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小兵和同事去印刷廠校對印好的雜志內容,有幾台機器正聲嘶力竭地印著彩圖,機器出口,吐出一頁頁嚴守御的相片。他穿著手工西裝,側坐在墨綠色復古型的老式沙發上。
一旁的文字編輯說:「沒見過這麼英俊的教授!」
小兵想到昨夜,嚴守御說的關於星星的事。她問同事:「敏敏,我問妳喔,在捷運忠孝復興站轉木柵線的月台上看出去時,會看見星星嗎?」
「星星?」敏敏困惑。「只要沒下雨,天氣好,晚上抬頭都可以看見星星啊,干麼一定要在那個月台看?」
「聽說下雨的時候,在那個月台,也可以看見星星。」小兵盯著頁面,那頁裡,嚴守御黝黑的眼正望著某處,眼神孤寂,暗得像午夜的天空。
敏敏逐頁校對文字。「不知道妳在說什麼,下雨怎麼可能看見星星?對了……」敏敏打開手提袋,拿出喜帖。「我要結婚了。」
「這麼快?」小兵接過喜帖,打開,一對新人笑得好甜蜜。
「什麼叫這麼快?我們交往兩年了,我明年就三十歲,不快點結婚會變高齡產婦欸,我們這個禮拜天要去看房子,想買在新店。」
「預算多少?」
「我想買三房兩廳的,省得以後有孩子還要換房子,四百萬跑不掉啦!」
「這樣壓力會不會很大?」
敏敏眼睛發亮,很有理想。「兩個人省吃儉用撐幾年就過去了,不怕。不過以後要是懷孕了,我要辭職,在馬軻達這裡做會短命,累得要死,我老公也不希望我太累。」
「恭喜啦,他看起來人很好……」小兵望著喜帖。
「那妳呢?妳跟妳那個醫生男友什麼時候結婚?嫁給醫生很好喔,不用煩惱錢的問題,當醫生娘就好了,不用做得那麼辛苦啦,趕快結婚生孩子,那麼拚干麼?」
小兵苦笑,握著喜帖,感覺燙手。結婚?早兩年她也渴望過啊,和常博森共組家庭,有溫暖的窩,兩人經營婚姻。小兵勾勒過美好的家庭生活,包括家裡怎麼布置,包括廚具買哪家牌子,她甚至存了幾款心愛的碗盤杯組,待日後跟心愛的男人一起享用。日常三餐,朝夕依偎,作著纏綿不醒的好夢。
三年過去,美麗的碗盤杯組至今仍整齊地冷落在紙盒,不曾有機會拆封,不曾裝盛飯菜,辜負它們美麗的身子。當年看中的廚具早退了流行,曾熱切渴望的婚姻生活,已被忙碌工作跟現實壓力迫到夢裡。她的男人不想結婚啊,常博森熱烈追逐的是他的醫生仕途。
印刷廠規律的機器聲,轟轟淹沒了敏敏晝瞄的話語,小兵曾有過的逸麗夢想,今日曇花一現,但很快地又被機器的轟轟聲輾得煙消雲散。小兵想得很明白,常博森也不時給她打預防針,如果想跟他相安無事戀愛下去,就要暫時撇下結婚生子的夢想。想到這,小兵就提不起勁,意興闌珊。
這天晚上七點,天空開始飄雨,小兵真跑去嚴守御說的那個月台,月台架高在馬路上,有兩層樓高。她走到底,趴在欄桿前方,往外眺望,葛小兵沒看見星星,天空密密地降下針似的雨,小兵打電話給嚴守御。
「你騙人。」
「葛小姐?」他認出聲音。
「你說下雨也可以看見星星。」
「妳在哪?」
「在你說的那個月台,我沒看見星星。」
他慢條斯理地說:「有的。妳靜下心來,努力看,會看見的。」
「我很用心看了,只看到雨。」她心情浮躁。
「別急……妳真的仔細看了嗎?」
葛小兵沉住氣。凝神細看眼前風景。黑夜,雨中霓虹閃爍,下班時分,半空中。鋪著長長捷運軌道,下方馬路,車輛擁擠著……小兵靜心看一會兒,忽然微笑了。
「嘿!我看見了……」她笑了,原來如此。
嚴守御的星星不在天上,通通墜落在地。一輛輛汽車輾過,是燦著星星的黑色柏油路。濕漉漉的柏油路面,閃著星星似的銀光,燦著小兵的眼睛。
她問嚴守御:「為什麼柏油路會閃著星星的亮光?」
「說破了也沒什麼。」
「哦?」
「台北有幾條馬路。鋪柏油時混進特殊材質,夜晚車燈一照,路面會反射光芒。這是工務局的美意,可惜匆忙的台北人,會注意到這項改變的沒幾個人,更甭提會駐足欣賞的。」
「但是你看見了?」
「有天我發現了,很好奇就去問出原因。」
她取笑地說:「嚴教授怎麼會注意這種小事?」
「可能……因為我是很悶的人,不愛交朋友,只喜歡鑽研這種小事。」他嘲諷自己。
望著路面的星星,小兵躁動的心,平靜下來了。
她感動道:「你看見一般人看不見的……謝謝你,跟我分享這麼有趣的發現。」
「不客氣。」
他們矜持在電話兩邊,小兵還想說什麼,可又不知該說什麼。他們還構不上好朋友的關系,又不再像陌生人那麼生疏。
這短暫沉默中,小兵聽著手機,注視地面閃耀的星,感覺這男人仿佛就在身旁,而非電話彼端。這剎那,她有些恍惚,仿佛跟嚴守御比跟男友常博森還親密。忽然有股沖動,很想跟嚴守御說很多很多話,好像他都會懂,不管說多久,他都會耐心聽完,但她只是沉默著,什麼都沒說,怕交淺言深。
在長長一陣沉默後,小兵問:「你還在嗎?」
「在。」
「我要走了,再見。」
嚴守御靜了一秒,說:「再見。」
電話斷訊,小兵感到難過。難過是,常博森為何讓她這麼不滿足?更難過是,這不美滿的愛情,為何她還甘願受困?還很不應該的在另一個男人聲音裡找安慰?小兵感到不應該,有罪惡感,所以率先掛了電話。
很奇怪。和嚴守御聊天,感受到他的關心,教她驚覺自己原來很寂寞,這位不熟悉的朋友一點點溫情的關懷,她就感動得不得了。
明明有穩定的感情關系啊。為什麼她還活得這麼不滿足?
雜志如期付印,接下來就是物流方面的處理,寄送給訂戶,交付書局上架。
忙大半月的ま雜志員工,總算有幾天好時光,只要想想新企劃,跟總監報告。這幾天正是員工們混水摸魚的大好機會,大家把連日來加班的鳥氣全趁這機會報復,既然沒有加班費,又常常壓搾他們的工時,報復起來當然毫不手軟。
ま雜志的同事們卯起來善用公司資源,有拿影印機印私人資料的,有的用公司電話打給愛人,有的明是要買參考書籍,實則狂買喜歡的書。也有的卯起來翻看愛情小說,逍遙快活。大家都在混,尤其馬軻達最近去香港玩,大家混得更凶,只有葛小兵戰戰兢兢候在座位,一整天,也不見她晃出座位,走動走動。
怪哉!雜志出刊了,這個小服編怎麼還這麼忙?不斷聽見她座位傳來答答答的敲鍵聲,戴奧新很好奇,在小兵位子前走道晃來晃去。辦公區的隔板,讓戴奧新沒辦法看見小兵桌上的風景。
戴奧新探頭問:「小兵?妳在做什麼?」
「做壞事。」
「哈哈哈哈哈!」很有創意的回答。戴奧新跑去跟賈維斯報告:「葛小兵說她在做壞事,她能做什麼壞事?殺人還是放火?」
他的嚷嚷引來眾同事的注意,那邊,坐在位子上化妝的譚美黛,起身,凜容,對著小兵方向,用她那鑲著水晶指甲的纖纖玉手一指,問:「葛小兵?妳不要亂來喔!什麼做壞事,不要給我惹事嗄,在忙什麼?」
「抓小偷。」小兵回道,她雙目盯著電腦,忙得很專心。
「抓小偷?」戴奧新又在那邊三八兮兮的一直笑一直笑。「小兵抓小偷?對啦,官兵本來就是要抓小偷啊!小兵,妳是用電腦抓小偷是不是?一直在座位上就能抓啊?妳好神噢∼∼啊!」
鏗!戴奧新被飛來的書擊中。
小兵吼他:「吵死了,企、看、書∼∼」沒禮貌的家伙。
「什麼書?」戴奧新揉著頭,彎身撿書,看見書名,又三八地哇哇笑。「十三不靠?什麼書名啊?意思是十二可以靠,十四也可以靠,只有十三不能靠嗎?」
譚美黛喀了一聲。「戴奧新,你一天不三八會死嗎?」她按著太陽穴,教訓戴奧新。「你是真的應該好好讀幾本書。每天瞎拼,你的靈魂太貧瘠了。」譚美黛很專業地給戴奧新開講:「《十三不靠》是尹麗川的作品,也是我熱愛的作家之一,她對女人感情及欲望描寫非常露骨,但露骨中又很有美感,她的文字很特別,我最欣賞的就是她對女人面對欲望時,那種露骨但不下流的寫法,敢愛敢恨……這簡直是我的化身嘛!」譚美黛陶醉至極。「沒想到我們小兵也會買這麼優的文學作品,我真欣慰。」
大家翻白眼,她欣慰個什麼勁啊?
小兵說:「大姊,妳大概忘了,那是妳借我的,我沒空看。」
哇咧∼∼譚美黛愣住,奔去搶回心愛的書。「就知道朽木不可雕,糞牆不能塗,小兵妳完蛋了妳,不看書增廣見聞,抓什麼小偷?妳的青春都浪費了妳知道嗎?妳那個男朋友喔……」譚美黛又在數落小兵失敗的感情生活,小兵懶得回嘴了。
葛小兵專心一志地瞅著雅虎拍賣網,因為看了一整天,眼睛好干,呵欠連連。一旁堆著列印的資料,小兵就著資料打了近十通的電話,然後起身去報告主編。
「我要去拿送洗的衣眼。」
「公司送洗的衣服不是都拿回來了?」譚美黛回座,照鏡子,檢查儀容。
「講錯了,我是要拿衣服去送洗。」
「借的衣服都還了,怎麼還有衣服送洗?」譚美黛覺得應該黏幾根假睫毛,抄是拉開抽屜拿出又卷又翹的兩大片睫毛,沾上黏膠。
「講錯了,」小兵面無表情,繼續跟她報告:「我要去跟協力廠商商量下期合作的服式。」
美黛捻起假睫毛,黏到右邊眼皮上。「喔,找來公司談就好了啊,下然妳五點下班去就好了,干麼一定要現在去,啊∼∼」譚美黛慘叫,同事嚇到。眾人往譚美黛方向看去,這一看下得了,大家驚得張口結舌。
葛小兵一下就拔了美黛精心黏好的假睫毛,拿在指尖。
小兵吼譚美黛:「妳不要太過分,死馬達不在,妳跩什麼跩?每天上班打卡完就跑去約會,不然就在座位化妝,不然就上網購物,妳看!」小兵闖進譚美黛座位,從桌底搜出泡腳機。「連泡腳機都拿來公司用,我早退一下妳機車什麼?嗄?嗄!我已經連續兩周沒休假,妳靠夭什麼?嗄?嗄?!上次賠眼鏡的事我還沒跟妳算帳,妳不要以為我忘記了,死八爪魚!」
譚美黛搗著右眼.痛得快哭出來了,很委屈地說:「人家跟妳開玩笑的嘛,妳不要這麼沖好不好?」她扇著手趕小兵走。「去啦去啦,要死了拔我睫毛,很痛欸!」
「好好跟妳說妳聽不進去,欠罵。」哼,小兵頭一甩,橫橫地離開了。她身後,一群同事笑得東倒西歪。
戴奧新追出去,他還在好奇,追問著小兵:「小兵欸,妳到底是要去哪?妳在忙什麼啦?神秘兮兮的,跟我說啦,不然我晚上會失眠欸……」
「抓小偷。」小兵還是這句。
晚上七點,嚴守御在能源材料研究室,指導學生做研究。
他檢查毒化物請購書,對學生說:「潘理強,這張寫錯了,石綿和地特靈的分量不對,另外要再申購二硫化碳……」
「好,我馬上改。」潘理強恭恭敬敬拿回請購書。
一向最崇拜嚴守御的張春滿,正用少女般迷惘的眼神望著嚴教授。「教授,昨天您的論文被SCI雜志引用,光今年他們已經引用您的三篇論文,大家都在討論這件事欸!」
對於張春滿略嫌誇張的諂媚口氣,嚴守御無動於衷,他逐項檢查儀器內的化學作用,做紀錄。張春滿跟在他身後囉囉嗦嗦——
「教授,您等一下有沒有空?我請你喝咖啡,想跟您請教關於環安需要改進的地方。」
「環安部分,助教就可以回答妳,李助教很優秀。」
「是噢……」張春滿失望,又說:「唉,不知道過幾年才能像您這麼優秀。」
嚴守御面無表情地回道:「少講話多讀書,憑妳的資質,只需要二十三年又一百一十七天就可以辦到。」
張春滿愣住,潘理強大笑。教授的幽默感真是好、冷,好冷喔!
電話響起,擴音器傳來助教的聲音。「嚴教授,有位葛小姐在您的辦公室等你。」
嚴守御一聽,火速脫去做研究穿的防護外衣,驀地收拾桌上散亂的資料,猝地一溜煙消失不見,風似地去無蹤。
張春滿傻眼,潘理強呆住,這兩位同學面面相覷,不敢相信。
潘理強問張春滿:「教授什麼時候動作這麼快了?」
張春滿問潘理強:「葛小姐是誰?」竟然有這麼大的魅力。
嚴守御匆匆趕往辦公室,黃昏時,校園小徑上,杜鵑花紅粉白地燦笑著,隨風搖曳。
一路的美麗,嚴守御沒空欣賞,他甚至匆忙到沿途同學打招呼都沒空回應。進辦公室前,他停步,想了想,又慌慌張張跑去廁所。
站在廁所鏡子前,嚴守御先整理儀容,他嗅了嗅袖子——嗯,有化學藥劑的氣味,這樣子去見女士太沒禮貌了。於是他按下壁面安裝的吹風機,很滑稽地轉身、側身、彎身、背身,讓轟轟熱風吹散身上不好的氣味。
一名尿急的學生走進來,撞見這幕,頓時傻住。眼睜睜看嚴教授趴在牆壁,跟吹風機搞曖昧,學生嚇得倒退三步。
「教授?」沒看錯吧?是大名鼎鼎嚴厲出名的嚴大教授?!干麼啊?干麼抱著吹風機啊?
聽見學生呼喊,嚴守御僵住,他直起身子,低頭整理衣袖,撥撥頭發,優雅地轉過身,不看學生驚愕的表情,冷著臉,推推鼻梁眼鏡,直直走出廁所,理都不理,只有那爆紅的耳朵,洩漏羞窘的情緒。
嚴守御走進辦公室。六坪大的辦公室,原木地板,桌椅書櫃擺放工整。牆上掛著復古型黑色框,用幾世紀都不會壞的舊式大時鍾,造型簡單,堅固耐用,時間精准。
八個大書櫃依牆擺放,每本書按字母類別排列,一本本站在櫃內,它們偎著彼此,姿勢直挺挺,看起來硬邦邦。原木造的大書桌上,資料統一用A4紙列印,一張張四角對齊,整齊堆迭。鐵制方正的的文具盒裡,鋼筆、原子筆、鉛筆、色筆,支支歸類好地放在不同格子,就連便利貼大小顏色都一目了然,絲毫不亂。桌上有一台白色iPod、筆記型電腦,右邊角落放著一台蒸餾式專業級咖啡機,器具杯子排列整整齊齊。
因為這裡是這樣工整規矩,以至於那正趴在窗前,頭發亂亂、姿勢隨興、背對他的女人,顯得格格不入……
嚴守御靜靜打量小兵的背影,這時候他覺得光陰好似倒流,他回到羞澀少年時,面對心儀的女孩,臉紅心跳.不知所措,慌慌地,只能愛慕地瞅著她。移不開視線。
窗戶敞開著,夕光流進房,小兵俯在窗欄,欣賞花園景致。金色夕光,映著她的發、她的肩膀,令她苗條的女性化身子鑲了金邊。
這一幕,令嚴守御感動,他緘默不語,很喜歡眼前的風景。
自從認識葛小兵開始,嚴守御注意到她的頭發從沒整齊過,永遠亂七八糟地披散著,可是那不安分亂翹的發,在他眼中別有風情。今日她穿純白T恤、藍牛仔裙,裙下纖細的小腿,踩著拖鞋式的米色短高跟鞋。窗邊地上擺著黑色圓凳,圓凳旁放著她常背的大袋子。她正在聽iPod,不知在聽什麼歌,身子輕輕晃著。她左腳站著,右膝膝蓋跪在凳上,於是右腳高跟鞋斜晃半空中,裸露圓潤的後腳跟……
嚴守御很不應該地,欲望驟升,情不自禁胡想,想握住那只可愛的圓潤腳跟,就牢握掌中,暖著它。就好像握住會飛的鳥兒、愛瞎跑的貓兒,那是種帶憐惜又有些色情的遐想。他無法移開視線,屏住呼吸,就怕一點聲響會毀了眼前風景。光是這樣欣賞她,竟給他帶來前所未有的滿足感。
嚴守御輕輕掩上門,走到伊人身後。與她沐浴在同一片陽光裡,小兵發現他了,側身,撐著窗欄,朝他笑。
「你們台大的杜鵑花都開了。」
「現在是杜鵑花季。」
「對不起,忽然跑來,剛剛助教跟我說你在研究室,沒打擾到你吧?」
嚴守御頓了一秒,才說:「沒有。」事實上,他好歡迎被她打擾,這幾天老是想著這個女人,腦海占據的都是她的面容。這剎,看見她,他胸腔發燙,心情激動,很不平靜,他竭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內心卻歡喜極了。
「找我有事嗎?」
小兵拾起地上袋子,打開,拿出兩本剛出爐的ま雜志給他。「看了不要太高興,把你拍得帥爆了。」
「謝謝。」他接下雜志,不急著翻閱。
「還有!」小兵又從袋子裡拿出眼鏡。「這個!」她燦笑著,遞給他。
嚴守御詫異,這是他遺失的「角矢甚治郎」的手工眼鏡。接過眼鏡打量,少了鏡片,但鏡框確實是他的,右邊支架有一處刮傷,那是三年前出了一場小車禍造成
他驚訝地問:「在哪找到的?」
「你猜。」小兵笑得好驕傲。
「掉在攝影棚?」
她搖頭。「攝影棚早搜遍了。」
「那怎麼找到的?」
她攤攤手,跩跩地說:「唉!說真的,有時我實在覺得自己很聰明。」她滔滔地說:「我這陣子就在想啊,既然都找不到。一定是被偷了吧,偷走眼鏡的人一定是知道這副眼鏡的價值嘛,不是自己戴就是拿去賣咩,我就上拍賣網,想碰碰運氣,看有沒有人拍賣你的眼鏡。」
「雅虎拍賣網?」
「嘿啊。」
「然後呢?」
「有十個人在賣。」
「妳去買回來?」
她駭嚷:「開什麼玩笑?我去抓小偷!」小兵目光爍爍。「我一個一個約見,運氣真好,第三個碰頭的就是那天廠商的工作人員,我一眼就認出她來,她還想咆給我追咧∼∼」
真精彩!嚴守御聽得入迷。「那個人呢?」
「我搶回眼鏡,說要報警,她一直哭一直哭,說什麼她欠很多卡費,才會這麼做。你不知道多刺激,她還給我跪下來……哇靠,我最怕人家給我跪。」
「然後呢?」他笑了,這次,懶得糾正她說髒話的習性。
「我看她年紀輕輕才十九歲,要是送警局留下記錄,一輩子就完蛋了。而且我那時找到眼鏡太興奮,就懶得報警,可是又不能不懲罰她……」小兵目光一凜。「所以我叫她寫悔過書!」
好樣的,原來葛小兵的服編身分只是為掩人耳目,事實上真正身分是誨人不倦的老師啊!嚴守御暗自覺得好笑。
小兵從口袋掏出一團縐巴巴的悔過書。打開,她清清喉嚨,念給嚴守御聽——
「葛姊姊,我錯了,我再也不敢偷人家的東西,如果我再偷人家的東西,我會一輩子沒人要,下輩子變成豬,我發誓如果再犯,我的手會斷掉,以後變成乞丐在路上討錢……」
嚴守御一直笑一直笑,葛小兵念完,小心翼翼把悔過書折好,交給嚴守御。
「喏,拿去當紀念。」小兵踢掉高跟鞋,往圓凳一坐,唉歎:「累死我了,我追她跑了兩條街……喂,你們台大干麼蓋這麼大?光是走到你的辦公室,我的腳就快要斷掉了。」小兵捶小腿,笑不停。「我厲害吧,可以開偵探社了。」
「妳聰明,真的很聰明。」嚴守御誠心贊美,笑著問:「想不想喝咖啡?」
嚴守御煮咖啡的時候,葛小兵研究他的辦公室,她走到書櫃前,打量藏書。
「這裡有幾本書?」
「三千七百二十三本。」
「嘩∼∼還真的知道喔!」怪怪,誰會去數書架上的書啊?小兵晃到古董茶幾,幾上放一盆竹葉青,還有個黑色方形小箱。小兵彎身瞄著箱子,指尖戳了戳。「這什麼?」
「打字機,我在英國的Car boot market買的。」
「什麼是Car boot market?」
「類似跳蚤市場,在固定的日子,大家開車往某個據點,販賣或交換家裡不要的東西。」嚴守御拿出秤子秤咖啡粉的量,要精准味道才不會走掉,這是他的職業病。
葛小兵蹲下,瞅著打字機,很好奇。「沒看過這麼怪的打字機。」在老電影裡看過演員使用打字機,但眼前這台沒按鍵、沒開關,只是個方形箱子。
「妳可以打開看。」
葛小兵立刻動手,她齜牙咧嘴扳了半天。
「要按著把手這裡。」嚴守御過來,一個使力,掀開盒子,造型優雅,氣質深沉的老打字機現身了。小兵眼睛一亮,興奮地嘩一聲。嚴守御揚起嘴角,好得意咧!
「這是古董吧?很值錢吧?」小兵不敢亂碰,帶著敬意地注視它。
嚴守御笑道:「不是妳想的那種古董,它很便宜,才台幣兩百五十塊,有時我會用它打公文。」
「騙人!」小兵不信。「什麼年代了,電腦那麼方便,誰還用打字機?」
「不騙妳,我真的常用。」
葛小兵看他拉開茶幾下方匣櫃,取出A4紙,插好了,動手旋轉樞鈕,將紙卷進機器。然後他表演打字給葛小兵看,唉呀,他哪是那麼愛現的人,但是面對心儀女子,他變得很有表現欲,恨不得將所有家當拿來獻寶,就為了討她歡心。
葛小兵看他一雙修長手指,跳舞似地,敲打密密麻麻排列的銀鍵,它們唱出一串規律的答答聲,那古老的聲音令時光瞬間倒流,好似他們置身老電影裡。
小兵低頭,笑看著他長長的手指精准地敲出一堆英文字。他優雅的舉措、溫雅的氣質,散發令人平靜安心的力量。小兵忘了工作上的壓力、家庭的問題。還有感情上的不順遂,這時候,她覺得安心舒適,自在放松。和他相處,像夏日午後的飲茶時光,像老咖啡廳裊裊的香煙,黑的靜的電影院裡,一盆盆滿溢出來笑開了的爆米花……小兵不知道為什麼聯想到這些,很久沒這麼放松了,心情好愉快!
嚴守御打完字,拉住機身橫桿,唰地推一下,抽出紙張,秀給小兵看。
「妳看,用打字機敲出來的字就是和影印的不一樣。」
「你打了什麼?」小兵接過來拿去看,不過才一會兒功夫,他已敲出一大段英文。
「歌詞。」
「哪一首歌?好聽嗎?」小兵將紙張湊近,研究著。
「OASIS的WonderWall。」
「Wonderwall的意思是?」
「迷牆的意思。」嚴守御注視著她的眼睛說。
迎著他的目光,眼鏡上的玻璃鏡片閃著光,小兵望著鏡片後那雙深邃的眼,他溫柔的眸光,如有魔力,像可以令時間暫停。小兵一時失神,心跳快了半拍,又猛地低下頭,收斂心神。該死!怎麼可以對男友以外的人產生好感?她將紙張隨手塞進口袋,回避他的視線。
「咖啡煮好了嗎?」她跑到桌前打量咖啡機,看見iPod。「你的iPod也是白色的啊?!」
嚴守御過去檢視咖啡的狀態,葛小兵拿出口袋裡的iPod,放在桌上,和他的比對。
「跟我的一模一樣……」款式大小都一樣。「它要將歌轉成MP3檔才能聽,我的到現在裡面還是只有一首歌。」
「iPod容量那麼大,只放一首歇?」
小兵聳聳肩,笑道:「對啊,但好聽的歌一首就夠了啊。」
「也對。」
「那你的iPod有幾首?」
他蹙眉,很認真算了算。
「很多嗎?」小兵驚訝。
他故弄玄虛,鄭重其事地說:「兩首。」
「拜托,只比我多一首嘛!」她哈哈笑。
逗她笑了,他胸腔漲滿幸福感。咖啡煮好,嚴守御倒一杯給她,用白色馬克杯裝著。
小兵捧到窗前,坐在圓凳,交迭著長腿,吹吹熱氣,就著杯口喝。嚴守御則拘謹地端坐在書桌前,優雅地品嘗咖啡。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起來——
「你煮咖啡真講究,搞得像在做研究。」她用下巴指了指桌上一堆專業級的烹煮咖啡器具。
「只要器具對了。分量精准,誰都能煮出專業級的咖啡。」
「我沒辦法,我都用目測,憑感覺看要加多少咖啡粉。」雜志社忙起來像打仗,哪有辦法在那邊慢條斯理地用酒精燈煮咖啡?
「沒掌握到精准的分量,就無法測量出自己最喜歡的味道,很難確保每天都喝到喜歡的口感。」
「那有什麼關系,差不了多少。」
「不能控制品質,我會很痛苦。」
「太偏執了!」她瞠目,哈哈笑。
「是妳太不要求。妳覺得這咖啡怎麼樣?」
「很好喝,是我喜歡的口感。」
嚴守御精准的說出它的分量,小兵聽得一愣一愣的。
「你怎麼知道我會滿意這樣的咖啡?」
「上次妳在西雅圖買的拿鐵,就是這種分量調配的。」
「噢!」
嚴守御望著小兵,風從窗口吹進來,她的發絲飄揚。夕光映著她,窗外一大片綠蔭,一團團紅白粉盛放的杜鵑花。
此刻,她懶洋洋斜靠著牆,雙腿交迭,輕輕晃著光裸的腳,晃得他心魂飄搖,神魂顛倒。他慢慢啜飲咖啡,凝視這幕,強烈渴望著她能待久一點、再久一些……他想,他會永遠記得這一幕,這個午後.這女人啜飲咖啡的模樣,還有她方才眺望杜鵑的背影,以及她的一顰一笑。他想,這將會像花兒般永遠在他記憶裡燦亮著,因為他從沒有過像此刻,這樣的心動過……
猝響的鈴聲,打斷好時光。葛小兵掏出手機接聽。「……喔,好啊……怎麼突然有空了……好、好,我現在過去。」她關手機,擱杯子,起身跟他告辭。「我要走了。」
「很急嗎?要不要喝完再走?」他很捨不得她。
小兵搖搖頭,笑容尷尬。「我男朋友找我吃飯,他臨時有空。」
「我送妳出去。」他的眼眸在瞬間黯下。
「沒關系,我知道路。」小兵穿鞋,跑到桌前取回iPod,跟他道別。「我走了,BYE!」
小兵開門離去,隨手帶上門。
嚴守御注視著門扉,心坎酸澀。從雲端摔落地,也不過一眨眼功夫。
門外,葛小兵站定。走道幽暗,盡頭階梯處,夕光燦著。她穿過走道,走向那片燦亮地。
她要去跟男友約會,可第一次,她感到腳步沉重,有些意興闌珊。
剛剛莫非作了夢?那氣氛好得不可思議,她有些暈,有種奇異的感受在內心發酵了。
她怎麼了?才剛離開,就開始懷念嚴守御的辦公室,畢竟她很久沒跟人聊得這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