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說什麼?」潘韋儒滿臉不敢置信地瞪著童瑤,彷彿她頭上長出兩支怪獸角。
「我說,我們終止交易吧。」她深吸口氣,佯裝絲毫不在意。
送童語回到宿舍後,童瑤繼續開著車在路上閒晃,當夜晚的霓虹燈覆蓋整個台北盆地,她終於作下揪心的決定──從此斬斷兩人之間的牽連,維持自己當初的計劃,留下孩子不要男人。
她實在沒有勇氣去探究和他在一起的女人是誰?跟他是什麼樣的關係?她寧可像只縮頭烏龜能躲就躲、能逃就逃,在自己還能控制的悲傷裡,帶著肚子裡的孩子重新開始。
如果繼續和他牽扯下去,她不敢想像自己的感情會沈淪到什麼樣無法想像的程度,因此不如就此收手,放兩人自由。
凝著她蒼白的容顏,他沈默許久。「什麼理由?」
「沒什麼太特別的理由,只不過在一起那麼久了,我一直沒有受孕,或許我們之間哪一方出了什麼問題。」她連理由都在路上事先想好,免得自己亂了陣腳,還沒開口就先哭了。「既然沒辦法達成我當初的要求,我想也沒繼續下去的必要,所以……」
「如果妳擔心的是這個,我可以陪妳到醫院做檢查,看看是我們哪一個出了問題。」不孕在如此緊張的現代已經不是太大的問題,不論是哪一方出現不孕的症狀,都可以藉著人工受孕的高科技來解決。
「不用了,我累了,不想再繼續嘗試下去。」她閉了閉眼,藉著深呼吸來平撫鼻管的酸意。
潘韋儒沒有再試圖說服她,在沙發上坐了好半晌,才木然地起身走入房間,拿出一本存折放在她面前的矮几上。
「這是……」好熟悉的存折,跟她慣用的銀行存折長得一模一樣。
「妳給我的『薪資』,我原封不動還給妳。」他不願將兩人的關係定位在「交易」這般膚淺的字眼上,那樣的聯繫也不是他想要的。「以我現在的能力,還沒辦法將妳替我償還的債務全數還給妳,但相信我,我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全數歸還。」
解鈴還需繫鈴人,當初這個交易由她提出,由她來結束最適得其所,爾後,他會讓一切重新來過,因此就算她現在的理由再怎麼不合理,他都會欣然接受,只為了讓兩人有個平凡的開始。
「我沒有任何要你歸還的意思……」童瑤是震驚的,他的舉動絕對超出她所能預想的範圍。
潘韋儒牽動嘴角,露出比哭還難看的苦笑。「無功不受祿,既然我辦事不力,沒道理收妳一分一毫。」
潘韋儒的動作很快,隔天一早,童瑤便發現他的東西全消失了,他就此徹底消失在她的世界裡。
她強迫自己將張天強及楊欣潔的事件當作優先處理的要事,為了不讓楊欣潔產生任何誤解,她直接將楊欣潔帶到歐維喆及寒星野服務的警局,讓楊欣潔親眼看清自己親密男友猙獰的真面目。
當楊欣潔徹底與張天強劃清界線之後,她才算真正鬆了口氣;即使如此,她還是鼓勵楊欣潔繼續追求新戀情,讓楊欣潔既內疚又心疼。
她或多或少知道一點童瑤和潘韋儒之間的事,但盡可能的避免去觸及,以免童瑤憶起舊情又傷心起來。
接下來的兩個月裡,童瑤刻意忽略存折裡每隔幾日便多出的款項,認真的做起胎教,買了很多書和音樂來看、來聽,也很努力讓自己吃得健康,即使她大多在吃下肚之後吐得一乾二淨。
她的肚子一天天隆起來,但身子卻一天比一天消瘦,直教她身邊的親友見了膽戰心驚。
這天,童語陪同她一起到醫院做產檢,聽見醫生不斷叮囑她要多吃一點,童語不由得緊蹙眉心。
走出診療室之後,童語忍不住問道:「妳還是沒問,對吧?」
「問什麼?」童瑤裝傻,那已是她不願再觸及的過去。
輕歎口氣,童語很清楚她骨子裡的倔強,不然不會在狀況不明的時刻,毅然和孩子的爹分手。「我認為妳有必要讓他知道這孩子的存在。」
「不需要吧?這是當初就談好的條件,就算他知道了,也不能改變什麼。」天際飄著小雨,天氣也越來越冷,童瑤不禁拉攏外套,讓她纖瘦的身子顯出圓潤的假象。
「或許他沒有教養孩子的義務,但他絕對有知道這孩子存在的權利。」童語一直相信世界上沒有永遠的秘密,總有一天潘韋儒會知道這孩子的存在,到時被欺瞞的反彈會有多大?她無法預估。
「我們不談這個好嗎?」童瑤的臉色蒼白幾分,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妳跟『小揚揚』還好吧?什麼時候可以喝你們的喜酒?」她可沒忘記第一次見到童語追著桑瀚揚跑的有趣鏡頭,當時童語還叫他「小揚揚」呢!
「我哪知道?妳不會去問他喔?」童語難得地紅了臉。
「喲,語害羞了耶!」
「見鬼了!害羞是什麼東西?」
兩人邊聊邊走出醫院大門,童語正欲伸手攔計程車,霍地眼尖地發現兩個眼熟的男人出現在醫院門前,她不由得放下抬起的手臂,停滯。
「怎麼了?」童瑤不明所以地睞著她瞧,發現她的眼定在斜後方的某個點,不由得順著她的視線望去──時間彷彿瞬間凍結!
「他」怎會和爺爺走在一起?童瑤暈眩了下,還好童語在身後支撐著她,不然她一定會出糗。
「不會喊人嗎?兩個丫頭!」童子恭敲了敲枴杖,打破僵凝的氛圍。
「爺爺。」童語連忙出聲,沒敢放開瘦弱的童瑤。
「爺爺怎會到醫院來?身體不舒服嗎?」蓄意忽略童子恭身邊那抹頎長的身影,童瑤振了振精神,上前攙扶童子恭。
「我好得很,至少比妳這個弱不禁風的大肚婆好。」童子恭語帶責備,犀利的眼掃過她掩在寬鬆外套下的肚皮。
童瑤閉了閉眼,她天真的以為爺爺不會知道她懷孕的事,沒想到爺爺還是知道了,而且知道得這麼早。
童子恭身邊的男子趨上前來,堅定的大掌扶住她變得圓潤的腰肢。「我想我們得談一談。」
在童子恭和童語的監視之下,童瑤全然沒有逃躲的空間,加上挺著顆肚子行動著實不怎麼方便,她在莫可奈何之下上了潘韋儒的車,任由他載著自己回到她的住處,兩人曾經共度晨昏的地方。
鎖上門,將她安置在沙發上坐好,潘韋儒體貼地為她脫去外套,顯露出來的纖瘦令他心驚。
「我記得某人曾跟我說過,因為達不到受孕的目的要中止契約,難道是我腦袋裡的記憶體故障了?怎麼我看到的完全不是這麼回事。」那明顯隆起的肚皮,教他想忽略都難,遑論童子恭早已先行告知。
「如果我說,這孩子不是你的,你信嗎?」她低著頭,嘴硬地不肯承認。
「不信。」他嗤笑一聲,想都沒想便否決了。「我不認為妳會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如此輕易地再接受其他男人。」
「一夜情的產物,也不無可能,對吧?」她終於抬起頭望著他。
直到此刻,她才敢承認自己有多麼思念他,就算夜夜淚濕枕頭都不敢面對的事實。
「別人我不知道,妳,絕對不可能。」倘若她如此隨便,不會在和他定下契約後,遲遲不讓他履行「義務」。
「很抱歉,是我辜負了你的信任。」眼眶泛起水霧,她倔強的不讓盈滿的水珠滑出眼眶。
執起她的手,他雖氣惱卻又不忍苛責。「還想騙我到什麼時候?要證明這一切何其容易,不用等孩子出世,現在就可以做DNA鑒定。」
再也壓抑不了滿眶水滴,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般顆顆滾落。
「別哭。」輕歎口氣,他忍不住擁她入懷,他心心唸唸的人兒啊!「我只要一個解釋,既然妳都知道自己懷孕了,為何還要跟我分手?」
「我們當初說好了……」
「規則是人定的,把一切攤開來談啊!」連變化萬千的股市都難不倒她了,他不信這點小小的變通就能考倒她,這根本不成理由。「我們之間還有什麼不能談的?為什麼妳不明明白白跟我說清楚,非得讓我們倆都受這段無謂的折磨?」
這段日子他拚命工作,不要命似地研究股市走向,在搶進、殺出之間努力掙錢;但即使在這般疲累的狀態下,他仍忘不了她的倩影,每每在夜裡與她糾纏……
好不容易將老爸欠下的債務全部還清,偏偏她又每天關在屋子裡,讓他找不到重新追求她的契機,直教他思念成殘。
很明顯的,她也不好受,不然她不會只大那顆肚子,身上的肉卻一寸寸消失,教他心疼得揪緊心臟。
「怎麼談?你明知道我們之間的聯繫只有那紙契約……」她泣不成聲,無法將話說得完整。
潘韋儒驚訝地瞠大雙眼。原來這才是她顧慮的主要理由?!
「傻瓜,說妳笨還不承認?」唇邊漾起笑紋,連月來的擔憂在此刻都顯得極其可笑。「難道除了那個約定,我們之間就什麼都沒有了嗎?」
她搖搖頭,迷濛的眼看不清他臉上輕鬆的神情。
「妳以為我為什麼不喜歡妳將我們的關係定位於交易?」這麼明顯的感情她都認不清,他實在很懷疑她可以稱霸瞬息萬變的股市。「因為我在乎妳,所以我對交易兩個字特別反感,這樣妳還不懂嗎?」
她用力眨掉眼眸裡的水氣,取而代之的是懷疑。「……在乎?」
「對,我在乎得要命!」伸手拭去她頰側的淚痕,未來他將不會再給她落淚的機會。「一開始我的確是迫於現實才會同意和妳簽下那個約定,後來我發現根本不是那麼回事,那些沉重的現實全是借口,真正讓我心甘情願『賣身』的主因,是因為我早就受妳吸引。」
「我……我什麼都沒做啊!」什麼都沒做還能吸引到他?說得她好像發電廠似的。
「沒錯,但感情就是這麼莫名其妙,沒有理由。」他顴骨微紅,坦承自己的感情的確不是件太容易的事,尤其對一個成熟的男人而言。「在約定之初,我也以為自己最後能瀟灑地拍拍屁股走人,但事實證明我做不到。」
「做不到你還不是做了。」對於這點,她可是頗有微辭喔!
「欸!天曉得在妳說出要中止契約時,對我的衝擊有多大。」這個誤會可大了,他忙不迭地澄清。「我原以為妳跟我一樣期許這個契約永無終止的一天,我們會有自己的家庭、孩子,即使我們的結合起始是如此荒謬而可笑。」
「你……當時很難過嗎?」她完全感覺不到啊!
「難過不足以形容我當時的感受。」如果流淚可以減輕心頭的痛楚,他寧可淚灑當場。「那種感覺簡直像世界末日。」
「你會不會太誇張了點?」她眨眨眼,終於露出些許笑意。
「我說的都是真的。」坐到她身邊,將她抱上自己的大腿輕輕搖晃。「當時的反應很直接,就像被拋棄的小狗,不知道未來該怎麼走,很痛苦。」
「才怪,我看你很瀟灑啊,丟了存折就走。」動作還超快,隔天她一醒來,所有屬於他的一切全消失了,彷彿他從來不曾存在過似的。
他啞聲失笑。「那叫落荒而逃。」當時他真的是挾著尾巴逃走。「妳想想,我一個身無分文又背著一堆債務的窮小子,憑什麼愛妳?至少我要做到沒有負債的狀態才有與妳匹配的資格,妳說我能不逃嗎?」
「這麼說,又是我的錯嘍?」不公平!為什麼每次犯錯的都是她?
「不,妳有選擇對象的權利,是我高攀了。」他很有自知之明的,不會厚著臉皮往自己臉上貼金塊。
她淺歎口氣,不敢相信他就在自己身邊,不由得更偎緊他一些。「你怎麼知道今天我會去醫院產檢?還跟爺爺一起出現,想嚇死我喔?」
「哪有?是老爺子來找我,還把我臭罵了一頓,我很委屈好不好?」他才是被嚇的一方咧!
「不是吧?」她沒見過爺爺發脾氣的樣子,一直以為他是沒脾氣的好爺爺,沒想到爺爺會跑去罵他。
「我同事都可以作證。」想想當時真糗,看來還得被同事消遣好一段時日不可。「老爺子一看到我,劈頭就開罵,他的嗓門又特大,連我上司都忍不住從辦公室裡探頭出來看呢!」
「真的嗎?」童瑤忍不住格格發笑。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潘韋儒句句實言,不然寧願……」
「不准你亂髮誓。」急忙伸手壓住他的唇,中國人對這很忌諱的,她寧可被騙,也不願他隨意發誓。
啟齒輕咬她的纖指,他炯炯有神的黑瞳緊鎖著眼前秀麗的容顏。「那要看妳怎麼補償我受傷的小小心靈。」
「噗∼∼」哇咧!還受傷的小小心靈咧,真是夠了!她很不給面子的噴笑出聲。
「欸,妳應該感動得痛哭流涕才對,竟然還敢笑我?」他使壞地低頭輕咬她的頸項,直逼得她嬌笑不斷。
「別鬧!」她心裡還有個結沒解呢!要是他真如適才所言那般在乎她,何以讓她看見那刺眼的一幕?「還有件事我想問清楚,不然我還是沒辦法跟你在一起。」
還有喔?不是都解釋開來了嗎?潘韋儒錯愕地停止「性騷擾」。「什麼事?感覺很嚴重喔!」
「是很嚴重啊,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跟你提分手?」她翻翻白眼,真是搞不清狀況的男人。
「什麼事這麼嚴重?」他不記得自己幹過什麼壞事被她逮到啊!
「就那天啊,我到你上班的地方找你……」
「哪天啊?」他忍不住插嘴。
「跟你談分手那天啦!」她沒好氣地低吼。
「那天就那天嘛,那麼凶!」那天他一如平常的上班、下班,然後回到這裡,聆聽她殘忍的宣判,如果寫篇作文叫「我最痛苦的一天」,鐵定精彩非凡。「找我幹麼?」
「你別插嘴好嗎?」懊惱地拍了下他的大腿,再不正經一點,她會以為他故意轉移話題,笨男人!
「好嘛好嘛,我不插嘴就是了。」哎,愛情這種東西,愛得多的人受的委屈也多,他可以肯定自己絕對是愛得多的一方,可憐∼∼
白了他一眼,她這才接續下去,不過還是好心地稍作解釋。「那天我找你,原本是想跟你討論欣潔的事啦!不過那件事以後再說,反正已經解決了,重點是我接下來要問的事,你非得給我個解釋不可。」
喔,可是我沒看到妳啊──他哀怨地凝著她,但已答應她不插嘴,所以只能用眼神抗議。
「那天在你辦公大樓樓下,我看到你跟一個女人有說有笑,她還親熱地挽著你的手。」說到這裡,她不禁咬牙切齒。「你給我說清楚,那女人到底是誰!」
不是她吃醋喔,是童語說一定要問清楚的咩,她只是在幫童語要一個答案而已,絕對不是她小心眼!
「女人?」他的眼裡滲出茫然,完全想不起來她說的對象是誰。「誰啊?」
「喂!現在是我在問你耶,怎麼你反過來問我?我要是知道就不用問了!」氣死人了!這男人到底有沒有神經啊?!
「喔,好像有點道理。」但那到底是誰?他一點印象都沒……啊!「妳說的女人長什麼樣子?」
「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神經病,她要形容得出來才有鬼!她可沒像小說作者那麼厲害,什麼桃花眼、蔥管鼻、櫻桃唇的,她可掰不出來。
「吼∼∼」潘韋儒快抓狂了,他倏地靈光一閃,忙由長褲後袋掏出皮夾,再由皮夾裡抽出一張照片。「妳看看,是不是這個?」他指著四個人外加一條狗的照片裡其中一人,直湊到她眼前,要她看個清楚。
「對啦!你給我說清楚那女人是──」咦?這些人怎麼那麼眼熟啊?除了那個女人,還有他跟……「呃,這是什麼照片?」她不禁豎起全身汗毛,感覺額上沁出冷汗。
「全、家、福嘍!」他瞇起眼,神情看來非常危險。
「那……這個女的不就是……」完蛋!她有粉不妙的預感捏!
「我老妹,潘韋鈴。」這女人竟然不分青紅皂白就定他的罪?!這筆帳有得算了!「那天她的家教學生請假,所以她抽空跑來找我喝茶。」
「是、是嗎?」嗚,她好想哭喔!
「需要血統證明嗎?」還是回家問他老媽也行,這女人居然吃他老妹的乾醋?她皮癢了她!「妳剛說什麼來著?親熱地挽著我的手?有哪一國的法律規定妹妹不能挽著哥哥的手?嗄?!」他越說越大聲,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模樣。
「你你你……你可以再大聲一點。」這麼大聲也不怕嚇壞她肚裡的孩子,真是不懂事的老爸,該打!
「我……不敢。」哎,英雄氣短啊!
「為什麼不敢?」換她瞇起眼,擺明了不信任他。
「因為妳是買主我是賣方,我很卑微的。」可憐他一世英明,全毀在這女人手上。
「你都敢對我大聲了,還有什麼不敢的?」童瑤得了便宜還賣乖,壯大膽子學他放大嗓門。
「我、什麼都不敢。」不是不敢,是捨不得啊!好不容易才追回來的女人是得用生命來疼的,哪捨得她受半點委屈?
「最好真的什麼都不敢。」她揚高下顎,像個不可一世的女皇。「我警告你,你這輩子就只准賣給我一個人,我買斷了,不准你一貨兩賣甚至三賣!」
「不敢。」除了不敢,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回答。
「那好,我有點累了,要去睡一下回籠覺。」她俐落地離開他的大腿,起身後還凶狠地瞪他一眼。「不准來吵我!」
「……是。」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