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的插曲,織心不以為意,更不擱心上。
主子喜怒無常,性情乖戾,八歲那年,她早已瞭然。
要是將這樣的事擱在心上,她就得難過,也就侍候不了大貝勒。
取回的繡品,已被織心鎖在她屋裡的小櫃,也許,再也不能取出完成它了。除了繡品還有書本,以及三年來桌上常置的筆墨紙硯,她也一併裝箱封存於床板下,至少於大貝勒停留府內期間,就絕不再取出。
他說什麼,她便做什麼。
他要什麼,她便給什麼。
這是生存之道,別無他想,因為她是奴婢。
午膳過後,大夫來府換藥,織心如常佇立於一旁侍候。
「腐肉似已剔除殆盡,傷口不再惡化,如今只待新肉長出即可。」大夫檢視傷口後,露出欣慰的笑容對福晉道。
換妥新藥,福晉親自送大夫出府。
房內留織心靜立,陪伴她的主子。
雍竣未受臂傷的那一手執著書冊,他正低頭專注看書,佇立在他身邊的婢女,彷彿只是屋內的裝飾。
福晉回來,一進門便問雍竣:「傷口疼嗎?」她對長子一向慈愛關懷。
雍竣長年在外,福晉不能與兒子見面,心底其實充滿不願也感到不滿,然而這獨子出生富貴,年少之時已野心勃勃,不願困守在這京城王府,寧願縱橫天下,四海為家,縱使福晉為大貝勒的親生額娘,也不能拗折大貝勒的鴻圖大志。
「這不算什麼。」他答得雲淡風輕。
「這碗大的傷口如此嚇人,怎麼不算什麼?」福晉皺眉。「我看,我得看緊你!傷勢未好之前,不許你再出門。」
「額娘想將孩兒繫在褲腰帶上?」他低笑。
「貧嘴。」福晉假做生氣,然後問他:「這究竟是怎麼傷的?你得說個明白,否則你阿瑪回府,我怎麼交代?」
他斂眼低眉,淡聲答:「早在十多年前,皇上已開放晉商販鹽,不過各省仍有私販。其中鹽路混雜,各路幫派人馬都想買通京城關係,如此,談判之時,不小心難免誤傷。」他輕描淡寫。
「誤傷?這傷勢這麼重,哪裡像是誤傷!再說,你幾時做起鹽路的生意?」福晉問。
「普天之下,還有什麼生意不得做?」雍竣嗤笑。「額娘話問得古怪。」
「普天之下,又有誰不知你是什麼人?竟敢誤傷你!」福晉板起臉道。
「沉甸甸白銀,任誰見了都能壯膽。何況,殺頭生意有人做,賠本生意沒人干。為錢財亡命,是人之常情。」
福晉皺眉。「你想做什麼我都不管,可就是別教我擔心!再說,要是你阿瑪知道,你在外頭竟受了這麼重的傷,他見了這般情景,也絕不會再讓你出門。」
他收起笑,篤定淡道:「阿瑪不會。」
福晉明白她的夫君,無話可說。「總之,你得體諒體諒你額娘的心,傷不好就不許再出遠門。」福晉撂下話。
之後,不待他開口,福晉站起來離開屋子,好教她的兒明白這是個嚴厲的命令。
福晉去後,雍竣的眼神轉到他的丫鬟身上。
織心的眼,在接觸到他的眼神之前已避開。
「剛才我額娘說的話,你懂嗎?」他問。
「大貝勒問奴婢嗎?」
「你明知道我在問你!」
她慢慢轉眼直視他。「奴婢懂。」
他嗤笑。「你懂什麼?」
「奴婢懂福晉愛子的心。」
「廢話。」他說。「屁話。」再嗤之以鼻。
織心轉開眼。
「怎麼?沒話好說了?」他又問。
「大貝勒要奴婢說什麼?」
「除了廢話、屁話外,什麼都可說。」
她垂下眼,平聲回道:「奴婢只會說廢話、屁話。」
雍竣瞇眼。「你說什麼?」
「奴婢只會說廢話、屁話。」她再說一遍。
雍竣掀被,然後下床走向她。
織心不動,她僵凝,瞪著主子,直至他走到眼前。
他沉聲質問:「廢話、屁話是我說的,你拿我剛才說的話來說嘴,是跟我作對?」
「奴婢不敢。」她瞪著眼,看向別處。
「你不敢?」雍竣突然笑,伸手掐住她細白的下頷。「我看,你不敢才有鬼!」他粗聲說。
「大貝勒身上有傷,該躺回床上歇息。」她壓抑著說。
「你少廢話!我最討厭聽虛偽的問候,明白嗎?」他乖戾地道。
「明白。」織心面無表情答。
他瞇眼,不甚滿意。「三年了,你還是像木頭一樣。」終於,他放手。
織心垂下眼。
他忽然回頭,盯住她的眼睛。「剛才,我好像在你眼底看到什麼?」
他問得突兀。
「奴婢不知道大貝勒看到什麼。」她說。
他笑。「織心,你來告訴我為什麼吧!為什麼有時我覺得你恭順,有時又覺得你好像不太聽話?」
她屏息著,答不上來。
「怎麼?不想答?還是答不上來?」他嗤笑。「那麼,就求饒吧!」
她眸子閃動,然後依言說:「請大貝勒,饒過織心。」
他發噱。「當真我說什麼,你就做什麼?」
她咬住下唇,齒白瑩透、唇色嫣然。
他的眼神忽然迷離。
半晌,他好整以暇問:「嘖嘖,要是我收你進房,你也肯?」
織心一愣。
「說話啊!」他低喝。
「奴婢出身貧賤,配不上大貝勒。」織心答。
「你的意思是,你不肯?」
「不是,是奴婢配不上大貝勒爺。」
他挑眉,然後評一句。「乏味。」
轉身,他走回床邊,瞪著她看。
織心凝望虛空,藉此避開他的眼神。
「告訴我,你幾時學會奴性的?」他忽然這麼問她,聽起像是故意的。
這話問得羞辱人。
織心臉色凝白,她沉默。
「說話!」他沉喝一聲。
「大貝勒要奴婢答什麼?」
「我問什麼,你就答什麼!」
「奴婢不知怎麼回答。」
「怎麼回答?」他嗤笑。「嘴巴長在你臉上,該怎麼回答便怎麼回答,有何困難?」
她回眸,對上他的眼。「奴婢還是不能回答。」她平靜地說。
雍竣瞇眼。「說個理由。」
「大貝勒是主子,」她面無表情說:「奴婢這樣答,隨時會被逐出王府。」
他瞪著她,片刻後撇起嘴。「這話,總算有了真情。」
似乎,他暫時滿意了。
饒過了她,他翻身上床,拿起書冊繼續閱讀。
屋裡,看似是平靜了。
然而,織心的心發顫。
她的手抖著,她的心寒著……
三年了,他的性子沒變,只變本加厲。
三年前,如果不必說話,她就根本不想與他說話。
因為她的主子,巴王府大貝勒,是天底下最難侍候的爺。
織心一直認定,八歲那年他將自己從福晉身邊要來,只為折磨她。
綠荷太天真,壓根不明白,她侍候的是一個怎樣的主子——
在他面前,說假話不是,說奉承的話更不是!
唯有說不得的真話,能討他心歡。
而真話豈止說不得?
要是說出口,她早已被逐出王府。
但是,她不說真話,他卻不肯罷休她。
到底,要怎麼樣才能說些不真不假的話?
侍候他七年,她一直學不會。
故此,這三年來,他雖不在府內,她卻沒有一日不戰戰兢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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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雍竣臂上的傷口忽然惡化。
大貝勒發起高燒,大夫夜半過府,見了這般情狀也焦急不已。
「傷口似乎又化膿,這膿血要是不出,怕傷勢又要加重。」大夫道。
「可腐肉不是已經剔除了嗎?我看竣兒白天精神還好,怎麼到了夜裡病情卻惡化了?」福晉見長子精神萎靡,額上不斷冒出一顆顆豆大汗珠,不禁心急如焚。
「傷口太大又深,本就要小心照料,意外難免。」大夫答。
「那現在能怎麼辦?要再把膿血擠出來嗎?」福晉又問。
「倘以外力壓迫,恐怕傷害到裡頭剛長出的新肉,現在唯一辦法,只有靠人來吸清膿血。」
「吸清膿血?」福晉愣住。「這是什麼意思?」
「大夫的意思,是要以嘴吸清傷口裡的膿血嗎?」織心問。
福晉睜大眼。
「是,正因為已剔除了腐肉,膿血積在血肉與新肉之間,不能再妄加施力,必定要以嘴小心吸除傷口內的膿汁。」大夫解釋。
「這誰都能做嗎?」織心再問。
「當然,只要不怕腥惡,便可以做。」
「那麼,這工作就讓我做來吧!」織心說。
「你?」福晉揪著心,顫聲道:「織心,你願意為大貝勒吸清傷口裡的膿血?」
「是。」她回答。
「可是,」福晉瞪著雍竣傷口上的惡露道:「你不怕髒、不怕血污嗎?這可是要用嘴去做的事,不是用手。」
雍竣的病情雖然轉重,但是仍有意識,他混沌的目光一直盯著織心,沒人能明白他此刻心底在想著什麼。
「奴婢明白,奴婢一定會為大貝勒把傷口上的惡露吸清。」她轉身對大夫說:「現在就開始嗎?」
「是,膿血要吸清了,才能再上藥。」大夫道。
「好,我現在就做。」織心從屋內箱籠取來一方潔淨的白帕,就坐在床邊,低頭吮住傷口,一口一口,慢慢的、耐心的、堅定的,為大貝勒吸去傷口上的膿血。
過程中,連福晉都別開了眼,不忍卒睹。
惡露吮出,伴隨著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福晉不明白為何織心能忍受?竟然不會作嘔?
待膿血盡出,已是一刻鐘後。
「可以了。」大夫檢視傷口,然後道:「我先以藥汁清洗傷口,再行上藥,今夜應可保住大貝勒無虞。」
「如果明日大夫要上藥,我再為大貝勒吸清其餘膿血。」漱過口後織心說。
「看來恐怕還得如此,這傷口惡露非一次、兩次就能清除乾淨。」大夫道。
福晉已呆住了,原來這過程還不止一回。
之後大夫便為大貝勒上藥。
雍竣閉上眼,他雖體力健壯,然而經過數夜折騰,體力在今夜已經耗盡。
送走大夫後,福晉緊緊拉住織心的手,眼底泛著淚光喊:「我的好織心!你做了大功德,你是你大貝勒的救命恩人!」
「福晉,快別這麼說,奴婢只做了該做的,沒有什麼恩德,更不是大貝勒的什麼救命恩人。」她扶著福晉,容色懇切。
福晉搖頭。「這世上怎麼有你這麼好的孩子?這是咱們王府之幸,是竣兒的幸運!」
織心扶福晉坐在屋內的小几旁,回身為福晉倒一杯熱茶。「福晉,您壓壓驚,方纔那景況不該讓您瞧見。」織心只說。
「你怎麼能這麼貼心、這麼可人?你怎敢為你的大貝勒吸膿血?你讓我太感動了,織心,你讓我想不到該怎麼報答你!」福晉說。
「福晉,您快別這麼說。」吁口氣,織心緩聲說:「福晉忘了,織心是奴才,就算您要奴才捨身救主,織心也不能說不,何況只是吸清膿血這樣的小事?」她真誠地說。
「不,這不是小事,你可以不做,你明白我不會勉強你。」
「正因為如此,織心一定要做。」她說的淡然。
「好孩子,」福晉把織心的手握得更緊。「我兒有福,上哪兒再找一個像你這樣的好孩子?」
福晉說到此,雍竣眼皮動了一下。
他只是累,並未睡著,織心所說一字一句,他盡收耳底。
「折騰一夜您累了,讓綠荷姐先侍候您回房歇息,好嗎?」織心問,未因福晉的誇讚而高興。
「好,不過你也累了一夜,也該歇息。」
「奴才不累,奴才要留下來看顧大貝勒。」織心將福晉的手,交到綠荷手中。「綠荷姐,福晉勞駕你侍候了。」
「應該的。」綠荷臨去前特意看了織心一眼,才攙扶主子回房。
福晉離去後,織心依舊留在主子屋內守夜。
「你回房吧!我沒事,不需照料。」雍竣忽然開口,他的聲調疲憊。
織心抬頭,看見他仍閉著眼。「奴婢會留在這裡守夜,一直到大貝勒康復。」
他半睜眼。「你實在很固執。」沉聲說。
織心不說話,她站起來翻攪炭盆,讓炭火更旺。
瞪著她的背影,他沉眼道:「我是主子,你是奴才,我叫你做什麼你都肯做,表面上看來確實像個奴才,可惜你的固執露了餡!織心,縱使九年過去,我看你還是老模樣,表面順從,實則反骨。」
她停了手,僵在火盆前。
「這兩天我回想起第一次見到你的情景。一個八歲大的孩子,知道奴才兩字怎麼寫,大概也只有你柳織心了!」他沉笑,接下說:「不過,這可能嗎?奴才是學來的,沒有人天生是奴才,除非有超人意志,能隱藏性情,在主子面前做個雙面人。但這樣的奴才,正因為有自己的意志,—輩子都不會懂得什麼叫馴服!」
聽到此,織心慢慢轉過身,正眼對著他。「大貝勒,您究竟想對奴婢說什麼?」她神色平靜。
雍竣看著她,似在研究她。「我想說的,不都說清楚了?」
她沒說話,還是靜靜回望他。
「你不必替我吮淨傷口,何必勉強自己,凡事一定做得這麼漂亮?」他道。
他的眼神有傷人的冷淡。
但織心決心視而不見。「不管大貝勒怎麼想,見到您受傷,奴婢只是略盡本分協助大夫而已。」
「我看你還是不明白,我不喜歡這樣的你!」雍竣瞪著她,一字一句沉聲道:「做為一名奴才,你好像太完美了,完美得沒有人性。」
她與他對望。「大貝勒以為,何謂人性。」
「看到血淋淋的傷口就該作嘔,這才像個女人。」
「大貝勒喜歡這樣的女人?」
「我喜歡這樣的『奴才』!」他冷笑。「在我身邊的人要跟我朝夕相處,太完美的奴才,只會讓人不安。」
「奴婢不懂,做為一名奴才,難道不該事事求完美——」
「沒有人能做到完美!不管是不是奴才,太完美了,就不叫人性!」他淡道。
她與他對望,過了許久,她終於了然……
「奴婢明白了,大貝勒認為,奴婢是虛情假意嗎?」她問。
雍竣沉緩地吸氣,低笑。
他一味盯著她,不說話,不回答,不解釋。
「大貝勒想要在奴才身上找到真情真意,是多此一舉。」忽然,她淡淡說。
他挑眉。
「再真情真意的性情,也不及一名奴才能辦的事多。」她再說。
然後,她接著再說:「奴婢去看看冬兒藥煎妥了沒。」話畢,她推門出屋。
瞪著合上的門,雍竣的表情莫測高深。
自這夜後,他竟已不再為難她。
至少,暫時的不再為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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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來雍竣不曾回府過中秋,今年回來,卻帶嚴重刀傷,直至佳節將近,在織心的悉心照料下,他臂上的傷口才痊癒結疤。
時臨中秋,雍竣三年未歸京城,已有恍如隔世之感。
北京城,繁華則已,卻無江南鬧市車水馬龍的市儈風味。
中秋佳節之時,京城城西永通橋的夜市上月華明燦,巴王府大貝勒雍竣隨身攜一女婢一侍從,行於永通橋上品味京城的佳節風光。
織心隨主子出門,依舊身著紅衣、頭簪紅花,如常打扮。
至永通橋上,人潮擁擠,雍竣與侍從步行較快,織心隨行在後,不久便與主子走散。
既已走散,橋上中段又人滿為患擠得水洩不通,織心難以追趕,只能停在一處繡畫攤前,稍事喘息。
靜下心後,她看見攤販擺了一地的繡品,樣式有奇特也有古樸,個個繡工精緻美觀。織心見到一隻蓮花荷包,好像小時中秋佳節,爹爹帶她上街買給她的荷包,於是她問小販:「這個荷包要幾文錢?」
那小販見到織心便呆住,驚駭於眼前該名女子的美貌。
旁邊另有一名男子,與荷包販子一樣,見到織心的美貌,驚為天人。
「這個荷包要幾文錢?」織心再問一遍。
小販勉強回神,澀聲答:「姑娘想要,十文錢就好。」
織心掏出銀子準備付錢,身旁一名男子,忽然搶先將十文錢給了小販。 「我替這位姑娘付這十文錢。」
織心回頭,看到一名玉帶纏腰的英俊青年,正對她微笑。
她不笑,把自己手裡握的十文錢,放在小販的攤子上。「這是十文錢,我付了。」錢放下,織心取了荷包就走。
「姑娘慢走!」那男子追上來喚她。
織心不理,逕自前行。
「姑娘,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他大步追上,攔住她的路。
「公子看似不像登徒子,何以如此冒失?」路被擋了不能行,她冷著臉說話。
男子笑出聲。 「在下承認唐突,不過姑娘生得如此貌美,卻一個人行走於永通橋上,不禁令在下憂心你的安危。」
「感謝公子,小女子不是三歲小兒,會看顧自身安危。」話畢,她打算繞過他。
婁陽貝勒還是出手擋人。「姑娘,看在在下至誠至意的薄面上,請問芳名?」
她抬眼看他,淡道:「公子,請讓路。」
「姑娘,請問芳名?」他執著。
她冷淡,他的眼神就越發狂熱。
織心深深吸一口氣。 「緣僅一面,何必執著?公子讓路吧!」
「在下一見姑娘就知道,你我不會僅有一面之緣。姑娘,請問芳名?」他三問。
織心凝眼看他。
他熾熱的眸子定定地回望。
「柳織心。」
為免煩擾,她告訴了他。
繞過他,織心頭也不回地往前行,尋找她的主子。
婁陽貝勒轉過身,眷戀地盯著柳織心的背影……
初次見面,她的美貌吸引了他。
與她說話,她的氣質更是深深迷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