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霰靄低罩,霪雨霏霏。
清晨花園裡,五角亭下,小師妹任無雙坐在石椅上噙著眼淚,纖弱的小手撫摸著胸間懸掛的七彩玉佩,輕聲地對柳一刀道:「師兄,你還記得這只玉佩嗎?」
柳一刀心疼的凝視著小師妹,她的容貌如此清秀,朱唇皓齒,雙瞳翦水,冰肌玉骨,弱質纖纖。「師兄當然記得。」他目光溫柔低聲說道。「猶記當初你嘴裡含著這塊彩玉被人遺棄在武當山,師父見你不啼不哭,憐你無依無靠,收你為養女。」
「那麼師兄……」任無雙凝視著眼前的細雨,身子微微右傾靠在柳一刀身上。「你小時候答應過雙兒的話,還算數嗎?」
她指的是柳一刀答應過這輩子都要不離不棄地照顧她,還答應過願意娶她為妻。
而今事過境遷,莫非這些往事也跟著塵飛影遠?
柳一刀沉默了,不知何故,腦海中,突然浮現了苗可親昨日在他懷中哀哀哭泣的臉。
在柳一刀的沉默中,氣氛尷尬而凝重起來,突然間任無雙肩膀一抖,她蒙住臉脆弱的啜泣,傷心的淚水不斷地滑落,那啜泣聲像一條鞭子,刺痛了柳一刀的心,這提醒了他的無情。
想起師妹小時候對他種種的好,想起師妹無依無靠,他怎麼忍心讓這樣的可人兒哭泣,於是他眉間聚攏一股淡淡的哀愁,他伸出左手環住她纖弱的肩膀。
「師兄……你……是不是?」雙兒的眼淚沒有停止,反而愈淌愈多。「是不是喜歡上苗姑娘了?如果是,雙兒願意退出,如果是,你就當雙兒小時候說過的話,全都是過眼雲煙,雙兒願意立刻離開這裡,這輩子再也不打擾你。」
她愈是楚楚可憐,柳一刀愈是不忍心。「雙兒,我和那苗姑娘沒什麼……」
「你騙雙兒,昨日你抱著她的時候,表情是何等的溫柔;
她出事的時候,你如何的緊張她,我好怕,好怕你喜歡上苗可親。」
「師兄之所以對苗姑娘好,只是為了秦府的案子,這事師兄只說給你聽,萬萬不可洩漏出去。別哭了,事情結束後師兄就回京城……」
任無雙?起蒼白的臉,幽幽的凝望柳一刀,斬釘截鐵地問:「當真,你當真對那苗姑娘一點感情都沒有?」
柳一刀張唇欲語,卻心虛得說不出口,他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回答……是被雨聲淹沒了?或者是自己根本沒有說出口?
凝視著他?難的表情,任無雙喉間一陣哽咽,她輕輕喊了一聲師兄,撲進他懷中放聲慟哭起來,她心底彷佛已經明白,師兄嘴上這麼說,但他的心似乎已偏向苗可親了,但她絕對不會去戳破這殘酷的真相……???
那廂小姐住的錦繡閣內──苗可親將寫妥的書帖交與阿紫。「寫好了,你送去秦府吧,代我問候秦公子的傷勢。」說完苗可親撐著下巴,愣愣地凝視著窗外的細雨,突然自言自語的輕輕歎了一句。「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細雨細如愁……」
「小姐,小姐……」阿紫見小姐心神恍惚便加重口氣道。
「小姐!」
「嗄?」苗可親恍如由太虛幻境回過神來。
阿紫奇怪的看著小姐,不知何故腦袋瓜子突然伶俐了起來,將小姐這陣子失常的狀況串連起來,彷佛明白了什麼似的叫道:「赫──」
「什麼?」苗可親心虛的瞪她一眼。
「小姐,你喜歡柳一刀!」如此的單刀直入、如此白目又不顧死活的揭露小姐的心事,這個阿紫簡直勇氣可嘉。
苗可親聽了有一時的震驚,腦袋瓜子突然一片空白,又到太虛幻境游了一圈回來,這才記起了要生氣,這才記起了要辯解,這才記起了要撇清,她用力拍桌一喝,指著阿紫惱羞成怒地咆哮道:「你你你……」
阿紫瞇起眼睛,嘴角噙著一朵笑容,一副了然的模樣。
「小姐,你只要一被人說中了心事,就會找不到話反駁,永遠都是你你你,你個不停!」
「你在跟我賣弄機靈嗎?」可親半玩笑似的掐了阿紫臂彎一把。
「痛啊,小姐。」阿紫呼天搶地地哀叫。
「知道痛就好,知道痛就不要耍嘴皮子。」
阿紫還是笑瞇瞇地,她知道小姐並沒有真正生氣,她小碎步地踱近小姐身旁,小小聲地附在苗可親耳邊輕聲問:「小姐……不然你偷偷跟我說就好,你說你到底中意哪個公子?你說你的芳心是許給了哪個人?你說你這陣子失眠是為了誰?你說你鎮日失魂落魄是為著誰?你小小聲告訴阿紫,咱們就當一對好姊妹在閒聊,告訴妹妹你心底的話……」
「就當一對好姊妹在閒聊?」
「是啊、是啊,姊妹間哪有什麼秘密?」阿紫猛點頭,此刻她的腦袋瓜子裡充滿著好奇。
「那你把耳朵輕輕地附過來……」
阿紫興奮得將耳朵靠得更近,苗可親扇扇小手悄聲的說:「再近一點……」
「喔!」阿紫果然又更近了些。
苗可親湊上柔軟的唇在她耳畔,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用那澎湃凶猛的大嗓門吼道:「無聊!」
阿紫驚得連退好幾步,被吼得一陣恍惚,她搖搖頭醒醒腦,委屈說:「不說就不說嘛,干麼這麼大聲。那不然……」白目紫提議道。「小姐要是喜歡柳一刀就眨眨右眼,小姐要是喜歡秦公子呢,就眨眨左眼!」
苗可親綻開花一般燦爛的笑靨。「那要是喜歡的是其它人呢?又或者兩個都不喜歡呢?」
沒想到阿紫當真認真的思索起來,然後認真的回答小姐,自以為何等聰明的。「那要是其它的人,小姐就兩個眼睛都睜著,那要是兩個都不喜歡,就兩個眼睛都合上。」說完,阿紫見小姐的眼睛瞪得好似銅鈴般大,就那麼直直地瞪著她。
阿紫見狀問小姐。「那麼小姐兩只眼睛都睜著的意思就是……兩個都不喜歡的意思嘍?」
苗可親加深了笑靨。「意思是……你再不出去送信的話,我就要用我那無敵凶狠的十只手指使勁的掐你手臂,不只是掐著喔,還要狠狠地轉上一圈,肯定讓你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登時阿紫恐懼得以小碎步的退出門外,砰的一聲關上門。
苗可親坐回窗前趴在桌上,她思索著……一邊是誠懇敦厚溫柔的秦有仲,一邊是瀟灑英俊桀驚不馴的柳一刀,唉!她歎了口氣,其實她根本就不用煩惱,爹不是已經屬意秦有仲了嗎?
這次她可不能又搞砸,好不容易有個男人喜歡她,她怎麼可以三心二意呢?
突然窗口冒出一顆頭,苗可親啊的一聲,嚇得魂飛魄散!
原來是阿紫,她還不放棄,緩緩的問小姐。「小姐……阿紫猜是柳一刀,你說阿紫猜中了是不是?」
苗可親驚魂未定真是又氣又好笑,她拿起桌上的茶杯作狀要砸阿紫,阿紫趕緊一溜煙地跑了……???
話說阿紫冒雨撐傘趕至秦府,但見一熟悉的人影正繞過秦
府,咦?那不是翠姨嗎?她怎麼在這兒?阿紫見翠姨鬼鬼祟祟沿著牆邊走,於是好奇地尾隨其後,見她悄悄地閃進後門,阿紫思索了一會兒,也偷偷闖進後門……???
雨似乎沒有停歇的?象,空氣裡彌漫著一股潮濕味,這種天氣教人覺得虛弱疲憊,做什麼彷佛都不來勁,寒意無邊無際的侵蝕著,如果能被某個強壯的臂膀擁抱著,如果能躺在某個溫暖的胸膛,被溫柔的呵護著,就像昨天一樣該多好……苗可親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緒,老是離不開柳一刀,她重重地歎息伸個懶腰,別想了、別想了,沒有什麼比睡覺更好。
在夢裡什麼都是自由的,在夢裡什麼都是可能的。在夢裡誰都愛她,在夢裡她誰都可以去愛、她想抱誰就抱誰,她想吻誰就吻誰,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床邊,她躲進棉被裡決定把雨聲摒除在夢外,決定將身子藏進夢裡……霏霏的細雨非但沒有停歇,反而下得更淅瀝,窗外的芭蕉葉啪搭啪搭的承受雨的擊打,柳一刀輕輕掀起床簾將她搖醒,苗可親睜開眼,天已經黑了,黑暗中他的目光如炬,他的雙眸如星,是唯一的一點光亮。在他的瞳孔裡,她看見自己的臉,看見自己驚喜的表情。聽見自己的聲音,好虛弱、好虛弱地問:「你怎麼來了?」
「不是你找我嗎?」他的嘴唇噙著一抹邪氣的笑容,如同平時那般,彷佛在取笑她什麼,正是那一種魔魅般的笑容令她怦然心動。勾引的眼神,曖昧的口吻,挑釁的表情,令她不知所措,令她像個笨蛋……苗可親靜靜地躺在那兒,只是睜睜的凝視著他,兩人四目相望彷佛早已相識,在他們用目光纏綿許久之後,苗可親才記起言語,問他。「你來做什麼?」
「我來……渴望用我的雙手……」他俯身湊近她的耳畔。
「愛撫你的身體,我沒有忘記你的肌膚是如何的細膩……」說著柳一刀伸出手輕輕覆在她胸口,薄如蟬翼的素衣,怎麼也掩飾不住她的心跳。
他又說:「我來……渴望用我的雙手,一件一件幫你除去惱人的衣裳,因為它阻礙了我和你的體溫,當我擁抱你時,恨不得擁抱赤裸的你,恨不得親眼看見你豐滿雪白柔軟的胸脯,如何在我的愛撫之下變得尖挺……」
他說著輕佻的言語,奇怪是自己竟不覺得討厭,他的嗓音低沉,將那些淫穢的話語說成美麗的詩篇,他說著,手在她的胸上游移愛撫,撥開襟口探進裡面,那裡面又熱又燙,他的手握住她小而玲瓏的胸脯,粗糙的食指擦過她的乳尖……她驚喘出聲。「別……」可親兩眼朦朧,香腮暈紅,紅艷的唇嬌喘連連。一切超出她所能負荷……在她情不自禁嬌喘時,他乘機封住她紅潤的唇,火熱濕潤的舌,粗暴的侵入她唇內,恣意的霸住她的唇,盡情的蹂躪她的唇,吻得她頭昏目眩,吻得她渾身似火,然後猛得一把扯下她的衣裳!
猝然間她驚駭得睜開眼,香汗淋漓,她大口喘著氣。
原來……是一場春夢,卻是何等的真實,她懊惱的朝空中擊出一拳,渾身躁熱,心坎莫名的騷動著,卻不知如何排解?
她翻身側趴在床上,突然想起了一闕詞,是誰說過的──醉裡秋波,夢中朝雨,都是醒時煩惱。???翌日己時,陳總管差了一個丫鬟來喚小姐起床。
「阿紫……什麼時候了?」苗可親懶洋洋的打個呵欠坐起。
丫鬟溫柔的幫小姐套上衣服。「小姐,我是鳳兒,不是阿紫。」
鳳兒?苗可親困惑地問:「阿紫那丫頭呢?偷懶啊,睡得比我還晚。」
「小姐,阿紫不知跑哪兒去了?陳總管就叫鳳兒來服侍您起床。」
苗可親暗忖道:「難不成這丫頭為了昨兒個的事跟我生氣,不過是跟她鬧著玩,這般小心眼。」
稍後,一番梳洗打扮後,苗可親穿戴整齊步往大堂同爹爹請安,沿路還不斷搜尋阿紫那丫頭的蹤影,此時聽見大廳方向傳來騷動諠嘩的聲音,一群下人忙不?的奔來跑去,個個臉色驚惶,還有官府的人在廳外走動。
啊!什麼事鼓噪成這樣?苗可親正要踏進廳內,柳一刀出來擋住她,望著她的眼神有些奇怪,苗可親想起昨夜一場春夢竟紅了臉。
柳一刀擋著她的去路。「廳內有些事,官府的人正在處理,你先回避一下……」今日他的聲音特別溫柔。
苗可親踮起腳尖,試圖從他的肩膀後頭探去,隱約看見一群人圍著大廳中央,她好奇又興奮地笑問:「干麼?裡頭在搞什麼?我也要看──」說著就想溜過去,柳一刀敏捷的一伸手擋下了她,苗可親猝然的伸手指著另一頭,張嘴啊的一聲,柳一刀順勢看過去,她身子乘機一彎從他胳臂下溜了進去,鑽進圍觀的人群裡,驚愕的看見地上擺著一副屍體,屍體上蓋著白布。
她霎時怔在那裡,臉色驟變,突然間動也不動僵在原地,聽見旁人七嘴八舌地討論著。「這阿紫怎麼會這樣想不開?留了遺書就去投井!」
「這丫鬟平時不像是會自殺的人。」
又有人說:「可不是嗎?真是世事無常,人心難料,可憐喔,這麼年輕的一個丫鬟!」
苗可親怔怔地上前,俯身掀開白布,旁人皆來不及阻止──那的確是阿紫沒有錯,當當真真是她視如親妹妹的阿紫,她就這麼安靜地躺在那裡,她就這麼著閉上眼睛,如此的蒼白、如此的憔悴、如此的可憐……苗可親突然激動得尖叫出聲,失聲力竭的嚎哭,柳一刀猛地將她攬進懷裡,她仍尖叫個不停,情緒激動,眼神空洞,只是為聲地咆嚷。「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柳一刀緊緊的摟住她瘋狂抖動的身軀,在過度的震撼及刺激之下,苗可親腳下一軟失去意識地癱在他的懷裡,柳一刀迅速抱起她的身子,隨總管將小姐送回錦繡閣,陳總管一邊嚷嚷著下人去請大夫,一時之間苗府一團混亂。???稍後苗可親醒來,大夫也退下了,苗老爺送著大夫出去,隨即和外面的官人們處理阿紫的後事。
一直守在門外的柳一刀踱進房內,裡頭的丫鬟正忙著煎藥,只見苗可親蒼白的坐在床上,雙眸空洞失神的望著前方,長發紊亂,表情恍惚。
柳一刀輕輕坐在床沿,靜靜地凝視她,心裡琢磨著許多事。
苗可親喃喃地重復說著。「怎麼會這樣?怎麼可能?這不是真的,這一定不是真的。」她痛心地捶著棉被。
丫鬟戰戰兢兢地端著藥湯過來,小心地說:「小姐請保重,大夫說你喝上這碗湯藥就可以睡上一個好覺……」話未說完,苗可親揮手推開丫鬟,將那碗湯藥也一並推落,幸好柳一刀手一伸及時接住那碗藥湯。
苗可親破口大罵。「滾出去,誰要你來服侍我?我的阿紫呢?找阿紫過來!」
丫鬟吞吞吐吐心慌地道:「小姐……阿紫她,她已經……」
柳一刀溫和地對那丫鬟道:「你下去吧!我來喂小姐喝藥……」
丫鬟如獲大赦般狼狽地奪門而出。
苗可親訥訥地說:「阿紫不可能會自殺,昨兒個她分明還幫我送信去秦府,怎麼會無緣無故地去投井自殺?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阿紫!阿紫!」她撕心扯肺地哭得不能自己。
「你聽我說……」柳一刀傾身承諾道。「這事我也覺得蹊蹺,你把這碗湯藥喝下去,好好睡上一覺,我保證會幫你查清楚阿紫的死因。」
苗可親轉頭瞪著他。「查清楚又怎樣?查清楚阿紫就會活過來嗎?阿紫肯定是被人害死的,你不是什麼皇上的護衛嗎?你不是好行、好厲害的嗎?怎麼你住在這兒,我們苗府還會發生這種事?你走開,我不要喝什麼湯藥……」她可憐兮兮的淚流不止,雙眸控訴般的瞪著他。
柳一刀斂容沉默半晌,突然伸手點了她頸後的穴道。「我怕你太激動,只好暫時封住了你的穴道。」
苗可親憤怒的瞪著他,卻無法開口說話。
柳一刀低頭啜飲湯藥,偏頭覆上她的唇,將苦澀的湯藥送進她的唇內,如此溫柔地一口又一口的喂完整碗湯藥,彷佛感覺到他的溫柔,苗可親的眼淚竟是愈淌愈多,飲完了湯藥,柳一刀扶她在床上躺平,幫她蓋妥棉被,他望著苗可親的眼睛,以無比的溫柔輕聲地道:「可親,有一件事你必須明白,在這世間有一件事是恆久不變的,那便是無常。所以沒有天長地久的緣份,沒有永志不渝的感情,沒有什麼是永遠不變的,只有一世又一世的輪回,只有無常是永遠的存在。如果你看不破,痛苦的事還多著,最終折磨的只是自己,對往生的人毫無意義……」
可親凝視著他,合上疲倦的眼睛,眼角淌下兩行清淚,柳一刀俯身吻去她的淚痕,憐愛地輕撫她額上的發,沙啞的聲音好似一首催眠曲,他說著:「睡吧……什麼都不要想,好好的睡上一覺……放心,一切有我在……」
他的話好似有魔力一般,抑或者是藥效發作了,苗可親覺得自己好疲倦、好疲倦,意識逐漸模糊,逐漸朦朧……阿紫,我可憐的阿紫,我們的緣份真的已盡了嗎?她恍惚地漸漸睡去,沉入無邊無盡的夢裡。
而立於門外的任無雙也淌下了淚,大師兄,你真的愛上了苗可親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