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蟬兒 第八章
    春天來了嗎?

    某一天雪停了,又一天大雪融了。

    卓菲對龐轍嚴的殷勤始終得不到該有的響應,今日她看見花苑裡,枯樹抽出了嫩芽,萬物生氣蓬勃,可憐她心底的愛卻逐漸干枯。

    傻子都看得出來,大師兄對柳夢蟬的呵護逐日明顯。

    他們常在深夜一起吃飯聊天賞月,龐轍嚴毫不避諱讓視線追隨著柳夢蟬,當夢蟬出現時,他黝黑的眼眸裡總會閃爍著光芒。

    「嗚……」卓菲嗚咽一聲,倒向一旁溫暖的身軀。「二師兄,我好慘啊!」

    慕風還是稱職的扮演他悲情情癡的角色,他拍拍師妹的頭,陪著她哭泣。「師妹……喔……師妹……問世間情為何物?」他又開始吟詩了。他安慰著卓菲。「不要緊的,二師兄陪你喔……」他忽然「哇」的一聲比她哭得還大聲。「我陪你哭,我們好慘啊……哇……哇……」

    卓菲左眼皮抽搐著,忽地有一種很荒謬的感覺。一個大男人竟這樣嚎啕大哭,難看死了!「你哭什麼哭?是我失戀,你干麼哭得比我還慘!」

    「師妹……」他泣不成聲拚命抹淚,哭得一塌糊塗。「我也失戀啊!」慕風淚眼汪汪可憐兮兮地瞅著卓菲漂亮的臉蛋。「嗚嗚嗚……師妹,人家比你更慘,人家明明愛你愛得要死,還要眼睜睜看著你為另一個男人哭,還要振作精神安慰你,你說……」他忽然抓住她手臂。「你說,二師兄慘不慘?二師兄比你還痛啊!」

    「你知道你這樣哭有多丑嗎?」她推開他。「誰希罕你安慰了?一個大男人哭成這樣,你丟不丟臉啊?惡心死了!」她起身扭頭就走。

    「師妹啊……」慕風揪住她裙擺,仰望她,眼中淚光閃閃,他呻吟。「你可以不愛我,但求你,別討厭二師兄,師妹啊──」

    「你放手!」卓菲低頭要抽開被他揪住的裙擺,慕風不放。她硬是扯,慕風整個身子往前拖行,還是不肯放手。

    卓菲目光一凜,深吸口氣,雙手握拳仰天長嘯。「啊──」隨即一腳將慕風踹飛出去,她咆哮道:「煩死啦!」

    只見慕風該該該地跌落花苑,又該該該地滾入池塘,又該該該地一只烏龜游過來往他屁股咬下去──

    「該──」最後以一聲哀嚎結束,他倒在池塘邊。嗚……愛就是這麼偉大,慕風虛弱地想著,合上眼一滴淚悲哀地淌出眼角。就算被揍、被踹、被打、被烏龜咬,他也無怨無悔地接受了,誰叫他是情癡呢!

    卓菲一直冷漠地看著這慘烈的一幕,然後她雙手環胸站在廊上,睥睨著對他高聲問:「哼,這樣你還愛我嗎?」她驕傲地說道。正愁一肚子鳥氣沒地方發洩呢,這會兒全遷怒到慕風身上,把他扁得慘兮兮。

    慕風虛弱地雙手攀著池塘邊,睜開眼,隔著樹兒,隔著稀疏的日光,遙望那高傲地立在廊上、遙不可及的卓菲。

    「菲……」他深吸口氣,顫抖地說:「就算你把二師兄打死了,二師兄還是……」他堅定地吼道。「愛、愛、愛、愛、愛、你!」他熱切的告白回蕩在整個花院,擊中卓菲的心。

    卓菲瞳孔一縮,心彷佛被什麼重重地撞了一下,驀地眼一瞠。

    「喔……」卓菲呻吟地捂住胸口,胸口劇烈起伏。「這……實在是……」實在太感人了!

    沒想到她竟讓一個男人這樣死心塌地愛著,無怨無悔、義無反顧地深深愛著,甚至被踹、被扁還是深深深愛著她。

    終於卓菲深吸口氣,望住二師兄激動嚷嚷:「二師兄!」熱淚沖上眼眶,她捂著胸口對池塘邊那摔得快殘廢的男人呼嚷:「二師兄──」

    那男人張開雙臂,晃了晃身子,提氣對她高呼:「師妹……」

    「師兄……」

    「師妹……」

    「師兄……」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突然天地動容,落下細雨見證這「驚天地泣鬼神」的一幕。但見卓菲跳下花苑,奔過綠草、奔過碎石,淚潸潸地撲進二師兄張開的臂彎中。

    慕風抱住伊人,仰頭感動得眼淚直噴,宛若兩列沖天瀑布。「師妹啊……」他感動得緊抱住卓菲,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卓菲終於接納這個情癡,溫柔地埋進他懷裡。她啜泣地哽咽道:「菲決定愛你!」她太感動了。在龐轍嚴殘酷的拒絕她後,慕風像朝陽立即熱情地溫暖她,並重建她崩潰的自信,讓她瀕臨毀滅的自尊馬上康復痊愈,讓她覺得自己還是粉有魅力的。

    「風也愛菲。」慕風心滿意足地摟著佳人。

    春天果然來了。

    艷陽下,柳夢蟬笑盈盈地提劍,擺出個看似凶狠的姿勢,劍尖指向前方,左手二指朝天也向著前方,左腳膝蓋弓起,一個很豪氣的劍式被她臉上那抹笑給消減了氣勢。

    龐轍嚴高大威猛的身子就立在她後頭。

    「不是這樣。」渾厚低沉的嗓音拂過她耳畔。他正教她劍式防身,大掌覆上那握劍小手。「使勁!」

    夢蟬的心突地一跳,笑靨更深了。師父的手又大又暖,突然──「唉喲!」腦袋被狠敲了一記。

    「叫你使勁!」他凶道,垂眸瞪著那小腦袋瓜。「你笑什麼?又在胡想什麼?」

    夢蟬臉一紅,心虛地搖搖頭。她瞅師父一眼,笑了。

    龐轍嚴緩步上前,另一手抓住她左臂,等同將她圈在胸前,熱熱的呼息拂上夢蟬頸背,她一陣恍惚,心不在焉地聽著師父在她耳畔說著話,一邊調整姿勢。

    「手再高些、下巴昂起。」他溫熱的體溫包圍住她。

    夢蟬臉紅似火,她的背親密地抵在那一片寬闊灼熱又結實威猛的胸膛前──老天,她不禁想到他吻她時、他擁抱她時,那親密而熱情的滋味,老天,她根本無心練功。

    夢蟬身上好聞的氣息,還有那艷紅了的頰,在在令龐轍嚴胸腔發燙、渾身燥熱。該死,他在心底詛咒,克制自己那只想把她壓在身下的沖動。

    他對柳夢蟬有欲望,而這欲望折騰得他快要瘋了。她是如此年輕美好,而他對自己的情感混沌而焦躁,這不像平時的自己。龐轍嚴放開她,同時夢蟬轉過身來,又用那該死的無辜的表情瞅著他,那一對該死的水汪汪的眼睛,該死得害他只想吻她。

    是的,龐轍嚴雙眸一黯,男人是貪婪的,他不否認自從吻過她後,他就開始想要得更多,更多……

    「師父?」夢蟬抿抿唇,困惑地眨眨眼。「你生氣了?」因為她不夠專心嗎?

    不,他沒有生氣,只是對自己的欲望憤怒罷了。他抽去她手中劍,同時低頭封住她那善於道歉的嘴。甜蜜如糖的滋味將他的理智鏟平,而她該死的毫無矜持,只會該死的在他將舌頭探入她嘴裡時發出該死的呻吟……

    他的吻熱切霸道,貪婪熱情地搜索她唇內的每一寸柔軟,當他這樣吻她時,夢蟬就會手足無措腦袋化成一攤漿糊,對於如何應付男人的欲望,她生澀而笨拙,但至少有一樣是不必學的,那就是本能地讓自己的舌頭纏上他的,本能的將身體貼近他強壯的身軀,本能地在他輾轉熱吻下發出忘情的呻吟。

    炙熱激情的吻如燎原野火,他的大掌情不自禁在她柔軟的背脊摩挲起來,股間的亢奮和他殘存的理智拔河,好一會兒當夢蟬已渾身酥軟無力時他才咬牙放開她。

    他臉上有著她從未見過的復雜表情,黝黑的眼珠閃爍,灼熱的視線停留在她臉上。

    有一剎的沉默,而她為了那個深吻顫抖。

    「夢蟬……」龐轍嚴注視她,她的發梢因他方才熱情的擁吻而亂了,她的氣息亦是,兩頰紅艷,唇兒泛著蜜澤,紅潤得似要滴出蜜汁,該死!他又想吻她了。

    他懊惱的低咒,然後閉眼深深深呼吸,試圖冷靜理智地面對她。然後他睜眼,道:「我曾騙卓菲,讓她誤以為我們一起。」

    夢蟬昂臉困惑著,是的,他是說過。那是一個小小的謊言,但是……那還是謊言嗎?在他們一次次情不自禁的親吻後。

    「師父?」她笨拙地皺皺鼻子,那可愛的動作,讓他瞳孔一縮又開始焦躁地想──也許他該親吻她小巧乳白色的鼻尖,然後繼續折磨她柔軟薄小的唇瓣。他眼神一黯,或者還有那纖白的頸,他能想象藏在絲綢衣裳裡是怎樣嬌小纖柔的身軀,一想及此他身體某處又開始抗議了。

    「該死!」他挫折地低吼。

    夢蟬被他那聲低吼嚇了一跳。一向冷靜的師父最近常常在親吻她之後,發出類似的咒罵和懊惱的咆哮,及一臉沮喪的神情,彷佛她有多困擾他、多令他煩躁似地。

    夢蟬立即悲觀地想,他為什麼總在親吻她之後生氣?是為了她笨拙的反應嗎?當他又懊惱地歎氣時,柳夢蟬開始沮喪地啜泣起來。

    「該死!你哭什麼?」他瞪住她,看她眼眸噙著淚光,一副很沮喪的模樣。

    「師父你為什麼一直歎氣?你討厭我?我做錯了什麼?你教我啊……」她小心翼翼地問,然後看見他一愣,隨即朗聲大笑起來。

    他一邊笑,一邊朝她親暱地眨眨眼。「不是的,夢蟬,你誤會了。」他是對自己的欲望而焦躁憤怒。

    龐轍嚴以一種溫柔的目光看著她,然後他伸手勾起她下巴。

    「我說過,事情處理完畢離開龐門後,就要幫你找個地方安身。」他垂眸注意到她不安地蹙起眉頭,繃緊身子,他猜她是往壞處想了。

    果然,她用一種干澀的聲音問他:「師父……師父找到地方了嗎?」嗚嗚……淚水湧上眼眶,她其實只想留在師父身邊啊。

    龐轍嚴溫柔地撥開她額前的發。「我請總管問過幾個地方,他們都很樂意收留你──有峨嵋堂,那裡全是女弟子;福園山莊,是開染坊的,那裡有師父舊識,會特別照應你;或是七裡外的寶山寺,那兒的主持和我相熟,環境清幽,隨你想留多久都行。」

    「那師父呢?」夢蟬一顆心直往下掉,聲音虛弱無力。「師父要回麒麟山嗎?」她鼻音好重,因為忍著喉間酸楚的緣故。

    龐轍嚴看她臉色由紅轉為慘白,看著她焦慮的瞳眸又開始染起一層薄霧。

    他微笑。「是,師父回麒麟山。」然後她那小巧白皙的鼻尖開始紅了,她幾乎要哭出來了。那泫然欲泣的表情,讓他決定不要再嚇唬她了。他揚眉,笑望她。

    「或者……」他的聲音低得似酒醉人。「或者你想和師父回麒麟山?」

    夢蟬眼一瞠,熱淚同時淌落頰畔。

    他俯望她,看見她略略訝異地將臉仰得更高,恍惚得好似聽錯了什麼。

    望著她懵懂的模樣,他於是重復:「或者你要和師父回麒麟山?不過那裡生活單調乏味,人煙稀少──」他促狹地朝她眨眨眼。「甚至還有赤發妖,你要是不怕的話……」

    她破涕為笑,揉揉鼻子,然後有些不好意思地上望他深邃的眼眸,那歡喜的表情太過明顯。

    「怎樣?」龐轍嚴勾起嘴角,懶洋洋笑著等她回答,但其實心底早知道答案。

    夢蟬小心翼翼地揚眉瞅著他。「真的?我可以和師父回去?」不是誑她的吧?

    龐轍嚴鄭重警告道:「只要你別再用毒菇煮湯。」

    頓時她捂住鼻子尷尬地直笑,然後眼淚也湧得更凶了。那又哭又笑狼狽的模樣可愛極了,特別地討人喜歡惹人憐愛,於是他毫不猶豫地一把將她圈入懷裡。

    夢蟬貼在他肩上,又用那軟軟的聲音在他耳畔低低喃語。「師父對我真好……」夢蟬雙臂半圈著師父強壯的身體,忍不住地眼淚直落,但這是喜悅的淚水。她心悸地被師父牢牢鎖在壯臂間,她歎息地想,師父是喜歡她的吧,而且很快的,她要和師父回麒麟山了。

    很快的,那兒將只有她和師父,她可以永遠永遠陪在師父身邊,這樣想著,心底就溫暖踏實了。

    龐轍嚴何嘗不是呢?這樣圈住她,心底有說不出的充實感。這種溫暖的親暱滿足是他從未經歷過的,讓他只想永遠地將她留在身邊。

    黃昏。

    書房裡,龐轍嚴將幾本厚重的龐門秘籍看過一次,試圖改變幾路拳法,他疲倦地靠向椅背長吁口氣,長腿交叉椅前。老門主早己不支地伏案呼呼大睡,甚至打起鼾來。

    老總管適時地繞進書房幫龐轍嚴添茶水。「大師兄歇會兒吧,看你累的。」

    龐轍嚴下顎抵靠在合握的指關節上,瞇眼思量。「我實在想不通……」他始終覺得不對勁。

    老總管擱下茶壺。「怎麼啦?」

    「龐門武功招式復雜,詭譎難測,亦不曾外傳,為什麼焰合堂能創出克制龐門路術的拳法?」

    「或許是找了什麼高人吧。」老曹刻意輕描淡寫一句。冷靜!千萬冷靜!

    龐轍嚴黑眸上望,老總管一陣頭皮發麻。龐轍嚴緩緩問他:「這陣子可有將哪本秘籍出借?」

    「怎麼可能?」老曹搖頭,一臉堅定。「您是知道的,咱秘籍管得特嚴,平時還加大鎖哩,怎麼可能借人啊?除了門主和師娘就您可以調閱了,這秘籍是絕不可能外借的,這點您大可放心。」

    「嗯。」龐轍嚴拂去書冊上的灰塵。這些拿回去,順便把刀譜一十二冊全拿來。」

    「我這就給您拿去。」老總管聽命,將桌上幾本冊子收齊了環在臂間,才轉身便聽見龐轍嚴驀地開口。

    「等等。」龐轍嚴緩緩起身。「我跟你去拿。」

    老曹身子一緊,沒回頭只頓了一下。「那好,我拿鑰匙去。」

    路上,龐轍嚴和他閒聊起來。「聽師父說你年底要回老家了。」

    「是啊,都這把年紀要回去養老嘍。」老曹抹抹汗,越抹汗淌得越多。給焰合堂謄的天字譜還沒取回,他暗暗祈禱龐轍嚴不會發現。只一本譜子,他不可能會發現吧?

    鹿轍嚴朝他微笑。「老家還有什麼人?」

    「不就一個舅子,沒啥好提的。」

    「明兒定要師父撥一筆銀子供你養老。」

    「這怎麼成?」他臉紅脖子粗急急推卻。「誰不知道我曹老淡泊名利兩袖清風,這些年您夠照顧我了,這銀子我不可以拿,不行啊,拿了可要天打雷劈的。」當然不拿,他要的可是一大筆一大筆的金銀珠寶。

    看他急切的模樣,龐轍嚴朗聲大笑,停在經閣前,等他拿鑰匙開鎖。

    門緩緩推開,這裡是龐門禁地,裡頭昏暗,擺著幾個巨大的櫃子,櫃內全是成套成套龐門師祖傳下的武術精華。

    龐轍嚴隨手取下幾本翻閱,老總管不著痕跡地擋在少了天字劍譜的櫃子前。他緊張地絞緊雙手,沉默地等著龐轍嚴挑出一本一本刀譜,這房裡悶熱,他滿頭大汗。

    終於龐轍嚴挑中幾本拳譜,轉身對他笑道:「行了,我們走吧!」

    「哎!」太好了,老總管暗暗松了好大一口氣。他接過譜子將門拉開,龐轍嚴緩步出來,要跨出門檻時,眼角余光恍若打量到什麼,他停步,側身凝視角落那格櫃子。

    「天字譜呢?」那一排書松了些,的確是少了一本。

    老總管猛地心一緊。「ㄟ?什麼?」老總管踱返書房望著那一櫃。「還真少了一本!」他力持鎮定,低身佯裝著搜尋起來。「會不會掉哪去了,我找找……」

    龐轍嚴趨步過去。「有嗎?」

    「唉呀!」老總管趴在櫃底往裡頭瞧。「在這兒呢,真見鬼了!」他作勢去撈,臉則向著龐轍嚴笑望著,忽然他眼一瞠。「構著了!」

    龐轍嚴俯身見老總管慢慢抽出手。

    老總管小聲地說:「這不就是……」驀地在龐轍嚴來不及響應前,他忽地抽手襲出一冽迷香。

    「你?」龐轍嚴退身不及已著了道,登時一陣頭暈目眩,眼前一片蒙矓。糟了!是迷香,他身子一傾,軟軟倒下。

    老總管掩住鼻子等迷香散去,片刻後他揚揚袖子抖掉灰塵。

    他趨前俯視昏倒的龐轍嚴。「誰要你這麼多事?少一本秘籍都給您發現了,嗟!」他踢踢龐轍嚴龐大的身子。「這會兒你不是叫我難做嗎?我不殺你都不行了,是不是?唉!」他歎氣。「您這是害我為難啊,大師兄……」他低頭抽出龐轍嚴隨身佩戴的彎刀,銀芒登時映亮他的臉。

    老總管半彎身子,雙手合握刀把,將刀口子對准龐轍嚴頸子。「您別怪我啊……我也是被你逼的嘛?是不?」他屏住呼吸,閉上眼,一鼓作氣將刀劈下──

    鏗鏘一聲!

    沒有預期中的鮮血,老總管恐懼地睜眼,發現刀勢劈偏了,刀子沒入龐轍嚴頸邊地板。

    雖然沒劈中,可他已經雙手顫得握不穩刀,老總管索性扔了刀子,目露凶光深吸口氣,彷佛下了重大決定似的,他瞪住昏迷的龐轍嚴,然後俐落而果斷地狠狠跩下腰帶,他將腰帶在兩手間奮力一扯,發出「咻」的一聲,迅速將它纏上龐轍嚴頸子,接著雙手奮力將腰帶一絞,昏迷中的龐轍嚴因被扼斷了呼吸,痛苦地擰起眉頭,並發出氣悶的聲音,老總管聽見那痛楚的聲音,忽然將腰帶一松,蒙住臉。

    「喔不、不!」他反手抵著額頭搖頭抽氣。「我下不了手,這太殘忍了……」他沒法親手殺他。

    老總管望著外頭昏黃的天色,迷香只有五個時辰的藥效,他必須快點殺他滅口。一旦武功高強的龐轍嚴醒來,他就死定了!老總管蒙住頭,他不想親手殺死龐轍嚴,那讓他覺得自己真的變成十惡不赦的壞人,而其實他只是愛財。

    老總管望著龐轍嚴,昏迷中的他看起來依然充滿危險。老總管瞇起眼睛,他望著天色思及離龐府不遠的海,算算時間正逢退潮之際,他想了個辦法,可以殺了龐轍嚴,而他又不會有太強烈的罪惡感。

    他找來一條特制的麻繩,然後將雙手插到龐轍嚴兩腋之下,小心地將他拖出藏經閣。幸而這裡是禁地,只要他從後院離開時小心點,應該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龐轍嚴帶出府邸。

    天空浮雲流動,暈黃的夕照自雲層流瀉而下。

    柳夢蟬獨自在後院練著早上師父教她的劍式,簡單的幾個動作她練了一下午還是無法流暢地連貫起來,當她試著劈下前方頂上樹葉時,梧桐樹前方走廊一個鬼鬼祟祟的影子閃過。

    咦!那不是老總管嗎?夢蟬收起劍式,那黑影移動過來,這才發現他倒退走著,正拖著的好象是……師父?師父!

    夢蟬看總管一路左顧右盼,好似不想叫人發現的模樣。

    隔著樹影,夢蟬看得不大清楚。師父干啥要讓人拖著走勒?她揉揉鼻子,偏頭想了想,又揉了揉腦袋,就是想不出師父為什麼要讓老總管拖在地上,沒道理啊?

    老總管將龐轍嚴越拖越遠,夢蟬傻傻地看他將師父拖出了後院小門。

    忽然用力拍了一下額頭,唉呀,她明白啦!

    嗯,師父肯定是在練什麼絕世奇功,他早上不是說要去研究幾門功夫嗎?一定是這樣,龐門裡的人都怪怪的,還是別去打擾師父了。她深吸口氣,泰然自若地再次提劍練習劍式。她朝空中擊出幾劍,始終心神不寧無法專心。到底是什麼功夫要這樣神秘兮兮地讓總管倒拖著他走?

    終於,夢蟬克制不住好奇,使出超影式偷偷追出去。

    她隔著一段距離無聲無息地跟著,跟到了海邊,躲在一塊大石後頭,看老總管將師父放下,以坐姿綁在一塊巖石前,他將麻繩牢牢繞了一圈又一圈。

    夢蟬困惑了,為什麼綁住師父?莫非不是練功!她緊張起來,他要害師父嗎?正當夢蟬心生疑慮之際,赫然見老總管抱住龐師父,很溫和親切地似在和師父說話,並且拍拍師父肩膀──那模樣又不像要害師父,他們在說什麼啊?

    老總管附在龐轍嚴耳邊,很內疚地道:「大師兄,唉!我這都是不得已,至少,在昏迷中讓海水淹死,應該不至於太痛苦。」然後他退身抬頭望望天色,打量日光。嗯,再一個時辰應該就開始漲潮。老曹最後一次向大師兄抱拳行禮,恭恭敬敬地退身,然後轉身離開。

    夢蟬忙閃入石後。看樣子,老總管的確在幫師父練什麼奇功。

    她坐在岸邊,背靠巨石不禁合掌贊歎。

    「師父果然就是師父,功夫已經這麼厲害了,還要為了練功這麼辛苦地讓人綁在石前。」她嘖嘖嘖地撫著下巴揣測。「師父一定是在練什麼內功,然後要運氣破繩而出。」夢蟬轉身趴在石頭上,只露出兩只骨碌碌的眼睛偷覷遠處的師父,她一臉崇拜,等著看他用神力「破繩而出」。

    她默默陪著師父練功,天色漸漸昏暗。海水慢慢漲潮,晚風徐徐,溫度開始降低。夢蟬打了個呵欠,海邊很冷。她揉揉鼻子,看潮水淹過師父的腿,奇怪,師父怎麼還不破繩而出?

    夢蟬開始不安地一會兒搔頭,一會兒摳摳手臂,海邊蚊子多,叮紅她手臂。不過她還是耐心地等著,師父為了練功這麼辛苦,她這麼默默陪他也覺得挺浪漫的。

    又過去半刻,天空轉成暗藍,臉頰忽然一滴濕意,夢蟬仰頭,看見細細雨絲密密落下。

    糟糕,要下雨了,空中彌漫著潮濕味,師父沒帶傘呢!她眨眨眼,又望向師父,這時海水已經漲至他腰際,夢蟬開始忍不住焦慮地步出巨石踱步起來。

    怪了怪了,師父坐在那裡還是一點掙脫麻繩的跡象都沒有。

    水漲得這麼快,天又開始下雨,她心疼起師父,卻又不敢冒冒失失打擾他,怕擾亂他練功。

    當潮水淹至龐轍嚴腹上時,她終於忍不住了,雖然被水淹過一次,她還是忍不住拉高裙擺步向他。

    夢蟬越是走近師父越發不安起來,怎麼師父看起來不像在練功,反倒一副睡沉了的模樣?好不容易踱到他身邊,水已經漫上龐轍嚴胸膛,盡管夢蟬站著,但天生的矮個頭,使得水勢儼然已漫過夢蟬的腰部。

    「師父?」夢蟬一手按著巖石,一手推了推師父。「師父?師父!師父!」見他毫無反應,夢蟬陡然一震,霎時明白過來,掩嘴驚呼:「難道……」

    什麼練功?師父根本就昏迷了。那總管怎麼回事?現下已顧不得滿腹疑問,夢蟬開始手忙腳亂,對著龐轍嚴耳朵大吼。

    「師父你快醒,師父──」完了,水漲得好快,她開始慌了,哭喊著。「師父,你快醒醒啊,師父!」

    「我真笨!真笨!」她咒罵自己沒有及時發現,環顧四周,天寬地闊一個人也無。她的心怕得狂跳起來,緊張地望著正迅速漫上來的海水。

    嗚嗚……眼淚翻湧,身子顫抖起來。「我怕,我不會游泳啊……」她揪住師父奮力搖晃他。「師父師父……你快醒醒……師父!」她哭著,怕師父死在海裡。可龐轍嚴依然毫無醒來的跡象,不能再等了,她深吸口氣一手捏住鼻子一手抓緊劍,上身潛進水裡,鹹鹹的海水刺痛了她的眼睛,夢蟬憋著氣,急著用劍刃去割他腰上那厚厚一圈的麻繩,可水的阻力讓她使不上勁,努力了好一會兒,她又冒出水面用力喘氣,痛苦不堪,跟著捏住鼻子又潛入水裡重復先前的動作。

    許是腰際那拉扯的力道,讓龐轍嚴稍稍回復了一點意識,他眉峰一凜,聽見潮聲,頭痛欲裂地睜開眼。映入眼簾是一片暗藍海景,細雨斜飛。

    他一怔,身子一個使力,發現自己被縛在海裡,這時一個人影沖出水面,用力喘氣。

    「夢蟬?」

    「師父?」他醒了?夢蟬一手抓緊著劍,因為冷而臉色慘白不住顫抖。「快快、快掙脫繩子!」她緊張的呼嚷。「師父,你快掙脫繩子!」

    相較於她高聲呼叫,龐轍嚴顯得冷靜多了。他開始試著凝聚真氣,逼走體內殘留的迷香,一邊命令夢蟬。「趁水位還淺,你快回岸上。」

    「可是師父……」

    「聽話!」他試圖繃裂麻繩,要是平常這對他是輕而易舉,然而迷香未退加上海水的阻力,令他有些力不從心,但那溫柔黑眸始終沒有離開夢蟬的臉。「你快走,去找人幫忙。」他趕她走。

    夢蟬猶豫起來,水已經漫上她胸口,她開始感到呼吸困難。這令她非常害怕。「師父……」她猶豫不決急得眼淚直掉。

    為了讓她快些離開,龐轍嚴嚇唬她。「溺水者死相淒慘,眼凸舌爛腹脹,痛苦不堪,還不走?你不怕?」

    夢蟬聽得頭皮發麻。「可是,可是師父……」

    「再一會兒我就能掙脫繩子,屆時你不會游水只會拖累我,快走!」他提高音量顯得不耐。

    夢蟬低頭望著急漲的海水,呼吸困難。是啊,她不會游水,上次落水的慘痛經驗,那種胸腔劇痛的感覺記憶猶新,恐懼感征服了夢蟬,果然,她怯懦地撇下師父,轉身急急上岸逃命,一邊還哭著嚷嚷:「我去找人……我去找人救師父……」

    龐轍嚴看她終於平安逃回岸上。這個膽小的家伙,他忍不住笑了,真虧自己命在旦夕還笑得出來。

    海水漲上他頸子,夢蟬一走,他放下心來。他可不要那家伙陪他命喪海底。遙望夢嬋,看她轉身焦慮地注視他,她那因恐懼和焦慮而劇烈顫抖的肩膀教他心疼。

    步上岸幾乎用盡她力氣,夢蟬本想跑去找人來幫忙,可眼前一片荒涼,憶及來時一路上杳無人跡,根本沒人嘛。等她找到人來,師父肯定早沒入海底,思及此,她霍地轉身望住龐轍嚴,眼睜睜看著海水無情地漫上他下顎。

    夢蟬瞳孔一縮,劇烈地戰栗起來,她雙腿一軟,虛弱地以雙手撐住膝蓋,抬頭看見師父亦正望著她,恍若跟她告別。

    師父會死!這殘酷事實宛如一道閃電擊中她,會死!他會死!

    夢蟬胸腔一緊,她朝龐轍嚴奮力呼嚷,走入海中。「師父──」那一聲呼喚震進龐轍嚴心坎。

    他驀地胸口抽緊,不敢相信他看見的,那一向膽小怕死的家伙,那老是畏畏縮縮怯怯懦懦,老是哭哭啼啼的柳夢蟬,竟然朝著那一大片汪洋向著他直直走來,她哭著再一次奔進海裡,不顧那凶猛的水勢,她哭著狼狽地顛顛倒倒地朝他而來。

    「師父……」她悲痛的聲音撕扯龐轍嚴的心。「師父,我救你!」雖然她真的好怕,雖然她怕死了,可是她不要師父死啊!

    她泣不成聲,任海水漫過她的腿她的腰、漫過她胸膛,她哭泣地走向他。「我救你,師父……」

    不知怎地龐轍嚴閉上眼,眼眶劇烈的刺痛起來,他合目運氣急著要掙脫繩索,他知道夢蟬決心和他一起死了。該死,他咒罵,這繩索泡了水勒得更緊、纏得更緊。

    海水的深度已經讓夢蟬站不穩,只好一手扣住他腰上繩子,跟著憋氣潛入海底忍耐著眼睛的痛楚,急切地試著切開繩子。

    「你這個笨蛋、笨蛋!」龐轍嚴咆哮,心急如焚,又狠狠地為她心痛。當夢蟬不顧安危走向他時,他深受震撼。她是那麼膽小的一個人,竟然為了他把命都豁出去了……龐轍嚴痛心。

    夢蟬急切的割開一圈又一圈的繩索,加上龐轍嚴運氣使勁,繩子開始松動,然而她鼻間也開始灌入大量海水,再一會兒,再一會兒就可以全部割斷了。

    她乞求老天多給她一點時間,焦急地去扯那繩子,努力睜著刺痛的眼,她嗆出一口氣,同時更多海水灌入她喉嚨,胸腔灼熱得似要爆開來,這時龐轍嚴一鼓作氣,繩子猝然間全數斷裂,那一股力同時令抓著繩子的夢蟬彈開,龐轍嚴立即潛入海底,伸手就去抓她,大手才碰上她指尖,一道浪便沖來卷去她身子。

    不!夢蟬──龐轍嚴奮力游向她,深藍海中,夢蟬黑發散開來,身子漂遠,如一只脆弱白蝶蕩進大海深處。

    不……海浪將他打向岸卻卷走了夢蟬,龐轍嚴恐懼地只能眼睜睜看著柳夢蟬離他越來越遠,他不肯放棄,只是瘋狂地往海的更深處游去──

    老天!老天!龐轍嚴追著她漂遠的身子,狂猛的浪不停襲上他,就像要將他撕裂;而昏厥過去的夢蟬,只是平靜地任大海吞噬她小小的身子。

    不可以!該死!龐轍嚴不肯放棄,追著那嬌小的身子,胸口痛得要炸開,夢蟬!終於抓住她裙擺一角,跟著是她纖細的腳踝,然後他奮力一扯,將她攬入懷中,剎那之間他幾乎喜極而泣。他沖上海面,筋疲力竭地帶著她游上岸。

    「夢蟬?」龐轍嚴跪在地上對著她咆哮。「夢蟬──」

    她像睡著了那樣,軟軟地躺在他臂彎間,那毫無血色的臉龐嚇壞他,從來也沒有如此恐懼過,他失去她了嗎?

    龐轍嚴用力搖晃夢蟬,試著將真氣灌入她唇內,曾經他也這樣救活過她,但這次毫不管用,她只是毫無聲息地躺著,不論他怎樣呼叫、怎樣瘋狂的咆哮也毫無動靜,就像睡著了那樣,她像是打算要睡好久好久了,任憑龐轍嚴劇烈地搖晃她,恐懼的叫囂咆哮,她只是平靜地斂著柔柔的眼睫,睡在她最喜愛的溫暖懷抱中。

    雨落著,天慢慢暗下,雨幕中只聽得龐轍嚴不停地喊她,不停地喊她,像是要喊醒藏在很深很深的泥地裡的一只幼蟬。

    她睡了嗎?她的靈魂去到哪兒了?

    柳夢蟬曾經希望,有一天能換她照顧師父。

    她真心的這麼希望過,她老是笨手笨腳,常常闖禍,很多事努力著卻往往弄巧成拙,要不就徒勞無功。不過這一回當她沉入海底時,在意識昏迷前的最後一剎,當她看見纏著師父的繩索成功地斷裂時,她被浪蕩入海底,在沒入黑暗前的最後一剎,她不禁在心底贊歎──

    終於,她為師父做了件事,啊……終於……

    她長久的存在,彷佛因這一刻而顯得有意義起來。當她看見師父朝她急游而來,她記住了師父最後的表情……

    他眼中充滿恐懼,充滿了怕失去她的恐懼。她感動得想哭,可是海水很鹹,把她的淚也化了。

    這一大片無情的海,稀釋了她無盡的淚。她總是那麼那麼愛哭,現在倒要死在鹹鹹的海水裡了。然後世界彷佛在一瞬間結束,所有的光線在同一剎消失,痛苦也是。她的身體好重,好重好重地往下沈,沉入無邊的黑暗中。黑暗中依稀還聽得見師父喚她的聲音。

    師父……

    她陷進黑暗底,聽見他痛苦的呼喊卻不能回答。

    師父……

    無邊的黑暗將她重重包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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