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衝動的決定,讓童語事後後悔老半天,但接下來的狀況卻讓她沒有後悔的時間和餘地,只有硬著頭皮順著情勢走下去。
為了學校傳統的愛心義賣園遊會,趕在期末考之前,學生們緊鑼密鼓地絞盡腦汁,吵吵鬧鬧地提議攤位主題,無非是想趁著寒假及期末考之前好好地放縱一下,也藉機為一些社會上的弱勢團體貢獻些許心力,平靜的校園因而沸騰起來。
為了園遊會攤位的主題,季秀秀和許俊聖又槓上一回,全賴童語及桑瀚揚居中「調停」,好下容易說服雙方達成共識,他們兩人也差不多累癱了。
在動員全班人手做完最後的前置準備,就等明天的星期假日展開熱鬧的園遊會後,桑瀚揚帶著疲累的童語到宿舍休息,才坐下沒多久,宿舍的門鈴便響了起來。
「誰啊?不會是還有Lose掉的部分吧?」桑瀚揚賴在沙發上哀嚎著。
從開始籌備園遊會,他的宿舍彷彿變成學生們開會討論的第一據點,當然不可能所有的學生全擠進來,但帶頭的幾個三天兩頭往他這兒跑,他都快瘋了。
「想那麼多?搞不好是別的老師來串門子,或者是學生們還有問題沒解決,我去看看。」放下正打算沖泡咖啡的杯子,童語小跑步前去開門。
門一打開,只見一個嬌小的中年婦女站在門口,黑長的髮夾帶幾許灰白,整齊地梳到腦後盤成髻,身上穿的是棉褲加上棉襖,很尋常的一位太太。
「請問找哪位?」是學生的家長嗎?童語打量著她。
「這裡是桑瀚揚老師的宿舍嗎?」婦女的神情有絲嚴肅,一如她一絲不苟的發。
「是啊,請問你是……」
「既然是桑老師的宿舍,為什麼你會在這裡?」婦人的眼底掠過一絲陰霾,但一閃即逝,沒讓童語發現。
「我……」
「童語,是誰啊?」桑瀚揚的聲音傳了過來,下一刻他已站到她身後,在看清婦人的臉之後微楞。「媽?你怎麼來了?」
媽?他這個娃娃臉,竟有個看起來這麼嚴肅的老媽?!實在看不出來溜!
「我就陪你左伯母到台北來看毅民,順道來看看你。」雖然對著兒子說話,曾喜萍犀利的眼卻未曾離開童語的瞼上。「你的宿舍裡怎麼有女人?你該不會在台北亂來吧?」
亂來?!童語眨了眨眼,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有女人在他宿舍就叫亂來喔?萬一讓她看到一堆女學生全窩在這裡,那會說成什麼樣啊?這個伯母的腦袋好像太……食古不化了點吧?
「不是啦!媽。」既然母親大人來找他也好,正好藉這個機會將童語介紹給她。於是他先讓曾喜萍坐下,然後關上門拉著童語走到她面前。「媽,這是我的女朋友,你叫她童語或小語就行了。」
「伯母妳好。」童語發誓,她在婦人眼裡看到一絲警戒--至於為何是警戒,她也不曉得,但她仍禮貌地先行問好。
「小揚,你一個人在台北工作,雖然薪水都有寄回家,可是偶爾也該回家讓媽看看,你都不知道我在家裡有多擔心,害怕你不能適應台北的生活。」曾喜萍的排拒之意非常明顯,明顯到對童語視而不見,逕自與桑瀚揚說話。
桑瀚揚連忙安撫母親不滿的情緒。「我在這裡很好,只是剛到這裡得花時間摸索工作的訣竅,所以沒空回家看你,對不起。」
「沒空回家卻有空交女朋友?真是個好孩子。」曾喜萍語帶嘲諷地睞了童語一眼。
這老太婆不喜歡她!童語挑起眉,明顯接收到曾喜萍的敵意。
「伯母,瀚揚在這裡工作很忙,他絕對不是故意不回去看你……」
她不說話還好,一企圖為桑瀚揚解釋,曾喜萍的嗓音便拔高了。「全忙著跟你約會是吧?童小姐,你知不知道小揚的爸爸很久以前就離開我了,為了小揚和他弟弟,我是多麼辛苦才將他們拉拔到大,可他竟然為了你,留在台北不回去看我,你……」
「媽!」桑瀚揚擰起眉,不喜歡母親這般咄咄逼人的語氣。「我不是小孩子了,會自己安排時間:雖然瀚霖去當兵,但春花阿姨她們不是每天陪你嗎?等學校放假我就會回去陪你。」
「小揚,你--」曾喜萍顯然沒料到兒子會這樣跟他說話,他一向是乖巧聽話的孩子,現在竟然會跟她頂嘴了?!一定是這個狐狸精改變了他,這個狐狸精就要搶走她的兒子了!「你變了,才到台北不到半年,你竟然變了!」
「我沒變。」桑瀚揚翻了翻眼,受不了老媽的小題大作。「我還是我,永遠都是你的兒子,我很抱歉因為比較忙忽略了你,但絕對不是因為童語的關係。」
這麼簡單的事,為何非得將它複雜化不可?
「你……」曾喜萍還想說些什麼,卻讓童語突兀地打斷了。
「伯母,我想你可能有很多話要跟瀚揚聊,我想我在這裡並不方便,所以我先告辭了。」看了桑瀚揚一眼,她的心頭沉重起來。「瀚揚,你陪伯母,再見。」
「童語。」桑瀚揚在她開啟大門之際跟上她,大手緊握了下她的小手。「我……」
童語搖了搖頭,暗示性地瞥了眼屋裡。「別說,我走了。」
「童語!」握住她的大手緊了緊,他的眼裡明顯傾訴歉意。「我再打電話給你。」
「嗯。」
由桑瀚揚的宿舍回到住處的路上,童語不斷地反覆思索,著實不明白為何曾喜萍對她的敵意會這麼深?
她還來不及找到答案之前,卻先被站在自己家門口,哭得像淚人兒似的童瑤給嚇壞了!
「欸,你別老是哭啊!」忙將她住屋裡帶,讓她一次哭個夠。「你倒是說說發生了什麼事,這麼哭不是辦法嘛!」
「我、不知道、怎麼說……」童瑤邊哭邊搖頭,眼淚像不用錢的水似地流個不停,抽抽噎噎的連句話都說不完整。
「不知道怎麼說?不知道怎麼說?!不知道怎麼說?不知道怎麼說?!」童語的聲音越拔越高,幾近發作的邊緣。「不知道怎麼說就別說,不說就不准哭!」她的口氣像在高壓脅迫無辜的學子。
童瑤拿哭紅的淚眼瞅著她。「我……我不、不是、你、的學生。」
童語頹喪地垂下雙肩。「那你倒是說個理由出來嘛!你這麼哭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幫你。」她自己正為了曾喜萍對自己反感一事煩躁不已,現在瑤瑤又來跟她訴苦,她很難壓抑心中那抹深沈的無力感。
「你就讓我、發洩一下不行喔?」童瑤吸吸鼻子,平緩一下緊繃的情緒,像個小媳婦般委屈極了。
「行,我哪敢說不行?」如果可以,她不想管也懶得管,偏偏瑤瑤是自己的堂妹,於情於理都不能放著不管。「不過先說好喔,要在我這兒哭可以,但你好歹給我個理由,不然我就去拿掃把。」
「拿掃把幹麼?」童瑤不解地瞪著她。
「趕人哪幹麼!」把人趕走,然後再來思考有關曾喜萍對她的厭惡,以及她和桑瀚揚未來應該怎麼應對才好。
「妳真狠!」童瑤兩眼一泡淚,用水汪汪的眼指控她。
「剛好而已。」見她的情緒已稍微平復,童語忍不住再度問道:「妳今天是怎了?水喝多了還是怎樣,洩洪喔?」總得先弄懂她的問題才能將她掃地出門,她可不想被批評為沒心肝的堂姊。
接下來的對話差點沒讓童語氣死!講話全然沒重點的童瑤讓性急的她猛翻白眼,在好不容易抓到問題的癥結所在之後,她劈頭就問--
「請問一下嘿,什麼叫『很親熱的』有說有笑?」
根據瑤瑤的說法,她包養的男人彼得潘和一個女人「很親熱的有說有笑」--基本上,她認為那種意境原本就微妙得緊。
一個男人跟一個女人走在一起,開開心心地說說笑笑,一般人或許認為沒什麼,就一般朋友也有可能這般相處,但有心人就不同了,嚴重一點,甚至可將之解讀為「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因此外人很難去探查裡頭是否有「姦情」。
「就很親熱啊!那個女的挽著他的手臂,兩人邊說邊笑,他甚至沒看到我的存在。」兩眼泛起水霧,童瑤又想哭了。
「你出聲叫他了嗎?」沒注意到她的存在又分成兩種,一種是故意視而不見,另一種則是根本沒看見。
小說上都是這麼說的,她的經驗全由小說上取得。
「沒有。」童瑤老實回答。
「然後呢?」見鬼了,這她哪猜得出是哪一種狀況?她又不是神仙!
「然後我就開著車子亂晃,晃著晃著就晃到你家……」
「OK,不用說了。」這女人根本就亂哭一通,害她跟著瞎緊張。「我覺得你與其在這裡胡思亂想,不如回去問個清楚,到底那個跟他『很親熱的有說有笑』的女人是什麼人?如果真如你猜想的那樣,到時再來哭還不遲。」真是完美的說教,她對自己佩服得五體投地。
這下瑤瑤總可以安心地回家了吧?然後她就有時間思索自己的問題。
「我……嘔!」但是,童瑤顯然沒讓她放鬆的打算,忽地摀著胸口乾嘔。
童語反射性地將身體往後傾。「你幹麼?」
「不知……嘔!」
「厚!拜託你到廁所去OK?」嚇死人了,可別吐在她價值十萬的高級沙發上!
結果童瑤吐了半天,除了一些酸水之外,連個屁都吐不出來,直教童語擰起眉心。
「腸胃炎?」站到廁所外的童語關心問道。
「不知道,這已經是今天第二次了。」
「那還等什麼?走啦,我陪你去醫院。」她二話不說地抓起童瑤到距離住處最近的醫院就診。
奇妙的是她們竟從胃腸科被轉到婦產科,然後在婦產科得到解答--
「你這人簡直莫名其妙,自己MC多久沒來都搞不清楚,真懷疑你的日子是怎麼過的?」不過是懷孕嘛!搞得大家緊張兮兮的,童語沒好氣地責怪道。
「我很少注意日期嘛,反正該來的時候就會來。」童瑤小聲辯駁。
「難怪你連快當媽了都不知道。」
將傷心兼震驚的童瑤送回家,童語才拖著滿身的疲累回家,洗了個熱水澡後,抱著棉被窩在客廳裡的沙發上,等待桑瀚揚的來電。
沒想到這一等,直到天亮,電話鈴聲都不曾響過--
童語昏沉沉地由沙發上坐起,一臉茫然地看向牆上的掛鐘,八點。
八點了?!糟糕!今天學校舉辦園遊會,她竟還睡得這麼晚?她匆匆忙忙地街進浴室,做過簡單的梳洗,穿上簡便的T恤、牛仔褲,套上防風保暖的太空外套,便急忙趕到學校去。
園遊會已然沸騰展開,由於是星期假日,休假的他校學生也紛紛來捧場,各個攤位人滿為患,差點分不出買方和賣方。
才走過幾個攤位,童語已逛得滿頭大汗,因為她所有任課班級的學生們,一見到她就熱情地打招呼並要她「光顧」,因此過沒多久,她的手上就掛滿了琳琅滿目的各式商品,全是學生們強迫推銷給她的。
好不容易排除人潮走到服務台,正想請服務台做義工的學生幫她廣播桑瀚揚,好和他相約一起再到各攤位去走一走,卻沒想到會在服務台前遇上曾喜萍。
「伯母,陳老師。」有趣的是,曾喜萍身邊竟跟著一向內向少言的陳盈欣,這奇特的組合不禁讓她多看兩眼。
曾喜萍對她視若無睹,倒是陳盈欣扯開笑臉回應。「童老師也來服務台啊,要找人嗎?」
「呃,我是想找桑老師。」感覺好怪,為什麼曾喜萍會跟陳盈欣走在一起?
「那正好,我們也要找桑老師……」只見曾喜萍突然拉了拉陳盈欣的衣角,似乎要她別跟童語多說話,引來陳盈欣尷尬地笑了笑。
「媽。」突地傳來桑瀚揚的叫喚,三個女人同時轉過頭去,便看見桑瀚揚和左毅民陪同一位婦人前來。
「啊,真巧,你們都在。」左毅民扯開笑臉,將身邊的婦人介紹給她們。「這是我媽古春花;媽,這是我們學校的童老師和陳老師。」
古春花?原來她就是桑瀚揚口中的春花阿姨。童語--和他們點頭示意。
「媽,你怎麼走著走著就不見了?我剛找你找得好急。」桑瀚揚往三個女人身邊一站,明顯偏靠著童語。
「你們年輕人走得快,哪顧得我這老太婆?」本來他們全走在一塊的,但可能人太多了,她又被各色的攤子所吸引,所以就和他們走散了。曾喜萍不滿地嘀咕著,霍地拉起陳盈欣的手,熱絡地將她推到兒子面前。「還好這位好心的小姐帶我到這裡,說可以廣播找你啦,真多虧這位漂亮又親切的小姐。」
「謝謝你,陳老師。」桑瀚揚感激地向陳盈欣道謝。
「別這麼說,這是我應該做的。」陳盈欣一見到他就臉紅了,一顆頭垂得老低。
「你們看,陳老師這麼漂亮又乖巧,將來我要是有個這麼樣媳婦就心滿意足了。」
童語聞言心都涼了。
這曾喜萍擺明了要桑瀚揚追陳盈欣嘛!雖然她曾鼓勵陳盈欣可以主動追求,但現在加上曾喜萍的介入,一瞬間讓情勢變得混亂起來,她的心頭不由得響起了警鐘。
「哎喲,你喜萍姨想找媳婦兒啦!」古春花用子肘撞了撞左毅民,神情曖昧。
「媽,你別亂說啦!」左毅民的嘴角抽搐了下,雖然晴空萬里,他仍覺得烏雲滿天。大夥兒都是同事,每天都得遇上好幾次面,他最好什麼話都不要說,免得何時得罪了人也不自知。
「還是春花瞭解我。」曾喜萍喜孜孜地拉著陳盈欣猛問:「陳老師,你有沒有喜歡我們家小揚?」
「媽!」不待陳盈欣有所回應,桑瀚揚首先發難抗議。「你別這樣啦!你這樣叫人家陳老師怎麼回答?就算不喜歡她也不好意思說啊!」
童語閉了閉眼,歎息。
「我……我很喜歡……」陳盈欣的頭越來越低,連耳朵都紅了。
「你看你看,陳小姐多麼含蓄啊!我最喜歡這種含蓄的女孩。」曾喜萍笑盈盈地拍拍陳盈欣的手,陡地斂下笑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童語。「不像有些女人,沒名沒分地就往男人家裡鑽,成什麼體統!」
「媽!」桑瀚揚惱了,顧不得在大庭廣眾之下低咆。
「啊喜萍啊,你在說誰嗄?」古春花是典型的南部性情,只要聞嗅到些訐「蛛絲馬跡」,便會敏感地問個不停。
「桑老師!童老師!我們終於找到你們了!快快快!」
就在氣氛僵凝的此刻,季秀秀陡地和許俊聖衝了過來,一個拉住桑瀚揚,一個扯住童語,不顧身後那堆人的驚呼、叫喚,直拉著他們往班上的攤位鑽。
「欸,秀秀……」童語有絲無措,雖然她原本就很想逃離那不堪的場面,但突然被學生們「擄」走,感覺很糗。
「快來啦!我們的『鬼屋』削翻了,你跟桑老師是總策劃耶,好歹也來客串一下『幽靈』還是『鬼魂』什麼的,這樣才有參與感嘛!」季秀秀像條小泥鰍般鑽來鑽去,逼得童語不得不跟著亂竄。
「就是嘛!桑老師,不參與不夠意思喔!」許俊聖也抓緊桑瀚揚不放,沿途還衝撞到好幾個人。
當四個人一起衝到利用科大樓地下室所佈置的鬼屋,季秀秀和許俊聖兩人立即聯乎將桑瀚揚和童語推往入口--通往地下室的階梯。「快快快,快進去!」
大門迅速被合上,錯愕的兩人眼前一黑,立即陷入「不見天日」的黑暗空間。
「佈置得……該死的好啊!」桑瀚揚低咒一聲,沒想到利用黑色書面紙及黑布製造出來的阻光效果這麼好,連半絲光線都透不進來,下意識將手放在樓梯扶手上,他不由得懊惱出聲。「該死!」
童語沒敢亂動,但腳下的階梯令她不安地扶著牆面,手心即刻摸到一片噁心的粘稠。
「噢!Shit!」
「童語,你還好吧?」桑瀚揚甩不開掌心的滑膩,嫌惡地撤撇嘴,不得不咬牙往牛仔褲上擦拭乾淨,隨後伸手在黑暗裡摸索,意圖探查童語的所在位置。
眼睛逐漸適應黑暗的空間,童語在看清他的手即將觸碰到自己的肩膀之際,她霍地開口了。「你媽……好像對我很反感。」
桑瀚揚窒了窒,腳尖倏地頓了下,小心的下了一格階梯,因為童語的聲源在那裡。
「還有,我想她很喜歡陳盈欣,正好陳盈欣也很喜歡你……」她沒忘記陳盈欣多次提及對他的愛慕之意:心臟擰疼了起來。
「你在胡說什麼?」桑瀚揚終於抓到她了,大手摟住她的肩。
「我沒有胡說。」識時務者為俊傑,她看得夠明白也夠清楚了,顯然曾喜萍對她的印象差到極點,只因她是出現在他房裡、「不成體統」的女人。「你媽還說她要是有個像陳盈欣那樣的媳婦,她就心滿意足了。」
桑瀚揚逸出輕笑。「聽起來酸味很重喔!」
「哪有?我說的是實話……啊∼∼」話才說了一半,霍地她全身緊繃地扯緊桑瀚揚的毛衣,驚聲尖叫了起來。
「童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