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做好男人 第五章
    大教室,一張張軟墊攤平,好,特技表演開始。指導老師乃六十歲看來像四十歲的花老師。

    花老師慈藹地說:「各位同學,大家先自己熱身一下喔。」

    鄭宇宙分配到一張紅墊,他很慌地呆在眾人間,很慌地看向右前方的情敵莫教授——

    莫教授穿白色緊身衣褲,軟綿綿劈腿,軟趴趴蛇式,軟呼呼下腰,他軟得像條海參!

    鄭宇宙又慌慌地往左看,關娜妹無情地扭腰劈腿,對他的慌視而不見,嘴角帶抹冷酷的笑。

    「是瑜伽?」鄭宇宙好茫然。

    「是高階瑜伽,你確定要上?現在逃出去還來得及——」

    開玩笑!鄭宇宙強作鎮定,含淚坐好。七十歲老教授都能瑜伽了,他一定可以參一咖!

    好,花老師開始上課。「大家預備,聽我的口令——」

    於是乎,「鄭跟班」整場怪聲不絕。

    關娜妹強忍笑意,這是上瑜伽課來,最具娛樂「笑」果的一次。

    老師:「蛇式。」

    「噢。」

    老師:「下腰。」

    「啊、」

    老師:「駱駝式。」

    「唉呦——」

    老師眼角抽搐。「為了配合新同學,我們休息一下好了。來、雙腳盤起,蓮花坐姿——」

    我只吃過蓮花籽啊∼∼∼鄭宇宙更慌了,蓮花坐姿是什麼鬼?往右看,莫教授盤腿坐,腳踝盤上左右大腿,盤似得道高僧。往左看,關娜妹盤得像天上仙女。往全部看,每個人雙腿是盤得美不勝收啊!

    鄭宇宙呢?

    好,他抓住兩腳踝往大腿搬,搬不上大腿,更用力搬,槓!看起來很簡單,啊為什麼他盤不上去?!

    「喝啊、」鄭宇宙硬搬。「嘿啊……」他兩手抖,抓住更抖的兩只腳踝,他硬盤,啊——差一點,差一點,還差一點……

    差很多!

    「這……這位同學?」花老師終於看不下去,飄過來關切。

    放眼望去,瑜伽道場,二十幾朵蓮花盛放,竟突兀地摻一朵大怪花。

    「喉?!」植物學家莫教授也發現怪花蹤跡,眼一亮,喉一聲。

    帶怪花來的關娜妹撇過臉偷笑,替鄭跟班羞慚。

    孰料鄭跟班不知羞,仍緊抓騰空的兩腳,臉孔爆紅,血管爆凸,姿勢扭曲,雙手狂顫,硬要參加盤腿之旅。

    花老師低身,溫柔拍了拍鄭同學的肩。「你可以放下了,不要勉強,沒辦法盤腿沒關系,真的,你可以放下了……放下……不要執著……乖……快放下……」

    「喝啊!」別吵!鄭宇宙毅力驚人,堅持要盤,其中奧妙,他也要體會到!

    「呃……」怕他受傷,花老師苦口婆心柔聲勸:「同學,真的、老師看得出來,還差很多,你還很有進步空間,乖,放下……放下……快放下——」

    「不要!」鄭宇宙聲音緊繃。「老師——」他咬牙。「我快成功了——真的、我很有feel∼∼」就不相信老子一雙長腿盤不上去!

    於是,課甭上了。同學們眼睜睜看鄭同學一人獨盤,花老師呆住,莫教授困惑,關娜妹心驚驚,原本帶宇宙來是為了好玩,孰料惹到大變態。

    鄭宇宙一認真起來,金系恐怖。他高頭大馬,汗流浹背,目中無人又目無尊長,不顧旁人都在看,抓住兩腳踝一直硬盤,要命,他走火入魔了,已盤入無人之境,口中還喃喃自語、胡說八道:「快了快了……我一定可以,差一點差一點還差一點——」

    「老師叫你放下!」關娜妹直接踹歪那兩條顫抖力盤的長腿,將劣等生踹到角落邊邊去。人是她帶來的,她有義務終結這場鬧劇。

    很有佛心的花老師,目睹暴力一幕,額角淌汗,開導關同學:「不可以噢,對同學不可以這麼粗暴知道嗎?」

    「知道——你還盤!」關同學扯下發釵,摔向躺在角落,還抓著雙腿猶要盤的鄭笨蛋。

    鄭宇宙被發釵K中仍繼續盤,盤得欲罷不能,他非盤不可!

    「同……同學?」花老師無力阻擋學生干架。

    眾目睽睽中,只見關同學殺過去了,三兩下,直接按平鄭同學兩條腿,凶狠警告——

    「不會就不要硬做,再不聽老師的話趕你出去!」怕他受傷,她不得不凶。

    被這麼一吼,鄭宇宙驚醒,恍如隔世啊!「好,不盤,我不盤……」奇怪,為什麼盤不起來?

    同學們都在偷笑,莫教授簡直故意要鄭宇宙傷心,他不只盤腿,還索性把兩腳丫,高盤到脖子上。然後,悠悠哉哉地搖晃身體,對鄭宇宙說:「不要氣餒,其實我也不會盤腿,我只會盤脖子——」

    干!修行之地,請原諒鄭宇宙偷罵髒話。

    花老師被新同學的執著嚇到了,趕快帶起別的課程,其實盤腿之後要復習倒立,然而花老師並不期待看到有人頭斷掉,怕鄭同學又卯起來倒立……

    「我們來上奇跡課程。這是轉化心靈的治療課程,有興趣的同學可以買書看喔,老師先跟你們分享一小部分。現在,大家面對面排兩列,兩人一組,不一定要跟認識的人一組……」

    一團混亂,在邊邊的鄭宇宙立刻殺來,擠掉莫教授,卡到關娜妹對面的位置。

    我好快樂啊∼∼我倆一組欸!鄭宇宙喜孜孜地望著關娜妹,虧他剛剛盤得兩腳發抖,為了卡位爬也要快爬來,一顆喜悅的心,勝過肉身疼痛啊!

    不妙!關娜妹想,這奇跡課程會不會跟雙人瑜伽有關?衰,跟「鄭肉腳」一組還玩什麼?!

    「好,都坐好了吧?」花老師跟被邊緣化的莫教授一組,她開始引導同學:「現在,都閉上眼,作深呼吸,讓心靜下來……」

    霎時,教室裡只聽聞陣陣呼吸聲。

    花老師說:「想象一下,我們正坐在喜馬拉雅山上的樹林裡,坐在軟軟的草地上。這是個陽光燦爛的午後,從樹梢篩落下來的日光,在我們皮膚上閃耀……現在,讓你的膝蓋,去跟對面同學的膝蓋碰一起……」

    我愛奇跡課程,給花老師五顆星。馬上碰!光明正大跟她碰,鄭同學暗爽。

    什麼啦?老師你最好更玄一點!關娜妹眼角抽搐。

    鄭同學不要臉,急狂地碰過來,關娜妹覺得好笑,他的高興太明顯了。

    花老師繼續散布奇跡——

    「好,都碰一起了嗎?很好,現在,想象你回到三歲的時候,你是個純真的小孩坐在這裡……很好,慢慢睜開眼睛,什麼都不要想,不要去管對方是男是女,什麼身分,熟悉還是陌生,只是純真地看著對方的眼睛,用一個純真小孩的眼睛,去看著對方的眼睛……」

    三歲?好吧,關娜妹變成關小妹,盯著也三歲的鄭小弟。三歲的關小妹很快便坐立難安起來,看著他,靜悄悄不說話,很尷尬捏……

    三歲的鄭同學如坐針氈,滿以為自己是大方又豪放,然而沉默中,這麼近距離,盯著她看,不知為何,莫名地慌,他想移開視線,很窘。

    眼對眼,兩人困窘又尷尬,三分鍾過去,花老師說——

    「好,再閉上眼。」

    終於……大家明顯地全松了口氣。

    花老師說:「現在,閉著眼睛,想著對方的模樣,記住,你是個純真的三歲小孩,想著你對面的人……好,現在睜開眼睛,以你純真的眼睛,再去看對方,看到對方眼睛裡……不要想事,腦子不要判斷,不要有對話,只是靜靜看著對方眼睛……你是三歲的純真小孩……你有一雙純真眼睛,靜靜看著對方眼睛……」

    奇跡是怎麼發生的?日後,大家回想起來,仍是一陣茫然吧!

    當下,大家怎麼了啊?尷尬困窘的感覺,最後竟然都被稀釋,慢慢,奇跡誕生在一對對互相凝望的目光中……

    關娜妹靜靜凝視鄭宇宙。

    他的眼瞳,原來是棕色的,再望進去,深入到他眸底,深得仿佛穿透他的靈魂。她看見溫暖,便停泊在他眸底。她心頭麻麻的,像有什麼堅硬的剝落了,有什麼融化,內在麻麻熱熱……

    鄭宇宙沒得防備,赤裸裸的,很純真的,被關娜妹的目光穿透。

    他看著那雙黑潭般沉靜美麗的眼,也看進她的眼眸深處。他墜入了,沒得隱藏,沒有遮蔽,赤裸裸墜入她眼眸底,那麼黑暗沉靜,他忽然痛了,然後非常慌,他找不到隱藏處,他太敞開太赤裸,於是他消失,融化在她眸底,被她看透……

    「假如……這世上真有神……」花老師說:「一個慈悲的神,你願接受祂以對方的模樣,來到你面前嗎?你願意卸下所有心事,卸下隱藏的痛苦秘密,把自己全交給祂嗎  ?假如世上有一個神,慈悲的神,假如你願意接受祂以對方模樣來到你面前,就輕輕去握住對方的手,跟它擁抱,跟它說,謝謝你……」

    鄭宇宙看著她,很迷惑,不知道自己怎麼了,視線模糊?眼眶為什麼熱?

    關娜妹忽然凜住目光,像發現什麼,然後是她先過來,先伸出雙手,去握他雙手,去擁抱他。

    他腦袋昏熱,臉貼近她臉龐,靠在她肩頭暈眩。這才驚覺到,原來他在流淚,唉,糟糕,在喜歡的女人面前失態了。她堅定握著他雙手,有股力量,熱熱滲進皮膚,不斷填進來,有個他早刻意遺忘的傷口,瞬間被填補。他的內在,被巨大溫暖盈滿,他跟她之間,好像沒一點空隙。沒分別,沒有男女,好像是個大整體。從她身上流過來的能量,熱熱麻麻穿透他,撫慰他……

    看見他落淚,關娜妹就主動去握他的手了。

    假如她是個三歲的純真小孩,她不必假裝自己很酷,她樂於關懷別人,當他的眼神看起來無助又無辜,她只想好好擁抱他,就張臂抱他個暖暖地。當他在她肩頭哭起來時,眼淚,也開始在關娜妹目中凝聚。

    她不明白為什麼也想哭?難言的感動。這麼親密純真,這麼放松啊!和某個人,只是簡單對坐,不說話,不做表情,沒有分別,靈魂就貼近了,近得沒空隙,然後,一種嶄新體驗,就從他們內在升起……

    多奧妙,太感動了,好多同學都哭了。

    花老師說:「希望你們喜歡這個奇跡,別忘了,曾經你們都是純真小孩,但願剛剛有人的心被治療到……好,跟對方說謝謝,下課了。」

    鄭宇宙跟關娜妹擁抱著。

    「謝謝。」他低啞道。

    「謝謝。」她溫柔說。正擁抱著的,是和樹木不一樣的身體。都忘記多久沒和人抱,漸漸活得像植物,清心寡欲很好,但熱呼呼的擁抱卻更有活著的滋味,關娜妹微笑,感到體內某種情感,開始流動。

    莫教授呢?他抱著花老師的腳痛哭流涕,哭得像小孩。老師要走,他還硬巴住老師的腿不放,哇哇哭,任她拖行——

    「老師老師,我看著你時,我覺得好悲傷,我哭啊,眼淚止不住啊?哇啊、老師你是不是好慘啊?」

    花老師停下腳步,俯看著他,開釋道:「同學,不是老師慘噢,在奇跡課程,你看見的其實是你自己。你很悲傷嗎?」

    「耶?」莫教授呆住。

    「你很悲傷對吧?」花老師摸摸他的頭。「可憐的孩子——」

    課程結束,學生散去,教室又回到空蕩蕩的模樣,木地板泛著光,鄭宇宙最後一個走,他被奇跡課程帶來的後遺症所困,人還恍惚著,好像記起了什麼,好像作了一場夢。

    在教室外,看莫教授跟關娜妹站在門口講話,談話內容,讓他的心揪成一團,撇開年齡差距,他們對話就像一般的戀人。

    教授拜托關娜妹。「上完瑜伽課肚子好餓,我想吃炒飯,你煮給我吃好不好?」

    「你是哭到肚子好餓吧?」關娜妹笑他。「那麼想吃嗎?回去後我炒給你吃。」

    「冰箱還有什麼?」

    「好像只剩番茄,沒關系,前面就有超市可以買。」

    「我還要喝玉米濃湯,你上次煮的那種——」

    決定好,他們走了,獨鄭宇宙被晾在大後方,關娜妹連再見都忘了跟他說。

    他像愛情片中不重要的臨演,演半天連便當都沒得領,毫無存在感。目送他們遠去,嫉忌像蛇勒緊心髒,心裡煩躁著,不知下一步該怎麼走。

    連教授的冰箱裡有什麼她都知道,可以想見他們有多親密,他還有介入的余地嗎?

    他想,原來陽明山上的那一吻,對她來說沒什麼,對他們的戀情也沒影響,是他自己在那邊快樂地亂幻想——忽然,他看見關娜妹停下腳步,她轉身看著他,他呼吸一窒,聽見她喊——

    「喂、餓不餓?要不要一起吃飯?」她笑了,笑容像仙女棒,輕輕一點,就化掉他的怨憤。

    鄭宇宙怔住,目光閃動著,狂喜和自尊,化成兩股力拉扯著、掙扎著。想立刻跑過去,不要臉的硬要跟。但是,要識相啊鄭宇宙,干麼去情敵家自取其辱,看關娜妹為情敵煮飯?看他們卿卿我我?有骨氣點!拒絕她!

    「好啊。」鄭宇宙大步走向她。那麼,剛剛是在掙扎個屁?唉,苦笑。他一邊唾棄自己,又一邊的走向她。想著拒絕,一脫口變答應。罵自己可悲時,人已走到她身邊,被她微笑的眼睛俘虜,恨她輕易地令他臣眼。

    兩個男人的戰爭,從瑜伽道場殺到街上,輸贏很明顯,鄭宇宙滿氣餒的。

    而贏的人總是大方的特容易,關娜妹邀請鄭宇宙,老教授沒有抗議,只是丟給鄭宇宙一個不在乎的眼神。「好啊,你就一起來吧,你負責買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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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人道擁有一長列路樹坐台,浴在月色和燈的光影中,伸展枝葉,綠葉簇擁一穗穗團串的小黃花,隨風飄灑,他們走在金黃色雨中,像走在夢裡頭。

    鄭宇宙偷偷注意她,剛做完運動,她的臉龐有自然的紅粉,艷如玫瑰。慧黠大眼睛,纖翹的睫毛,鼻尖秀挺,紅唇潤澤,他心跳好快,目眩神迷,恍恍惚惚。

    盡管現實令人沮喪,但走在她身邊,她並不屬於他,他卻阿Q地,心情漸漸好起來,只因為走在她身旁,世界就特別美,黑夜不黑暗,她像顆美鑽,燦亮夜晚。

    他嘴角上揚,想象力奔馳。嗯,也許可以這麼想,他跟關娜妹是一對恩愛夫妻,走在後頭腳步慢吞吞的老教授是他們的小孩。嘿,這不就是他希冀的甜蜜家庭?哈,越想越好笑,在苦澀裡,嘗到甜,自得其樂笑起來……

    「笑什麼?」關娜妹問,剛剛還見他愁眉苦臉的。

    「沒什麼。」鄭宇宙裝傻,手指向路樹,望著不斷飄落的小黃花。「這什麼樹啊?」

    「台灣樂樹。」她停在樹前。「這種樹很會吸收空氣中含氮的汽車排放物,它很耐污染,是所有行道樹中吸廢氣最強的。很奇怪喔,吸收那麼多骯髒的廢氣,卻能吐出這麼美的花……」忽然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拉他的手去覆在樹干。

    「要是你心裡有什麼不愉快的記憶,也許……也能托它幫你吸收去,來日在陽光中,吐露成花朵……」想到這家伙在奇跡課程,那脆弱的表情。她想,他是不是藏有什麼傷心回憶?

    她的手好暖。他怔著,感覺她暖呼呼的手覆住他的手背。他掌心撫在刺刺的樹干,樹皮粗糙的紋路,陷入掌心皮膚,手心麻麻,心也麻麻的。仿佛真摸到有血肉的物體,還是……她的話太動聽?

    「這些樹是有生命的,要不要閉上眼感覺一下?」她提議。

    鄭宇宙閉上眼睛,對樹敞開自己。他從沒想過會這樣充滿感情,帶著敬意,去摸一棵樹。更沒想過,樹一直默默努力,吸收人們制造的髒空氣,消化後還給世界美麗的綠葉跟花朵……他感受到樹的溫柔,它們在他手裡不再只是平凡的樹了。在她的帶領下,樹對他開始產生新意義。

    她的手,一直覆在他手背上。陪他,感應一株樂樹的生命能量。他感覺到她的溫柔,感覺到樹的溫柔,他被這些溫柔圈住了,心裡甜得一塌糊塗,覺得他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人。

    要是你心裡有什麼不愉快的記憶,也許……也能托它幫你吸收去,來日在陽光中,吐露成花朵……

    摸著樂樹堅硬強悍的身體,它可有感應到他的秘密傷門?

    是啊,他也像那些外表無恙的樹,日日接受陽光洗禮,看起來正常。但內在有處腐壞的黑洞,一直逃避去想……

    對樹敞開自己,靜靜摸著樹時,痛苦流露出去了,換到一股平靜力量,滲入手掌,滲到內在裡,注入新力量。不是怪力亂神,他真的有感覺,覺知這棵樹的力量。顧不得旁人異樣的眼光,聽不到馬路汽車喧嚷,忘記老教授還在一旁,當他們—起摸著樂樹,世界仿佛只剩他們兩個和一棵樂樹,樂樹甩落身上的小黃花,讓花紛紛,親吻他們……讓花紛紛,守護他們……

    想一直感動下去,卻沒辦法如他所願,唉!

    好喜歡,就患得患失。一下雲端,一下躺針床。為了不讓她討厭,今晚,鄭宇宙備受煎熬,要掩飾嫉妒,要壓抑澎湃感情,難過了要假大方裝沒事,只為卑微地能繼續留在她身邊。他知道,他真的知道,他要當好男人……

    但,這也太誇張了!

    鄭宇宙哭了。

    廚房超熱,又沒冷氣,還……他氣憤地剁洋蔥,為什麼?變成他在煮飯?!

    方才在超市,推購物車跟在他們後頭,聽他們親愛地討論炒飯要加什麼時,心裡已經夠委屈了,關娜妹突然回頭問他:「我記得你說過你很會烹飪?」

    「是啊,我跟大飯店主廚上過烹飪課——」他說完,嗆教授一句:「教授會煮飯嗎  ?」

    教授畢竟夠老成,不回嗆,只是平靜地看看他,轉頭跟關娜妹說:「既然他很會,就讓他煮好了,我們可以在院子裡聊天,反正家裡沒冷氣煮飯很熱……」

    鄭宇宙很暴力地將洋蔥剁爛。

    對啦對啦,你們在院子裡談情說愛,我在廚房煮飯做菜,我是你們的傭人,等一下可以叫關娜妹Madame。

    槓!氣死。更嘔的是,他瞥向客廳外的院子,暗中,燭光熒熒,他們並肩坐任屋前。

    好你個夠浪漫,點蠟燭?氣不氣死人?更教鄭宇宙受辱的是,他們喝著他買的頂級紅酒,高聲談笑,但故意用日語交談,擺明不讓他這個外人聽。

    我在這裡干麼?我到底來這裡做什麼?

    熱到頭昏,汗如雨下,從踏人教授家裡那刻起,一直這麼懊惱地問自己。

    我干麼啊?像個大白癡!

    「好了,可以吃了。」鄭宇宙將飯菜端到院子矮幾上。

    奶油玉米湯白潤濃稠,炒飯粒粒分明,泛著油光。

    「沒想到你真的會做菜。」教授心服口服,嘗一口湯。「很好很好。」

    關娜妹舀一匙炒飯吃。「唔,還不賴。」

    你們爽就好!「我回去了。」鄭宇宙解下圍裙,掛在門邊。

    「你不是要留下來一起吃嗎?」教授問。

    「我有點累,回去了。」說完,注意關娜妹的表情,她吃起來,無動於哀,他又重復一次:「我走嘍?」

    「嗯……」終於她抬頭,賞他個笑容,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就是這句:「你慢走。」

    啊?鄭宇宙呆愣。

    他走了,不慢走,他走很快,氣呼呼地走掉。

    氣死!

    干麼一下帶我摸樹,對我很好。一下又故意讓我看到她跟教授很好,馬的,要我死心就說,有必要這樣玩我?女魔頭!

    淡水河黑著,鄭宇宙獨自走在河堤步道。天空一輪黃月亮,映得心情更頹喪。邊走邊罵自己笨,從沒這麼辛苦去愛一個女人,竟然被糟蹋。

    干!

    他蹲下,托著臉,對河歎氣,心情超差。馬的,失戀還真難受!她讓他心情多爽,現在就多傷。

    他提口氣,對夜咆哮:「你這個無情的——」

    驀地,黑暗中傳來歌聲——

    「It\\\'s  a  good-awful  small  affair、To  the  girl  with  the  mousy  hair。But  her  mummy  is  yelling“No”……」

    鄭宇宙呆住,是——他低頭一看,長褲口袋,正閃閃發光。David  Bowie躲在口袋裡唱《life  On  Mars》。《Life  On  Mars》?是關娜妹打的!

    他慌地掏出手機。「喂?」

    「炒飯很好吃,玉米湯也很棒。」她軟綿綿的聲音說,

    真是她?!鄭宇宙深呼吸,快快冷靜。這個大魔女,現在聲音飽含笑意,又像小天使,他正在氣她,這時又混亂了……

    「你……你打來就只有說這個噢?」槓!我是在撒嬌噢?鄭宇宙你可以更鳥一點!

    「喂,干麼這麼早走啊?」

    「不然呢?」他別扭。「留在那邊看你們卿卿我我嗎?」忍不住要酸溜溜。

    她沉默了會,問:「你很難過嗎?」

    「廢話!」他還很激動。「你們當我傭人嗎?連在我面前講話都故意用日本話,你覺得我不難過?我應該很開心哈哈哈這樣?!」

    她聽了,笑出來。

    聽見笑聲,鄭宇宙心酸。他是大帥哥,因為愛情,淪為大丑角。

    「你明明知道我喜歡你……」還這樣玩我,好委屈。

    「真的啊?」她還裝傻哩。

    「不然是愛假的噢?」他吼。「我這麼厚臉皮,一直跟你跑東跑西,還追到教授家裡去,還當傭人煮飯給你們吃,我鄭宇宙幾時對女人這麼好?你知道嗎?我是真的很用力追你,我想讓你幸福——」

    「你的幸福是?」

    「給你一個溫暖的家啊。」答得真流暢。

    她又靜了幾秒,說:「喂,我的家又沒有不溫暖,我也沒有不幸福啊?」

    鄭宇宙呆住,整個虛掉,他又深吸口氣,亂發飆:「噢,跟老男人談戀愛很幸福是不是?好,我沒立場批評你的感情,但是他年齡比你大那麼多,將來萬一比你早死,到時候誰照顧你,這樣很幸福?你就那麼愛他?!」

    「這個嘛……」她清了清喉嚨。「首先,教授跟我講日語,是在訓練我的日本話,因為我要去日本參加樹醫考試。還有,我們不是情人關系,硬要套關系,可以說比較像父女關系。另外,本來我是想在吃完飯後,請你送我回家,不過你自己先跑掉了。」

    「……」他聽著,沒回話,因為腦子亂烘烘。她在說什麼啊?

    她又說:「你說要給我幸福,但是我在想……有沒有可能,欠幸福的是你?」

    像被閃電擊中,他很驚,啞口無言。

    「喔噢!」她難得調皮地,怪叫起來:「被我猜對了是不是?鄭宇宙,你是不是很欠幸福?!想要溫暖的家的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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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菩提樹靜靜守在屋前,聽教授家的門鈴在尖叫。

    關娜妹跑出來開門。

    鄭宇宙站在屋外,看著她黑亮的眼睛。她像午夜暗河,導引船只的塔燈。這女人,感動他的靈魂——

    你說要給我幸福,但是我在想……有沒有可能,欠幸福的是你?

    被看穿了,那滋味不大好受。但是茫茫人海,能被某個人了解,理解得比自己的理解還深,又是多難得的遭遇。她觸到他的靈魂,而不是表相,這是不是就是人們在羨慕的、尋覓的那種愛情?找到靈魂伴侶,就是這種感動嗎?

    「要不要進來?」她微笑,將門更推開些。「飯還有剩,湯也有留一點給你。」

    他走上前,抱住她,緊緊地,像個無助又迷惘的孩子,好需要她。當摟住這個女人時,心中有錨,墜下來了,沉甸甸,痛苦的錨,終於蕩下來,被溫暖的情感鎮住。他好幸福,埋在她頸彎處,貼著她暖暖皮膚。

    是的,原來欠幸福的人,是他,不是她。

    他渴望溫暖的家,消滅如影隨形的孤獨感。做奇跡課程時,刻意遺忘的回憶湧回腦海。想起十歲時,在酷熱夏天,他離家出走,只為找回媽媽。走到身體又髒又臭,皮膚嘴唇都被太陽烤痛,找到媽媽時,媽媽對他說——

    「你回家去。」

    媽媽叫他回家跟爸爸住,卻不跟他回家。

    那時他很困惑,他們不是一家人嗎?爸爸媽媽不是應該一起住在家裡?

    從那時開始分裂,他心裡想媽媽,身體跟爸爸住。於是潛意識裡,渴望完整的家。

    現在,抱著關娜妹,鄭宇宙有回家的感動。

    他們喝光三瓶紅酒,坐在院子裡,背靠屋牆,談天說地,欣賞浴在月色中的花花草草,蟋蟀在唱歌,遠處河畔,蛙鳴咽咽。院子角落,一株夜丁香,娉婷站著。淡黃花蕊,吐露芬芳。地上散置著片狀的燭台,光在暗裡跳舞。

    「我告訴你,這個才是我心愛的……」老教授喝醉了,動作遲鈍,但嗓門奇大,打開皮夾,拿照片逼鄭宇宙看:「嘿!你看,怎麼樣?」

    「你拿錯照片了,這男的是你兒子嗎?」照片裡是個身材微胖的男子,笑容靦腆,也坐在這院子裡。

    「唔——」教授不爽了,臉湊近鄭宇宙鼻前。「我沒拿錯,他叫白嘉明。」他對照片啵一下,按在胸口。「噢,嘉明……」

    「啊?」鄭宇宙糊塗了。

    坐在教授右側的關娜妹,朝宇宙說:「欸,他真的是教授的情人。」

    「呃……」原來教授是同志!鄭宇宙在國外住過,同性戀沒什麼,可是這樣看來,可惡,教授一直在整他。「教授你很故意,明明有愛人了,還說你是娜妹的男朋友?」

    「我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好喜歡她啊?」教授呵呵笑,往右望。「娜妹啊,他不錯,他真的愛死你了,我贊成你跟他交往!」

    鄭宇宙用力摟一下教授。「I  LOVE  YOU——」說得好!

    關娜妹只是笑,啜著紅酒沒表示。

    但是宇宙已經樂歪歪了,教授不是她男朋友,教授是同志,沒有威脅性。太棒了,忽然非常喜歡教授。「我今天晚上太高興了,把你那個什麼嘉明叫出來,我要跟他喝酒——」

    「不行,他在亞馬遜叢林研究巴西堅果樹。」

    「噢?也是植物學家?酷!什麼時候回來?遠距離戀愛很辛苦喔?」

    「真的是遠距離,超級遠……」教授目眶紅了。

    「別這樣,不要又哭了。」關娜妹歎氣。

    「還是喝酒吧,干杯!」教授又開了一瓶紅酒,咕嚕嚕暢飲。

    鄭宇宙同情教授,豪邁道:「遠什麼遠?在那裡工作也會放假吧?沒錢坐飛機看你嗎?」他愛心豐沛,重拍一下胸口。「包我身上,我出錢讓他回來,還是出錢讓你們講國際電話?要不要打給他,我看你很想他呴?哪,手機借你,隨便你們講!」

    「哇——」教授忽然大哭,嚇到鄭宇宙。

    是怎樣?太感動嗎?鄭宇宙向娜妹投去詢問的眼神,沒想到關娜妹回比個死翹翹的手勢。死?!姓白的掛了?鄭宇宙駭住,頭皮麻,皮膚起疙瘩。干、有沒有這麼慘?!

    「飛機手機都沒用啦!」老教授抹淚道:「三十年前我們一起在亞馬遜做研究,他被劇毒的游蛛螫到,當時醫療設備沒那麼先進,他撐不了多久就死了,還要我把他骨灰灑在亞馬遜,害我連憑吊的地方都沒有……」

    呃,糟糕,好像講錯話了。鄭宇宙充滿罪惡感地傻在教授身邊,不知該說什麼。

    關娜妹拍拍教授肩膀,安撫地說:「沒關系,你十一月就要去看他了啊。」

    「對!」莫教授精神一振,拉住關娜妹的左手。「我要去那裡看他……我要到那裡,然後……」莫教授糊塗了,紅酒的後勁來了,醉意上湧,話越說越不清楚。「我要去……KTV。」

    「KTV?」鄭宇宙納悶。

    「教授想在亞馬遜叢林KTV。」

    「對!」教授另一只手握住宇宙的右手,眼色狂熱。「他最愛聽我唱歌,我要去那裡唱歌給他聽……我要唱那個蘇的歌——你知道嗎?蘇啊?」他問鄭宇宙。

    「蘇?」依教授的年紀,鄭宇宙猜他要唱的是:「蘇芮?」

    教授搖頭。

    「是蘇打綠。」娜妹笑道。

    「蘇打綠?!」宇宙驚呼。

    「干麼?不能唱蘇打綠的歌喔。」教授瞪他。

    「是……是可以啦,但……會不會太青春?」蘇打綠!這個團跟五月天一樣都是年輕人在迷的啊!

    「不要看我這樣,我老歸老,但我有顆年輕的心。我練很久了,我很會唱蘇打綠的小情歌——」教授握著他們的手,對月亮KTV。「這是一首簡單的小情歌,唱著我們心頭的白鴿。我想我很適合,當一個歌頌者……受不了看見你的背影來到……逃不了,最後誰也都蒼老……得得得得……」竟還能用假音來得得得唱間奏。

    鄭宇宙跟關娜妹聽著,看老人唱小情歌,很滑稽,又被他認真的神態感動。

    老教授要去亞馬遜獻唱,撫慰愛人的靈魂。在雨林深處,愛人長眠不醒,孤單的他,逐日老去,戀著愛人的心卻永遠年輕。教授一遍遍哼唱,直到淚流滿面,靠著屋牆昏睡過去,左右手還緊握著他們的手。

    院子又剩下蟋蟀獨唱,鄭宇宙跟關娜妹在燭光中靜靜坐著,忽然,他側身,越過教授,湊近她。來自他身上的暗影,籠罩她。

    關娜妹怔怔地閉上眼,心跳急狂,她知道,他要吻她了,熱熱的呼息貼近,吮住了她……

    是老教授的戀情太感人?或是夜丁香的氣味迷惑人?還是黃月亮跟甜紅酒的魔力?他們熱烈纏吻,各自讓出一只手,讓給老教授去握著。

    她被他熱烈吮嘗,她身體酥麻,腹部悸熱,他的舌頭,野野地撫觸著,呼息暖著她的鼻尖,她嗅到情欲的芬芳。

    夜丁香對月展露寶貴的花器,幽香中藏著花的賀爾蒙招蜂引蝶,欲望蓬勃。他們在花兒動情的芬芳中,吻了一遍又一遍。

    她心悸,被他暱吮著,懷疑自己也化作動情的夜丁香,被愛情滋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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