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一束盛放的百合交至關念慈手中。「你設計的禮服很出色。」
水晶燈下,慕藏鱗耀眼地對她微笑,笑得她心痛。
最新一季的服飾發表會辦得很成功。慶功宴上鎂光燈不停閃爍,好像很多星星亮著。群眾圍繞,記者追著設計師訪問。
關念慈只在乎眼前這耀眼的男子。他身材高大健碩,輪廓深刻,鼻樑高挺,他穿起西裝最好看,有一種渾然天成的魅力。
「你還記得……我最愛百合。」她聞著花。「真好。」她說。
慕藏鱗抽空來參加,陳穎加班無法陪他出席。
關念慈拉他去餐席吃飯,工作結束,她再無理由賴在他家;倫敦那邊也催促她回去,她情緒低落。
她一直飲酒,慕藏鱗怎麼勸她都不聽。
「讓我喝吧!」她笑著一直飲。
「醉了可不好。」慕藏鱗擔心。
「讓我醉一場……」她哀傷地笑著說。「我醉了,你要記得送我回家,你不會撇下我不顧吧?」
「小慈……」慕藏鱗面色為難。
會場熱鬧喧嘩,飯店外,下起大雷雨。
慕藏鱗手機響起。
「藏鱗。」是陳穎。「企劃部跟業務部吵起來,我走不開了。」她焦急地說。「要下大雷雨了,早上我出門時風大,忘記親愛的在你家,於是把陽台鎖了,它進不去客廳會淋濕的……」這時分親愛的都會回陳穎家等門。
慕藏鱗看了看腕上手錶。「別擔心,我等等就回去。我客廳紗門沒鎖,下雨它會進屋子躲。」
「你早點回去,把它關屋子裡,別讓它淋濕,會生病的。」她嘮叨地交代。
他微笑。「好好好,你安心工作,我會照顧它。」
辦公室裡蔚茵茵跟業務主任嚷起來,業務專員氣得掀桌,溫霞飛抓住想開打的組長,現場混亂。陳穎對著話筒笑著說:「我恐怕要很晚才能回去了,蔚茵茵大發飆,跟人槓上了。」
他哈哈笑。「那肯定很可怕,你躲遠點。」
「當然……ㄟ……發表會怎麼樣?」蔚茵茵開始咆哮了,吵得她躲到一邊講電話。主任扔了企劃書,剛好砸中霞飛腦袋,總經理氣得拍桌怒斥。
「不說了!」陳穎收線。
慕藏鱗關了手機,發現關念慈乾掉一瓶威士忌,她掛在椅子上胡言亂語。
慕藏鱗惦記陳穎的話,他跟念慈說:「我要先回去了。」
關念慈趴在沙發背上瞧他一眼,忽然整個人倒向他。「我也要……我跟你走……」
「小慈?」
一旁同事見狀,對慕藏鱗說:「她醉啦,你先送她走吧!」
晚會還沒結束,在念慈同事們的建議下,慕藏鱗跟關念慈先離開。
大雨模糊車窗,雨刷吃力,關念慈一路上胡亂叫嚷,她的心情很差。她罵她的上司、罵她的同事,連自己都罵,說她這次設計的不好什麼的,她一直想開門下車,慕藏鱗連忙攔阻。
「危險!」他湊身把車門關上。
她倒上他肩膀痛哭。「我愛你!」
大雨磅磚,她的哭聲淒厲。
慕藏鱗很為難。「你喝醉了。」婉轉地拒絕她。
「不!」她痛哭。「我說真的,我還是最愛你!」她任性地哭起來。
慕藏鱗只好一直安撫她。好不容易返家,扶著爛醉的她進屋子,貓咪聰明地在他家客廳躲雨。
「喵∼∼」親愛的撲來跟他撒嬌,這時關念慈對著地板嘔吐起來。
慕藏鱗歎息,去找了拖把收拾。關念慈倒在地上呻吟,雷聲轟轟,他處理完到浴室沖洗。
聽著雨聲淅瀝,關念慈睜開殷紅的眼睛,看見一隻貓對住她的臉。貓的眼睛打量著她,好像在笑話她。
關念慈噴怒,一把揪住它。「你也笑我?都是你!」親愛的痛得喵喵叫,張嘴要咬關念慈,她驚駭氣得將它扔出客廳。「滾!」她摔上紗門。
親愛的第一次被這樣粗暴對待,嚇得低吼一聲躍上牆跑了。
關念慈撲倒地板哭泣,她恨死這隻貓,要不是它,他們怎會相遇?它糾纏他,陳穎也糾纏他,他們都討厭!可惡極了!
關念慈哭倦,倒臥地板。閃電交加,雷聲霹靂。
水似潑下來那樣一片片地淌,親愛的躍上屋簷,躍回二樓陽台,它想找地方躲雨,它喵喵地對著鎖住的紗門叫,裡邊暗著,它的主人還沒回來。
它淋著雨回不去溫暖的家,於是轉身躍出陽台,躍落地上,在雨中奔馳找地方躲雨,灰濛濛的巷子,好幾次它差點被車子撞到,它越走越遠,消失巷弄。
※ ※ ※
慕藏鱗將關念慈扶進客房,讓她倒至床上。他起身時她拉住他的臂膀,可憐兮兮地望著他。
「鱗……」她哽咽。「真的……你真的不愛我了?」
望著她傷心的表情,慕藏鱗也不好受,他試著令她明白。「小慈,我們……不能只當朋友嗎?」他為難的口氣,令她眼淚消得更多。
「要是她沒有硯台……」她哭道。「你就不會喜歡她了!都是因為他媽的硯台……」
慕藏鱗歎息,幫她蓋上被子。蹲在床畔溫柔地對她說:「不,不是因為硯台。小慈你知道的,感情是沒法預料的,我並不知道會愛上她……不是因為硯台的緣故,我也說不明白。」他苦惱。「我好像在自掘墳墓,很荒謬,很可笑,我愛上她,於是硯台的事都不好提了。」他懊惱地歎氣。「我不想她覺得我卑鄙,我真活該了,我不敢跟她要硯台,我愛她,我不要她討厭我。你懂嗎?不是因為硯台,我愛的是她這個人……」
「她有什麼好?」關念慈哭泣。「她比我好?你告訴我,我不明白你愛她什麼?」
慕藏鱗皺眉思索,他想著陳穎,想著他們初遇至今發生的種種事情,想起剛認識時她把他氣得半死,慕藏鱗苦笑。
「我啊……我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喜歡她,真要說我也找不到理由。說不出什麼道理,只知道她令我很充實,令我歡喜,讓我患得患失,有時還折磨我讓我生氣……對不起……」他抱歉地望著關念慈。「我沒有好的理由。你也很好,你很出色、很優秀,但我就是莫名其妙愛上她。念慈,或者是我配不上你,以你的條件,該值得更好的人。」他給足她面子。
但她只要他!關念慈蒙住臉痛哭。是的,她其實知道,不是因為硯台,慕藏鱗不是那種卑鄙的小人,他是真的愛上陳穎。
關念慈轉過身抱住枕頭哭泣。
「小慈……」
「我懂了。」她傷心。「你別管我了,我後天就回倫敦了。」
「對不起。」他只能這樣說。他不再可以抱這個女人了,儘管看她這樣傷心他很不忍,可是他該對而今他深愛的女人負責。
關念慈閉上眼睛放任自己哭個夠,明天起,她要忘記這男人;她該醒了,她該重新做人。
慕藏鱗退出房間,去洗了個澡,洗去滿身酒味。
出來時看了新聞,雨勢磅磚,他把音量開大。轉頭望著灰濛濛的院子,不知道陳穎有沒有帶傘。
門鈴響了,他去開門。
陳穎收傘,他愉悅地領她進屋。
「貓呢?」陳穎笑著在屋內找。「親愛的?親愛的?」
慕藏鱗幫她沖茶。
陳穎找不著貓。「它呢?」
慕藏鱗幫著找,不見親愛的蹤影。「怪了,剛剛還在啊……」
陳穎感覺不對勁,她抓了傘上樓找,推開紗門,陽台空蕩蕩一地的積水。
雨打在她身上,她聽見慕藏鱗在樓下呼喚愛貓的名字。
貓呢?它不見了?雨打濕陳穎的發和頸,她冷顫。這麼大的雨,它能去哪兒?
慕藏鱗上樓,一進屋就看她傻傻立在陽台上淋雨,傘落在她腳邊。
「穎。」
她轉身望住他。「貓呢?」她眼色空洞,不敢相信愛貓不見了。
「……」慕藏鱗難過地望著她。「會找到的……」
雨打濕她的眼睛。「貓呢?」她又問一次,這次她問得很大聲。
他擔心,上前拉她進屋。
「你先進來,我去找!」他保證,但她甩開他手,不肯進屋。
這麼大的雨,她的貓能去哪?想像它雨中亂闖,陳穎很擔心。他明明說要顧好它的,他為什麼沒看好它?早知道她就自己回來開紗門,早知道她……
「是我不好,小慈醉了,我忙著照應,沒看顧好它。穎,你先進來,別淋雨。我會找到貓的……」他陪她站在雨中,他認錯。「先進來好不好?」
又是那女人!陳穎火了。「我去找它!」說著就走,慕藏鱗攔住她。
「現在雨很大,你別亂闖!它肯定避雨去了。」
「你又知道了?」她吼著掙脫他,她焦慮地嚷起來。「你根本不擔心它,都是你不好!你明明說要顧好它的,都是你!為什麼讓它不見了?」他根本不在乎,他其實都是裝出來的,他在乎的只有硯台,他哪裡在意貓的死活!?
慕藏鱗凜容。「好,是我的錯,你先冷靜下來……」他包容的口吻讓她難堪,明知道不該這樣吼他,可是……她轉身就走,他再次攔住她。
「雨很大,你在家裡,我去找……」
「不用你管!」甩開他手,她這一嚷,令兩人都怔住了。她緩緩地轉過身來望住他,閃電打在他身後,青光閃爍,好像魔鬼伺機要吞噬他們。
她注視他。「你不用再裝了,不用裝得在意我,更不用假裝你在意我的貓……」她說了,她終於說了。
他臉色驟變。「什麼意思?」
陳穎發抖,她走過去拉開抽屜,拿出硯台。她看著他一臉錯愕且複雜的表情。忽然,陳穎將硯台砸至地上。瞬間,「匡」的巨響震撼他,眼睜睜看著硯台被砸個粉碎,他血液凍結。
「為……為什麼?」多年夢想,就這一秒粉碎。
她恨死這硯台!陳穎紅住眼眶,咬牙道:「不必傷心,不用心疼。」他的表情令她心碎。「慕藏鱗,我問過母親,這是贗品,從來不是你要的那只硯台,現在你知道了,你可以走了。」她一直隱瞞住真相,一直就怕他發覺這硯台是贗品,她想他永遠留在身邊,可是這能瞞多久?早晚他會知道啊,她根本在騙自己!她摔破硯台,這假硯台,這虛偽的感情,她不要了!
慕藏鱗蹲至地上,拾起碎片,抬頭,望住她。
「你錯了。」他的聲音痛苦,望住她的表情很複雜。「這是真品。」
真的?陳穎傻了。「不可能,我媽說……」
「我不會看錯,你拿去鑒定,它的確是鑲塵硯。」
雷聲轟轟,伴著淅瀝的雨聲。
陳穎僵直著站在那裡,她的手心冰涼,她的眼色惶恐。難道……母親弄錯了?是真的?
慕藏鱗起身,望著她,他們之間忽然都沒有話說了。
令人窒息的沈默。
後來他先開口,他說:「我去找貓。」他轉身走出大門,他沒看她,逕自下樓。
他走後,陳穎身子一軟,跌坐地上。她剛剛做了什麼?
是真的?她親手砸毀他最愛的硯台,也親手搞砸了他們的愛情。陳穎蒙住臉,顫抖起來。
※ ※ ※
驟雨中,穿越公園,繞過小巷,路燈奄奄一息,晚風潮濕。
慕藏鱗儘管撐傘,雨勢瘋狂,仍打濕他肩膀。他呼喊著陳穎的愛貓,找遍它可能藏身的地方,車底,騎樓,公園草叢,仍然不見蹤影。
凌晨時分,雨勢減緩,他疲憊地坐在公園椅上,四下無人,心亂如麻。
先前陳穎拿出硯台時,他驚愕且難堪,原來她都知道了。然而當她親手將硯台打碎時,那難堪即刻變成熊熊怒火,他胸腔發熱,無法不在意,他氣得想咆哮,可是他忍住了。他憤怒那樣珍貴的古物就這麼破碎了,她輕易地砸毀它,輕易地令他幾乎要恨起她,他甚至能感受到那硯台粉碎時的痛。
它帶著歷史,它很珍貴,而陳穎毀了它。她甚至不知它的價值,她不懂它,她竟以為那是贗品,這是對它的侮辱,那分明是真的。
可是……他又怎麼忍心對她生氣?當她最摯愛的貓咪不見時,她眼底的恐懼,她無助的表情,狂亂的語氣就像失去孩子的母親,她那麼焦慮以至於她憤怒他、遷怒他,衝動地毀了硯台。
慕藏鱗感到難堪,難堪到他甚至不好直視陳穎眼睛。
原來她都知道,她是打幾時起發現的?
你不用再裝了,不用裝得在意我,更不用假裝你在意我的貓……
原來她認為他都是裝出來的,她一直這樣看待他對她的好嗎?
想起這段日子,她是怎麼看自己的,慕藏鱗一陣寒冷。她是用什麼目光來評斷他?她覺得他卑鄙?她卻表現得什麼都不知曉。
她為什麼要這樣?如果她認為他只是為了硯台才接近她,那麼為何她又願意接受他的感情,跟他一起?
假使不是貓咪令她失控,衝動地嚷出來,她難道要一直這樣佯裝無知下去嗎?
慕藏鱗想不通,他感受到一種憤怒,對陳穎的憤怒。
她認為他是為了硯台才愛她,她認為他對她的好都是在演戲,她這樣看待他,把他當是這樣卑鄙的人,她不拆穿也不挑明,在他真正愛她時,她原來一直冷冷地旁觀並且評價他這個人嗎?
慕藏鱗黯然,他就像一個還沒申訴、還沒辯護,就先被判了死刑的犯人。她沒問清楚他的心思,沒理解他的想法,就這麼靜靜地看他繼續犯罪。他好氣她,她為什麼總是這樣隱藏住自己?她為什麼都不說?她為什麼不試圖問問他真正的感受?
慕藏鱗歎息,她自以為知道一切。
是的,她知道他為了硯台接近她。是的,一開始他的確是。
但她不知道,當他們的關係變成愛人時,他是真正在投入他的情感,那已經不是為了硯台能佯裝出來的感情了。
她不知道他真正在愛著她,真正想呵護她;他沒有這樣遷就過一個女人,沒有這樣積極討好過一個女人。結果她一直在心底評價他、試探他!
他想起前幾日她問他有沒有最想要的東西,她說她可以給他——現在想起,慕藏鱗感到憤怒。那時,她就在試探他了?
慕藏鱗苦笑,這就是他們的愛?
充滿猜忌、試探,以及不信任!
陳穎真的愛他嗎?在把他當成這樣卑鄙的人時,她有愛他嗎?或者只是在看笑話?
雨勢緩了,他收傘。雨輕輕觸濕他的臉,他起身,高大的他此刻在燈下顯得頹喪失意,他感覺自己好失敗。
他此刻最想的是——找回陳穎的貓。
他深切地明瞭,假使陳穎失去貓,她會多麼痛心,她肯定會更封閉。
他不想她傷心,於是他一直找到清晨。
貓依然不見蹤影,懷著內疚自責的心情,他難過地踏遍巷弄。
活至三十二歲,他從沒那麼討厭過自己。
※ ※ ※
貓回來了,可是慕藏鱗沒有。
在他走後,在雨勢漸緩之後,陳穎聽見陽台有聲響,她轉頭看見愛貓匍匐在紗窗前望著她。
它歪著頭,狐疑地望住她。好像不明白今晚她怎麼關了紗窗,害它不能回家,又好像不明白她臉上怎麼淚痕斑斑?她怎麼坐在地上?她怎麼縮著肩膀看起來很傷心。
一見到它,陳穎宛若被人釘住身體,她只是直直望住愛貓,深怕這只是錯覺;然後在貓咪甩去身上水珠時,她猝然醒過來。
「親愛的!」她嚷著立刻奔去將它緊緊抱入懷中,那溫暖的小身體,那柔軟的毛,那活生生的觸感,令她淌下熱淚。
「你到哪兒去了?」她顫巍巍地哭起來。跟著,變成嚎啕大哭。「你把我嚇死了!」
陳穎狂喜,轉身就要去跟慕藏鱗說,可是破碎的硯台絆倒她。
她撲跌地上,硯台的邊緣劃傷她小腿,血濺出來,愛貓摔出她手臂。
痛!
陳穎疼得呼吸困難。
她想起來了,趴在冰冷的地板上,陳穎想起來了,今晚她對他有多壞,今晚自己有多差勁,多傷他的心。
貓不見了她就可惡地指責他、怒罵他,卻忘記他根本沒義務要看好她的貓。
陳穎痛得側身審視傷口,左小腿被劃出一道殷紅口子,她企圖用手去掩住傷口,溫熱的血滲出她指縫。
陳穎怔住了。她凝視破碎的硯台,它鋒利的邊緣,也濺上她血跡,這硯台彷彿無聲抗議她惡劣地砸毀它,它死了,可這硯台在昏黃的燈下猶綻放著不尋常的黝光。
這是慕藏鱗最珍愛的東西,她沒送給他;因為誤會,她砸壞它。
她一直以為這是贗品,它卻是真的,她有眼無珠,不懂它的價值。
她沒有看清楚它真實的面貌,她甚至沒有用心欣賞過它,但憑母親的話就以為它是贗品。她真蠢,沒能知道這硯台的價值。
那麼慕藏鱗呢?她可有看清楚他的為人?還是,她只忙於保護自己?她這樣過分,他還會原諒她嗎?他還肯愛她嗎?硯台毀了,他還會繼續愛她嗎?
門鈴響了,陳穎猝然回神。乍見到自己滿手的血,她都忘了自己在流血。
她吃力地站起來,血沿著腳踝淌下。她拖著步伐挨著牆伸手開門,身子隱在門後。
那慘白的臉令慕藏鱗傷心。
「穎……貓沒找到。」他感到自責。
他一直在幫她找貓,陳穎內疚地想死掉。「它回來了。」
慕藏鱗看見了,因它撲上來挨著他腳邊吃啥叫。「親愛的?」他立刻將它抱起,像陳穎先前那樣激動地緊緊抱住它,那歡喜的表情,令陳穎為自己今晚的行為更加內疚。
慕藏鱗放它下來,然後望住陳穎,複雜的情緒在他們之間翻騰。
「你……」他還能說什麼?從那對精湛的眼睛看來,他只是個卑鄙的人。
「……」陳穎面色慘白,眼眸哀傷。他見到貓咪是那麼歡喜,他是真正在愛著她的貓,她說了那樣過分的話,她做了那樣可惡的事,她滿心的懊悔與自責。她虛弱地扶住門扉,她瞇起眼睛,傷口如火般尖銳地痛著她,她抿住嘴唇,內心的疼痛也在撕裂她。
你還愛我嗎?她不敢問,挨著門望著他。
她一貫地緘默著,而這次他不再敢討好她,他覺得難堪。
他們之間無話可說,這真令人沮喪,是太多陰影遮蔽他們的情感。
「它回來就好。」結果他只是說。「你可以放心了。」
陳穎聽了張唇想說話,又因為不知要說什麼閉上了。她望著這個男人,他一直包容她,從他黝黑的眼眸,從他黯然的表情,她益發清楚地照見自己,自己是多麼不可愛的女人,多麼愛鬧彆扭的女人,最後還毀了他的硯台。
他為她找了一夜的貓咪,他對她的感情也許是真的,可是現在她還有什麼資格要他?傷人的話已經從她刻薄的嘴說出去,覆水難收。
結果是自己把他推出她的世界,是她搞砸一切。
她的沈默令慕藏鱗難受,他歎息。就這樣?就這樣嗎?已經玩完了?他黯然轉身離開。
他轉身的這一瞬間,陳穎感覺整個人好似被掏空了,扶著門虛弱地癱軟在地上,眼睜睜看著他離開她。
他寬闊的肩膀,他燈下的暗影,他頹喪的背影……眼眶刺痛,心臟揪緊,她喉嚨酸楚,努力壓抑住嚎哭的衝動。
他要離開,他要走了……她不敢留他。
走了幾步,像是感覺到她目光,慕藏鱗忽然回頭。
看她跌坐門旁,看她像個孩子那樣恐懼地張望他,驀地他看見地上殷紅的血,面容一凜。
他驚駭,奔上樓來。「穎!?」
她目光閃爍,他驚惶的表情、他奔來的模樣,令她呼吸困難。
慕藏鱗立刻用毛巾給她止血,他將陳穎抱起,他表情嚴肅,她仰臉怔怔望著他下顎,對他的感情脹滿胸口。
他開車送她就醫,車速很快,一路責罵她。
「你竟蠢得不知道要止血!」他心痛。「你不痛嗎?」他咆哮,那傷口教他震撼。「你真笨!笨極了!」假如他沒回頭,她要這樣傻傻地任自己痛多久?想及此他心臟揪緊,真的氣壞了。「我被你氣死了!」
她靜靜挨罵,他憤怒的嗓音奇異地令她感到非常安心。
一點都不痛,只要他在身邊,一點都不痛啊……
陳穎望著他憤怒的臉,目光濕潤。她好愛,真的好愛這個男人;那麼多罵罵她吧,她情願挨罵,只要他別離開。
「很痛吧?」他看她一眼,揪緊眉心,很為她擔心。「傷口那麼大肯定要縫了,你怎麼跌的?你太不小心了!」
陳穎低頭注視自己的膝蓋。「我活該……我打碎你最愛的硯台……」她用力地握緊雙手,僵著身體,忽然抽抽搭搭哭起來,眼淚不停淌,他聽得心碎了。
「穎,」他難受極了。「你還愛我嗎?」
她怔住,抬起臉看他,他操控方向盤,他望著前方空蕩的道路。
他忐忑地重複這句。「你愛我嗎?」就算當他是卑鄙的人,他也想知道,她愛他嗎?
「當……當然。」這話應當是她問他吧?
「有件事我想說明白。」他面色凝重。「不管你信不信,我愛你,不因為硯台。想認識你時,確實是;但愛上你是意外,不管你信不信,你比硯台更珍貴。我現在說一這話,希望你信我這一句,我愛你,愛得莫名其妙,但我確實愛慘了……」
醫院到了,他抱起陳穎送她急診。
掛了急診,執業的醫師幫陳穎縫傷口。因為疼痛,陳穎臉色慘白,慕藏鱗一直陪著她,當醫生將針扎進她雪白皮膚,他感覺那針好像紮在自己身上那麼疼。
※ ※ ※
折騰一夜,雨停了,灰濛濛的街,氤氳著濕氣。
「很疼嗎?」回到車內,他問她。
「還好。」陳穎低頭,想著他先前說的話。
慕藏鱗橫身過來幫她系安全帶。「這幾天你別上班了,也不准出門,剛剛醫生的話你也聽見了,傷口不能碰水,我會來幫你洗澡,你自己別亂來……」他叮囑。「不能吃燥的東西,想吃什麼我煮,你聽見了嗎?」
「對不起。」她忽然說。
他怔住,停住系安全帶的身子,轉頭望住她;他的臉離她好近,她濕潤的眼瞳映著他的輪廓。
慕藏鱗看她縮著肩膀,她重複道:「對不起。」白的皮膚,殷紅的眼,楚楚可憐。
陳穎竟然會說對不起,慕藏鱗不由得愣住了。
他看陳穎黑白分明的眼睛混沌了,她眼睛起霧,她聲音哽咽。
「真的……真的對不起。」說著,鼻子也紅了。她忍著眼淚,可是這相當困難。她誠懇道:「我喜歡你,我真的好喜歡你。」她深吸口氣,敞開心扉,把話都說出來。眼淚淌出,像無數顆珍貴的銀珠子,斷斷續續滑落臉頰。
他眼色黯了,這小小的車廂裡,她哭泣的表情、她說的話讓他心悸,這可愛的女人終於說了很多話給他聽。
「我國中時,住眷村,有天下午,跑來一隻貓,我養了它,它一直陪著我。我很膽小,一到晚上外邊很黑、很暗,我怕得不敢睡,可是……後來有貓咪陪我,它對我真的很重要,你知道嗎?」
慕藏鱗靜靜聽著,這是第一次陳穎說自己的事給他聽。
「我很怕它不見,我今天真是嚇壞了。」她望住他。「你出現以後,我很開心又好擔心,怕哪天你會離開我,我知道你可能是為了硯台才對我好……」她淚眼迷濛。「知道以後我問過媽,她說那是祖母買的便宜貨,根本是假的。我知道以後很怕……怕你發現它是假的……」她聲音破碎。「我……」她揪起眉頭,那模樣讓他揪起心房。她望著他。「我怕你、怕你離開我……結果它是真的,我竟然打壞了,我真蠢……」
他恍然大悟,陳穎佯裝什麼都不知道,不是為著要試探他,而是怕他離開?慕藏鱗抱住她,撫摸著她的頭髮。「不!」他好內疚,原來她一直這樣不安地和他交往,他給她的竟是這樣不堪的感受。
「別這樣說,不用道歉……」他心疼道。「東西是你的,你要打碎都行,不用跟我道歉,該道歉的是我……對不起,讓你害怕;對不起,害你這樣傷心……我……」他緊緊摟著她。「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了……忘了硯台的事,只要記得我是真的愛你,好嗎?」
陳穎閉上眼睛,回抱住他,枕在他肩膀上。她說:「我也是。」
「也是什麼?」他問。故意的,他想聽她說。
她臉紅,對住他耳朵呵氣。「愛你。」
他微笑,胸腔滿溢幸福。
晨霧濕濡窗玻璃,街景朦朧,車旁,路燈固執地暈黃著。
小小車裡,抱擁著一對愛侶,很旖旎、很溫暖。
※ ※ ※
清早機場,人稀少,感覺特冷。
關念慈攏緊外套,仰望眼前的男人,男人幫她拎著行李。
「我走了,你會記得我嗎?」她微笑。
慕藏鱗眼色溫暖。「當然。」永遠記得這個陪他度過年少歲月的女人。
她目光閃動。「當初……我們為什麼會分手?」她感慨。
他微笑,他還記得。「別忘了,那時你興致勃勃要跟學姊到倫敦發展,而我只想留在台灣。小慈……你如願成為名設計師,這是你當初的夢想啊。」
「是,你也成為出色的古董商……」但是屬於他們的愛情不復返。
是她的選擇,她能怨誰?某些東西放手了就永不回來。要是早知道,她不會捨得放開這男人。
她溫柔微笑,眼睛閃爍淚光。「我祝福你,和你一起的時光是我最好的回憶。」可惜她領悟得太晚。
「謝謝。」他說,把行李交給她,她接過來感覺好沈、好重。
播音催促旅人登機,她深注他一眼。
「我祝福你們。」關念慈望向遠處等待慕藏鱗的陳穎。他也回頭,看陳穎低頭翻閱書報攤上的報紙,她故意不過來打擾他們道別。
關念慈注意到慕藏鱗望著陳穎的眼色特別溫柔,她苦笑,拍拍他肩膀。
「我走了。」轉身離開,這次離開的腳步特沈重。她知道屬於他們的故事已經結束;她知道他們已經走上不同道路,再不會有交集。他已經找到他想廝守的女子,她只能說再見。
慕藏鱗目送初戀的女友離開,對她的關愛將永遠藏在心深處。
她走後,他轉身,踱往路前的陳穎。
感覺到他走近,陳穎抬頭望住他。
他很自然地攬住她臂膀。「我們走。」
陳穎偎著他身子,他有力的臂膀堅定地托住她的腰,讓她行走得安穩。
「我抱你吧?」他擔心她腿上的傷。
「不要。」那麼多人看著ㄟ。
「那我背你吧?」
「不要。」她瞪他。「不痛啦!」
他笑望她。「你怕羞啊?」
她瞠他一眼,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