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明月高懸,星群點點,司徒劍滄才帶著酒氣回家。
四天不見主人,「蒼」遠遠看見芒草間主人的身影,即振翅撲過去,棲在主人肩膀。
四下無人,滿天的星光,司徒劍滄微醺,或許是太沮喪了,還是考場關了四天太悶了,竟學著阮罌,也跟巨梟講話。「我……我考得壞透了……」
蒼啄了啄羽毛,愛莫能助。
「都阮罌害的。」
蒼振振翅,深表同意。
「她倒好,去西域撒野,卻壞我大事……」
忽地,一個聲音嚷過來——
「我怎麼壞你大事?」
司徒劍滄頓住腳步,回身,卻只看見黑濛濛的天地,他眨眨眼睛,是喝醉了嗎?幻聽?
但那聲音又說:「我一不在,師父就罵我。」
司徒劍滄陡地心悸,疾步過去,一揮袖,掃開黑墨墨的草叢,便從那暗處,露出一張柔白小臉,正笑著呢,一雙大眼,如星子燦亮。司徒劍滄一霎時覺得心跳都停住了。
阮罌一身紫衫,躺在草叢底。她嘴上銜著根草,雙手枕在腦後,瞅著他。「你跟鳥說話啊?」
「不是去西域了?」
「你剛剛是跟鳥說話吧?」
「躺這裡幹麼?」
他不承認,臉微紅,感覺很糗。這些天恨透她了,不知咒罵過她多少次,但這會兒,快樂如潮,一瞬間淹沒他心房。
「我沒去西域。」阮罌躺平,望著天空,天上星子燦亮。
而在司徒劍滄眼中,草堆裡的阮罌,比星子更璀璨。再看見她,絕頂喜悅。可絕頂喜悅,卻轉瞬消失。阮罌一句話消滅了這喜悅——
「師父,我要嫁人了。」
這話,殺他個措手不及,重挫他。
司徒劍滄目光一凜,表情瞬間冰冷。「起來講話,地上很髒。」
「髒就髒。」阮罌擺爛,賴在地上。
「起來。」
「不要。」
「不起來,沒辦法好好聽你說。」
「你躺下啊,怕髒對吧?躺著不知多好,我就愛躺草地,躺泥堆,可以看天空看雲,那是站著時看不到的風光。」
她不聽他的話了,不受他控制了。而他,多恨哪,自己竟逐步失控。真荒謬,當他因為她的緣故,考壞會試,心灰意冷之際,她卻沒事似地,跑來告訴他——她要嫁人?她不去西域了?
「我是你師父,我叫你起來。」
阮罌輕佻地睞他一眼。「我這會兒都不去西域了,還認你做師父幹麼?」阮罌悶透了,遷怒師父。
「真現實。」他冷笑。
「本來就是!」她吼,坐起身,盯著他。「我就現實,不然你以為我很高興當你徒弟?你以為你很好相處?你以為你很討人喜歡?是你說利用你就明著來,不必假裝。我不假裝了,我就是現實,怎麼?不是滋味了?這不就是你最愛的?」一句句打擊他。
「說到底為了嫁人就不去西域了?」他冷冷反擊。「還以為你不會被世俗擺佈,當初講起夢想多麼有氣魄,現在放棄卻這麼輕易,早知道,不該認你這個蠢物做徒弟。」
他何苦來哉忍受這些?她去西域,他捨不得;她不去要嫁人了,他生氣。
可笑!司徒劍滄啊司徒劍滄,你在幹什麼?把自己搞到這地步?為她誤了自己的正事,結果,你還站這兒被奚落?她不感激,還以你說過的話來反擊你……
阮罌聽了,還他個憤怒的眼神。「你以為我能怎樣?親事是我娘訂下的。」
「既然決定去西域,就別管那麼多。」
「對,講得夠瀟灑,但我不是你,可以不在乎,一走了之。我辦不到!如果我逃婚,我娘會以死向高家謝罪。你不在乎別人死活,你也不在乎別人會不會傷心吧?相信換作你,你辦得到,因為你夠冷血,可我不是你!我不像你那麼無情!」
「沒錯,我冷血無情,聽起來你很討厭我,既然如此,找我做什麼?回去。」
阮罌怔住,意識到自己正無理取鬧。
「師父……」她冒失地揪住他的衣衫,會無理取鬧,正是因為需要他啊!她現在很灰心、很難受哪!她這些天慌得只想找師父訴苦,現在,見著師父了,強忍的情緒一下子炸開,哭了出來。
「師父,為什麼,為什麼女人一定要嫁?為什麼我娘要逼我?我的親事,她幹麼作主?為什麼我不能做自己喜歡的,這太莫名其妙、太沒道理了啊……」
講著講著,痛哭失聲,小手緊拽他,像是唯一的依靠。如果還是小時候,她早跑了,不會被誰勉強。現在不同,長大了,有包袱。娘生她養她,母女之情,絆住了她想高飛的腳步,她還是不夠硬心腸。
瞧著阮罌哭泣的模樣,司徒劍滄心疼,又心煩。
早先,面對公主時,七把刀架脖子上,他可以眉頭不皺一下。但現在,看她哭泣,聽她說要嫁人,他忽然沒了主意,強裝冷漠,心卻戰慄。
與其如此,與其嫁人,倒寧願她放逐到西域,寧願她從此消失。
「既然這麼痛苦,就放棄去西域,哭哭啼啼的,看了討厭。」
阮罌震住,他不安慰她就算了,還說這麼冷酷的話?難道她嫁人,對他來說無所謂嗎?這一想,反倒不哭,冷靜下來了。她傷心,才對他真情流露!她其實是依賴他的,才渴望跟他訴苦,讓他看見眼淚,沒想到……
「真過分。」阮罌冷笑。
「你以為我應該說什麼?」
「是啊,你還能說什麼?對你來說,我做什麼,都與你無關。」明知他無情,為什麼雙腳一再往他的地方跑?真是自找罪受!
「我真蠢……」拽著他衣服的手,鬆開了。起身,看著師父。「我以後再不會來找你。」
這話一出口,便讓司徒劍滄的雙眸,結起厚厚的冰霜。她憑什麼生氣?她哪知道他這幾天的掙扎和痛苦?司徒劍滄別過臉去,望向它處,就是不看她。
「無所謂。」他說。因她而來的情緒起伏,讓他招架不住了。
阮罌瞪著他,他那冷冷的態度,令她的胸口彷彿在燃燒。轉過身,她大步走開,可走沒幾步,實在氣不過,又回過身,罵他:「司徒劍滄,你真夠可悲的。」
司徒劍滄緩轉過臉,覷著她。瞧見她美麗的眼睛,閃著熾烈的怒火。
她恨恨地指控:「把接近你的人推開,就是你的強項嗎?你這種人活該要孤獨一輩子,誰要跟你認識,誰就是自找苦吃!」
他聽了,緩緩回話,聲音輕,卻冷得令人打顫。「我愛怎麼對人,與你何干?你沒能力扭轉自己的命運,就來找我出氣嗎?」她以為他是神,有求必應?他也有自己的麻煩要苦惱,她怪他?憑什麼?他被她害得還不夠?
與你何干?
阮罌聽了,心震了一下,美麗眼睛,瞬間失去光彩,面上出現受傷的表情。她在做什麼?忽然羞窘難堪,意識到自己的愚蠢,指控他這些做什麼?像在跟他要感情。她忘了嗎?他們的關係根本不算什麼,她對他來說不重要,那麼他當然不在乎她的傷心難過。
阮罌雙目氤氳,淚光閃爍。她顫著唇瓣,哽咽著,找不到話反駁。在那模糊的視線中,他的臉色如刀光般冷厲,割傷她。
眼看她哭了,司徒劍滄低頭,不忍看了。心中充塞著無力感,不知該拿她怎麼辦,她是他此生遇過最棘手的難題。
他緩了口氣。「說幾句好話安慰你,就算是有血有肉的好人?如果安慰有用,我會說,但安慰於事無補。」
她倒抽口氣,吼:「至少在這麼失意的時候,我會感到溫暖!」淚水滾下她的臉龐,老天,她覺得自己好悲慘。她孩子氣地咆哮:「我要聽的不是道理,不是對事情有沒有幫助,我要你瞭解我,瞭解我的心情我的痛苦,我的失望傷心,但你混蛋!你只在乎自己!」
注視著風中搖蕩的芒草,他苦笑。「我……幹麼瞭解你?」瞭解了又能做什麼?
「……」阮罌無助地望著他。
「我為什麼要去在乎你?」他早就什麼都不能在乎,也在乎不起。她不懂得他的苦衷,她的指控讓他好心痛。他也渴望阮罌瞭解他,包括他的身家背景。他也希望對誰掏心掏肺開朗坦白,但他不可以。關於自己的事,將來的事,他都不能說。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這樣默默地承受她的指責。
兩人久久不說一句話,阮罌看著師父,師父卻不看她。
阮罌無助地垂下雙肩,轉身,離開了。
在她身後,司徒劍滄立在芒草間,芒草在風中搖蕩,白色衣袂隨之飄飛。他默望著成片如浪的芒草,覺得自己已經迷失了方向,陷入困境。因為惦記阮罌,正事沒做好,現在見到阮罌了,卻又惱著她要嫁人的事,對她惡言相向,冷漠嚴厲,把她氣走了。
他什麼都沒做好、沒做對,他在幹什麼啊?
忽地一股倦意襲來,他竟忘了髒,虛乏地,往後癱倒,癱入草堆中,跌進了阮罌方才躺著的地方。他仍聞得到阮罌常用的香粉味,閉上眼,在她的氣息裡頹廢。他已經乏得沒一絲力氣,被這混亂而巨大的情感,扯得四分五裂了。真想,不再清醒。
阮罌,不是我不想對你好……而是我,沒辦法給你幸福。
誰都可以將她看扁,唯獨他不可以。旁人說的話都可以一笑置之,獨他說的話她會很介意。為何?不知道。阮罌氣唬唬地揮打著芒草,一邊撇去淚,她恨師父。瞎走一陣,待她回過神時,人已呆立在無邊荒野中。
月色瑩瑩,四周無邊的黑暗荒野。
她忽然想起爺爺說過的西域風景,爺爺說死亡之蟲平時藏匿在沙底,逢七、八月才爬出地面覓食,在艷陽下曬它血紅的身軀。想像詭異情景,在一大片冒著煙氣,風沙滾滾的戈壁沙漠上,一條條赤色大蟲,躺在沙地,而天空中,老鷹叫著,而狂風,烈烈吹痛臉龐。那是她的夢想,那是她的夢想。認命嗎?
自己沒能力扭轉命運的安排,就找我出氣嗎?
阮罌苦笑,師父真狠,偏偏說中她的心思。
這是間很特別的房間,美輪美奐四字還不足以形容它的華貴。
房裡擺設不簡單,牆上幾幅昂貴的花鳥魚繪畫,都是當今城內一流的畫家作品。香木造的桌椅刻鏤繁複的花樣,看起來就很貴,真的很奢侈。桌上放金造的香爐,白煙裊裊,焚著頂級的進口香料,讓人聞了神魂顛倒,宛如身在仙境裡。床帳薄如蟬翼,宛如一入帳睡,就飄飄欲仙。床上金線繡團花的黑色絲綢被,雪色絲綢枕,還有一把黑亮亮烏墨墨絲綢般的長髮,如瀑布般自床沿傾瀉而下,垂落地上,如夢似幻。
發的主人,背窗,側躺。窩在綢被裡,隱約看得出那身形的輪廓,纖弱嬌媚。此人正在作個美夢,夢囈一聲,懶懶翻身,平躺。這一翻身,就露出臉來——濃眉,粗睫,刺刺小胡漬,還有巨大的喉結。
是高飛揚。
也許這五官臉蛋和他身上穿的粉紅寢衣,感覺異常突兀,非常不自然,但反正沒人看見,房間是他的城堡,他是城堡的主人,想怎樣就怎樣,他正睡得香甜。高飛揚夢見跟心儀的王壯虎去遊船,王壯虎搖槳,汗珠在他強健手臂閃耀。高飛揚看得入迷,心裡有「熊」亂撞,因為光是小鹿亂撞,並不能真切形容他的迷狂。在夢中小船裡,他正快樂。
忽地,一大浪襲來,船身劇晃。一個兇猛的搖蕩,船傾覆,他們一起摔出去……
「啊……」高飛揚醒過來,搖晃的原來不是船,是自已。他搖來搖去,搖來搖去……啊,有隻手在搖他,床邊有人?他駭叫,那隻手摀住他的嘴。
「噓。」
高飛揚瞪大眼,認出來人,是阮罌。
「我有話跟你說。」阮罌放手,看著他。
高飛揚拉被,護在身前。「現在?現在很晚了,明日再談好嗎?」早晚會被她嚇死。
「我與你之間有事要解決。」她堅決道,不快解決,她沒辦法安下心。
高飛揚面色尷尬。「明天再說嘛,我衣衫不整,儀容沒打理,還沒漱口呢,這樣子跟你說話太沒禮貌了。」
「沒關係。」
「你拜訪我,我當招僕兒備茶水,可這麼晚了,僕人都睡了,什麼都沒款待……」他是謙謙君子,還是謙謙到很過分的那種。
「不要緊。」
「深夜男女共處一室,萬一被發現就糟了,你先回去歇著,我明日到府上見你。」
「不礙事。」她的口氣開始凶了。
「好吧,既然你堅持。不過……唉,還是太失禮了,不然我去找看看還有沒有甜品款待你——」
阮罌壓抑火氣。「你什麼都不要做,只要躺在床上聽我說!」又來了,又來了,那種火山快爆發的感覺又出現了,高飛揚真是她的魔考,真會激怒她。
「躺在床上?這樣跟你說話?這……這樣子我壓力好大……」
「你壓力大什麼?我不會對你怎樣。」她壓力更大,因為要忍住不揍他。她拉來椅子,坐下。
見阮罌大有與他長談的架勢,高飛揚放棄掙扎,撫了撫柔亮的長髮。「好吧,想跟我說什麼?」
「沒什麼,就是要取消婚事。」
「嘎——不可能。」說過很多次了啦!
「去跟你娘求,你反正不愛我。」
「不行,我娘會罵我。」
阮罌慫恿:「說說而已,試試看呀!有試有機會,沒試等於零。」
「不行,我會被罵死。」
「這麼怕你娘?」故意激他。
激也無效!高飛揚畏畏縮縮道:「我娘一生氣,就會跟我爹說,我爹一生氣,就會來凶我,他們一凶我,我就心驚膽戰沒好日子過,你別害我。」他吃的山珍海味,是爹娘給的。他穿的昂貴錦衣,是爹娘給的。他搜藏珍奇藝品,是爹娘給的。連送給王壯虎的禮物,請王壯虎吃的飯,和王壯虎看的戲,都是靠爹娘。要惹惱了爹娘被逐出家門,他靠誰?怎麼活啊?光想像,就淚流。
「拜託不要哭好不好?」阮罌沒好口氣。
「那你就不要逼我嘛。」
「真不行?」
「不行,大人都講好了,我們能怎麼辦?」
阮罌盯著他看,半晌不開口。高飛揚覺得很毛,竟然打哆嗦。
「不要這樣凶巴巴瞪我,不是不答應你!我真的很怕我爹娘。你嫁我可以放心,我不會虐待你啦!」
阮罌哭笑不得,眼角抽搐。笑話,誰怕他虐待來著?全城東到西,南到北,誰不知道高九戈富商的兒子高飛揚,是個連蚊子都不敢打,蟑螂都不敢看的濫好人?
她冷靜地給他分析:「你不是愛王壯虎嗎?跟王壯虎在一起不是你的夢想嗎?你應該去捍衛你的夢想啊,愛一個人不能只是講,要有行動,你懂嗎?做出實際行動,像個男人!」
講得多慷慨激昂啊,多麼激勵人心哪,所以高飛揚聽了,虎地坐直,猛地掀被,雙拳握緊,咬牙切齒道:「你還敢說?還敢說?我真怕你了。我情願不像男人!」他紅眼眶,哭訴:「我生平唯一一次被呼巴掌,就是你害的!你這個小壞蛋,蠱惑我去跟我娘講王壯虎的事,害我捱了晴天霹靂、史無前例的大巴掌,痛了三天還在痛。從此我心靈受到創傷,每次看到我娘瞼色不對,我就肚子疼找茅廁。你知道我的心靈被這一巴掌扭曲得多嚴重、傷害有多深嗎?」雖然當時年紀小,但是陰影已造成,他是一個容易受傷的男人。
「好。」她懶得說教了,他無藥可救。阮罌起身,到桌前,拿起筆,回來,看著他。
高飛揚困惑了。「拿筆幹麼?」這麼晚了,難不成還要作畫題詩?跟他筆談?
舉高筆,阮罌手一緊,喀!筆桿夭折,斷成兩截。
高飛揚倒抽口氣,面色刷白。
阮罌扔下筆,然後,那剛處決筆桿的手,忽地扣住高飛揚的手腕。
高飛揚立刻頭往上仰,眼珠翻白,眼睫猛眨,喘不過氣,往後倒,他好怕,怕到頭昏。
「不要昏,等我講完你再昏。」阮罌命令。
高飛揚喘不過氣。「快……放開我的手。」徒手斷筆的畫面,在他脆弱的心靈劃下第二道傷痕,被她握住手,教他膽顫哪!
「我接下來要講很嚴肅的事,握著你的手,我比較有勇氣。」
「我感覺你的手很有力,你好像在威脅我。」
「不是威脅,是警告。讓你知道我們接下來要談的事我有多認真。你最好全聽進去。」
「饒了我吧,我沒膽解除婚約。」
「沒叫你解除婚約。」
「咦?」
「成親就成親。」
「啊?」
「高飛揚。」
「是。」
「不但要跟你成親,這親事我還非你不可。」
「耶?」
「聽我說……」阮罌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
「真的?」
「嗯。如何?」
高飛揚摸著下巴,想了會兒。「會不會太冒險?」
「我不怕,你怕什麼?」
「你確定?不後悔?」
「不後悔。」
「將來不可以埋怨我喔。」
「不會埋怨你。」
「好。」
「一言為定。」阮罌以指刮了他的臉龐一下。「打小認識,就今天你最可愛。」
一局飛揚竟瞼紅了。「認識你到現在,你從沒用這麼溫柔的口氣跟我說話呢!」
達成協議,阮罌離開房間。偌大高府,她一下兩下三四下飛掠過屋頂,翻牆,雙足穩踏在地。
望著長街,兩排屋簷紅燈籠搖晃,她心情激動,胸腔劇烈起伏,蹲下,喘口氣,她笑了,淚卻潸潸落下。
解決了嗎?真的?先前以為無路可走,她傷心欲絕,是真沒辦法,所以忙著哭泣。要不是司徒劍滄罵痛她,現下,她恐怕還在那怨天尤人,忿忿不平,被師父罵了一頓,反而激起鬥志。
阮罌站起,看著昏黑的街,彷彿看見某人背影——那常背對她,身上雪色袍子翻飛,姿態遺世獨立的男人。
「師父……」講話刻薄,但畢竟他是看得最清楚明白的。是因為不會感情用事,所以他才能這麼清醒嗎?
迎面冷風,拂開阮罌臉龐的黑髮,這剎,她想著師父的感覺,和以前想著師父的感覺不同,興起更多的崇拜了。
阮罌微笑,喃喃自語,好像師父就在面前。
「我會教你知道我很了不起的,我會教你看見我的能耐……」誰都能瞧不起她,獨不能忍受被師父看扁。解決掉通往夢想大道的石頭後,阮罌開始相信自己無所不能,只要她敢,天下無難事。此後,她心中再沒「怕」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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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後。
阮夫人問春兒:「小姐呢?」
「小姐在梅苑賞花。」春兒說。
阮夫人趕到梅苑,沒見著女兒,看見女婢阿雪。問阿雪:「小姐不是在這裡賞花嗎?」
「是啊,剛剛是在這兒賞花。」
「人呢?」
「喔,小姐說要去找總管商量喜宴的菜色。」
阮夫人去找總管,總管在茶廳忙著和三個助手商議喜宴流程。
「夫人好。」大夥兒問候夫人。
「小姐不是來這裡了嗎?」
總管反應機敏,朝旁的助手使個眼色。「喔,小姐肚子痛,去方便了。」
「真是,我有事跟她說哪。」
夫人又急著去找阮罌,夫人一離開,總管並那三位助手即刻奪窗而出—抄捷徑,找人掩護小姐行蹤。
片刻後,夫人敲著茅廁的門。「阮罌,阮罌?在裡面嗎?」
「嗯。」
「等一下過來找我,高家送了飾品要你挑。」
「喔。」
確定女兒在著,阮夫人才走。自從阮罌提過逃婚,她就時刻要確認阮罌的行蹤。茅廁裡,勤兒窩在門邊,鬆了口氣。可憐他們這些傭人,用心良苦,全幫著小姐哪!
阮罌溜去找師父,要跟師父炫耀她想的辦法。她嘴哼著小曲,循著熟悉路徑,又來到草屋前,推開門。
「師父……」
師父不在,屋內空蕩蕩。屋子裡的東西憑空消失,乾淨、空得像沒人住過。
阮罌傻在門口,好陣子才意識到師父搬走了。走進屋內,看到桌上有個顯眼的紅,是幸運荷包。拿起荷包,她記得自己是怎樣使著針,為師父繡這個荷包。她呆立著,瞪著手心荷包,看了很久很久,直到荷包濕透,才發現自已哭了。
師父呢?去哪了?
從這天起,阮罌失去師父的消息。一有機會,她就上山,瘋狂地尋找師父。山澗裡,巨樹林,芒草叢,常去的地方都找遍,就連蒼也消失無蹤。
草屋漸漸積累灰塵,門前雜草叢生。阮罌每次去,就挽袖子打掃。知道師父愛乾淨,要是哪天回來,定不喜歡屋子髒髒的,但師父再也沒出現。
無所謂啦!阮罌跟自己說。她還是照常過著自己的生活,只是莫名地消瘦了。無所謂啦!她反正武功學會了,賺錢的本事也學好了啊,但不知何故,夜半時分她常會莫名驚醒。而每每上街聽聞有人奏琴,便發瘋地追著琴聲出處。只不過每每碰見了穿白衫的男子,她就會莫名地心緊,追上去確認對方身份。
只不過是這樣,大致上還好。阮罌跟自己說無所謂,師父不告而別,可見是根本不在乎她這個徒兒,那麼她幹麼在乎他?她要恨他。
討厭他,對,討厭這無情的傢伙,就這麼辦!可是夜闌人靜,她自個兒心裡清楚,有多少個夜晚她抱著枕頭,而枕頭濡濕是為著什麼。
好強地,不想承認,不想輸,但身體有自己的意志,眼淚有自己的意志,心要酸要痛,她真一點辦法也沒有。為什麼呢?阮罌問自己好多次,為什麼偏偏……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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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試榜單貼出來了,在陽光中,榜單閃爍著。一大群人,擠在榜單前查榜。有人歡呼、有人啜泣、有人暈倒、有人當場暴斃,是幾家歡樂幾家愁。
「幹麼跟我們來看榜單?你有朋友參加會試?」高飛揚問阮罌。
「沒有。」他們擠在看榜人群中。
「沒有?那幹麼看得這麼起勁?」
「你管。」
「唉……」有人歎息。
高飛揚忙著安慰歎氣的人。「下次還有機會,別難過。」
「我差一點就擠進三百名貢士,偏偏考了三百零一名……」歎氣的是王壯虎。
阮罌白王壯虎一眼。「上面只寫三百名,哪只眼睛看見你是三百零一名?」
「我有感覺,我就是那三百零一名。」王壯虎瞪她。
「呵,是噢。」阮罌冷笑。
高飛揚扯了扯阮罌手臂,暗示她口下留情。
高飛揚笑嘻嘻地對壯虎說:「你知道考這個多難嗎?能參加會試已經很了不起了,沒上榜是正常的。」
「可笑。」阮罌冷冷地奚落。
呃,不理她,他繼續開導王壯虎。「沒關係,三年後再來,你很厲害咧,像我連參加考試的資格都沒有——」
「你笨啊。」阮罌壞壞地刻薄他們。
「你很討厭欸,你最近是怎樣?吃了毒藥嗎?講話很刻薄噢。」高飛揚抗議。
王壯虎附議:「阮小姐,我覺得你越來越尖酸刻薄了,你越來越難相處了。」
是嗎?阮罌雙手抱胸,不以為然的樣子。唉,心中唏噓,瞧,她這什麼德行啊?她眼色黯然了,忽然驚覺到,自己變成了師父的德行。
師父……
阮罌盯著榜上名字——司徒劍滄。她原以為師父會拿下第一名的「會元」,結果卻考了第兩百九十名,雖然還是有擠進殿試資格,但這成績要考取狀元不容易啊!
望著他的名字,阮罌感慨。如今他在哪?名字近在眼一刖,人卻不知所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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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阮家喜洋洋,籌備阮罌婚宴。
阮大爺忙著昭告親友,到處跟人臭屁女兒嫁到富貴人家。阮夫人忙著打點喜宴,眉飛色舞,感覺自己很重要。柳姚姚也沒閒著,忙著找木匠師父商量,迫不及待跟大兒子二兒子小兒子說——
「以後阮罌姊姊住的那間別院,會改成你們的書房,你們看看喜歡什麼樣的隔間,門的顏色要不要重刷?看看桌子要不要換一張,看看……」看!還沒嫁出去,已經開始打算強佔阮罌的地盤,果然是一群狠角色。
阮明德看中阮罌的文房四寶。「娘,我要姊姊的文房四寶。」
柳姚姚立刻跟阮罌商量:「反正你以後用不到了,不如……」
「娘,我中意姊姊的棋子,可以給我嗎?」阮震天看中阮罌常玩的一套黑白棋。
柳姚姚即刻跟阮罌預訂了。「反正這棋子你嫁過去後,也沒空玩了,不如……」
阮威武看中阮罌房間的矮櫃子。「娘,我要……我要……」
柳姚姚卯起來逼阮罌給。「阮罌,這櫃子的東西可以清出來嗎?反正以後你也不住這裡,這些東西放著太浪費了……」
阮罌通通微、笑、以、對。
幾日後,東西通、通、暴、斃!
文房四寶莫名其妙地被她失手摔成文房四殘,黑白棋莫名其妙被她搞丟十顆棋不成套,矮櫃子忽地少一隻腳也殘了。
阮明德、阮震天、阮威武跟柳姚姚哭訴——
「她故意的、她故意的、她故意的……」
哼,確實故意。想到這些東西要被這群可惡的臭小子用,阮罌寧願砸壞。為此她跟二娘的關係更水火不容,但想到阮罌很快就要嫁出去了,他們可以在阮府為所欲為了,二娘還是興高采烈地幫著籌措婚宴。
這天一大早,阮罌起床準備。這是她出嫁的早晨,勤兒幫小姐梳頭,晚些,專門打理嫁娘的婆婆會來幫阮罌做頭。勤兒梳著梳著,忽然,小姐問她——
「勤兒,你有夢想嗎?」
「有的,小姐。」唰唰唰,把小姐的頭髮刷得黑又亮。
「你的夢想是什麼?」
「我說了小姐會笑我。」
「不笑你,你說。」
噗,勤兒自己先笑出來。「說起來我的夢想很可笑……」
「我聽著,你說。」
「我曾在翠湖那兒,見孫大娘跳過劍器舞.當時,她舞劍的氣勢,教我們這些圍觀的人都看傻了。我當時看了很激動,想跟孫大娘一樣懂得耍劍術,然後去當女俠,鏟奸除惡,到處打抱不平,不知多威風、多過癮!」勤兒吐吐舌頭,笑了。「我是癡心妄想,我不過是個小女婢,哪能當什麼大俠女。」
重點不是她是女婢,重點是,她還是個超胖的女婢。
阮罌轉身,打量勤兒。嗯,寬額、肥鼻、厚唇、大胸,粗腰、胖臀……嗯,很難將勤兒跟身手矯健的大女俠聯想在一起。
阮罌吸口氣,拍拍勤兒肩膀。「沒問題。」
「嘎?」
「你當女俠沒問題。」
「別說笑了。」
「你看著。」阮罌拈起一支髮釵,彈指,嘟地一聲,髮釵釘進牆裡,釵身震著。
勤兒驚呼:「你會武功?」
「你隨我陪嫁到高家後,我們將會有漫長一段無聊苦悶的日子。我就利用這段時間訓練你當大俠女。」怎樣?夠教人振奮吧?但勤兒聽了,面無表情,沒有反應。阮罌問她:「怎麼?很感動?」
「不,是很惶恐。」
「惶恐什麼?」
「小姐,你看我身材這麼胖,哪有辦法練武?」肥女使輕功天上飛,肥女提劍跳劍器舞,怎麼想像都覺得很怪誕。
為了加強勤兒的信心,阮罌豪氣道:「好,我且試試你的底子。」又挑出另一髮釵,交給勤兒。「學我剛剛那樣,將髮釵往牆上射,用力射,讓我看你的手勁。」
勤兒射了,髮釵飛出去了。沒聽見嘟一聲,而是聽見鏗一聲。釵沒鑿進牆裡,連碰到牆都沒有,它才飛了一步的距離,就跌落在地,發出鏗一聲。
看吧!勤兒苦笑,望著地上的髮釵。
阮罌眨了眨眼,大聲叫好。「好,好極了。」她喜孜孜跳下椅子,蹲在地上,指著髮釵。「嘖嘖嘖,奇才、奇才啊,勤兒真厲害……」
「有……有嗎?」勤兒好茫然。
阮罌拉她過來,」起蹲在地上看。「你剛剛沒聽見嗎?那鏗一聲,多響。」
「是……是喔。」不就是掉地上的聲音嗎?
「唉,你還不懂啊?你是聾了啊?我啊我從沒聽見過釵子掉地上會鏗得這麼大聲的。」
「很了不起嗎? 」
「當然了不起,這代表你力氣大,使劍沒問題。」
「是這樣嗎?」勤兒還是很茫然。
「要對自己有信心。」
主僕二人,蹲在地上,瞪著髮釵。
勤兒覺得小姐唬她,有陰謀,小姐有陰謀。她自暴自棄地說:「算了啦,我這個人空有肥壯的身子,力氣小得很,小姐教我練武只會浪費時間,勤兒很有自知之明,小姐不用安慰我……小姐?小姐?小姐你幹麼?」
阮罌抓住勤兒手臂又捏又掐,又按她的頭,摸掐一陣,搖頭直讚歎著,還豎起大拇指。「不得了!勤兒,你知道你為什麼長得特別胖?你天生奇骨啊,因為你的骨骼比別人粗大,你是天生練武的料,不當大俠女當女婢,真是糟蹋你了。」
「……」勤兒看著小姐的表情,就像在看個唬人的江湖郎中。
〔幹麼?你不信?」阮罌一臉真誠,演技爐火純青。
「……」她是不信,而且覺得怪。「勤兒只是隨便說說,小姐不用這麼認真。」好恐怖!
「不!」阮罌使勁握住勤兒的手,目中迸出光芒。「我一定要幫你實現夢想!你不用太感激我。」她拍拍勤兒的臉。
從何感激起啊?是她硬要幫好不好?勤兒盯著她。「小姐……大婚之日,聊這個會不會太奇怪了?你快換嫁衣,等會兒夫人就過來了。」勤兒起身去拿嫁衣。
「勤兒!」阮罌又出手—抓住她的手臂。
「欸?」勤兒回過頭,好驚啊,小姐雙眸,燃燒著熊熊的火光。「什、什麼事?」—
「我讓你當上大俠女,你是不是會很開心?」
呃……「會……會開心。」她不明白小姐在堅持什麼啊?
「我讓你開心,你是不是也希望我開心?」
「欸……這個……」
「大家開心,是不是最棒的事?」
「欸,小姐,你到底要說什麼?」
「你隨我嫁入高家後,要是發現我跟高飛揚有什麼奇怪的地方,不准跟任何人說,甚至是高夫人問起,也絕不可以吐露半個字。」關於她跟高飛揚的秘密約定,就只差隨身女婢幫忙了。要小心要謹慎、要好好贏得勤兒的心,否則功虧一簣啊!
「你們會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反正你要是發現高少爺有什麼奇怪的地方,不准張揚,甚至是我娘問起我跟高少爺的狀況,你只能說好的,絕不可透露別的。」往往就是身邊人,壞了大事,要收買要收買啊!
勤兒聽得一頭霧水。「小姐,我糊塗了,不就是嫁過去嘛,怎麼講得那麼神秘?」
阮罌眼睛雪亮亮,掐牢勤兒的雙肩。她壓低聲音,預備將詭計說給貼身女婢聽,接下來這幾年,她出入會比較不自由,很多事都要仰賴勤兒去辦。
阮罌告訴勤兒:「短則兩年,多則四年。」
「什麼短則兩年、多則四年?」
「我們會離開高家,我將去西域。」
「嘎?你還要去西域?你都要嫁人了,怎麼去?」原以為小姐放棄了說。
「去,我一定去。」
「還不死心?」上回府邸所有僕人幫著她,掩護她,讓她成功蹺家,結果小姐只落跑兩個多時辰就回來了。現在怎麼又講起西域?怎麼還不死心哪?好頑固啊!
阮罌起身,拾起床上的嫁衣,撫著嫁衣,垂下眼,微微笑,凝視著嫁衣上美麗的繡紋。
「我要讓那個人知道,我辦得到。」現在,不只是實踐夢想,她還有跟他較勁,和他賭氣的意思。師父以為她只會哭嗎?只會仰仗他幫忙嗎?不,她自己也能辦到,她要爭氣給他看。下一次去西域,不會偷偷摸摸了,下次她去西域,要光明正大地去,她要讓他知道,讓他服氣!
勤兒想了想,問:「是哪個人?你想讓誰看到啊?」
「衣服換好了嗎?」
屋外響起阮夫人聲音,門被推開,陽光灑進來。
阮罌轉過頭,看娘帶著做頭的婆婆進來。在娘身後,她望見金色陽光,那麼熱烈地映著庭院花草,而它們生氣盎然的沐浴光中。她想著不久將來,她會像這些生氣勃勃的花草一樣,沐浴在更燦亮的光中,在西域,逍遙快活!
司徒劍滄,你以為我沒了你就不行嗎?
阮罌瞇起眼,微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