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芳人杳,
頓覺游情少,
客裡看春多草草,
總被詩愁分了——
張炎.清平樂
當雨悠醒來時,只覺渾身俱散,頭暈不已。
「小姐,您還好嗎?」梅素琴在一旁伺候,為她端來清茶。
「我不大舒服……全身都好酸好重……」雨悠勉強坐起身,接過茶碗喝了幾口,「現在是什麼時辰了?我睡了很久嗎?」
「都已過了午膳時間,小姐您昨天真是累壞了。」梅素琴一邊整理床鋪,一邊裝作若無其事的談起,「對了,昨晚是景老爺抱您回府的喔!」
雨悠一聽,瞬間徹底清醒,睜大眼問:「真的?」
梅素琴暗自觀察小姐的反應,抿嘴笑道:「景老爺非常關心小姐,不只從馬車上抱您回房,還守在床邊好久好久,就怕您隨時醒來需要照應。」
「天啊……」雨悠覺得頭更暈了,她怎會讓這種不合禮儀的事情發生?
梅素琴怕小姐不好意思,轉個話題說:「小姐您這腰酸背疼不是一時半刻就能好起來的,不如去泡泡溫泉吧,」
「溫泉?」雨悠一時之間還反應不過來。
「是呀!我聽阿群說,景家後院有處天然溫泉,常泡的話對身體很有好處喔!」
雨悠歪頭一笑,提出重點發問,「阿群?妳跟他很熟嗎!」
「小姐,您說到哪兒去了?」梅素琴慌得跺腳,臉上已是粉紅一片,「人家是跟您說正經的,泡溫泉可以延年益壽、增長精力,您到底要不要去嘛?」
「好好好。」雨悠心想,這也無妨,便依了梅素琴的意思,「就麻煩妳請阿群安排一下,找個方便的時間讓我泡溫泉。」
「是!我等會兒就去找他二梅素琴笑得好甜,「那我先給您準備點吃的。」
「嗯!謝謝。」雨悠點點頭.又陷入昨日的回憶中。怎麼想她都覺得奇怪,自己竟然熟睡成那樣,連躺在人家懷裡、讓人家抱進房都不知道。
或許是生平第二次騎馬、或許是高山上雲霧環繞,讓她失去了平日的修養,但願景老爺不會認為她是個莽撞的姑娘。
一整個下午,雨悠都躺在房裡休息,今天就暫且不上課了,而孟琦也是累得昏睡終日,誰教她們平時都不常活動筋骨呢?
傍晚時分,梅素琴安排妥當後,便領著雨悠來到後院。「小姐,這就是溫泉入口處。」
雨悠全身都酸疼不已,不禁催促道:「我們趕快進去吧!」
主僕倆走進假山環繞的浴池,四周滿是深綠色的樹影婆娑,只有天井處透進一道夕陽餘暉,在平緩的水面上閃爍發光。
梅素琴開始幫雨悠寬衣,直到剩下一件白色褻衣,雨悠才慢慢坐進水中。
「小姐,水溫還好嗎?」梅素琴替她綰起長髮問。
雨悠滿足的歎了口氣,「很舒服,記得向阿群說聲謝謝。」
「沒問題。」梅素琴心中有些慚愧,但願小姐不會責怪他們的一片好心,「那……那我在門口替您守著。」
「嗯!」雨悠閉上雙眼,任由那溫暖水波將她包圍。
不知過了多久,當她矇矓地睜開眼,看見天井上已是黑暗一片,還有幾顆點點星光,這真是個愜意的夜晚。
四周陷入昏暗,雨悠想呼喚梅素琴來點燈,卻發現浴池的另一邊有燈火接近。
「是小琴嗎?快把燈拿來,我看不到呢!」
沒有聲音傳來,但燈火卻越來越近了,終於,那隱約的人影出現在她面前。
「景老爺?!」她驀然瞪大雙眼,恨不能立即昏過去,好避開這尷尬的場面。
景瀚平提著油燈,臉上的表情高深莫測,「別叫,妳想讓所有的人都聽見嗎?誰讓妳來這兒的?就妳一個人?」
「我……我……」儘管水溫仍暖,她卻無法制止顫抖,只能以雙手環抱住自己,試著冷靜地解釋,「我叫小琴跟阿群提過,請他找個方便的時間讓我泡浴。」
「大概是阿群弄錯了,這時辰是我專用的。」他將油燈放到地上,浴池裡就顯得沒那麼明亮,也才讓她不那麼緊張。
「怎、怎麼會這樣?」她慌得想哭,她一輩子都沒遇過這種事。
「別怕,我不會告訴別人的,現在妳該先起來穿衣。」他好意的提醒道。
他說得對,她必須立刻離開,但問題又來了,「我不知道小琴把我的衣裳放哪兒了,請你……去喊小琴來好嗎?」
「門口沒人。」他很簡單的回答她。
「不會吧……」她的鎮定就快瓦解了。
他四處尋覓,最後找到一隻竹籃,「妳的衣裳在這兒,妳可以自己穿上嗎?放心,我還懂得什麼叫非禮勿視。」
「謝謝老爺。」她該信任他的,即使在這種非常時刻,他還是謹守君子風度,帶給她絕對的安全感。
然而,僅藉著一盞油燈的微弱照明,雨悠連爬出浴池都顯得有困難,更別提在心慌意亂的情況下,一件件穿好那些複雜的衣裳。
景瀚平不發一語地背對著她,緩緩調節自己的呼吸,當他聽見她跌倒在地的聲音時,便再也忍不住擔憂之情而轉過身。
「妳沒事吧?」他伸出雙臂將她抱起,卻還得緊閉雙眼,告訴自己不能趁人之危。
「我……好痛……」她又委屈、又可憐的說。一抬頭,看他仍閉著雙眼,不禁深深感動起來,他真是個好人,以前她不該對他有偏見的。
溫香軟玉在抱,他心頭急震如雷,深吸口氣強忍下來,「妳會著涼的,我來幫妳。」
顧不得羞怯和矜持,她看他飛快地拾起衣物,雖然兩人都不太懂穿法,至少還能為她遮蓋軀體。
直至此時,他才睜開雙眼,「好了,我不是專業的丫環,妳就將就點吧!」
「老爺,真對不起……我又麻煩您了……」
「別說那些無用的話,妳走得動嗎?」
她誠實的搖搖頭,一來是因為泡過溫泉全身發軟,二來是因為剛才跌跤腿疼,她現在可變成一個毫無行動能力的小娃娃。
這考驗要到何時才能結束?他歎口氣,彎下身就橫抱起她,大步走向門口。
「老爺,您……您生氣了?」她察言觀色,覺得他的神情頗為不耐。
「沒有。」她不會懂的,只有同為男人才能明白他此刻的燥熱難安。
一路上,很奇妙的,他們竟然沒有遇上任何人,這讓雨悠稍微放心些,把臉貼在他肩上打盹起來,被他抱著似乎已成習慣,她甚至可以說睡就睡了。
來到「竹閣」,景瀚平推門而入,自然而然地抱她進房,輕輕將她放在床上,並為她蓋上錦被。
「老爺!謝謝您。」要不是有他在,她還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定定的望著她,似乎有什麼話想說,卻欲言又止,只伸手撫過她散落的發,啞著聲開口,「明晚到煙波園的涼亭來,我有話要跟妳談。」
「不能現在說嗎?」她好像嗅到一絲詭異的氣氛。
「我等妳來。」他收回手,握緊拳,竭盡所能才轉頭離開。
雨悠還是迷惘不已,但他已經走出房內。
唉!不管了,這一晚實在發生了太多事,她累極了,根本無法清楚的思考,只有任自己陷入無邊無際的夢境中。
☆☆☆
曉園——
書房中,雨悠正在給孟琦上課。
三月正值大好春光,園中花開處處,有報春、杜鵑、木蘭和山茶等,襯著那巍峨的點蒼山,形成一幅遠近呼應的畫面。
雨悠站在窗前,一邊賞花、一邊講解,「山水畫要掌握畫山、樹、石、水,還要互相配合、彼此襯托。」
「是!」孟琦攤開宣紙,調好各色顏料,準備要大筆揮毫了。
「先從淡墨起,再漸用濃墨、焦墨。」雨悠逐一說明,「在山坡中可置屋舍,水中可置小艇,這就有了生氣。」
「遵命!」孟琦邊聽邊畫,用心揣摩,慢慢從一片空白畫出連綿山峰-自己看了都頗為得意,「我覺得我進步多了呢!」
「嗯……」雨悠點個頭,卻沒怎麼注意去看。
孟琦舔著毛筆,繼續大氣魄、大架構的創作,「我還想在這小房子旁邊畫上兩個小人兒,一個是我上個是仲禹哥哥,那該怎麼畫才好呢?」
抬起頭,她發現雨悠正望著窗外發呆。這可真奇了,壞學生不發呆反而是好老師發呆,究竟發生了什麼天大的事情?
「雨悠姊姊、雨悠姊姊?」孟琦連喊了好幾聲,總算喚回雨悠的注意力,「妳在想什麼?想得都出神了!」
「沒什麼!我只是……看看茶花開了沒?」
「早就開啦!」孟琦跑上前指著花壇,「妳看,多美、多香,老爺說它們會從立春開到立夏喔!我也想把它們畫下來呢!」
「真好,我們桂林的茶花就沒這麼漂亮。」也許是這裡空氣清淨、也許是這裡人心單純,雨悠覺得萬物看起來似乎也都明朗許多。
孟琦乘機遊說:「雨悠姊姊,那妳就一直住在大理,不要回去了好不好?」
雨悠微笑著搖頭,「那怎麼行?我家在桂林,總得回家的。」
「把這裡當作妳家嘛!如果妳想念妳的家人,就請他們過來玩耍啊!」
「說這什麼話?真是個長不大的孩子。」雨悠摸摸她的小臉,像個長姊般寵愛著她。
孟琦可不服氣了,「雖然我呆頭呆腦的,但我的預感從小就很靈,我就覺得雨悠姊姊會住下來,永遠欣賞這盛開的大理茶花。」
「是嗎?」雨悠仍不將她的話當一回事。
門外傳來敲門聲,梅素琴端著補品走進來。「雨悠小姐、孟琦小姐,這是冬蟲燕餃鴨和蜜汁地參,是景老爺交代要給兩位補補身子的。」
「哇——好香哪!」孟琦一看到美食就沒轍,當下棄筆從「吃」。
雨悠站在一旁,若有所思,梅素琴見狀問道:「小姐,您不吃嗎?」
「等一等。」雨悠想起昨晚溫泉旁的事件,又想到今晚的涼亭之約,對景老爺交代的補品就沒了胃口。
「小姐……您還好吧?」昨晚梅素琴借口說是阿群找她去喫茶,才會耽誤了守在溫泉門口的任務,雖然小姐沒有多加責怪,她自己卻是不安得很。
「我沒事。」雨悠拍拍她的手,「妳去忙妳的,或找阿群聊天去吧!」
「我哪敢?小姐,您別讓我更愧疚了。」梅素琴連忙搖頭。
「沒關係,他若是真有心,我會為妳做主的。」雨悠也不是不懂,素琴已十六歲,早就該訂門親事了。
「小姐……謝謝您!」梅素琴突然紅了眼眶,她當真不是故意要出賣小姐的,但願老天保佑,賜給小姐人生中最大的幸一幅吧!
雨悠並未發現梅素琴的反應,她心事重重的望向窗外,那美麗的茶花依然迎風開展,不知她是否能看到來年的茶花?
☆☆☆
明月如霜,夜風如水,唐雨悠在梅素琴的陪伴下,緩步來到「煙波園」的涼亭中。
桌上已備好茶水點心,還有一束剛摘下的茶花,景瀚平靜靜地站在那兒,雙眼炯炯發亮,不知打著什麼主意,看得雨悠心裡毛毛的。
「景老爺。」她微微欠身,「您找我有什麼事嗎?」
「妳先坐下。」他摟住她的肩膀,彷彿這舉動很自然,卻差點把她嚇昏,接著,他又吩咐道:「阿群,你帶小琴到園口守著。」
「是!」周逸群眉開眼笑的轉向梅素琴道:「小琴妹妹,請跟我來。」
梅素琴慌忙的低下頭,不敢讓小姐看出她早已知情,這一切可都是為了小姐著想,希望小姐能瞭解她的苦衷。
怪了,景老爺為何叫他們退下?雨悠強自鎮定,不祥的預感卻越來越深,剛才一路上素琴都默然不語,莫非其中藏著什麼秘密不能讓她知道?
景瀚平表面上無動於衷,為她斟了杯普洱茶,「來,喝點熱的。」
「謝謝。」她接過喝了幾口,環顧四周的寂靜安詳,月色柔美如夢,雖說她相信他是正人君子,卻不懂他怎會約她在月下聊天?
他一直盯著她看,直到她開口喊道:「老爺……」
他對這稱呼早有反感,「別再喊我老爺了,叫我的名字。」
「呃?」這好嗎?不太合禮數吧?
瞧她一臉迷惘,彷彿不知自己對他下了什麼咒語,真是個讓人生氣的小妖女!他不想多作延遲,直接拉起她的小手,「妳……妳嫁給我吧!」
「嫁給你?」她愣了半晌,直覺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做妾?」
她這是什麼回答?他胸中怒氣猛竄,將她的雙手握得好緊,低吼道:「不准妳胡說!怎會是做妾?我當然要娶妳為妻!」
「可我是個跛腳呢!」他要娶她已經夠奇怪了!作為正室更加令她不可思議。
「跛腳又怎樣?那一點都不要緊。」他既然下定決心,今生就不會有所更改,「我見著了妳的身子,就該對妳負責。」
雨悠恍然大悟,原來他想娶她是因為昨天那場意外!這是她所聽過最荒唐、最迂腐、最可笑的理由!
「如果我在無法保護自己的情況下,撞見一個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那我是不是也得委身下嫁、夫唱婦隨?」
他把這假設當真,神色嚴肅至極,「不,我會先殺了他,再娶妳為妻。」
唉!這古板的大男人,跟他多說道理無用,雨悠只得勸道!「昨天只是場意外,你不說我不說,又有誰會知道?」
他的死腦筋在這時卻挺靈活的,立刻反問:「妳的意思是……如果還有別人在場,妳就賴不掉了?」
「這是威脅嗎?」她真不敢相信,他該是清高的、正派的,難道她看錯人了?
「不,只是策略。」他為她斟滿茶,主動端到她唇邊,彷彿兩人已經送入洞房,正在花燭前喝交杯酒。
雨悠當然避開了,甚至站起身來,鄭重地道:「不管你怎麼說,反正我不成親、也不嫁人,請你就此罷休!」
「一句話,辦不到!」他也跟著站起,眼中的決心堅定如山,「今生今世,我景瀚平非妳唐雨悠莫娶,妳就等著瞧吧!」
雨悠在心中咒罵,這算哪門子的求婚?還不如說是逼婚、強娶,明明就是花好月圓,卻一點浪漫情調都沒有!
然而!當淑女當了二十二年,她還是忍下了罵人的衝動,極為勉強的微笑道: 「景老爺,我想您今晚是喝多了,才會變得有點不可理喻。為了我們兩家深厚的友誼,我看就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您說好嗎?」
「不好。」他回答得非常乾脆。
轟!怒火瞬間爆發,再這樣下去,她多年修練的好脾氣可要崩潰了。
就在這四目交接、旗鼓相當的時刻,忽然傳來孟琦那稚氣的嗓音,「老爺、雨悠姊姊,你們在這賞月啊?怎麼都不找我來?」
雨悠心頭一驚,不知剛才孟琦是否聽到了?如果聽到了,那又是聽到些什麼內容?
孟琦蹦跳上涼亭的台階,發覺氣氛寂靜得詭異,她歪著頭對這兩人打量許久,終於提出問題,「老爺、雨悠姊姊,你們……在談情說愛嗎?」
這問題突兀又尖銳,雨悠的小臉立刻刷白;景瀚平沒說話,卻點了點頭。
「才不是!」雨悠不得不抗議,這太過分了!
孟琦對此充耳不聞,只把老爺的表示當聖旨,滿臉羨慕的說:「好好喔!仲禹哥哥都不會跟我談情說愛,只會跟我吵架鬥嘴,一點都不好玩!」
景瀚平摸摸小妹的頭,又拉著雨悠的手坐下來。
雨悠差點尖叫出聲,但是礙於孟琦在場,不好發作,只得暗自收回手,感覺自己的手不似平時冰冷,都是被景老爺握得發熱了。
「雨悠姊姊,那妳要不要做我嫂嫂啊?」孟琦一開口又是個燙手問題。
雨悠虛弱的苦笑,「孟琦,妳別開玩笑了。」
「我才沒開玩笑,我是說真的,妳做我的嫂嫂好不好嘛?」孟琦恨不得大哥明天就把雨悠姊姊娶進門,那她就永遠有個好姊姊了!
雨悠再也無法招架,站起身找借口說:「我有點累……我先回房去休息了。」
「嫂嫂晚安!」孟琦還是笑咪咪的,等雨悠緩緩走遠了,她才回頭「囑咐」道:「老爺,您一定要讓雨悠姊姊做我嫂嫂喔!」
景瀚平仍然無言,卻鄭重地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