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程至剛回到大廈,時間已是傍晚,天邊畫著最後一抹夕陽,紅艷中帶著蒼涼。
屋裡一片昏暗,他打開燈,放下紙袋,看見依柔坐在沙發上,雙手抱著膝蓋,像個被遺棄的孩子,不知自己怎會在這裡。
「你吃過飯了嗎?我現在就去做。」他試著以最平緩的語氣說話,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
她緩緩抬起頭,眼眶泛紅,不知是否哭過了?「你以為我聽到那些話之後,還能吃得下東西?」
「抱歉,我媽不是有意的……」
她幾乎是哽咽著喊出來——
「我不在乎你媽怎麼想,就算所有人都覺得我們不相配,我也無所謂!我最在乎的是你!」
「謝謝你……」有她這句話,他已足夠、他已無憾。即使以後她會恨他,他將深深記住這份感動。
「我不要你說謝謝!我要聽你的真心話,從我要求跟你交往以來,你和我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是為了報恩?」依柔仍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一定是聽錯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輕輕點下頭。「沒錯,只要能讓小姐開心,我做什麼都是應該的,我確實是抱著感恩的心情和你交往。」
「你還叫我小姐?」她那蒼白的小臉變得更加毫無血色。「難道你一點都不喜歡我?」
「……對不起,我沒談過戀愛,我不知道什麼才叫喜歡……」他深深一鞠躬,不讓她看到他的表情……以及他的不捨。
依柔無法接受這理由,太牽強也太虛偽。「就算你神經再粗、個性再遲鈍,也分辨得出友情和愛情吧!拜託你直接給我一刀,乾淨俐落,死也死得痛快!你這種半調子的溫柔,才是最深的傷害!」
「我不否認,我曾經為你心動,但是我想……我配不上你……我希望小姐找到更好的對象……」程至剛平靜地說道。
就讓他把這份感情深埋心中,只要她過得幸福快樂,他沒有怨言。
「什麼叫做配不上我?你是對自己沒信心,還是對我沒信心?難道你真以為我會看上別人,所以現在就讓我死心?」
「真的……跟你在一起的壓力太大,我對你、對自己、對未來都沒有信心。」
現在他們還年輕,談戀愛只憑感覺,但是當他們離開學校後,她將繼承家產、進入商界,到時她一定會後悔,為何身旁是一個這麼平凡的男子?
「感情可以培養,信心可以創造,為什麼你連試都不肯試一下?」
「或許是因為……我對你並沒有那麼深的感情。」他知道這對她是最重最深的打擊,什麼都好談,就是感情不好談。
果然,她心中最後一絲希望熄滅了,望著那張曾經溫柔的臉龐,如今只有空虛的眼神、僵硬的表情,這段感情是她真正的初戀,而聽說初戀都不會有好結果……
「好!這是你說的,你就不要後悔!」她抓起皮包往外衝,一心只想離開這鬼地方,她再也不要見到他!
幾分鐘後,依柔開著跑車馳騁在街道上,讓夜風吹得她雙頰冰冷、手指僵硬,但願心中那把火也能隨之平息。
這是她第一次戀愛,也是她第一次失戀,不知怎地,她想起舅舅的那句話:有種東西定金錢買不到的,那就是真愛……
當初她嗤之以鼻,而今卻深刻體會,就算她有一百張信用卡,最單純的感情卻是無價的……
「爸、媽,我回來了。」
一路從高雄開回台北,竟然沒發生車禍、沒撞到電線桿、沒衝進檳榔攤,依柔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只是,可能會收到幾張超速的罰單吧!
這時是早上七點半,江雪蓉和楊迅正在吃早餐,看見女兒從大門口走進來,丟下車鑰匙坐到餐桌旁。
這到底怎麼回事?莫非她開了一夜飛車回來?楊迅瞪大雙眼,在他想開口發問前,妻子先握住他的手,暗示他別打草驚蛇,想說的人自己會說。
「好香。」依柔坐到餐桌前,喝口溫暖的麥芽奶茶,然後聳聳肩說:「我知道你們要問什麼,我只說一次——我失戀了。」說完,依柔輕輕歎口氣,聽在父母心中卻是無比沉重。
「小柔……」楊迅眼角一陣酸澀,他捨不得女兒受到任何傷害。
「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不用為我擔心。」依柔喝完杯中飲料。「我想換個環境,我要去紐約唸書。」
「啊?你在中山不是才念完一學期?」楊迅沒想到女兒已無法面對一切。
「沒關係,換個環境也好。」江雪蓉支持女兒的決定。「總之,在外面累了隨時回來,爸媽都在。」
「嗯!」依柔點個頭,站起身離開餐桌,腳步輕飄飄的像個遊魂。
等女兒進房,楊迅立刻握起雙拳咒罵:「程至剛那小子!竟敢讓我們女兒傷心,我現在就去找他算帳!」
江雪蓉拉住丈夫的手。「別胡鬧,感情的事無法勉強,女孩要變成女人,總要一、兩次刻骨銘心的失戀,這對她日後未嘗不是幫助。」
「我才不管!我要親手把程至剛那傢伙剁了餵狗!」
「傻瓜!你這麼做的話,小柔才會更難過呢!難道你看不出來,其實她還是愛著對方?」雪蓉有雙雪亮的眼,事情發展似乎全在她意料中。
「我不要∼∼她明明應該被寵、被疼、被愛,怎麼會變成這樣?」他想到女兒剛出生時,他祈求老天讓她健康長大,卻忘了祈求讓她快樂一生。
江雪蓉摸摸丈夫的頭髮,安慰道:「小柔這十八年來都太順利、太幸福了,所謂人生本來就該有酸甜苦辣,這可能是危機也是轉機……」
依柔躺在床上,聽不到門外的聲音,她腦中只有程至剛那平靜的臉龐,當他用那曾吻過她的唇說,他對她沒那麼深的感情……
她知道她會好起來的,只是現在還沒有辦法,只是還需要一點時間,從此以後,她不會再讓自己陷入、迷失、心碎,She』ll never fall in love again……
江依柔離開五天了,程至剛一個人守著屋子,每天照樣打掃、做飯,沒有人吃也無所謂,默默看一桌的好菜從熱變冷,像是種贖罪的儀式。
週末的夜晚,當他從醫院回來,發現屋裡開著燈,不禁又驚又喜,莫非是依柔回來了?
仔細一瞧,沙發上坐著一個人,卻非江依柔,而是趙培新。
「趙伯伯……」至剛心知肚明,趙管家一定是為了小姐的事而南下。
「坐下來,喝杯茶。」趙培新替他倒杯菊花茶,就像當初面試的時候,臉上表情一樣的慈祥。
至剛內心的激動無法言喻,深深鞠躬道:「對不起,我……我辜負了您的期待……」
「慢慢說,我希望聽到你的真心話,請告訴我事情的來龍去脈。」
至剛簡短說明了一切,其中吞吞吐吐,都是愧疚和自責。
「我瞭解了。」趙培新思考片刻,開口道:「小姐決定去紐約唸書,你有什麼想法?」
至剛心頭猛然一震,喉巾梗著硬塊,必須深呼吸才能壓住情緒。「我……我祝福她,有更理想的發展。」
他當初的預感成真了,她就要搭上飛機離他而去,但他不是電影中的男主角,他不能趕到機場阻止她,他沒那資格和權利。
只是,以後每當看到飛機起飛,他將會深深凝望,想起她的笑和淚。
「在我看來,你對小姐確實有感情,只是缺乏勇氣和信心,希望她找到更相配的對象。」儘管事已至此,趙培新仍相信自己沒看錯人,這雙誠實的眼睛不會騙人。
「是的。」至剛不敢對恩人說謊。
「那麼,你想不想要勇氣和信心?想不想要成為配得上小姐的人?」
「我?」至剛指著自己。「我可以嗎?」
如初見那天一般,在他生命中最絕望的時候,趙培新又給了他一線希望。
一年後,美國紐約。
傍晚,雪花如羽毛般落下,氣溫也隨之驟降,江依柔剛從學校回來,廚房裡的馬丁對她喊道:「Zoe,桌上有你的包裹!」
「謝謝。」依柔脫下大衣和手套,坐到桌旁打開包裹,她不用猜也知道是來自台灣,寄件人則是梁奇芊。
奇芊不喜歡寫e-mail,也不習慣上網聊天,她就愛用信紙寫字、寄來真實照片,她說這樣才不會被遺忘、被刪除。
依柔心想這也有道理,她確實會把信反覆看好幾次,並挑出幾張照片放入相框。
親愛的小柔:
最近好嗎?紐約大學的功課一定很重吧?不過我相信你應付得了,加油加油!
時間久了,大家不再提起你突然轉學的事,但我可沒有忘了你喔!等我英文練好一點,放暑假我就去找你,現在的紐約太冷了,我這個正港高雄人怕會凍死。
雖然你說不能提列「那個人」的名字(好像哈利波特裡面那個大魔王,好好笑),但我要告訴你,其實他離你不遠邪!想知道詳情的話,歡迎你來信詢問,我有第一手消息,SNG報導。
這學期我和伯龍的成績都進步了,因為有了「高人」指點,附上我們師生三人的照片,你千萬別把照片撕了,拜託拜託!
我還準備了一些土產,你要全部吃光光哦,我看你上次守來的照片,你實在變得太瘦了,所有關心你的人都會心疼的。
小柔,你定我最好的朋友,不管你在多遠的地方都一樣,我現在很幸福,我喜歡伯龍,伯龍也喜歡我。我希望你也能幸福,答應我好嗎?
深深祝福你!
芊芊
依柔把這封信看了三、四次,才有勇氣拿出那一疊照片。照片都是在梁家的書房拍的,有梁奇芊、蔡伯龍和……程至剛。
奇芊和伯龍看起來沒什麼兩樣,圓圓的臉上掛著滿滿的笑,至於程至剛……他雖然對著鏡頭微笑,那雙深邃的眼卻沒有笑,嚴肅得像在思考哲學問題。他也變瘦了,穿著一件當初她買給他的襯衫,卻顯得太過寬鬆。
依柔一張張看完照片,立即收進信封,沒辦法放到相框,她還不夠堅強、不夠淡然。
她當然明白奇芊想撮合她和程至剛重修舊好,但程至剛從未給她一封信、一張卡片、一通電話,若他真有心挽回,只要間奇芊就知道聯絡方法了,不是嗎?
她離開台灣一年了,連奇芊都說要來紐約找她,程至剛卻沒有任何反應,難道又要她採取主動?犯錯第一次是愚蠢,犯錯第二次則是可悲!
看來只好辜負奇芊的好意,將這段感情深埋心中,她要的男人不能是這種人——為了報恩和她交往、不確定自己的感情、沒有信心配上她、沒有勇氣追上她。
她在心裡想了一百個他的缺點,腦中卻又浮現他真誠的雙眸,他對她細心的照顧、為她做的每件小事、帶她去的每個地方……
不,她不要再想了,理性與感性正在賣力拔河,而她的心痛到無法壓抑,必須緊咬嘴唇才能不哭出來。
「Zoe!Zoe!」馬丁呼喚依柔好幾次了,她卻出神似的沒有反應。
當馬丁拍上她的肩膀,她才恢復神智。「抱歉,你在叫我?」
「你晚上不是還要唸書嗎?我準備了濃湯、三明治和咖啡,放在你書桌上,你要多吃一點。」馬丁看她總是熬夜苦讀,吃東西卻少得像只小鳥,這樣下去身體會出問題的。
「謝謝你,我會盡量吃完的。」她命令自己微笑,如果程至剛能夠平靜生活,她為什麼不能?她僅剩的只有倔強了。
「別熬夜太晚,早點休息。」馬丁看她背起背包走進房,那背影怎麼看都覺得憔悴,不再是那驕傲的小公主。
晚上十一點,江逸樵忙完劇團的事,終於回到甜蜜的家中,先給馬丁一個吻才問道:「Zoe今天還好嗎?」
馬丁搖了搖頭。「有個台灣寄來的包裹,她看了以後表情怪怪的,現在她房裡的燈還亮著,應該是在唸書吧!」
當初江依柔忽然來到紐約,表示要申請學校唸書,江逸樵和馬丁當然成為她的監護人,照顧她的生活起居。表面上看來,依柔全力投入課業,心無旁騖,但有時看到她紅腫的眼、咬破的唇,他們不用問也知道,昨夜她又躲在被窩偷偷的哭了。
江逸樵曾多次詢問妹妹江雪蓉,到底外甥女在高雄那段時間發生了什麼事?江雪蓉只簡短說了句:「沒什麼,失戀而已。」
失戀?他們美麗聰明的小公王怎會失戀?但就算失戀又怎樣,世界上男人那麼多,紐約大學裡更是群英彙集,依柔只要隨便一釣就有魚兒上鉤。
可惜,依柔對這些不請自來的追求者總是敷衍了事,唯有各科都得A才能讓她一展笑顏,她似乎是下定了決心要改變自己,那花蝴蝶的日子就讓它隨風而逝吧!
江逸樵和馬丁對此不知是好是壞,他們一向把依柔當作女兒,希望她找到自己想做的事,也盼望她得到愛情的滋潤,不過看來是不可能兩者兼得了。
「我們進去看看她。」江逸茤埶_馬丁的手說。
「嗯!」馬丁點個頭。「你要叫她多吃點東西,她瘦得不像話。」
「叩、叩!」兩人敲了房門卻得不到回應,於是他們推門而入,發現依柔趴在桌上睡著了,這可憐的孩子一定累壞了。
「我來抱她上床。」江逸樵抱起外甥女,發現她輕得像只小貓,而且臉上淚痕斑斑,看了讓人更是心痛。
馬丁則動手收拾餐盤。除了咖啡之外,依柔什麼都沒吃,唉∼∼
江逸樵發現地上有張揉成一團的照片,打開一看,是個神色憂鬱的男孩,他和馬丁立即心領神會,這應該就是讓依柔傷心的人吧!
熄了燈、關了門,兩人走出房門,不約而同歎了口氣。
馬丁靠在愛人肩上,嗓音哽咽。「我們是幸運的,我們遇到彼此,而且我們相愛,但不是每個人都這麼幸運……」
「她也會遇到的,這只是時間的問題,只要等傷口癒合,任何人都可以重新來過。」江逸樵如此告訴馬丁,也告訴自己。
活著原本就要有希望,他相信依柔的幸福就在不遠處。
同一時刻,台灣正是白天,三月裡寒流陣陣,但在高雄,陽光仍是溫暖的。
程至剛在襯衫外加了件夾克就騎車出門,今天他的家教學生很特別,他們是他的同班同學——蔡伯龍和梁奇芊。
上完兩小時的「一面事法」後,蔡伯龍和梁奇芊做出同樣反應。「我的天呀∼∼這是什麼碗糕?」兩人交往至今頗有默契,抱怨也用一樣台詞。
「這門課有三學分,你們要好好溫習。」程至剛提醒他們。
這時,梁太大親自送點心進來——
「程老師,辛苦你了!先吃點水果,再來碗湯圓,你越來越瘦啦!」
至剛苦笑道:「伯母,你不要叫我程老師,我只是奇芊和伯龍的同學。」
「真正的老師也沒你這麼厲害,我們奇芊沒被退學都是托你的福,當然要叫你老師嘍!」梁太太對程至剛相當佩服,聽說他一邊唸書一邊在「擎宇集團」打工,還能維持全班第一名的成績,這孩子將來必定成大器。
程至剛還沒碰到點心,伯龍和奇芊就先大快朵頤,剛才用腦過度當然要補充營養。
看這小倆口貪吃的模樣,梁太大忍不住笑罵道:「你們啊!一點尊敬老師的態度都沒有,我再去多端一點過來。」
粱太大走出書房後,奇芊從抽屜拿出「束修」,雙手奉上。「老師,這是這個月的家教費,請查收!」
那是個不大不小的紙袋,裡面除了十張大鈔,還有江依柔寫來的信、寄來的照片,全是奇芊特意送給他的。
一看到依柔的筆跡和倩影,程至剛整個人都傻了,不只視線無法轉移,連說話的能力也喪失了。
奇芊和伯龍會心一笑,他們是幸福的,也希望別人幸福,尤其至剛和依柔是他們的好朋友,兩人明明相愛卻不能在一起,這敵人怎麼看得下去?
梁太太端一盤精緻點心進來,發現程至剛呆坐在桌邊,一臉茫然無措。
奇芊立刻起身抱住母親的手臂。「媽,我們到客廳去,程老師他有重要的報告要寫。」
「可是……總要讓老師吃點東西吧?」梁太太還是把點心放到桌上,待客之道怎能有所疏忽?高雄人可是出了名的熱情大方。
伯龍笑嘻嘻地說:「伯母請放心,程老師現在有了精神食糧,他不會餓著的。」
書房大門一關,程至剛獨自面對現實和回憶、快樂和感傷、甜蜜和自責,如同午後雷陣雨一般,傾盆大雨讓他無處可逃。
信中,依柔敘述新生活的充實,紐約大學是個得天獨厚的環境,有金融中心華爾街和娛樂重鎮百老匯的環繞,她忙著吸收,甚至都來不及消化。
然而在那幾張照片中,他看得出依柔瘦了,笑容也淺了,不像過去那樣燦爛耀眼,這是因為她長大了、成熟了?還是因為她沒有再大笑的理由?他不敢做任何判斷。
一年前,他接受了趙管家的建議,進入「擎宇集團」的高雄分公司,從工讀生開始做起,試著挑戰自己能做到多少、能前進幾個階梯,如果真有那麼—天,也許他能碰到依柔所在的地方。
這或許是癡人說夢、或許像愚公移山,可是他無法放棄希望,如果不曾努力就放棄,他將一輩子活在遺憾中,也將永遠對不起她的真情。
「等我,請你等我。」他對照片中的人兒低聲說:「雖然台灣和紐約相差了十二個小時,但我們的距離正在拉近,請相信我……當我們相逢的時候,我會主動吻你,我會說我愛你,我什麼都會做,只要讓你快樂……」
這是一個二十一歲的男人,在三月的某個午後所立下的願望。
春去秋來,年華似水流,再怎麼深刻的傷口,也能在時間撫慰中得到平靜。
江依柔拿到學上學位後,轉向企管碩士進攻,同時在「擎宇集團」的紐約分公司上班,為接掌家族企業做準備。
江逸樵和馬丁看她從一朵枯萎的小花,逐漸甦醒、綻放、盛開,終於變成迎風獨立的美麗玫瑰。
只是人生總有聚散離合,她不能一輩子不回台灣,江雪蓉和楊迅頻頻呼喚她回國,也訂下了公主榮歸鳳巢的日子。
這天下午,江逸樵和馬丁在廚房裡做蛋糕,要替依柔辦場惜別會,他們不想到什麼豪華餐廳,選擇在家靜靜度過最後一晚,深深記下彼此的笑容和祝福。
「時間真像長了翅膀,Zoe來紐約已經七年了。」馬丁一邊打蛋一邊說:「以前只要有台灣寄來的包裹,隔天她就會雙眼紅腫,現在卻一點都看不出來。」
「小女孩總要長大的,失戀一次比什麼都有效。」江逸樵又讀了一遍食譜,怎麼書上說的跟實際做的不太一樣?
「我的心情彷彿自己的女兒要離家了,又怕她再次受到傷害,又不能不讓她體驗人生。」馬丁將起泡的蛋白倒進麵粉裡。「接下來我們該怎麼做?」
「沒事的時候為她禱告,有事的時候給她支持。」
馬丁輕輕笑了。「喔!親愛的,這些我知道,但我是說怎麼做蛋糕?」
「我還在研究呢……」江逸樵覺得寫劇本容易多了,擅長烹飪的人真了不起。
晚上七點,依柔一回到家,發現屋裡滿是玫瑰,還有燭光點點,桌上還有個不太成功的蛋糕。
「噢∼∼Joe!Martin!」她忍不住驚喜大叫。「你們不需要為我這麼做的,親手做的禮物比用錢買的更貴重,那我欠你們更多了。」
「傻女孩,那是因為你值得。」江逸樵摸摸外甥女的頭,即使她穿著正式套裝和高跟鞋,在他眼中仍是那可愛的小女孩。
「Zoe,祝你在台灣找到幸福!」馬丁倒了三杯白蘭地,眼角已然濕潤。
依柔擁住這兩個愛她至深的人。「我沒告訴你們嗎?我在紐約已經找到幸福了,那就是你們帶給我的啊!」
三人談心直到深夜,由於離情依依,江逸樵和馬丁都喝多了,這次換依柔來照顧他們,替這兩個醉醺醺的男人蓋上被子。
「晚安,作個好夢。」她在他們額上各獻上一吻,悄悄關上門。
回到自己房裡,她一邊換上睡衣一邊審視行李,該打包的都打包了,該寄托運的也都寄了,明天她只需拎著一個公事包即可出發。
唯一讓她遲遲無法處理的是奇芊寄給她的信和照片,信上常會提到「那個人」,照片中也有他的身影。他一年比一年成熟穩重,只是眼角始終隱約有份憂鬱。
留著這些東西,只是背負回憶的重量;丟掉這些東西,卻又對不起好友的情誼。
她不禁歎口氣。「奇芊呀奇芊,你真是給我出了個大難題……」
不自覺的,她又一封一封拿出信件和照片,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看過後放進置物箱,上鎖後丟掉鑰匙,永遠不再開啟。
七年來,儘管追求者不曾少過,卻沒有人走進她心裡,這樣很好、很簡單,沒有期待也沒有傷害。回憶或許無法改變,卻能藏在黑暗角落,只要她朝陽光的方向走,相信會找到另一條出路。
生命是可以重新來過的,她對自己有信心,現在的她不正是嶄新的她嗎?
同一時間,台灣台北。
程至剛正在「擎宇集團」總公司裡,忙著佈置新任總經理的辦公室。
「程主任,你看這樣可以嗎?」職員阿東不斷調整牆上掛畫,忙得一頭大汗。
程至剛半瞇起眼,審視左右高度。「左邊再高一點,嗯……沒問題了。」
為了讓新任總經理有最佳工作環境,總務組派了八個人支援,從前天忙到現在,由於程至剛的態度審慎,每項細節都不能疏忽。
這時,一位女職員走進門,懷中抱著一大束粉紅玫瑰。「主任,花買來了!」
「謝謝。」程至剛接過花束,親自剪枝去刺,一朵一朵放進花瓶,那模樣像在對待心愛的情人,憂鬱神情讓人不禁側目。
感覺到氣氛不太對勁,阿東忍不住開口問:「程主任……你要不要吃飯?已經十二點多了耶!」
程至剛這才注意到時間。「你們先去吃,我還不餓。」
「那我們幫你買回來好了,」一位叫秀秀的女職員說。「我知道主任什麼都不挑,隨便我們決定對吧?」
「那就麻煩你們了。」程至剛不想拒絕別人的好意,即使他毫無胃口也會點頭。
「一點也不麻煩!」秀秀報以溫暖笑容,她一向覺得他是個好上司。
程至剛留下來剪花,其他人則一邊走向員工餐廳,一邊開始竊竊私語——
「程主任是怎麼回事?從營業部主任轉為總經理秘書,好奇怪的調動!」
「人各有志,可能他有他的考量吧!」阿東曾和程至剛共事,明白他做事低調謹慎,不是那種自吹自擂的人。
「聽說他七年前就進公司了,不知多少女同事倒追他,但是從來沒有人成功,是真的嗎?」秀秀對這問題特別有興趣。
「我曾經旁敲側擊問過他,他只說他已經有心上人了。」
阿東這句話讓三個女職員同時發出歎息,如此一來又少了個好對象。
用過午餐,大夥兒又回到辦公室,在程至剛的指揮下繼續幹活,一點也含糊不得。
直到傍晚六點,總算大功告成,程至剛立即宣佈道:「謝謝各位的幫忙,晚上我請大家吃飯、唱歌。」
「YA!太棒了∼∼」所有辛苦都是值得的,善待屬下的上司一定會出頭天,眾人再也沒有別的意見,衷心祝福程主任榮升程秘書,錦繡前程一路發!
一行人浩浩蕩蕩來到KTV,點了許多飲料和佳餚,拿起麥克風就高歌一曲,沒有所謂害羞或謙虛,在這年代人人都是歌王歌後。
程至剛端著一杯茶,默默坐在一旁,阿東好奇地問道:「程主任,你怎麼都不唱?」
「我不太會唱歌,聽你們唱就好。」他對流行音樂毫無概念,任憑眾人如何鼓噪都不肯開嗓。
過沒多久,至剛拿起公事包說:「抱歉,我還有事要處理,你們繼續玩,我先去結帳,再唱三個小時可以嗎?」
「No,problem!」大家一聽還能高歌三小時,個個都歡欣鼓舞!今天可是週五的夜,當然要high到最高點,好好犒賞自己一番。
「那麼我先走了,再見。」程至剛走出包廂,卻沒有立刻離開,因為有人唱起一首經典老歌,那一字一句都拉扯著他的心——
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淚,忘不了你的笑……
他靜靜聽完整首歌,走向櫃檯結帳,而後離開KTV,漫無目的地走在街頭上。
當他終於回過神,發現自己走到公司大門前,於是他向警衛打個招呼,又搭電梯來到總經理辦公室。
環視四周,一切都很完美,他找不到任何缺點,心情才稍微放鬆些。
他從花瓶取出一朵玫瑰,凝視許久,輕輕吻在花瓣上,就像吻在情人的唇上,那麼樣的柔軟、那麼樣的芳香,只是少了點溫度,這是一個冷冷的吻。
窗外,正好有架飛機飛過天際,吸引了他的視線。
這些年來,他常抬頭凝望飛機,直到它消失在天空的另一邊,他相信總有一天,「她」將搭飛機回到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