「我們在這裡相識,從來也不問對方是誰,正因為不清楚對方的身份,所以彼此之間不必多談閒話,只道天文地理、四書五經、百家學論,甚至能高談闊言經國大事。」收拾桌面,她走到芸心面前:「身為女子,這是極為不平常的事,你說是嗎?」
芸心歎口氣。「就因為這樣,所以我不明白,你怎麼會給他做妾?」
「做妾,不對嗎?」意濃反問她:「是不對,還是不好?」
「不是不對,也不是不好,只是……」芸心在想要用什麼樣的詞語說明她的震撼。「只是太不適合你了。」
意濃笑了。「那麼,你的意思是,倘若貝勒爺娶我為妻,便適合我了?」
芸心答不上來。
「你心底想的事我明白。」意濃對她說:「正因為我們都清楚,身為女子,難以擺脫世俗禮教套在咱們身上的宿命,所以一開始我們就都不表明身份,因為身份並不重要,內在的層次與思想的共鳴,才是我們之所以可以彼此欣賞、能夠無所不談真正的原因。」
芸心不能否認,她也明白這是事實,只是這樣的事實從意濃的口裡說出來,能讓她看得更清楚而已。
「再說,」意濃又道:「一旦把身份放在前面,禮教便可以冒出來成為一道禁忌,讓所有的人都不能喘氣,屆時我們面對彼此,恐怕就什麼話都再也說不出口了。」
「那麼,現在我們已經知道彼此的身份,往後……咱們還能像從前那樣,無所不談嗎?」
「除非姐姐不願意,否則,妹妹豈敢開罪於姐姐。」她垂著頭,就像在她夫君面前一樣,囁嚅地回話。
見她這樣,芸心掩嘴笑了。「這樣說話真不像你!」
意濃抬起頭,像男人一樣粗著嗓音說:「姐姐的意思是,小女子應該這樣說話?」
芸心嗤地笑出聲。
猶豫了一下,芸心又說:「其實,有些事,你並不明白。」
意濃望著她,等她往下說。
「我與他,我們……」芸心不知如何啟齒。
「你們如何不必跟我說。」意濃把話先說了。
芸心蹙起眉頭。
「我只知道,你是他的妻子,這樣就行了。」她不為難芸心。
芸心沉默一會兒,然後才徐徐地道:「真是奇怪,我們竟然嫁了同一個丈夫,這算是有緣嗎?」她看來有些猶豫,講完話後,欲言又止。
意濃笑了笑。「是,真的很奇怪,不過這只是暫時的。」
「暫時?」
「對。」意濃沒有多言,她走進書庫,爬到架上挑書。
芸心跟進去。「你的話是什麼意思?」
「以後你就會明白了。」
芸心抬頭凝望意濃,然後深深吸了口氣。「我剛才說,有些事情你並不明白。我的意思是,其實我與貝勒爺之間的關係,並不是外人想像的那樣。」
意濃翻書的手停了半晌。
但她沒有問什麼,目光只是停在書本上。
「我聽說是貝勒爺挑上你的?既然這樣,太后指婚之前他應該見過你,他一定喜歡你,所以才會挑上你。」
意濃含笑看她一眼。「所以呢?」
「難道,你不喜歡貝勒爺?」
意濃合上書本。「我為什麼該喜歡他?」
「你——」一時間,芸心答不上來。
「你瞧,沒有半點理由吧?」意濃笑著,自木架走下來。「他也許喜歡我,但喜歡是淺薄的,他只見過我一面,並不瞭解我,就像我不瞭解他一樣,所以與其說他喜歡我,不如說當時他並不討厭我。而我呢,我更不瞭解他,所以更加沒有喜歡他的理由。」她沒對芸心提起,在江南時婁陽一掌打傷她的往事。
當然,芸心也無法瞭解京城之外發生的事。
「可是,我瞭解他。」芸心有些激動地道:「貝勒爺是一個不一樣的男人,他不是一般女子能夠想像的。但我相信你不一樣,你是一名特別的女子,心思細膩,見解獨到,你一定能夠真正地瞭解,貝勒爺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她說的是內心話,也是她放在心底,藏了很久的話。
意濃似笑非笑。
她的表情明顯地說明了她自有斷定,芸心的話不能影響她。
「也許你現在還不信,因為他還沒讓你看見真正的他,可是一旦你知道他的所作所為,一定會驚歎的。」
所作所為?意濃笑了笑。「他的所作所為,我正好有一些瞭解。」
芸心睜大眼睛,顯得有些緊張。「真的嗎?」
意濃深深看她一眼。「在府裡,我不會提起我們相識的事。」她不答,反而對芸心這麼說。
芸心愣了一會兒。「我明白,我也不會提起。」這是出入文錦堂的規矩。
刊本的思想犀利、文章內容灑脫不羈,以女子而言,寫出這樣的文章著實太驚世駭俗,所以她們撰寫刊本的事情,是不可能讓世人知情的。
「這就好。」意濃說:「只有在這裡,我們沒有身份。」
芸心明白她的意思。
在這裡,她們不該提與刊本無關的閒情。
於是芸心沉默下來,神色卻顯得憂慮。
意濃對她微笑。「這期的刊本內容,你看過了嗎?」
芸心搖頭。
「那麼你隨我來,我讓你瞧瞧。」提到刊本,意濃的笑容就像文錦堂外的陽光一樣迷人。
芸心勉強微笑,跟隨意濃步出書庫。
她嘴裡雖然不再提起,臉上卻顯得心事重重……
如果說她能當真就此不提,那是不可能的,因為只要是婁陽的事情,她都無法坐視不管……
只因婁陽不僅是她的救命恩人,也是這輩子她欠他最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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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見過她了?」婁陽沒想到,芸心會來到自己的書房。
「是。」無法掩藏自己不安的心情,芸心突然想來書房找她的「夫君」,因為她內心有一些話一定得對他說。
「那又怎麼樣?」
「你知道她是誰嗎?」
「誰?」他的目光回到他的書本上。「她不就是祥貝子府的格格。」
芸心原本沉悶的心情,突然轉成好奇。「除此之外,你對她瞭解嗎?」
放下書本,他的目光重新回到他的「妻子」身上,訕訕地道:「瞭解?」他反問:「我需要對一名妾室瞭解多少,才叫作瞭解。」
婁陽冶淡的態度,讓芸心更好奇,也更憂心。「雖是妾室,至少,還是得有一些瞭解吧?否則,你為何挑中她?」
「什麼意思?」
「我聽瑞陽說,是你挑中她的,你到太后面前,指名要她。」芸心道。
瑞陽是元王府大格格的閨名。
「瑞陽天生多事,她的話,你何必總是如此認真。」
「瑞陽從來不會騙我。」芸心擰著眉,為她喜歡的人辯護。
婁陽端詳她半晌,然後搖頭。「算了,隨便你們倆愛說什麼都行,你去找她吧!」
「我是來找你的。」
「找我?」婁陽嗤笑一聲。「這可新鮮!」
芸心瞪了他半晌,歎了一口氣。「你在笑我?還是在笑瑞陽?」
他再放下書本。「我會笑你們嗎?能笑你們,我也不會代瑞陽把你娶進門了。」
芸心咬住唇,歎了一口氣。「我知道,我和瑞陽一直感激你。」
她與瑞陽……
這是命中注定的。芸心一直認定她們會遇到彼此,是老天爺的意思。
芸心一直有難言之隱。
她與瑞陽的愛情,不能為外人道,只有她們自己,與知情的婁陽明白。
當初若不是婁陽伸手相助,將她娶進元王府,她便要嫁給別人與瑞陽分離。那時她原本只有死,才能成全這段受世人非議的感情,但婁陽知情後,沒有拆散她們,反而成全了她們,因為這樣,她與瑞陽都欠他恩情,這樣的恩情,她們一輩子也還不起。
「不必了,你們倆過得好就可以。」婁陽的目光回到書本。
每回他的「妻子」為了這件事謝他,他就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代妹娶妻,說出來實在太駭人聽聞。
這不僅是元王府的秘密,也是他、瑞陽和芸心三個人的秘密。
這諱莫如深的秘密,更不能讓元王府兩位年事已高的王爺與福晉得悉,對王爺與福晉而言,這更是個秘密中的秘密!
「你不願意與我談談?」
「你是代瑞陽來與我談的?還是你自己想談?」婁陽懶洋洋地問她。
「是我自己好奇,因為我怎麼覺得……你好像不太喜歡這個妾?」
「你一向都不太好奇的,為什麼突然對她好奇了?」
芸心沉默下來。
她不能告訴婁陽,關於刊本的事。
「當然,是因為瑞陽很關心你……所以,我也對她好奇了。」她藉故道,還是要問:「你好像真的不太喜歡她?」
「怎麼說?」他反問,口氣冷淡。
「因為你連談都不想談她。」
他淡下眼。「既然你明白,又何必跟我談她?」
芸心啞口無言。
豐晌,只得委婉地問:「可不可以告訴我,你不喜歡她的理由?」
「那麼,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喜歡瑞陽的理由?」他問。
芸心的臉蛋紅了。「喜歡一個人,不需要理由。」
「這就對了,不喜歡一個人,有的時候也不需要理由。」
芸心皺起眉頭。「可是如果你不喜歡,又何必要指名娶她?」
「那是誤會,」他終於對她說:「一開始,我的確以為她與別的女子不同,她引起了我的注意。」
「是嗎?」芸心眼中放射出光采。「那麼現在呢?你知道她有多特別了?」
「我說過,那是誤會。」他的口氣冷淡。
芸心不明白。「怎麼會是誤會呢?也許她與你想像的是一樣的,也許……她真的很特別?」
「特別?」他冷笑。「你說的是特別端莊賢淑?還是特別溫柔賢慧?」
芸心愣住。
聽見這些用來形容意濃的言詞,她突然感到有些幽默滑稽,因此覺得啼笑皆非。「她——」
「這樣的女子,在世俗眼中也許特別,」婁陽沒讓芸心把話說出口,因為他的確沒耐心談他的小妾。「可對我來說,如此溫良賢淑的女子,卻不一定是良配!」
溫良賢淑?芸心瞪大眼睛。
這……好像誤會大了?
「你不喜歡賢慧的女子?」她試探著問。
「賢慧?」他冷笑,眼色特別冷。「是啊,賢慧,賢慧得特別教人揪心!這樣的女子若還說不喜歡,豈不是要折福了?」
芸心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她向來慧質蘭心,已經瞧出了端倪。
可她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正在猶豫著該怎麼說才好時,忽然聽見外面喊:
「少福晉?」丫頭站在屋外喊道:「少福晉您在這屋子裡面嗎?大格格一早就沒見您的人,正在四處找您呢!」
聽見瑞陽找自己,芸心回頭,有些猶豫。
「看你心不在焉的模樣,回去找她吧!」婁陽道。
「可是你——」
「我的事,我自己會處理。」
「可是她——」
「你擔心太多了。」他又打斷她的話。
芸心憋了一口氣,無奈地吁出口。
她實在不知道,該從何對他解釋起。
「少福晉,您在屋裡嗎?」丫頭又在外面問。
芸心只得喊:「我這就出去了!」
走出書房前,芸心還惦記著,只能回頭匆匆對他說:「雖然只有一面之緣,可依我看來,她真的不太一樣。」她說得含蓄,沒有道出自己早已經認識意濃的始末。
婁陽沒反應,仍舊看他的書。
芸心歎氣。「有些女子,不是一眼就能讓你看透的。如果你不用心去發現她、瞭解她,總有一日,你會後悔的。」把話說完,她才走出婁陽的書房。
婁陽眼睛瞪著書本,這幾句話,他根本就沒心思聽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