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藍麗現身馬家,眾人錯愕的模樣,讓她意識到自己看起來多糟糕。
這些天為了父親後事,藍麗沒睡好,該主持大局的母親這時發揮藝術家任性的毛病,賴在大阿姨家,動不動就鬧自殺,她只好扛起所有事。才幾天,她的衣服全鬆了一號。
面對那些訝異又同情的眼光,藍麗尷尬又難堪,只好端出招牌的冷漠表情,掩飾內心的沮喪。
「妳還好嗎?」馬駿克好心疼,目測她至少瘦了四公斤。洋裝鬆垮垮的,臉瘦得快凹進去,完美無瑕的妝容也遮不住她的憔悴。
「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了。哥,我們走吧。」她只想快快離開,眼前狀況真可笑──藍詠明紅著眼可憐兮兮坐沙發,左右兩側一群太太搶著遞點心、遞紙巾,安慰他的喪父之痛。
藍詠明說:「伯母留我們吃晚餐,她們真好心,還做餅乾要送我們……」
「哥!」
「唉,可憐的孩子……」吳鳳蘭握緊詠明的手。「你愛吃什麼儘管說,伯母的兒子很會做吃的,什麼都會,我叫他做給你吃。」
「伯母妳心地真好,我覺得好溫暖……」藍詠明又想哭了。
眾太太們搶著安慰──
「要堅強啊……」
「是啊,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你要看開啊……」
「這又不是你的錯,你別哭啊!」
呃……會不會太誇張了?馬駿克愣在一旁。
藍麗冷睇著。「哥,可以走了嗎?我還有很多事。」
「妳留下來吃飯好嗎?」馬駿克邀請道,管那個藍詠明哭到死,他擔心的是憔悴的藍小姐。
「是啊,吃完飯再走啦。」藍詠明擤鼻涕。
「就留下來吃吧,妳看妳瘦得跟鬼一樣……」吳鳳蘭招呼藍麗。「是不是都沒吃?來,坐下,吃一點餅乾,快過來坐……」
雖然是好意,但吳鳳蘭強勢的口氣令藍麗好反感。她對哥哥說:「我先回去,你想留到幾點就幾點。」轉身就走。
「喂──」藍詠明喊她,她也不理。
馬駿克追了出去。「藍小姐?藍小姐……妳愛吃什麼?我弄給妳吃好嗎?」
藍麗開門,進屋,要關門了,馬駿克擋住門扉。
「妳喜歡吃蔥油雞嗎?啊,不對,我想起來了,妳不吃肉,沒關係,我來煮素菜。素紅燒面我學過,要不要吃?材料都有──」
「我不想吃。」砰!關門。
好冷漠!馬駿克呆站門外。
吳鳳蘭追過來問:「怎樣?要不要過來吃?」
「大概是沒胃口……好慘,她瘦好多,這樣下去一定會生病……」
「欸,本來我還猜她跟她爸關係不好,不然老爸自殺怎麼還能沒事的樣子?可是她瘦那麼多,應該也是很難過的哦。」
馬駿克瞪老媽一眼。「廢話噢!妳忘了啊,那時候老爸生病自殺,連我這麼愛吃的人都瘦了八公斤,想也知道,那個打擊有多大……」當時年紀小,每天都跟媽媽哭著要爸爸。
「所以啊,如果她再這樣下去,會生病的噢。」吳鳳蘭瞅著緊閉的銀色門扉。
「就是啊……」所以才想煮東西給她吃,身為夜市發跡的老闆,很衝動地想把藍小姐喂胖。
「所以嘍,所以嘍,這時候就是我們鄰居發揮互助精神的時候,也是我這個社區主委表現的時候了。」吳鳳蘭掄起拳頭,一副很有決心的樣子。
馬駿克大驚。「妳要幹麼?」
拳頭擊向門扉,砰砰砰。吳鳳蘭喊:「藍小姐藍小姐,開門開門!」
「不要敲了!」天啊∼∼看老媽將藍家大門敲得砰砰響,馬駿克嚇死了。
「我要叫她過來吃飯。」
「她說不吃,而且已經進去了,等一下她生氣──」
「我們是好意,怕什麼。現代人就是都怕事,社會才會那麼冷漠。」砰砰砰,馬太太更用力地敲,還大聲嚷嚷:「藍小姐!藍小姐!」
馬駿克頭皮發麻。「媽,我們走啦,不要敲不要敲我叫妳不要敲了!」
吳鳳蘭不聽。「藍小姐?藍小姐!!」這孩子需要她拯救,她是同安裡的好人好事代表,要善盡自己的義務,砰砰砰,砰砰砰。「藍小姐妳不用客氣嘛,過來一起吃啊……」
馬駿克心驚膽戰,閃先,正要落跑時,門打開了。藍麗瞪著他們,目光寒颼颼,馬駿克打個寒顫──完了,藍小姐生氣了。
不懂察言觀色,吳鳳蘭還說:「真是的,敲到我的手都酸了。」
趕快道歉,馬駿克很識相地拉媽媽走。「對不起,我媽她──」啊,失手,老媽掙脫控制,奔到藍麗面前。
「藍小姐,妳知道妳看起來有多糟嗎?妳要好好的吃東西妳知不知道?妳是不是都沒吃?瘦那麼多,身體會垮掉的,妳知不知道?再傷心都不要拿身體開玩笑,事情已經發生就要勇敢面對,好好處理,像馬媽媽的老公死的時候,馬媽媽也很傷心啊,可是飯還是要吃身體還是要顧是不是……」
「妳家裡死了人嗎?」真是,快被氣死。
「嗄?」吳鳳蘭呆住。
「我問妳,妳家死了人嗎?」再問一次。
馬太太回神,跳腳。「呸呸呸,什麼我家死人,妳講話怎麼這樣啊?!」
「既然死的不是妳家的人,妳雞婆什麼?」煩死了,想清靜一下都不行。
「啊?我是關心欸。」
「關妳什麼事?」
「我們是鄰居啊,我沒別的意思,我是好意……我是社區主委,有義務要敦親睦鄰。」
「我們的交情沒那麼好吧?」
「欸,話不是這麼說,我是以長輩的立場關心晚輩,妳講話怎麼這麼沒有禮貌啊?」
明明來關心,卻罵起人來了。馬駿克頭好痛,蒙住臉,聽老媽咆哮──
「我知道我知道,妳不把我們這些太太看在眼裡,而且還臭屁得要命。現在發生事情了,除了我這個好心的吳鳳蘭,妳說,這幾天還有誰幫妳?連妳哥哥來,我兒子還熱情地讓他去我家等妳,上次呢?上次我們駿克幫妳移車時,妳什麼態度?前幾天誰載妳去醫院的?誰一大清早幫妳擋記者送妳去上班的?嘖嘖嘖,不是我在說,妳這個女孩子真的很不懂得感激,妳……」
天啊,地啊,聽老媽越罵越起勁,馬駿克真想摀住老媽的嘴,看老媽失控地對藍麗吼叫,連他幫忙藍麗的事都拿出來講,馬駿克感覺他的愛情越來越遠了。再會了,女神∼∼嗚嗚嗚嗚,果然,女神臉色越來越難看。
「不要生氣,不好意思,真的很不好意思,我媽沒惡意。」可憐的馬駿克,夾在戰火間,不斷道歉。而不愧是他欽佩的女人,老媽罵了一大串,女神祇做一個動作,就堵住老媽的嘴。
「一千塊拿去。」是地,女神拿出皮夾,抽出一千塊,遞給吳鳳蘭。
「幹麼給我錢?」
「車費。」
「車費?」
「妳兒子載過我兩趟,就當是搭計程車,我付車錢給妳。還有,我沒開口要他幫我,是他自己要幫的。」所以最討厭欠人情,就是預料到會被人家N次的拿出來講來講去。
「是這樣沒錯,是我自己要幫的。」馬駿克發出正義之聲。
阿匝∼∼老媽的拳頭K中馬駿克的頭。「你給我閉嘴!」沒用的笨蛋!現在,這位偉大的母親、熱心的社區主委,火山爆發,怒火狂飆。「藍麗,妳的意思是說,我兒子很不要臉地『硬要』載妳去,所以妳是很『賞臉』地讓我兒子幫妳,是這個意思嗎?現在付錢給我,是把我兒子當司機的意思嗎?」
藍麗斜倚向門,雙手盤胸,好整以暇地說:「我只是陳述事實,不要臉這句形容詞是妳自己加的。」
「喔天啊天啊……」吳鳳蘭罵兒子:「聽見她說的嗎?嗄?你說你無不無聊?以後不准幫她,聽聽她講的,不覺得自己很丟臉很不值得嗎?」馬太太氣到頭暈,做母親的氣得要死,當兒子的卻努力地憋著笑。
馬駿克竊笑,藍麗真是老媽的剋星啊!
馬太太撾兒子。「還笑,我的臉都被你丟光了,讓人家講我們硬要幫,我們這麼犯賤?」
「不要這樣好不好?一點小事,提它幹麼啦?」馬駿克向藍麗道歉:「對不起,藍小姐,我媽個性比較急,她沒有惡意。」
「不准跟她道歉!」馬太太搥兒子,又悲憤道:「喔我的天我的天,怎麼有人講話這麼可惡?我快氣死了,我頭好昏……」
「妳請回。」藍麗關門。
吳鳳蘭踹大門。「什麼態度,沒家教……」
馬駿克唉聲歎氣。「妳幹麼說我幫她的事啦,好像我們幫人家就要人家記一輩子,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媽,妳就是太強勢了,妳這樣人家當然會生氣,妳──」
「你給我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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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藍麗拿著小剪子,捻發,修剪髮腳分叉。她耐心地裁去一根根不滿意的分叉。月色盈盈亮著桌面,她靜靜修剪著,不想吃飯,也不覺得餓,想的都是下午在車上,男友金川瀨講話的表情。
分手了,除了傷心,還很氣、很失望。想不到拚命追她的男人,將她高高捧手上,也可以一夕間放下。真現實,她又沒開口求助,他倒先急著要撇清關係,那現實的表情真醜……
藍麗更氣的卻是自己,怎麼會愛上這樣勢利的男人?她對自己的眼睛,失去信心。如果沒發生父親的事,和金川瀨交往到最後,很可能就順理成章地嫁他為妻。想到這,想到金川瀨現實的父母,藍麗心寒,竟慶幸父親的事讓她清醒,這種男人根本不值得托付終身。
「我回來了。」混到十一點多,藍詠明在馬家吃飽喝足,才大搖大擺地滾回來,大少爺扔了行李箱。「噢,好累,我不能動了……妳幫我泡杯茶好不好,口好渴。」他澡也不洗,就癱在沙發。
「要睡去客房睡。」藍麗冷覷他一眼。
「喂,妳到底做了什麼?馬媽媽好氣,一直跟我說妳講什麼死人的……唉,我好想爸喔,妳猜爸現在在哪?」藍詠明喃喃說著,拍拍肚子,昏沉沉,很快地就打起呼,睡了。
藍麗打量著哥哥的睡容,感到荒謬可笑。這傢伙真的沒神經,能哭能睡也能吃,羨慕起這種直率的情緒表現。
她的情緒卻找不到出口,她哭不出來,也吃不下,就覺得體內被一股黑暗的力量拉扯著,身體好沉重,心好累,很多心事積累著,但不知怎麼訴苦。
叮∼∼門鈴響起。
穿過庭院,藍麗開門。外面空蕩蕩,銀色月光映著綠樹,樹影在地上婆娑。門檻外邊,地上,一隻銀便當盒,藍麗蹲下,撕下便當蓋的紙條──
不要生氣,不想吃也沒關係。
她掀開便當蓋,裡邊堆著色彩繽紛的蔬菜,捧起便當,熱著,暖著雙手,還冒著煙氣,現做的素菜便當,散發一股清甜的香氣。有翠綠芹菜、鮮黃南瓜、滷汁稠亮的豆乾。藍麗往左看,沒人,但隔壁馬家門前,地上落著龐大黑影,洩漏某人的形跡。
蓋上便當蓋,起身,走過去,果然看見馬駿克脹紅著臉,呆立在屋簷下。因為怕她生氣,送出便當後,他就躲在屋簷下不敢現身。
「嘿。」他傻笑,一聞到她的香水味,他就緊張惶恐;對上貓般精靈的眼,便心慌意亂。唉,虧他長這麼大個,一碰上藍小姐就口拙,因為是單方面的暗戀她,不管做什麼,都要承受更大壓力,怕被討厭,更何況對象是難度頗高的藍女王。
「你做的?」她拎高便當。
「欸。」
「奇怪,之前跟你媽說的,你沒聽見嗎?還是你們母子有被虐待狂,喜歡討罵?」
「妳吃吃看,很好吃,真的。」努力對她的嘲諷免疫。欸,嘿嘿,被冷箭射久了,好像比較挺得住了。
藍麗瞅著他,打量他朗笑的模樣,忽然傷心了。馬駿克真摯的關懷,教藍麗更覺得金川瀨多麼不堪,如果便當是男友親自做的,而不是個不相干的人,她會開心……但此刻,這便當,害她心酸。
他只是鄰居,還常被她罵,平日讓她很不屑,穿著打扮很台的鄰居,可是卻三番兩次幫助她。因為平日對他很壞,接受他的好意就更覺得尷尬。她故意冷漠,擺出不希罕的高傲姿態,結果他非但沒被冷跑,還持續來關懷……
藍麗捧著便當,緘默了。為什麼呢?危難時給她最多溫暖的竟然是這傢伙?
馬駿克以為她擔心便當不乾淨,趕快解釋:「妳放心,不會有臭豆腐味,因為鍋子、還有炒飯的鏟子、還有便當盒,都是我剛剛跑去超市買的,都是新的。蔬菜也是現買的,很新鮮……」
藍麗眼睛刺刺的,心裡感動,嘴巴卻逞強,故作嫌惡地說:「又沒筷子。」
「我去拿。」馬駿克立刻奔回家,很快地又跑出來,遞出筷子。「喏,筷子。」
「光是吃飯會很渴。」她還在ㄍㄧㄥ。
「要湯嗎?我有煮蘿蔔湯,等一下──」他馬上衝進去。奔啊,一眨眼又奔出來,端一鍋湯。「還很熱。」捧給心中的女神,只要女神肯吃他的便當,就是莫大榮幸。他可不是對每個人都這麼侍候,誰叫藍麗是他的煞星,就是想為她服務。
冷瞅著他,看他這麼熱情,藍麗再也裝不下去了。
馬駿克瞠目,失神,看見高高在上的藍小姐,對他笑了。
瞬間,馬駿克暈陶陶,好像天上的星星,同時都眨了眼睛。他的心震盪得太厲害了,莫非產生錯覺了?第一次,藍麗對他微笑,而且不是平日那種冷冷的笑,而是笑得很溫柔。
她歎氣,望向他處。「真是敗給你了。」她抬頭,望著滿天星子。「我想在院子裡吃。」
「我陪妳。」馬駿克搶白,而且已經有了心理準備,肯定會聽見「不用了、不需要、不必」等等等的拒絕。一直以來,釋出的好意,藍小姐給的就是這類回應。但是這次,藍麗沒說什麼,拿著便當往她家庭院走。
這……這算是答應吧?
追啊∼∼馬駿克趕緊跑上去,跟著她進藍家庭院,心裡充塞著幸福感。贊啦,她的沈默,已經是給他的最大鼓勵!
坐在門前板凳,藍麗將便當擱在膝上,安靜地吃著。
在露天場所,她的吃相一派高雅,像在高級餐廳,馬駿克看得入迷,女神!他的女神真是美麗,連吃便當都那麼美麗,連挾菜都那麼美麗,連坐著木板凳都能坐得那麼優雅美麗。嗚,他怎能不愛上這集所有美麗於一身的女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這樣膚淺?只要是藍麗做的事、用的東西、穿的衣服,在他看來都美呆了。
馬駿克沒有板凳坐,無妨,就坐板凳邊的地上,安坐在那甜美的香氣裡。他坐地上,還比坐在板凳上的藍麗高。他龐大的黑影,恰恰籠罩住藍麗嬌小的影子,這也給馬駿克一陣幸福的感動。
當藍小姐慢慢品嚐著馬駿克烹飪的便當時,馬駿克只管呆坐,一下偷看她,一下假裝研究地上影子,一下看漆黑天空,有點手足無措,很多的坐立難安,因為心頭漲滿暖暖感受,所以不時低頭,側首,偷偷地傻笑。
好高興,總是高不可攀,遙如星子的藍麗,在吃他親手做的便當呢!這教愛慕她的馬駿克,陶醉極了。
蟲聲唧唧,呼應他慌亂的心情,因為高興,還流了一額的汗。他詞窮,不知該對伊人說什麼,只忙著傻笑。
「幹麼一直傻笑?」藍麗橫他一眼。
啊,被發現了,糟,真糗。他就是不懂得藏情緒。「就……心情不錯。」馬駿克笨拙地摸摸頭。
「不錯什麼?」
「啊?呃……」他撇過臉,耳根紅透。「這個……看妳吃東西,很高興。」
「這有什麼好高興。」她嗤之以鼻。同時好奇,是什麼支持著他,讓他熱情到在乎她有沒有吃飯,就算出自同情,敦親睦鄰,也做得太過了。
「嗯……」馬駿克低頭研究腳下的藍白拖鞋。「因為……」
「別告訴我你喜歡我。」看他困窘的模樣,藍麗心知肚明。
嗄?馬駿克猛地抬頭,面孔爆紅。「我知道、我知道啦,我知道妳有男朋友……」他還沒告白欸,就被識穿了?唉,表現得這麼明顯嗎?他又緊張地摸摸頭。「妳不要覺得困擾,我知道妳不會喜歡我。」她男朋友多帥啊,他又不是沒看過,他知道自己跟藍小姐是兩個世界的人,任誰看到他這高大黝黑的粗俗樣,就知道跟精緻如模特兒的藍小姐多不相襯,他還有這點自知之明啦,只是……知道歸知道,卻管不住喜歡,就是忍不住要去關心她。
「誰跟你說我有男朋友?」藍麗打量他困窘的模樣。
「我看過,他常送妳回來,長得很帥。」和他這大老粗不同,打扮超有品味,總是一身正式西裝。
「沒有,我沒男朋友。」
「啊?那他……」
「結束了。」
「啊?」
「下午在車上分手了。」
「啊?」霎時馬駿克超爽,但忽然又心疼。呆望藍麗,看她若無其事地吃便當,她面色憔悴,這陣子一定很不好過。爸爸剛去世,家裡出事,正需要男朋友在旁安慰啊,怎麼這種時候分手?他鼓起勇氣,也做好遭她白眼的心理準備,很忐忑地問:「為什麼分手?」
藍麗聳聳肩,沒回答。奇怪,將分手的事說出來,心裡舒坦些,比較不那麼鬱悶了。忽然聽見喀喀聲,她轉過頭,看見馬駿克正凶狠地在扳手關節,扳得喀喀作響。
馬駿克一副江湖老大的模樣,他問藍麗:「妳告訴我,他是不是劈腿?馬的,妳條件這麼好,他竟然還敢劈腿?別難過,我去教訓他,我最恨那種讓女人傷心的壞男人,妳說,他住哪在哪工作,我扁得他哀哀叫!」
藍麗笑出來。「誰說他劈腿?是我說要分的。」他怒什麼啊?瞎熱心。
馬駿克糊塗了。「可是……我看你們感情好像很好啊?」這時候正需要男朋友陪吧?怎麼會想分手?
藍麗笑笑地說:「因為……我不愛他了。」
「是噢。」馬駿克愣住。
存心逗他,她裝狠地說:「沒看過壞女人嗎?在你面前就是個壞女人。告訴你,我甩男朋友就像扔衣服那麼容易,沒感覺馬上掰掰。那位先生,現在可能在家哭得要死。」感覺到馬駿克對她有好感,她警告道:「所以,千萬千萬不要喜歡我,嗯?」尤其是當她家裡破產,負債纍纍,只有笨蛋才會選這時候愛她。
要命!瞧她這狠勁,沒嚇跑馬先生,在馬駿克眼中反而超性感的。
他搖頭說:「妳別亂說,妳才不壞,妳心地善良,個性又好,將來誰娶到妳,就是誰的福氣。妳又賢慧又漂亮,一定很會持家。還會親手洗衣服,將來一定是好老婆……」
藍麗傻眼,驀地哈哈大笑。
她笑得忘記要優雅,瞧他說的,那真是她嗎?哈哈哈,馬駿克絕對是愛上她了,才會這麼盲目,有這麼嚴重的錯覺。
有這麼好笑嗎?馬駿克瞪著她,認真道:「我說真的,妳是比較不喜歡跟人家哈啦,不像我媽她們每天在一起講東講西的,其實妳的個性很好的,不會東家長西家短,這是優點。」
「是噢……」她還在笑,他怎麼這麼寶啊?「那是因為我只喜歡跟有用的人哈啦,譬如客戶啊,譬如上司啊,譬如經理大老闆啊……」幻滅是成長的開始,馬先生你快醒醒。
「妳不是那麼勢利的人。」
「哦?其實我一見到大老闆,就會馬上撲過去笑咪咪地跟前跟後,是你沒看見而已。」她開他玩笑。
「妳不會,我不信。」他舉證:「因為隔壁的王新同也喜歡妳。」
「王新同?誰?」不認識。
「王太太的兒子。」
「啊?我認識他嗎?」
「他有一次玩風箏掛在樹上,是妳幫他爬到樹上拿的。」馬駿克好認真地陳述當時狀況。「那時我經過,我看到了。王新同掉了風箏一直哭,妳罵他男孩子哭什麼哭,然後爬到樹上摘風箏給他,妳的裙子都割破了,還差點從樹上摔下來,那時王新同拿到風箏,高興得抱著妳一直笑,妳還摸摸他的頭,微笑著說了一句『好可愛』。」
有這回事?嗯,好像有。她想起來了,當時割破了香奈兒長裙,心痛哪!
「原來你有躲起來偷看別人的嗜好。」
「我說了,我是剛好經過,本來要跑去幫他拿的,結果妳先幫他了。王新同那小子跟我是好朋友,常來我家討東西吃。那個小男生從那天起就愛上妳,老是跟我說長大要娶妳。」
「呵,還真榮幸。」原來有個十歲男孩喜歡她哩!
「會幫小孩子爬樹拿風箏的,怎麼可能是壞女人。我想……妳會跟妳男朋友分手一定有什麼原因,他一定做了什麼讓妳很失望很傷心的事,對吧?」
她懶得解釋,但心坎酸澀,眼眶潮濕了。是,確實很失望,確實很傷心,但是──「又怎樣?分都分了。」
「好!」馬駿克跳起來,壯膽衝著她說:「既然跟他分手了,那好,藍小姐,我告訴妳,我慎重地告訴妳!」
呃……藍麗仰望他。「告訴我什麼啊?」幹麼這麼激動?
馬駿克強作鎮定,講得很有魄力,其實緊張死了。「我、要、追、妳!」他指著藍麗,那手勢還有些顫抖。
此話一出,天地變色,日月無光,鳥兒驚驚飛,花兒暗凋謝。這般粗魯的告白,聽在藍麗耳裡,真是太「聳」了,以至於她驚得瞠目結舌,腦袋當機。追?追她?這是哪門子的求愛宣言?太遜了吧?
以前別人是怎麼追她的?要嘛先送花示愛,要嘛寫信迂迴婉轉曖昧個一陣,要嘛拜託她身邊朋友轉達愛意,要嘛等在她公司門口或家門前先徘徊一陣,假裝巧遇約喝咖啡約看電影約看美術展約去各種浪漫場所。
但,瞧瞧這位老兄──
瞧他脖子上金光閃閃好粗一條粗金項鏈,瞧他身上花襯衫,還有那驚悚到爆的卡其短褲,以及他足下那台到不行的廉價藍白拖鞋,這老兄黝黑粗獷,渾身散發濃濃台味,竟向她愛的大告白。
說真的,藍麗感動不起來。
儘管便當很好吃,院裡茶花盛放,天上有星星,空氣有花香,花好月也圓,但這老兄離她的標準值太遠太遠。這男人怎可能是她的那杯茶?
眼看藍小姐驚呆的模樣,馬先生表現出十足的男子氣概,以及台客的熱情,豪氣萬千,胸脯拍得砰砰響。
「沒關係,我知道妳現在家裡很多事要處理,心情不好,妳不用急著回應沒關係,我只是先跟妳說一聲,禮貌地跟妳預告一下,我要追妳,追定了,還有,妳放心,我會照顧妳保護妳,我這個人說到做到,等妳願意了再接受我,要是妳不喜歡,只做朋友也行,妳自在就好!」
他瞎熱情什麼?他只差沒說出一句「我要把妳」!
馬駿克還沒熱情完畢,他看藍麗沒反應,只好更激動地追加幾句:「相信我,我會對妳很好,絕不會讓妳傷心。」感動沒?感動了,因為──
「啊∼∼」藍小姐尖叫了。
馬駿克駭退一步,有這麼感動嗎?
藍麗比他更激動,她跳起來指著他。「蟑螂!」從不驚慌,永遠鎮定的藍小姐,拔腿就逃,奔到牆邊不敢走動。
這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嗎?
馬駿克看見一隻飛蟑,自以為是螢火蟲耍浪漫地跳出來在他身旁飛啊飛地。太好了!狂喜啊,這一定是老天爺要幫他,馬駿克大樂,表演英雄救美的機會到了,贊贊贊!
「不怕,我打死牠!」火速抬右腳,摘下秘密武器──藍白拖鞋,姿勢很帥地拋擲出去。「阿咂!」拖鞋擊中飛蟑。「死了吧!」追贈狠話一句,命中目標。謝謝,謝謝上天的安排,讓他有表現機會,馬上實現保護藍小姐的諾言。
藍小姐目瞪口呆,看馬駿克追過去,蹲下,研究掙扎的蟑螂。
「好,還沒死。」拾回秘密武器,再出動,啪一下,藍白拖鞋彈力驚人,打死蟑螂。馬駿克驕傲地舉著藍白拖鞋,一臉勝利,得意洋洋地跟躲在牆角的藍麗炫耀。
「看,我打死牠了。這種拖鞋打蟑螂最贊,打起來效果最好,蟑螂還不會爆漿──」翻過拖鞋,秀鞋底給她看。「妳看,乾乾淨淨,不留痕跡。」他起身,朗笑,走向她。「沒事,不要怕噢,蟑螂被我打死了。」
「別過來!」好惡啊∼∼藍麗驚恐,轉身,奔回屋內,直接衝去浴室,她想吐。太可怕,不可能,不可能會喜歡他,噁心死了!
可憐的馬駿克,傻握著藍白拖鞋,站在陣亡的蟑螂邊。他望著藍家門扉,不明白為什麼藍小姐逃走了,還一副見鬼樣。
有做錯什麼嗎?嗚……不是已經好賣力地幫她打死蟑螂了嗎?怎麼都不誇獎一下就跑了?
這一晚,藍麗躺在床上睡不著,身體疲憊,大腦卻不肯休息。一閉上眼,就會浮現馬駿克很台很氣魄的告白。
怎麼回事?
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一定是瘋了,才會為了馬駿克的告白失眠。
奇怪了,她哪裡吸引到那位大台客?像馬駿克那種類型的,愛的不都是鋼管辣妹或檳榔西施嗎?OK,不是她歧視,也不是她自視太高,只是阿貓阿狗隨便誰來看,應該都很了,她跟馬駿克根本兩個世界的人,那傢伙怎麼有膽告白?他不是腦袋太單純,就是太糊塗,他是從哪裡看出一絲絲她有可能喜歡他的跡象?
又不是小毛頭,就算要追求女人,也會先衡量一下勝算有多少吧!她週遭的台北人都是這樣的啊,年歲越長就越愛護自己的羽毛,越重視面皮,馬駿克怎麼這麼魯莽?但是……見鬼的,不可能答應,那她又為何一直想著他的告白?
不理他,不回應,不管他。她拉高棉被,蒙住臉。睡,快睡,快忘了馬駿克那個大老粗,他們不可能!
不行,還是睡不著,還是會想起他傻氣的笑容。
「啊∼∼」藍麗扯下被,大口呼吸,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