杵在醫院大門口的郎月眉不再前進,固執的小臉上有太多複雜的情緒;煩惱、紊亂已不足以概括她所有的心情,更多的是心慌。
「你站在門口乾麼?走啊!」停好車的陶之毓由身後推了推她,示意她往醫院裡走去。
自動門一開,刺鼻的消毒水味撲鼻而來,他體貼地為她準備了口罩,以防任何可能的傳染疾病。
呆滯地讓他拉著手往電梯前進,密閉的空間使她的心情更為沉悶;她很清楚自己正一步步接近郎京生的病房,一顆心臟也因此而沒來由地忐忑亂跳。
出了電梯後轉個彎,便直對著郎京生的專屬病房。「來。」感覺她的手不安地顫抖了一下,他溫柔地握緊她,給予她精神上的力量,半施壓地將她帶往病房。
就在距離病房門口三五步的距離,她卻步了──她凝住腳尖不肯再向前邁進。
「小眉?」他明白她一向多愁善感,或許與郎京生保持距離太久,一旦遇上這麼敏感的時刻,她反而不知該如何應對了。
咬咬下唇,她的臉色蒼白得幾乎融入醫院雪白的牆面裡。「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以前他的心臟根本不曾有過問題,怎會突然就住進醫院?」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怎麼都到這時候了,她還在疑神疑鬼?「跳票事件給他的壓力很大,加上我讓他看了柳荷醇和阿忠的照片,可能是一時刺激過大,才會造成心臟的無力負荷。」哎,他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啊!
他當時也快嚇死了,因為他差點成了間接殺害未來岳父的兇手,如果真不幸變成那樣,這個老婆鐵定是娶不成了;還好老天長眼,只是讓岳父大人受了點驚嚇,才不致拆散他們這對苦命鴛鴦。
深蹙秀眉,她似乎感覺左胸腔裡微微抽痛,那令她更為卻步。「我不想進去了。」
「妳害怕?」定定地盯著她,他總是知道如何讓她投降。
猛地抬起頭瞪他,美眸裡有股明顯的狼狽。「笑話,我為什麼要害怕?你搞清楚,是他對不起我,不是我對不起他!」
「那麼,你為什麼不敢進去見他?」戳破她自我架構的安全防護,蓄意讓她看清現實。
深吸口氣,明明知道他用的就是那一套,但她還是受不了他的激將法。
「夠了,我沒什麼不敢的,開門。」她像個高高在上的女王發號施令。
陶之毓沒讓她失望,乖乖地扮演著門房的工作,將病房門輕輕推開,然後溫柔地將她踟躕的身影推了進去,再緩緩關上房門,在門外露出微微笑意。
裡頭那對父女疏離太久,他們需要的是絕對的獨處和剖心;而他這個將來的「外戚」就哪邊涼快閃哪邊去,只要等待女王下令,他再乖乖地跟上便行。
雪白的牆面、慘白的面容,郎月眉不敢相信此刻躺在純白色床鋪裡的,曾是那再意氣風發不過的郎京生。
許是察覺到細微的腳步聲,半睡半醒中的郎京生微微睜開老眼,很快地發現站在房門口的郎月眉,他喜悅地揚起笑紋,以為自己仍在夢境。
「月眉,是你嗎?」他問得有絲膽怯,彷彿站在眼前的是凶狠的債主,而不是他心愛的女兒。「我很高興你肯來看我,即使是在夢裡,我也沒有遺憾了。」
郎月眉狠震了一下,霍地明白他將現實和夢境全數混淆。
「來。」他伸出顫巍巍的手,白胖的臉頰削瘦得凸出顴骨,連手臂都細了好幾吋,看起來似乎沒什麼力量。「讓爸爸看看你,好不好?」
她感覺眼眶熱了、濕了,抵不過親情的呼喚,她情難自己地往病床靠近。
輕輕握住她的小手,郎京生滿足地輕歎了聲。「這個夢真是太美好了,我甚至記不起來,你上次肯讓我牽你的手是在什麼時候?」
郎月眉的情緒崩潰了。
記憶所及,郎京生的手應該是厚實而肥軟的,如今握住她手的大掌完全不復當年的記憶;那是一雙摸起來感覺虛軟微顫的手,甚至可以明顯看見浮現在表皮上躍動的青筋。
那不是她爸爸的手,她爸爸的手不該是這樣的!
「月眉,你怎麼哭了?」眼見她臉上的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滴又一滴地滴落在白色的床單和他們交握的手掌之間,郎京生有些慌,也不太明白為何這個夢境的感覺會如此真實,真實得令他可以感受到她淚滴的溫度?
搖頭再搖頭,她說不出半句話,所有的話語全梗在喉管擠不出口,她只能盡情地宣洩長久以來不斷積壓、被忽略的苦悶。
淺淺地歎了口氣,郎京生感覺自己的鼻頭也酸了。「都是爸爸不好,以為那個壞女人可以把你當成親生女兒好好對待,沒想到到後來,連爸爸的公司也栽在她手上,真是最毒婦人心吶!」
這件事郎月眉先前已經聽陶之毓約略地提過,但她並沒有鑽研細節,卻沒想到事實的真相竟會擊垮她心目中永遠的巨人,將他搞得現在這般狼狽。
「法院已經在通緝他們了。」不只柳荷醇,還包括司機阿忠。「或許你該慶幸她沒有為你生下一兒半女,不然你失去的恐怕不止這些。」她哽咽地安慰著,只是太不習慣這種親情的交流,她的語氣顯得十分疏離。
面對她恍似調侃的揶揄,郎京生只能苦笑以對。「我失去的還不夠多嗎?錢不是問題,沒了可以再賺,可是你呢?她把我一個好好的女兒給逼走了,她該拿什麼來還給我?」
「她沒有逼走我,是我自己不想待在家裡。」郎月眉不想牽連怪罪別人,即使那女人真的很壞,但這是她自己所作的決定,理當由她自己承擔。
郎京生的眉蹙了起來,臉上滿佈歲月的刻痕。「為什麼?你真有這麼恨我?」
「說『恨』,未免太沉重了,我並不恨你。」如果非要說個清楚,或許只是「埋怨」二字吧?
其實有時候她也搞不懂自己在乎的是什麼?因為他的愛被其他女人搶走,對身為女兒的她過於忽略嗎?其實除了那個女人之外,瓜分他注意力的還有他那龐大的事業。
多少人在他的工廠裡做事,多少人靠著他的能力吃飯?如果她硬要他捨棄所有專注於她一人,恐怕她也受不了吧?太過沉重的關愛也是導致心理不平衡的開端,沒有人可以預測那會是怎麼樣的未來。
以前唸書時,很多同學也曾表示羨慕她那般地自由,但又有誰可以理解,那種形同被放逐的無依感是多麼可怕?
這種事情就是這樣,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過與不及都不是好事,她實在不應該繼續苛求於他。
聞言,郎京生昏黃的老眼注入一股企盼,蠕動著唇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似乎不曉得該如何啟齒才好。
「你想說什麼?」父女連心,她察覺他可能有所需要,不覺流露出關懷的本性。「渴了嗎?還是想吃點水果?」
「不。」閉上眼,他感到些微疲累,這是他最近經常犯的毛病,卻沒想到連夢裡也會這樣。「我很高興聽你說不恨我,這讓我對你的歉疚感減輕許多。」
「這是你的選擇,不需要對我感到歉疚。」自己的人生由自己負責,她當時也只是個受牽累卻無反抗能力的孩子;如果她有選擇權力,或許她受的傷就不會這樣深刻,也不至於和他疏離至此了。
疲憊地凝視著她,郎京生的老眼微紅。「我一直認為你是恨我的,如果你不恨我,不會十幾年下來都不再叫我一聲『爸爸』。」
那對一個父親而言會是個多大的折磨?天知道他多麼渴望親近她、抱抱她、能與她如同朋友一般聊天說地?不管是有沒有意義的話題,他都甘之如飴。
只是自從娶了柳荷醇之後,他也同時失去這項權利。
郎月眉微顫了一下,不意他會提及這個話題。「我以為……我以為你不在意……」
「我怎麼可能不在意?!」郎京生臉色一變、眉心一蹙,倏地心臟一陣凝縮,冷汗隱隱由鬢角冒出。「你是我……的親生女兒啊!」
郎月眉很快便發現他的臉色不對,一時間跟著慌亂了起來。「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我叫醫生?」
「不。」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臉色也越來越難看,但他的話還沒說完,他不要由夢裡醒來。「如果死神要來、帶我走,我沒有任何、怨言,只要你……」
「不要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她歇斯底里起來,沒有氣力面對這種驚恐。
「讓我說完……」用力地吸氣、吐氣,他感到腦中一片昏眩。「你再……叫我一聲『爸爸』,好嗎?」
郎月眉踉蹌地退了一步,她的眼紅了,心跳幾乎停止;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面對他的要求,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處理他的突發狀況,她整個人都慌了,彷彿聽見死神悄悄逼近的催命聲。
郎京生眼前一黑,他等不下去了,再也等不到她是否考慮好重新接受他這個不稱職的父親,控制不住地,他暈過去了。
「不……不!爸……救、救命……誰來救救他?!」
很幸運的,郎京生再次逃過一劫,不知道該說他當真福大命大,還是該說他命不該絕,就在他心臟病發的當口,在醫院外閒晃的陶之毓算算時間,病房裡那兩父女也該將話談開了,於是他便緩步返回病房外的走廊,等待他的女王「召喚」。
正想一屁股坐到長廊外的長椅上等待時,沒想到郎月眉的尖叫聲便立刻由病房內傳了出來,差點沒讓他三魂掉了七魄,驚魂未定、連滾帶爬地「滾」進病房。
故事總是這樣發展的,男人挽回了女人病危的父親,理論上該是頭上浮現出救世主的光環,然後得到女人感激的擁抱──
但很可惜,事實與理論永遠沒有相符的一天。
她在躲他!
從那天開始,她彷彿將他當成隱形人一般視而不見,那讓他胸口鬱結、積悶成疾,幾乎忘了嘴角還有上揚的功能。
幽幽地歎了口氣,他實在搞不懂他的小眉到底在鬧什麼脾氣?
「阿毓,醫生有沒有說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
郎京生最近氣色恢復不少,因為郎月眉貼心的照顧,還有規律到不行的醫院生活,教他不想好都難。
「嗯?你想出院啦?那我待會兒去問問看。」在郎月眉有事情要處理而不方便過來的時候,往往他就成了臨時看護工的不二人選。
瞧他長吁短歎的模樣,郎京生忍不住想發笑。
這小子,看來被他的女兒整得很慘吶!
「咳!」清清喉嚨,將陶之毓的注意力由窗外的夕陽里拉了回來,基於愛女心切,他覺得有必要在私下和這小子達成某些「協議」。「你,喜歡我們家月眉?」
陶之毓楞了一下,突如其來的問號恍似利箭般穿心而過,令他微感尷尬和羞赧,顴骨不由自主地泛起潮紅。
郎京生面對他的反應哭笑下得。「欸,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吧?!」這傻小子,還挺誠實的嘛!
「哎∼∼」深深歎了口氣,他感覺自己好像怨夫喔!「重點是,她老是對我若即若離的……不怕你笑話,她高興的時候就哄哄我,不高興就把我踢得老遠,我都搞不懂她到底在想些什麼了。」
「你是小狗嗎?」郎京生瞪他。
「呃……」扯扯虛軟的笑紋,老實說,他很想回答郎京生「相去不遠」四個字。
「其實月眉這性子,跟她死去的媽還真像。」雖然他後來再娶,可他從沒忘記過結髮妻;那鮮明的身影經常不經意地出現在他的腦海裡,敦他無法遺忘。
「哦?」這麼說來,郎京生不就成了他的「前輩」?前輩必有過人之處,小生自當虛心求教。「這話怎麼說?」
想起深愛的妻子,郎京生陷入深沉的回憶浪潮。「說起月眉她媽……夫妻嘛,難免會有鬧情緒的時候,不一定是哪一方,但一發作起來,雙方都不好受;但是我的性子既直又急,遇到不如意的事就發火……你知道,那時候脫口而出的絕對不會有什麼好聽話。」
這點他就好多了,至少他總是被欺負的那一方。陶之毓心想。
「可是月眉她媽就不同了,她的性子較為內斂,或許是受到傳統禮教影響的關係,所以她總是逆來順受,順著我的脾氣讓我發火。」郎京生微微笑了,感覺回到年輕時代,和妻子恩恩愛愛的日子。
陶之毓眨了眨眼,明白重點來了。「然後?」
「然後?」郎京生頓了一下,陡地笑了開來。「然後就是秋後算帳。」
「秋後算帳?!」哇咧!好可怕的四個字。過世的郎伯母該不會正好有跟小眉一樣的「症頭」,拉著郎伯伯亂咬一通吧?!
天!那多刺激啊!
「是啊,秋後算帳。」淺淺地吐出口氣,郎京生眸底寫滿了深深的愛戀,教陶之毓深受感動。「那種滋味真不好受,她會十天半個月的不理人,即使我百般獻慇勤都沒用,她就是對我不理不睬。」
陶之毓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直想求他講快一點,最好教他幾招「撇步」,因為那母女倆的報復方式實在太像了,雖然他不太記得自己是否曾得罪過她。
「那那那,你都怎麼解決?」後!他都忍不住結巴了!
「那還用說?」郎京生瞠大老眼,舉起「減量」不少的手臂,拍了拍上面的肥肉──「小老鼠」全練成贅肉,也實屬難得。「你沒聽說夫妻床頭吵、床尾和?當然就是利用我男人的魅力攻、陷、她,哈哈哈∼∼」
陶之毓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雖然郎京生跟他使用的解決方式「不相上下」,但他怎好意思在老人家面前,對他承認自己早已「攻陷」過他的女兒?
畢竟人家總是名正言順的合法夫妻,而他跟小眉什麼都還不是啊!
郎京生笑得開懷,未幾,陡地停住笑聲,犀利的老眼瞪著陶之毓。
「郎、郎伯伯?」哇咧!郎伯伯的眼神好可怕,彷彿化身為真的「狼伯伯」,看起來就是一副很想吃人的樣子!
「阿毓,你老實說,你和月眉住在一起的這半年,到底有沒有對她『怎麼樣』?」郎京生緊盯著他的眼,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變化。
怎麼樣?陶之毓茫然地回望他,腦袋裡不斷思索著三個字的意義。
未幾,他慢慢沁出冷汗,越想心越驚。
不、不會吧?郎伯伯說的那三個字,不會正好跟他想的那三個字長得一模一樣、發音相同,連意思都是一樣的吧?!
天!那他該怎麼回答才好?
病房裡明顯出現凝窒的氛圍,就像一塊結了凍的黑色仙草,不小心就會在裡面窒息而死──
「咦?你們在做什麼?」下了班的郎月眉,毫無所覺地踩進病房,全然感受不到兩個男人之間的緊繃。「比眼睛大小啊?我也來參一腳。」
翻翻白眼,陶之毓對她「看圖說故事」的解讀能力,佩服得五體投地。
「月眉,妳下班啦?你不必每天來醫院裡陪我,偶爾也該讓自己好好地休息休息。」
郎京生一見到女兒前來,之前的嚴肅表情就像下曾出現過,奇跡般地消失了,令陶之毓不得不感歎他的老臉皮「活動自如」。
「我不累啦爸。」她笑著走到病床前,將一顆枕頭塞進郎京生的背後,對陶之毓存在同一個空間的事實視而不見。「我只要看你好好的,我就一點都不累了。」
或許是之前郎京生在她面前心臟病發的刺激過大,令她深深覺得自己能與他相處的日子恐怕無多,所有的埋怨也早就一掃而空了。
俗語說「子欲養而親不待」,她現在終能體會這種無力感,也不希望自己重蹈古人的覆轍;雖然他們之間的親情起步很晚,但總比從來不曾擁有過來得強,她會努力將這二十年的缺憾全數補足回來。
「哈哈!人家說生女兒貼心果然沒錯,聽你這番話,爸爸隨時可以準備出院了。」郎京生聞言高興地笑了,自從妻子過世之後,他記不得自己是否曾再像今日如此這般真心愉悅過。
「你想出院?!」郎月眉思索了一下,很快便露齒而笑。「也好,反正現在傭人都走光了,就由我來照顧你吧!」
一想到可以體驗幾乎不曾有過的親子生活,郎月眉不禁躍躍欲試,莫名地雀躍起來。
噹噹噹∼∼陶之毓的腦袋響起警鐘,他霍地察覺她的暗示,表明兩人分手的日子在即,噩夢恐怕隨時都會成真。
睞了眼臉色發白的陶之毓,郎京生暗暗地歎了口氣。
他怎會不明白那傻小子在擔心什麼?畢竟他也曾年輕過啊!
「這樣很好,我很期待。」最後,他決定幫那小子一把。「可是你要上班吶,你不在家的時候我會很無聊。」他故作委屈地碎碎念。
「欸?」這倒是郎月眉沒有考慮到的一點。「那……我再請一個傭人?」最好還具有照顧病人的資歷,這樣她會安心一點。
「不,我看這樣好了,既然我跟阿毓也算投緣,他的工作也很有彈性,不如叫他搬到家裡來住吧?!」雖然帶點徵詢的語氣,其實他已做了決定,相信聰慧如她,不至於聽不出來。
後後!陶之毓聞言,差點沒跪下來當場「謝主隆恩」!
這個未來的岳父大人真夠意思,連路都幫他鋪好了,他要是傻傻地不知道走上這條幸福大道,那未免也太對不起他老人家了!
於是完全不用考慮的,他點頭如搗蒜,把這個看似艱難的任務往自己身上攬,而且義無反顧。
郎月眉咬了咬唇,當然聽得出父親話語中的涵義。
她嬌瞋地瞪了眼喜上眉楷的陶之毓,悄悄地,嘴角隱隱浮起一朵美麗的笑花,小心地沒讓任何人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