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孔雀城主事的飛雲堡一早貼出將擇日徵選新夫人時,城裡的百姓無不為之瘋狂,富貴人家們恨不得將自個兒女兒嫁進飛雲堡。
飛雲堡夫人,那代表著尊貴和榮華:更代表著上流社會的頂級階層,多少人夢寐以求能攀上那雲端般高高在上的關係,那等於是和遙不可及的皇上結為皇親。
於是,告示方貼出來下到一個時辰,推薦函已經被索取一空。飛雲堡的大門被擁擠的人潮喧嘩得為之顫動。
很快地街上著名的製衣坊全數客滿,擠滿了官夫人和富豪人家,每個人都想搶購到最耀眼的衣裳,好讓將參與徵選的女兒襯得更出色。飾品店也一併興隆起來,沒想到徵選一個飛雲堡的夫人竟然可以帶動街市行鋪的興榮,這可是飛雲堡堡主莫紹擎始料未及之事。
事實上叫夫人對他的意義只是一個幫他生孩子傳宗接代的工具,健康是最重要的。當然,要是長相甜美的話那就更好了,而如果出身良好,身家清白,那麼更是代表著品種優良,也算是必要的條件。
「堡主——」雕欄上,一名少年書僮笑嘻嘻地問他的主子。「看樣子這次恐怕要比上回多上一倍的人參加徵選……」他趴上欄杆眺望著堡外擁擠的人潮。「嘻!永遠有這麼多人搶著要當堡主夫人,這回晏總管肯定又要傷腦筋了。」
少年身後,虎形榻上,一名著黑色盤金繡蟒袍的英俊男子,神色慵懶地閱讀著手裡的書卷,他懶懶地端起一旁案上冒著蒸氣的茶品了一口,那雙深邃的眼睛充滿英氣,而狂妄的臉龐對於書僮的話兒則是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
他訕訕地響應:「阿莽,看那些愚昧的人們,榮華富貴將他們最粗鄙的嘴臉全引了出來。」他的口氣滿是不屑。
的確,阿莽看那些官人為了推薦自個兒的女兒,不但搶推薦函搶成一團,還有一車車的禮品全送到辦事面前,個個使勁地阿諛奉承討好主事的爺們。那些個平時滿嘴禮義廉恥、道德規範的官人們或富紳,這會兒卻判若兩人地鞠躬哈腰,為著求取更高的階層,他們情願矮上好幾截去和飛雲堡的奴僕們說盡好話。
阿莽搖搖頭。「真醜。」但聽主子洽淡地傳來一句——
「不礙事……」莫紹擎道。「他們的女兒不醜就好了。」
阿莽哈哈笑。「說的也是,上一任夫人真是個美人兒,可惜年紀輕輕就仙逝了,還好,幫您生了個漂亮的小小姐。」
「這回,一定要找個身子壯點的。」莫紹擎就事論事地思索道。然後他又問:「鳳兒呢?怎麼一早就不見人了?」
阿莽無奈地回道:「小小姐不知又玩了哪一招,把奶娘支開,然後溜出堡外,八成又上街去玩了。」
「這丫頭,才八歲就皮成這樣,街上有什麼好玩的?她要的玩意兒不是全差人買回來了嗎?」
「小小姐恐怕是寂寞吧!」
「寂寞?」莫紹擎哈哈大笑。「一個娃兒懂什麼寂寞?」不過他旋即斂容道。「她阿娘似乎不懂得疼她……」
「主子,那些官小姐哪裡會帶孩子的?先夫人對生孩子可是相當排斥,她一直介意自個兒體形因為生小小姐生壞了。」
「哼!愚婦。」莫紹擎斥道,又問:「可知鳳兒是迷上了什麼成日往外頭跑?是什麼逗她開心得不想回家?」
阿莽偏頭想了想,他一臉認真的表情。「這我也很想知道哩!」
「哪天你一定要跟蹤這丫頭,下論她喜歡什麼,不論花多少銀兩,將它買回來。省得她成日在外頭野,萬一出了事怎麼辦?」
阿莽忙聲應好。
※ ※ ※
中崎當鋪
莫雪鳳那才八歲的小小身子踩在凳子上,好看清楚桌上被拿來典當的東西。她身邊站著的是一直咳嗽的老頭子,也是當鋪的當家容玉樹。他的背因為長期的肺病給折騰得咳駝了,滿是皺紋的臉上充滿蒼白灰敗的氣色。
「大伯——」莫雪鳳睜著大眼瞪著眼前大嬸拿來典當的東西,她好奇又好笑地拉拉容大伯的袖子,壓低聲音問:「這個也能當嗎?」
「呃……」容老頭為難地摸著鬍子,他小心惶恐地轉身看了看,然後回過頭來對著大嬸說:「這個……恐怕我不能收,我要這些狗仔仔幹麼?」
桌上是五隻方出生沒多久的狗仔仔,白黑相間的雜種狗。
那大嬸挺起胸脯、信心滿滿地同當家的駁道:「我這五隻狗仔可是江湖赫赫有名,遠從西藏千里迢迢運來的西藏獒犬。一隻起碼值一百銀,這——可不是普通的狗仔。大當家的,相信你該下會那麼不識貨吧?」
容老頭小聲地揮她走。「妳走吧,等會兒讓我女兒出來,可就難看了。」
那大嬸眼眶一紅,拉住容老頭的手哀求:「大善人,容大善人,就算當個幾錢子也好,我家三個孩子已經兩天沒東西吃了,我求求您,我求求您!」
「噓……噓……」容老頭緊張地要她小聲點。他低著嗓子對大嬸道:「上回我收了妳家那只暹邏貓,女兒氣得半天不睬我哩!」
大嬸啜泣道:「那隻貓很會抓老鼠哩!她氣啥?」
「那隻貓不會抓老鼠!那隻貓把我家的米袋咬爛,還偷俺的雞吃,而且因為一下子吃得太撐,竟然暴斃死了,大夫說那根本不是啥暹邏貓。」
「怎麼可能?」那大嬸一臉無辜的眨著眼睛。「您不也說牠肚子圓滾滾的好可愛唄?」
容老頭張嘴正要反駁,身後先傳來冷冷的清脆嗓音——
「肚子是圓滾滾的沒錯,因為裡面長滿了蟲。」一名著青棉地鑲白色牙子邊衫子的女子走了出來,她五官秀氣,一對丹鳳眼炯炯有神,緊抿的唇線透露了她堅韌頑固的性子。
她一出現,站在凳上的莫雪鳳立即綻開笑靨迎了上去撲進她懷裡。「蕾阿姨,抱抱。」她緊黏著女子的身子。
容心蕾銳利的目光直直瞪著那位大嬸,她瞪得大嬸不自覺心虛地低下頭去。這才將纏著她的莫雪鳳抱起,然後將她放回凳上。當雪鳳不滿地張開手去還想纏她時,她嚴厲地低頭輕輕看了她一眼,雪鳳立即明白地收回了手,她知道蕾阿姨想辦正經事。
旋即容心蕾也看了爹爹一眼,容老頭心虛地擋在狗仔仔前面。他嘻嘻哈哈地道:「蕾蕾……吃過早膳沒?」
容心蕾沒應話兒,她直接地邁向櫃抬,然後沈默將爹爹瘦弱的身子往旁邊輕輕推開些,看見五隻幼犬排排放地擱在抬上。
然後她低頭沉默的研究著那些幼犬,她的沉默反而令那大嬸緊張地汗如雨下。
容心蕾沉默了許久許久之後,只是幽幽地問了一句:「這就是西藏獒犬?」她拾起臉,秀眉微揚,靜待著大嬸回答。
一顆心虛的冷汗滾落大嬸面頰。容心蕾的表情彷彿已經輕易地戳穿她的謊言。不知為何,她跟著容老頭兩人有志一同地微微顫抖起來,這姑娘奇怪地有一股魄力:,被她那銳利的丹鳳眼瞪著,她竟然不敢蒙騙她。
大嬸終於鬆口。「是……是……是西藏獒犬的……的……」
容心蕾冷冷地抬抬嘴角。「的什麼?」她開始不耐煩了。
「……的遠房血親,西藏奶犬。是的、西藏奶犬。大小姐,您看看牠們圓滾滾的可愛樣——」大嬸慌張地抓起其中一隻,那幼犬在她手裡「汪汪」叫扭動不停,大嬸討好地對容心蕾擠出笑容。「是不是好可愛?肥嘟嘟地!雖然不是西藏獒犬,可也算沾了點邊,當個一錢沒問題吧?是不是大小姐?」她故作輕鬆地呵呵笑起來。
容老頭也幫起腔來。「一錢應該是沒問題,西藏奶犬是不是?」他滑稽地故做輕鬆地哼起小調來。
「是啊,就是西藏奶犬!好正的,算你撿到便宜了,大伯!」
「唉呀!」容老頭幫起大嬸使勁對女兒笑。「好可愛的狗仔,蕾蕾,好棒是不是?呵呵呵……」
他們笑了好一陣,可容心蕾還是那冷漠的一號表情,她嚴肅地望著拚命傻笑的他們,彷彿不明白他們有啥好高興的。當然,在容心蕾冷漠且毫不捧場的表情下,那笑聲漸漸就小了起來,然後他們倆再也笑不出來。只是困窘地呆在那兒,容老頭低著頭不自覺絞手,而那大嬸則是不安地直抹著骯髒的裙子。
這會兒,反倒是莫雪鳳笑出來了。她覺得他們倆垂頭喪氣的模樣有趣極了。
「是五隻雜種狗,一毛也不值,妳去說,說咱們這兒可不是做慈善的,管她兒子要死要活都不關咱事,妳快去跟她說!」
容心蕾回頭瞥了那大嬸一眼,然後她回過頭低聲同父親道:「爹,你是大當家的,當然你去說。」
「不!」容老頭推著女兒。「反正要見死不救的人是妳,當然是妳去說!」
「不,爹你去說!」
「妳去——」
兩人推了一陣,一旁的莫雪鳳自告奮勇地嚷了一聲:「我去說,」跟著她轉頭大聲地告訴一臉無助的大嬸——
「妳這五隻根本不是什麼西藏奶犬,只是五隻雜種狗,一毛也不值。」她聰明地一字不漏地轉述容大伯的話。「咱們這可不是做慈善的,妳兒子要死要活不關咱的事,妳走吧!」
那大嬸聽了到抽一口氣,容心蕾及容老頭也跟著狠狠抽了一大口氣,旋即那大嬸先咬咬唇,然後呼天搶地的放聲大哭特哭起來,她哭嚷著自己歹命可憐哭得全身抽搐,哭得跌到了地上,甚至在地上猛踢猛抓自己,跟瘋了一樣。
她這號啕痛哭引來了街坊的圍觀,她狼狽又滑稽的模樣遭人指指點點。
容老頭瞪了女兒一眼。「蕾蕾妳看,妳害人家發瘋了,真可憐……」
「我?我?」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她又沒怎樣。心蕾將莫雪鳳拉過來身旁,瞪她一眼。「妳真是的,怎麼那樣說?」
「蕾姨,她真的瘋了嗎?」雪鳳稚嫩的臉龐充滿了困惑,她不解為何那大嬸要在地上滾來滾去地哀哀叫。
「叫什麼、叫什麼?幹麼了?!」一名高瘦的綠衣婦人從裡頭衝出來,她一手插腰,兩眼瞇起,先是瞪了地上的大嬸後又回頭狠狠瞪了容老頭和心蕾。
心蕾和爹交換了個慘了的眼神。他們同時極有默契地在心頭為那大嬸禱告起來。
「容、玉、樹!」芳姨氣呼呼地指著地上的大嬸罵起夫君。「你就這麼任個潑婦在咱地盤上撒野嗎?」跟著她踱往還在地上猛槌心肝的大嬸,待她看清楚了是誰後,立即扯高嗓門,在眾街坊而前叫囂起來:「呦,原來是死了相好的陳大嬸啊,怎麼妳相公死了時還哭不夠啊?跑來我家哭什麼?敢情沒男人寂寞啦?心癢癢啦?」
「素芳!」容老頭拉住自個兒老婆。「少說幾句,少說幾句,人家已夠可憐了……」
「可憐?!」她刻薄的嘴還沒停,惡狠狠地咒罵。「我才可憐,沒事讓這瘋婆子來店裡怪叫怪叫,想把老娘叫衰是下是?哼!」她吼道。「妳少在這兒買同情,給我滾——」
大嬸被罵了,哭得更凶了,她呼天搶地。「啊……我那苦命的孩子啊,娘不中用啊,連一頓飯錢都賒不到,我可憐的孩子呦,天啊!我不如帶我家那三個孩子一塊兒死算了……」
「對,死光光算了,死得一了百了,死得乾乾淨淨,妳還不滾是不?老娘轟妳出去!」芳姨轉身拿了掃帚就往大嬸身上打。「我看妳瘋了還怕不怕疼,我乾脆打死妳讓妳解脫好了,我打妳出去!我打——」
芳姨當真將掃帚往她身上擊去,眾人驚呼,突然,千鈞一髮之際,那掃帚被人揪住了。
「好了,芳姨。」容心蕾抓緊掃帚。「不要為難人家。」她冰冷地瞪著她。
「妳放開我,給我滾一邊去!」芳姨還在叫罵,並用力地想扯回掃帚。
容心蕾突然放開掃帚,害得芳姨跌了個狗吃屎,惹來哄堂的一陣笑。
容心蕾蹲近那哭花了臉的大嬸邊,偷偷塞了幾兩銀給她。「快走吧,這是最後一次了!」
那大嬸揣緊袍子,千謝萬謝地跑了,芳姨立即眼尖地追出去,一邊狠狠指著心蕾。「臭丫頭,妳以為我沒看到,妳敢塞錢給她?混帳!」她奮力地追著那大嬸。
「錢還我,妳站住,還我——」
街坊見那芳姨窮追猛打的模樣無不失笑出聲,容心蕾忙著把桌上那五隻無辜的小狗裝進籃子裡,其中一隻搖起尾巴伸舌舔了舔容心蕾,心蕾下自覺地露出笑容。
莫雪鳳忙幫著她將狗狗提進後院,擱在屋子角落。
容心蕾找出昨夜剩的米粥讓雪鳳餵那群小狗,雪鳳興奮地抱著那幾隻狗仔又親又摸的,雪白的小臉堆滿笑靨。
「阿鳳,妳老是往我這兒跑,妳爹娘都不管妳的嗎?」容心蕾禁不住要問。「妳到底住哪兒啊?誰是妳爹爹?」
雪鳳頭也不抬地敷衍。「住街的那一邊啊,我爹才不會管我呢!」
「怎麼可能,妳成天往外跑,他不擔心嗎?」心蕾研究著。
雪鳳露出一抹極度哀傷的表情,她用著嗄啞的聲調,含著晶瑩的淚珠仰望容心蕾。「蕾姨……」她聲調哽咽、面不改色地撒著謊。「我爹是個酒鬼,我是他撿來的,這世上沒有人關心我,我爹一暍醉酒,還會打我,我不敢待在家裡……」
心蕾困惑地瞇起眼睛。「是麼?但我看妳穿的都是上等綢子制的衣衫,還以為妳是哪家寵愛的千金。」
好精明啊蕾姨!雪鳳眨眨眼睛。「衣服是他從前夭折的小孩留下的,他才捨不得做衣服給我哩!」
容心蕾歎氣。「原來妳這樣可憐,阿鳳,妳儘管往阿姨這邊跑,沒關係。」旋即她想到了什麼,眼睛一亮拍手道:「對了,倉庫裡有好多被典當了很久的衣裳,這樣吧,蕾阿姨幫妳裁一件屬於妳的衣服。」
「真的嗎?」她興奮地站起來抱住容心蕾。「妳最好了,蕾姨。」她仰著臉發出真心的燦爛笑容。「我最喜歡妳了。」
容心蕾笑了,愛憐地摸摸阿鳳的臉蛋。「可憐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