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王妃等在西門府前廳許久,看得出來已經十分心急了。
西門炎側目使個眼色,總管事察顏觀色,便質問海棠:「海棠,妳說少夫人一會兒 就來,怎麼到現在還不見人?」
「少夫人是說了一會兒過來,或者……會不會是教什麼事給絆著了?」海棠回道。
「妳上東廂去瞧瞧,快些把少夫人接來。」總管事道。
「是。」海棠福個身,轉身走出大廳。
海棠還沒踏出廳門,就看到明月已經迎面走過來了。
「少夫人,您終於來了!」見到明月,海棠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沒留意到明月 蒼白的臉色。
「快些進來吧,大家都在等您了。」海常歡歡喜喜地扶著明月進廳。
「月兒!」濯王妃一見到女兒,立即奔上前去,母女倆霎時抱成一團。
一見到女兒,濯王妃的眼淚就忍不住墜落下來。
濯王妃明知道這是個開心的時刻,實在不該哭泣,可她實在太思念明月了,壓許久 的離愁,因為終於見到女兒-而宣洩出來。
「別哭、快別哭了,娘……」明月強顏歡笑地安慰著母親。
她雖然安慰著濯王妃,可自個兒的眼淚同樣也不受控制、撲簌簌地流下來。
「好了,母女相見是該高興的場合,怎麼哭了呢?」西門炎上前,抬手欲拭去明月 的眼淚──明月側開臉,避開了他伸過來的手。
西門炎的臉色微變,手僵在半空中。
「王妃、少夫人,有話坐下再說。」一旁傅思成覺察到尷尬的景況,便上前打圓場 。
濯王妃因為太過激動,一時沒有察覺到明月和西門炎之間緊繃的關係。
「是啊,月兒,妳瞧娘有多高興,都流淚了……」濯王妃又哭又笑,拉著女兒的手 坐下。
一直到坐定下來,濯王妃才仔細瞧明月。「月兒,妳身子不好嗎?怎麼瞼色這麼蒼 白?」她關切地問。
明月僵住,隨即勉強笑道:「我很好、再好也不過了………可能是因為才見到娘, 心裡太激動了,所以才……」
喉頭似乎有一個老大的硬塊,才不過幾句話,明月竟然怎麼也說不周全。
她心虛地別開了眼,不敢直視娘親透視的眼神。
濯王妃定定盯著女兒蒼白的神色,明月的聲音明顯地在發抖,這丫頭壓根兒在撒謊 !
明月從小就不是個擅於說謊的孩子,每回只要說了言不由衷的話,眼睛便不敢直視 她。
「這次八王爺原是要同我一道來的。」濯王妃特意朗聲道,要給女兒做面子。
明月對著母親微笑,她知道八王爺雖然是父王的故交,但父王辭世十多年,交情自 然也淡了,口頭上說要陪著娘來,怕也只是敷衍。
「王妃,」西門炎忽然插話,他沉定的聲音穿過明月的耳膜,激起她心頭一股痛楚 。「月兒一直很好,您無需掛壞。」他直盯著明月的眼睛,一語雙關地道。
打從明月一進廳來神色就不對,他至看在眼底,因為濯王妃在場的緣故,他無法立 刻質問她原由。
濯王妃的視線也定在女兒瞼上,她漸漸面露憂色。
明月畢竟是她從小養大的女兒,她豈會瞧不出明月臉上細微的變化?她知道她必定 過得不好,明月方纔的說詞,全是在安慰自己!
可明月為什麼不好?莫非是──濯王妃的視線轉到一臉嚴峻的西門炎瞼上,欲言又 止。明月方才說她很好,現下濯王妃不知該以什麼理由詢問西門炎。
再者西門炎眸光騺定地直視濯王妃,他天生有一股王者的氣勢,濯王妃也實在不敢 貿問他………「也該用午瞎了,王妃請移駕西園膳房。」西門炎道。
他忽然從椅上站起來,直接走到明月面前,伸手握住她的肩──明月想避開他,西 門炎卻牢牢掌握住她纖細的肩膊,不容她閃避。
明月臉色如此蒼白,濯王妃看在眼底,當著西門炎的面卻無法細問她什麼。
「請吧!」西門炎打個手式,示意濯王妃先行。
濯王妃猶豫了一下,方才點頭先行。
明月想隨在娘親身邊,卻被西門炎制止,她的手被暗暗反扣在身後,身子緊緊地箝 在他身側。
她轉眼冷冷地盯住他,西門炎的眼神卻更加冰冷。
「如果不想讓妳娘傷心,那就陪著我做戲!」他沉聲貼在她耳畔道。
明月一怔,驀地心臆間又泛起一股刺痛……是啊,她最不願的就是娘親傷心,現下 她在做什麼?這樣使氣,不是要教娘見了傷心嗎?
就算得知他這幾日待自己好,全是為了做戲,那又如何?他都能這般無動於衷,怎 麼自個兒就不能陪他演一場戲?
想到這裡,她蒼白的瞼忽爾綻開笑顏………「快走吧,娘在前頭等咱們。」她平著 聲道,臉上的笑依稀,音調卻是矜冷的。
西門炎瞇起眼,犀利的眸光掃過她的臉,明月正與他對視。
「妳在玩什麼把戲?」他冷冷地問?
她的抗拒和封閉是明顯的,她似乎又變回了三日之前的她。
「我有嗎?西門官人?」她笑,笑容淒澀孤寂。「你問我……事實上,該我問你─ ─留著李蓁兒在府中,卻又待我好、要我相信你………你呢?你又在玩什麼把戲?
西門炎的神色一凜,他陰騺地道:「妳打探我的事?」
明月的笑顏更深,她定定凝住他,平抑的音調依舊波瀾不興。「閤府都知道的事, 需要打探嗎?」
西門炎默然半晌,陰騺的眸子越發深濃。「要算帳,等妳娘回去再說。」
「算帳?不……」明月搖頭,笑容仍然鐫在臉上,就像一張自我保護的面具。
「沒有什麼帳好算,真的………」
她該知道,她沒有資格奢望什麼………生來就是不幸的人,憑什麼去奢望幸福?她 真傻阿……真是太傻了!
西門炎的臉色越發陰沉,忽然他用力扣緊她的腰,大踏步往前行──他粗暴的力道 捏痛了明月,她卻咬緊了牙關,冷漠地跟上他的腳步,始終沒有喊一聲疼。
反觀西門炎的峻瞼,則沒有一絲表情。
★★★
時序邁入早舂、更已深、露沉重、夜越寒。
晚間,送走濯王妃後,西門府裡各人都準備安室就寢,海棠吹熄了梅字房內的燭火 ,俏消開門退出了明月的寢房。
明月躺在繡床上,面向著床裡側,怔怔地望著內牆粉白的壁面,外表看來平靜,腦 海裡卻不斷翻騰著白天的畫面,一刻鐘過去,她漆黑的眼珠子竟然不曾眨動過一下。
房門突然被推開,明月的身子僵住,直到知覺有人上了床───「不要過來!」
她反應激烈地喊,同時翻身坐起,蜷起膝頭,遠遠地縮在床邊一角……之所以有如 此激烈的反應,是因為她知道,晚間會來到自己床邊的只有西門炎。
西門炎的臉色十分難看,明月莫名的抗拒惹怒了他,從日間到現在他一直在縱容她 ,現下他已經不打算繼續再任由她放肆下去───「夠了!」
他伸手捉住她赤裸的足踝,粗魯地把她拉向自己。
「不要碰我──」
明月尖喊,可還沒來得及抵抗,已經被他壓制在身下,雙手被縛於頭頂上,不得動 彈。
「不碰妳?」他冷笑,眸光透出輕蔑的冷笑。「妳是我的妻子,妳的身子我高興碰 就碰!」
他的話讓她心冷,一直不知道,原來他心底存的是這樣的念頭?
「娘已經走了,您也看清楚了,濯王府無依靠、沒有任何勢力………你可以不需要 再勉強自己碰我這個殘缺。」她平著聲,視線穿過他冰冷的眼,透到虛空中。
西門炎面無表情地盯住她冰封的眼,半晌,他冷冷地問:「妳到底想怎麼樣?」
聽到他這句話,她忽然失笑……因為這張臉的關係,自從進到西門府來,她看盡了 各色嘴臉,遠比任何人都來得善感。
也是因為這張臉,她原打算不要任何愛的。可他硬是擠進了她生命中,要她愛他, 卻自私地同時擁有其它的愛…………………「好奇怪……」她笑著問他,眼睛裡有止不 住的淚。「一直是你來惹我……我能怎麼樣?」
她笑著流淚,氳氤的眸底鐫著封閉和疏離……西門炎也冷下眼,他厭惡任性的女人 。「男人三妻四妾又如何?妳竟然連這一點也容不下!」他冷冷地道,同時撂手放開她 。
脫離他的掌握,明月依舊退到床邊,孤菽的臉埋在蜷起的膝間,雙眼定定盯著床褥 繡面,聲調沒有任何起伏地道:「一來我便說過,你要怎麼著都成……只是,咱們永遠 是陌生人,是沒有任何關係的『夫妻』。」
她平淡的語調十分飄忽,睜大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繡面,飄渺的輕音徐徐地敘 述,像日正訴說著一件不干她底蘊的旁事。
「我也說過,妳是我西門炎的妻子,碰不碰妳,由我決定!」他一字一句,強硬地 冷道。
明月的瞼色慘白。「那麼,換我反問你………你到底想怎麼樣?」她抬起眼。微弱 的眸子瞅住他冷酷的眼。
西門炎沒有回答她,他定定盯住她倔強、疏離的瞼,半晌,他沈聲冷道:「別讓我 厭惡妳。」
他的話已經說盡,她卻仍然故我,沒有拂袖而去,已經是他的極限──他不會容忍 任何女人挑戰他的意志,當然包括她!
明月怔怔地望住他,她沒有有表情的瞼上,看下出對這句話的反應……西門炎冷下 臉,緩緩吐出冰珠般傷人的字眼───「如果妳堅持,那就依妳。」他淡漠地道,退下 她的繡床。
明月怔住。她茫然地思索他的話,思索他話中的意思……「妳想跟我劃清關係,我 可以配合,但從此妳不能踏出西門府一步。」他說完話猿臂一振,撣整下褂轉身就走。
「我想回濯王府見我娘───」明月蒼白著臉呼喊。
他不能囚禁她,西門炎轉頭,冰凝的眼盯住她,嘴角透出一撇今笑。「那是不可能 的,宋市把妳指給我,不會希望我們只是一對有名無實的夫妻!如果濯王妃察知了什麼 ,告到宋帝那裡,足以壞了我整個計畫!」他冷冷地道。
近日朝野小人鼓動宋帝泰山祭天,大搞封禪大典(注一),宋帝為了封禪一事假托天 神降書,謂之「天書」,大肆修宮建觀、勞民傷財,朝野上下鬧成一片烏煙瘴氣。
對於北方契丹來說,宋朝經此一胡搞,國勢必定衰微,這實是他契丹莫大的機會!
而鼓動封禪的朝臣中,唯有八王爺是反對封禪最有力的人!
至於汴梁八府,便是鼓吹封禪的始作俑者。
此時若是西門府有把柄落在八王爺手上,或者不至於對全盤計劃有何閃失,但他卻 不容許有任何莫測的意外!
明月的心口一痛────他終於說出他真正的意圖了!
「我不會說任何不該說的話。」明月已經不在乎他要怎麼傷她了,她只能哀求他: 「能回去見我娘,我會感激你」
「感激?妳以為妳的感激能值多少錢!」西門炎嗤笑,殘忍的話輕率地吐出口。
明月的心一緊,前一刻她以為傷害已經夠了,沒想到他輕易的一句話,又將她剌得 遍體鱗傷……「我豈可能為了妳,壞了我的大事!」他撂下最後兩句話,然後掉頭走出 房門。
明月瞪著洞開的房門,春夜陣陣涼風煽動著未合系的門扉,透進幾許料峭春寒…… …………大半夜過去,她依舊維持著原來的姿勢,蒼白的臉自始至終不曾回復一絲血色 。
★★★
轉眼大半個月過去,西門炎確實沒再來「打擾」過明月。
明月每天把自己關在房裡,哪裡也不去,日子又回復成從前住在小閣時一般清冷孤 寂。
這日海棠送飯來的時候,望著明月欲言又止,似乎有話要說。
「有事嗎,海棠?」這些日子海棠把她照顧得很好,明月心下很感激她。
「嗯!」見明月問起,海棠才敢說:「少夫人,昨日我上街的時候,遇到一個自稱 寶兒的姑娘,她說她是濯王府的人,從前是服侍少夫人的!」海棠道。
「寶兒?」明月黯淡的眸於忽然有了光采。「妳說妳見到了寶兒?她同妳說了什麼 來著?」
一聽到海棠提及娘家的人,明月的心才稍稍活轉過來一些。
「那位寶兒姑娘說──」海棠頓了一頓,似乎很為難。
「海棠,怎麼了?有話就說吧。」明月催促海棠。
明月知道海棠向來有話就說,不是個會顧忌什麼的人,現下見她猶豫起來,明月心 底卻莫名地湧起一絲不安。
「少夫人,您救了海棠一命,我是最不願見您難過的,可我想……我想這話還是得 告訴妳。」海棠歎了氣,眉頭皺得很緊。
「怎麼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妳快說啊!」明月追問。
「嗯,」海棠點點頭,還是猶豫了好一陣,才接下道:「我聽那寶兒姑娘說……… 她說濯王妃現下人不大好了,成日躺在床上,已經有半個多月不能下床了。」
明月聽到這兒,臉都白了!她驚煌地捏緊海棠的手臂───「妳是怎麼見著寶兒的 ?寶兒為什麼找上妳?娘好端端的又為什麼會生病了?
妳快說──快說啊!」
明月一聽到娘親病了,急得方寸大亂,一連串的問題問得海棠也亂了!
「少夫人,妳冷靜一下先聽我說!」海棠扶著明月,將她牽引到椅上坐下。
一我是昨兒個遇見那寶兒姑娘的。」緩了口氣,海棠往下道:「她告訴我,說是不 知道為什麼,咱府裡吩咐了不許濯王府的人進門,除非王妃親自來了才許見少夫人。可 現下濯王妃又不能下床,怎麼來給您報訊兒,說她自個兒病了呢?連著三日,寶兒姑娘 因為沒辦法進了府,便一直守在大門,直到昨日好不容易才見我出府了,便拉住我苦苦 求著要我傳個話給您的。」
海棠話說完,明月卻呆住了。
「娘病了……他卻不許我出府,又不許寶兒進來報訊……他到底是何居心……」明 月怔怔地喃喃自語。
「少夫人,您說什麼?」海棠問。
她實在聽不明白,明月嘴裡念的是什麼意思。
「海棠,」明月突然回過神,」把捉住了海棠的衣袖子──「海棠,我想出府,我 求求妳幫幫我………求求妳!」
這下換海棠呆住了。「少夫人,您想出府只要同爺說一聲就好───」
「不是的。」明月狂亂地搖頭。「妳不知道,他不許我出府──現下就連寶兒想給 我報個訊兒,他也不許了……」話還沒說完,眼淚已經簌簌地淌下。
「少夫人………」海棠隱約有些明白了。
難怪自濯王妃過府之後,爺再也不上少夫人的房。
海棠一向在下處,自然也聽過一些風言涼語,說的便是那回明月在花叢後聽見的話 ,至於李蓁兒這幾日住在府裡的事,她也是早就知道的。
可她一心向著明月,別人說些什麼她只當聽不見。如今聽明月說這番話,她才知道 原來少夫人同爺之間早就有裂痕了。
「海棠,我求妳替我想個法子讓我出府,我一定要回去見娘,否則我會心痛死的! 」明月再也忍不住地哭出聲。
她知道自己開口求這種事是為難了海棠,可她更清楚西門炎說到做到,如果沒有人 幫她,她是絕對出不了西門府的。
「少夫人,您快別哭了,海棠方才說過我這條命是您救的,再怎麼樣我也會替您想 法子讓您出府的!您先別急啊,若是哭壞了身子,還怎麼回去見王妃呢?」
海棠安慰明月。
「妳當真有法子嗎?海棠?」明月試著平靜下來,卻沒辦法不哭……她實在太擔心 向來愛她、疼她的娘了!
「憑我一個人的力量或者有困難,不過如果另一個人肯幫忙,那您要出府,就大有 可能了!」海棠道。
「是誰?誰還能幫我的忙?」明月茫然地問。
「就是長工巖方。」海棠道。
「巖方?」聽到巖方的名字,明月心中倏然點起一線光明。
「我可以冒險去探問巖方的意思,如果他願意幫您,那事情可就成功一大半了!」
巖方怎麼幫我?他能讓我立刻出府嗎?」明月焦急地問。
「巖方是府裡挑擔的長工,如果少夫人能躲在他的擔子裡,他就能神不知、鬼不覺 地將妳運出府。」海棠出主意。
她向來鬼靈精怪,一下就想出一條妙計。不過,當然,她這條錦囊妙計靠她用腦袋 想還不成,還得要巖方來成全。
明月想起過去她住在小閣時,巖方一直持自己很好。「讓妳為了我的事去求巖方是 不是太委屈了?我可以自己去求他──」
「不成的!」海棠搖頭。「現下您只要一出這房間大門,府裡眾多耳目,沒有一人 不緊盯著您,試問,您還怎麼去求巖方呢?何況您不會認路,又怎麼知道往哪兒去求呢 ?與其您同我一道,不如我自個兒方便。」
明月沉默了。海棠說的是,西門府家大業大,她往哪兒去找巖方?究竟還是得要海 棠指路。
「您放寬心-少夫人,我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一定會把這事兒辦妥的。」海棠認真 地道。
明月緊緊握住海棠的手!她滿心地感激,激動地說不出口……現下她心繫著娘的病 ,在西門府裡她又是個最無力的人,欠海棠的恩情,也只有往後再報了。
(注1):所謂的封禪,就是帝王親自登上泰山祭拜天地。秦始皇等人都曾經舉行過 封禪一事。因為皇帝親臨名山,途中人力、物力花費頗鉅,一般就算在盛世太平之時, 不是特有功德的帝王還不敢承辦此事。
因此,宋帝想要來個「封禪」,非有「天神降書」歌頌其功德蓋世、古往今來莫其 為最不可──倘若連天上的神明都降下天書,以昭其德、示現祥瑞-這個做皇帝的要是 不登泰山回神以禮,豈不是對天神有失周到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