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無極將大夥兒安置在錦芳街魔羅教友的別業裡,換上乾淨的衣服後,孫無極同敦友辟室密談。
房間裡,慕容別岳與徒兒撕了雷魈上衣,察看傷勢。凝煙候在一旁,看他們處理傷口,看著抹血的白帕,紅得換了一片又一片。
一個人,能有多少血可以流?
凝煙看得傻了,靠著床側,臉色蒼白,異常無助,像下一刻就要昏倒。流那麼多血,他還能活嗎?這都是她雙手造成的!她扎得多深?有多用力?他捱得多疼?凝煙心驚肉跳。看著雷魈受苦,她的呼吸亂了,背脊寒透。
慕容別岳頭也沒抬,向凝煙說:「你出去。」
「不。」凝煙搖頭,堅持留下來。
這時,抱禧驚呼:「師父,他沒氣了!」
凝煙聽了,膝蓋一軟,忙扶著床側穩住身子。他……他死了嗎?
慕容別岳將血止住,指示著。「去拿條厚毯來蓋住他,保住他的體溫,然後從包袱裡拿顆續命丹過來,搗碎給他敷上……」又從袍裡取出銀針穿線,瞥凝煙一眼。「你氣色很差,去歇著吧,這裡有我和抱禧就夠了。」
「不!」凝煙堅持,忽然嚷著。「假使救不活,還魂丹在——」
「用掉了。」慕容別岳打斷她的話,也斬斷她最後一線希望。
凝煙怔住,美麗的眼睛完全失去光彩,驚懼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她垂著肩膀,徬徨無助,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眼睜睜看慕容別岳操縱銀針,戳刺雷魈的皮膚,縫合傷口……她看得心驚膽戰,又瞥見傷處旁,有一道淡粉色刀疤,那是——
她撇開臉,夠了,她恨死自己了。她心痛地緊閉雙眼,他在流血,而她也停不住兇猛的淚。
這男人被她傷透了,一次還不夠嗎?他還傻得再來一次?她覺得雷魈好傻,而當初她執意要見邵賜方時,雷魈又是怎麼看她的?也覺得她好傻吧?想到邵賜方的無情,她心有餘悸、恨之入骨,想到雷魈對她的深情,她感動著、卻償還不起。情愛累人,她真是看透了。
「好了。」慕容別岳縫好傷口,纏上繃帶,他跟凝煙解釋:「明日如果他能撐到忘璣閣,活命就有希望,那裡有藥材治療他。」
喂雷魈吞了一顆藥丸後,慕容別岳凝神打量凝煙,要她坐下,幫她診脈。沉思片刻,他說:「這花毒性烈,要別人早丟了性命,許是天意,你自小愛吃花,反而可以拖上一些時候,待回忘璣閣後再行診治。」說完又命凝煙吞服一顆丹藥。
抱禧收拾桌上器具,推門出去清洗,孫無極正好跨步進來。他問慕容別岳:「情況如何?」
「要待明日才知曉。」慕容別岳起身離開了。
凝煙瞪住孫無極,惱道:「若不是你用掉還魂丹,他也不會有生命危險!」
「唉唉!」孫無極甩開沉月寶扇,神色從容。「要不是你扎他,他會有生命危險?嘖嘖,我兄弟為你,連命都不顧了。瞧他滿身血,為救你渾身都是傷,眼前能不能活下去都是問題。」他俯身輕探雷魈鼻息。「氣息很弱,不妙不妙啊……」
凝煙怒道:「孫無極!你撇得真乾淨,是誰強奪還魂丹?是誰叫他來擄走我?如果他不來,又怎麼會——」
「認識你?」孫無極回望她,笑道。「不認識你,就不會搞得這般狼狽,是吧?上回你拿刀扎他,扎偏了,本來也不足以致命,但你偏偏在匕首上喂毒。這次刀子沒毒,照說捱這一下,也不至丟了命,偏偏你扎深了。」
凝煙怒斥。「你想說什麼?」
「呵!」孫無極唰地收扇。「命不夠硬,還真不能跟你在一起。」
「笑話,我們之間……」凝煙打住話。
孫無極黑眸閃過一絲狡光。「我知道,你們之間沒什麼,你不喜歡我兄弟,一切是他自作多情,你喜歡邵賜方,可惜……」
「孫無極!」凝煙瞠目。「你在看我笑話嗎?」
孫無極瞅著她。「就念在他讓你白紮了兩刀,這次,他若僥倖不死,孫某有一事相求。」
凝煙聽了挑起一眉,等他說下去。
孫無極執扇,攢著眉頭。「就是……請你對他溫柔點,不過分吧?我這兄弟愛上你了。」
凝煙聽了,移開視線,低頭瞅著雷魈。
孫無極又說:「他傷一好就急著去救你,攔也攔不住,我們兩兄弟還為了你的事相拚,他可是連歃刀都拔出來嚇我。」
凝煙抿唇,還是不語。
「凝煙,你真是鐵石心腸?我這兄弟不說好聽話,但他拿命在護你。你不知道?你不感動?」孫無極幫雷魈說情。
凝煙抬頭,望住他。「這次,我若能解了毒活下來,還請你幫我件事。」
「請說。」
「請你托人打聽邵賜方的消息,備一匹快馬,我自會下山來取。」
孫無極道:「前陣子,我與雷魈聽探子回報,邵賜方連著幾日,取你的血養花。」
凝煙又低下頭,沉默半晌,只說道:「我……再不愛人,再也不了。」孫無極的話是白說了,雷魈的情意注定要被她辜負了。
「我明白了。」孫無極道。「我會幫你備妥,待你來取。」
「多謝。」
「那麼……方纔那些話,當我沒說。」孫無極告辭。唉,看樣子凝煙還是不接受雷魈的感情,孫無極替兄弟惋惜。
門掩上,凝煙把水盆裡的錦帕絞乾,在床沿坐下。燭火在雷魈臉龐明滅。凝煙俯望他沉靜的臉,細瞧他的眉目,她從沒好好看過這個男人。
他和邵賜方完全不同,一頭亂髮披散,五官稜角分明,輪廓粗獷,加上一痕刀疤,很難不教初識的人怕他。
既使他現在負傷昏睡了,可是那沉睡的臉,仍隱著一股霸道猖狂的氣勢。似在夢中也能殺人,像只要他生氣,隨時會醒來拔刀相向。
凝煙微笑。他的確是個可怕的男人,不是沒見過他生氣時的嚇人模樣,當時她執意找邵賜方,他攔她不住,惱得眸光燒灼,怒得歃刀狂震,那剎她真以為會死在他刀下。
可是,倒下的是他!凝煙眼色一暗。
雷魈,你定存心要毅我內疚嗎?
她用錦帕抹去他手臂幹掉的血漬,目光移到他的胸膛,臉頰微熱,第一次看見男人裸裎的胸膛,一塊塊剛猛債起的肌肉,看來危險,蘊藏力量,這……真是個性命垂危的男人?
凝煙忐忑著,小手爬上他的胸膛,覆在心跳的位置——他的心跳弱得感受不到。按著他心口,望著他呆了一會兒,她俯下身,臉輕貼著那片胸膛,心軟得一場糊塗。
「雷魈,雷魈啊……」
她吁口氣,枕著他未受傷的右側胸膛,長髮散在他身上,就這樣偎著他,便感到一股不可思議的溫暖,不禁又挪近些,更近點,輕輕地貼著,貪婪地沉浸在他給的溫暖氛圍裡。
俯靠著他堅實的身體,恍惚中,凝煙想起孫無極的話——
凝煙,你真是鐵石心腸?我這兄弟不說好聽話,但他拿命在護你。你不知道?你不感動?
感動算不算是愛?深深的歉疚是不是愛?看他生命垂危就心急如焚,是不是愛?這樣靠著他,她覺得好溫暖,又是不是愛?
凝煙困惑,為了愛追到中原,結果落得這般下場。她還能愛嗎?還想愛嗎?
她只知道,現在的她無心愛戀,只想活下來,殺了邵賜方,雷魈受的苦,她要一併向邵賜方討回來。
一想到邵賜方,她便怒得熱血沸騰。她發過誓,要用邵賜方的骨血養大地,她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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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天時,暴雨停了,天還灰著,濃霧未散,孫無極已周全一切,點齊人馬,讓人一路送他們回忘璣閣,盡速診治雷魈,解凝煙體內花毒。
凝煙整夜看顧雷魈,天明時,她開始胸口窒悶,喘著氣,四肢麻木,眼前朦朧一片。
在搖晃著的車篷裡,慕容別岳幫她診脈。凝煙因為視線不明,心急雷魈的情況,頻頻追問:「慕容,雷魈呢?他還好嗎?」
「在後邊轎裡,抱禧看著他。」
凝煙緊張地問:「他還有氣息吧?早上醒來,我探他鼻息,他沒有……」
「他沒死。探不到呼息是因氣息太弱,一般人無法辨識。」慕容別岳放下她的手腕,道。「凝煙,你脈象紊亂,花毒已侵入臟腑,著於骨,著於脈,傳至肌膚無定處……你知道自己有多危險麼?」
凝煙臉色一暗,靜靜聽著。
他問:「現在能看到我嗎?」
「能,只是模模糊糊。」
慕容別岳臉色一沉。「凝煙,也許你撐不了多久,可能會死。」
「不、我不會。」她收緊雙手,神色堅毅。「我還有事要做,我絕不會死。雷魈跟我,都不會死。」說得擲地有聲;像是只要她不同意,誰都休想奪走他們的性命。
他沉默,心裡有數,凝煙可能死在忘璣閣,這一想,心煩。
唉,孫無極這廝,淨給他找事!
回到忘璣閣,天色已暗,慕容別岳即刻著手治療凝煙與雷魈。
「抱禧,準備好了嗎?」慕容別岳問站在藥櫃前候著的抱禧。
「好了,師父。要哪些藥?」抱禧看著倚牆的大藥櫃,等著師父開始陳述藥材。
慕容別岳逐項念著:「阿魏、藏紅鹽、菖莆、香旱芹、青木香、硝石、硼沙、畢茇,就這些。」
抱禧很快地拿齊了,放在桌上。「好了。」
「嗯。」慕容別岳檢查無誤,吩咐著。二碗水煎了,給凝煙服下。」
「嗄?」抱禧聽了跳起,瞪著師父。「給她喝?」
「怎麼?」慕容別岳神色鎮定,抱禧卻冷汗涔涔。
「師父……你為什麼……要毒死她?」這些加起來是一帖毒藥啊!
慕容別岳收拾藥材,放進藥袋,遞給抱禧。「拿好了,快去煎。」
「可是……」這害人的事,能做嗎?他訥訥地瞪著師父,遲疑著。
唉,慕容別岳解釋給抱禧聽。「這藥吃了會引出熱汗,劇烈嘔吐,過了今晚,凝煙要是沒死,毒也排盡了,師父再用藥物好好調理,她就沒事了。」
抱禧問:「沒別的辦法?」
「沒有。」
抱禧又問:「那……凝煙公主要是撐不過去呢?」
「那就通知孫大爺上山收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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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了藥,凝煙趴在床畔,徹夜嘔吐,嘔得像連心肝都要吐出來,到最後,她掛在床沿,虛弱得像被人硬生生扒了層皮,身體都空了。
這折磨都是她曾深愛過的男人所給的啊!凝煙俯在床沿,苦苦掙扎,逼自己撐下去。
好不容易吐得乾淨,抱禧扶她躺好,又開始盜汗,五臟六腑似被烈火灼燒,她不斷冒汗,花毒隨著汗水點點滴滴排出體外。
凝煙熱得頭昏目眩,好痛苦,她受著煎熬,還不時問著身旁的抱禧:「雷魈呢?他怎麼樣了?活下來沒有?」
「師父在照顧他,你不要擔心。」抱禧看她臉頰燒紅,長髮濕透,擔心道:「你要忍耐,一定要撐過去……」說完,他忍不住哭了。好慘喔,一定很痛苦,那都是好毒的藥,像她這樣纖弱的身體怎麼熬得住?
聽見這孩子為她哭泣,凝煙苦笑,虛弱地道:「這樣很好……」掙扎著,睜開眼,看抱禧一眼。「我覺得……舒服多了……」
真的,像一併把對邵賜方的感情都排盡了,她閉上眼,靜靜流汗,把毒釋放,也把餘情釋盡,她會記取教訓,愛錯一個人足以致命,得付出多大代價,才能死裡逃生!
這情路之險,真是太可怕了,她再也不要糊塗地墮入情網。
天將亮時,凝煙睡了,她還有呼息,她堅強地活下來了。慕容別岳過來探望,抱禧笑了,拉住師父袖袍。
「她沒死,真不敢相信。」那麼毒的藥呢!
慕容別岳緩了臉色,笑道:「雷魈也活下來了。」方才幫雷魈清理傷口,發現他好得很快,氣息也穩住了。
慕容別岳俯身撥開凝煙的眼睫查看,又按住她的手腕診脈,然後回頭望著抱禧笑道:「抱禧,這兩個人的命真硬。」
「是啊,她剛剛吐得半死,還問我雷魈如何了。」
「哦?」慕容別岳眼中閃過一抹笑意。「這樣啊。」
抱禧拉拉師父袍袖,要師父蹲下。慕容別岳彎下身來,抱禧附在他耳邊悄聲問:「她是不是喜歡雷大爺?」
慕容聽了哈哈笑,揉揉徒兒的頭,牽了他走出房間。
「是雷大爺喜歡人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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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的時間,慕容別岳治好凝煙。雷魈在得到珍貴藥材的調養後,也保住性命,現在只等他醒過來。
凝煙因為內疚,自是日夜陪他左右。她跟慕容別岳學換傷藥,親自幫雷魈纏換繃帶。日夜不休地看顧他,困乏了只趴在桌上稍眠一會兒,一醒來便又坐在床沿伴著雷魈,親眼看著她扎出的傷口,一天天密合。
夜裡睡下著,她借來針線,縫綴雷魈因打鬥而撕裂的黑袍。沒親手做過女紅,縫得不好便又拆了重新再縫,重複幾次,總算把黑袍縫得瞧不出破處。
教她縫衣的抱禧,看了成果直贊。「學那麼快,你有一雙巧手呢!」
凝煙打了火石,點亮燭台。抱禧幫師父檢視完雷魎傷口,踅返桌前,拿出件東西放在桌上。
「這讓你保管,是雷大爺的東西。」又問她:「怎麼弄的?改天也教我。」
凝煙瞅著並放桌面上的兩顆鹽梅,回憶襲上心頭,怔坐著,沒搭腔。
抱禧又問:「雕這個很難嗎?」
「不難,只需勤力。」凝煙苦笑,原來他一直收著。
抱禧又叮囑:「師父要你別太累了,今晚抱禧幫你看顧雷大爺。」
「不。」凝煙想也沒想就拒絕。又問:「他快醒了嗎?」
「這個喔……」抱禧抓抓頭髮。「師父說他連著刀傷兩回,元氣大傷,能保住命就不錯了,至於什麼時候會醒,師父也沒個準兒。」說著,又待了一會兒,才起身離開。出房門時,他將門虛掩上。
夜更深沉了,守在外頭的豹兒,頂開門溜進房裡,在凝煙足邊蹲伏下來休息。
凝煙直瞅著鹽梅發呆,想起與雷魈相處的時光,心裡感動,但又強抑住驟升的情愫。一再告訴自己,只待雷魈醒來,她就下山去宰了邵賜方那混帳,這次絕不拖累雷魈。
她又低頭,望住黑豹,柔聲問:「豹兒,豹兒,你悶嗎?」
豹兒張口打了個呵欠,凝煙從懷裡拿出玉梳,離開椅子,蹲下,幫豹兒把毛髮梳亮。
又問它:「咬人是什麼感覺?我真希望能有跟你一樣利的牙,一口咬死那個負心漢……」豹兒聽了回頭舔舔她的手。
刷著它的背,凝煙又說:「你說你的主子,還要睡多久?你說他現在閉著眼是不是作夢了?」她歎息,拍拍豹兒。抬頭,鏗!玉梳墜地,她怔住了——燭火搖曳,光影中,有雙朦朧的眼,正瞧著她。
雷魈?「你醒了?」淚霧瞬間氤氳了她的眼眸。
是在夢裡?還是真的醒了?昏睡太久,而今醒來,雷魈只覺得茫然,她就近在眼前,他卻覺得像在夢裡。恍惚地望著那張美麗的臉,越來越近……她走來坐在床沿,低望住他,笑得好溫柔,他的心都融了。
「太好了。」凝煙拉高被子,幫他密密蓋好。又問他:「能說話嗎?」唉,恐怕還不行,瞧他眼色混沌,一臉恍惚。
許是受創太重,他眼中銳氣盡失,裸著上身躺臥床上的模樣,在她看來,神情無辜的他帶著憨氣,像極了需要人疼愛。凝煙放心了,雙手撐在他身子兩側,細細打量他的臉。
「嗯,氣色好多了,你放心,你會好起來的。我會照顧你,直到完全好了為止。」她向他保證。
熟悉的香漫進他的鼻息,怔望著她,他感覺那股來自她的香,竄入他的身體,親暱地深入他的血脈,是因為這樣,所以他心跳加速了?現在,她正對著他笑,這樣的溫柔,會讓他誤會這只是個美麗的夢。
「清醒了沒?」她眨眨眼睛,微笑著。
他眼前逐漸清明,想起昏迷前最後的記憶——她扎他一刀,痛得他倒地。那時她不認得他,害他好難過,但是現在呢?
「雷魈……」見他怔怔的,她微笑地喚他。
凝煙對著他笑,叫著他的名字,又偎著他……雷魈眼色驟亮。
她記得他!她的眼神似水般溫柔,怕是再兇猛的獸,都要收住利爪,只想睡在她眸底。
他輕扯嘴角,高興了。她靠得很近,幾乎俯在他身上,黑緞般的長髮落在他的胸膛上,搔著他的皮膚、他的心。
他目光閃動,好希望她再近一些,更近一些。奸讓她的香,吞噬掉自己。
「對不住,又傷了你……」凝煙瞥向傷處,又望住他,問著:「很疼吧?」
他打量她半晌,反問她一句:「你呢……疼嗎?」說完,見她驀地紅了眼睛,他的心也疼了。她受了很多委屈吧?
凝煙別開臉去,輕輕地說道:「你好好歇著,明日我再來幫你換藥。」說著退身就要離開,他忽地扯住她,讓她撲倒在自己身上。
黑眸定定地望著她,左手抱住她的腰,他的下巴靠著她的頭,然後,一語不發地,用他巨大的手掌摩挲她的背,安慰她。
她的雙手下是他的胸膛,他們身體只隔著一條被,雖然失禮,可她竟感動得雙眼迷濛。他讓她緊貼住自己,他什麼都沒說,但她知道他在安慰她啊,該怎麼拒絕?這麼溫柔的呵護。
臉貼著他的胸膛,凝煙閉上眼,聞著藥的氣味,直到這時,才真正感覺到累。身體好重,沒一點力氣,都耗盡了,她的心好空。
他沉默著,但那一下又一下的拍撫安慰,教她的心愈揪愈緊,緊到尖銳得痛了,終於忍不住鼻酸、眼熱,更深地埋進他胸膛,震顫著,忽地崩潰了,放聲嚎哭,把他的心也哭震了。她在他胸膛悶嚷:「我真的……好難受……好傷、心……」
雷魈心疼她,雙臂緊緊地圖住她身體,像是要拚全力保護她、呵護她,不願她再受到一丁點傷害。
可是雷魈越溫柔,她就越想起邵賜方的殘酷,於是哭得更厲害,像徬徨的孩子,無助地索取他的關懷。他也沒叫她失望,由著她哭濕他的胸膛,不在乎自己傷口的疼,就這麼緊緊地環抱著她。
桌底,黑豹本來已經睡去了,卻被凝煙的哭聲驚醒。它怔望他們一眼,又趴下舔舐毛髮,悶,主子只要碰上這香香的女人,就會溫柔得連它都不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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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凝煙與雷魈在忘璣閣療傷,京城皇宮裡卻是一片愁雲慘霧。小公主的病益發重了,聖主因而情緒低落。
鬼醫面見聖主,被聖主嚴厲的臉色嚇得直發抖。「你不是口口聲聲向我保證,一定會奪到還魂丹?枉費朕賜你百名精兵,結果呢?全燒死了!哼,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聖王嗟歎。「早知如此,朕不該顧及大理王顏面,放走凝煙公主,倒便宜了魔羅教,讓他們強奪了還魂丹!都是你這廝,朕都聽你的,鬧攘這麼大段日子,結果呢?」
鬼醫忐忑。「臣該死,請聖主降罪!」
聖主癱靠椅背。「降罪?殺頭嗎?還是鞭刑?」聖主冷哼道。「我看……就賜你毒酒一杯。」
「聖主……」鬼醫聽得心驚肉跳。
聖主心灰意懶,嗟歎道:「朕能賜天下人金銀珍寶,掌握所有人的生死,卻不能救自己女兒的命,唉!朕可憐的女兒……」
「微臣斗膽,敢問鳳公主現下情況如何?」
「段太醫說她性命危殆,群醫也束手無策。」
「微臣請聖主調派一千人馬,微臣設法向魔羅教——」
「你還敢說?!」聖主火大。「聽你的建議,千里迢迢請大理公主來作客,又不惜派兵支持你奪丹,為此還犧牲一名愛將,現在又讓魔羅教的人用妖術燒死百名精兵,你現在還要叫朕調兵給你?你、立刻給我爬回你的鬼地方,從今爾後,休在朕面前提什麼還魂丹,滾!」
鬼醫被罵得灰頭土臉,轉身爬離大殿,心頭連聲叫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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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後,房裡點上燭火,凝煙走到屋外,安坐在階梯上,拾來抱禧幫她搜來的短木枝,掏出青銅匕首,就著月光將它們枝枝削尖。
抱禧經過,問凝煙:「這削尖的木枝要做啥用?」
凝煙笑著,淡道:「拿來當箭使。」
「箭?要箭做啥?」
凝煙沉默了,只一枝枝削滿一筒的箭。削著削著削去幾個不眠夜,到最後連自己的心像都像箭般尖銳。她總是邊削邊想著邵賜方,越想心越冷,不殺他,難消心頭恨。每削完一枝箭,便讓箭尖在柔白掌間翻覆,掂量它的銳度。
真諷刺,她手裡的青銅匕首,它經歷過愛情,交換彼此誓言。它曾思念,曾與鹽梅纏綿,最後竟淪落到來削殺人利器。它倘若有情,定也欷噓,歎世事無常。
不過經歷些歲月,同個人、同把匕首,就起了這麼大變化?!箭尖越削越利,想著要用它殺負心漢,心更寒。
在凝煙削箭的時候,後邊房內,雷魈臥床,也默默聽著削箭聲。他正逐日康復,他病得很歡喜,因為凝煙會陪他,餵他喝湯吃藥,幫他纏換繃帶。第一次,被個女人溫柔照顧著,他心中有種奇妙的滿足感充塞著。他甚至希望傷口好得慢一點,讓凝煙照顧他久一點。
但是,有時他又氣惱自己這自私的念頭,當他享受著被凝煙照顧的歡喜時,他知道,她心中懷著滿腔怨恨,邵賜方背叛她,將她傷得太重。
這樣傷心的她,他卻不知如何安慰起,只能靜靜地看著她,心疼她。
除了那夜,她在他懷裡痛哭,之後就再沒失控地掉過淚,日常時候,她表現得若無其事,她也說話,她也會笑,但再也看不見發自真心,笑亮眼睛的歡喜。
雷魈尋思著,怎樣才能哄得她高興開心?他不會啊,更不懂怎麼討好她,忽地想到前日孫無極來探望時,兩人談話的情景——
「雷魈啊,聽抱禧說,凝煙對你很好。好兄弟,殺人端地容易,愛人卻很困難,你應好好把握這次機會,把情意都告訴她。」
「我不會。」
孫無極聽了直笑。「不會?只要拿出你殺人的魄力就行。女人嘛,就愛聽好聽話,你就說——凝煙我愛你,就算天崩地裂,我還是愛你……」
他的話,聽得雷魈直起疙瘩。
孫無極笑看雷魈彆扭的表情,問:「會了沒?」
雷魈想了想,道:「我不想說。」
「為什麼?」
「她現在不可能愛我。」
「何以見得?」
「她很累了。」怎好再拿自己的感情困擾她?
孫無極聽了,身子往後挪,瞅著雷魈,搖頭歎道:「雷魈啊雷魈,你幾時變得這麼溫柔了?你還是那殺人如麻的黑羅剎嗎?」
孫無極說的沒錯,殺人容易,愛人困難。除了陪她傷心,他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殺人易如反掌,只一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但愛卻讓他反覆揣測,每步都小心翼翼。
正因為是真心要她好,不是只為滿足自己的需要,所以才忐忑,反覆思量。想著要她歡喜,想到了最後,自己倒難過了。
對她的情意,他說不出口,慢慢由著密密情絲捆住自己,纏了一層又一層,緊到喘不過氣,胸悶體熱,想她想到發燒!他再不是那個殺人如麻的黑羅剎了。
還記得初遇凝煙,她美得像一道閃電,一出現就燦亮他的眼睛。他心裡起了微妙變化,霎時但覺魂魄不能自主,心神恍惚,像天地皆休,眼中只剩她。
她就像天邊一痕新月,有時近在眼前,有時又遠在天涯,他疲於奔命,追到遍體鱗傷,而她還是天邊一痕新月,抱不近。除了仰望,暗暗地對她傾慕之外,怎麼也走不到一起。
是他困住自己,凝煙傷心,他也傷心;凝煙不睡,他也不睡。凝煙食慾不振,他也沒了胃口;凝煙不想愛了,他……也不敢提這個字了。
日子過去,傷口漸癒,他開始忐忑,常望著床頂思量——她會留在他身邊多久?
這一日,她又來幫自己換藥。
「幾乎看不出傷痕了。」她對他笑著,仔細纏上乾淨的繃帶。「方纔抱禧跟我說,明日起你不用纏繃帶,他還說你可以出房走動了。」
雷魈聽了,並無歡喜的表情。
凝煙收拾桌上藥罐,他忽地扣住她的手,輕輕一翻,俯視那腕間的傷痕。他知道那是邵賜方命人劃的,如今都結了紅痂。
凝煙雙頰微紅,想抽回手,他卻牢抓著,用另一手挑了碗裡藥膏,幫她敷上。她看著他長了厚繭的手指,撫摸著她的皮膚,一顆心激盪著。
他又扯下一截繃帶,密密纏好了傷口,就著口咬斷,這才鬆手。
凝煙低垂著頭,不敢看他的眼睛,怕看到那雙飽含情感的炙熱眼眸,她會心動,她會走不開,然後又陷入情網,然後又開始了情的糾纏……
凝煙輕撫著傷處。「其實早都好了,不用這麼麻煩的。」
他遲疑了半晌,還是開口問了:「陪我出去走走?」
凝煙點點頭,答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