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入夏,八月時分,連北方都變得燠熱,人人揮汗如雨。
一人一騎,由南方往北方而來。
策馬者是浣紗城的傳令者,先前也是黑衫軍之一,是秦不換的袍澤弟兄,他領了指示來到京城,在熱鬧御街上,策馬拐入一處清幽宅邸。
這兒是方府自家的產業,城主夫婦入京城,都會住在此處。屋子雖小,卻精緻典雅、美輪美奐,即使是富商皇族,也望塵莫及。
他下了馬,捧著包袱,走進廳裡。
大廳中央,秦不換坐在主位上,他身穿墨綠衫子,俊臉嚴肅,正半瞇著眼,聽著京城各方的收益簡報。
「這兩旬以來,京城婦女競購靛藍衣衫,咱們幾間衣鋪、綢緞莊、錦織鋪子皆已供不應求。」一個男人說道,拿出簡冊讓秦不換過目。
「知道原因嗎?」他淡淡的問道。
「是城北『甜水莊』裡的李錦娘帶起的,她生得嬌艷嫵媚,又善於打扮,每有新妝,婦女就爭相倣傚。」
秦不換抬起頭來,黑眸內波瀾不興。
「『甜水莊』跟我們也有生意往來?」
「是的,那位李錦娘,秦先生也是見過的。」
濃眉擰了起來,想了一會兒。
是了,他是見過那個女人。這些日子裡,千嬌百媚的李錦娘,總跟在父親身旁,數次到這座宅子裡來。嘴上說著,想多瞭解家裡的生意,一雙媚若桃花的眼兒,卻不住往秦不換身上溜。
她風華絕代、艷光四射,甚至比方舞衣更美。照理說,他應該對她感興趣的——只是,初時的驚艷消失後,他的視線就自動挪開,不再逗留,甚至就連她紆尊降貴,刻意攀談,都引不起他的興致。
他不是早就下定決心,要娶天下第一美人為妻嗎?但是這會兒,美人兒出現在眼前了,他卻無心追求。
他的心,早已遺落在別處。
夜裡,他抬頭望著夜空,只要看見皎潔的明月,就會想起那個圓滾滾的少女。她的純真、她的善良、她的衝動,以及她暖呼呼、軟綿綿的身子,與甜美得不可思議的唇……
俊臉上閃過焦躁,他暗暗一咬牙,將臨別時她那震驚不解的表情,狠狠推出腦海。
始終站在廳口的人,大步走了進來。
「怎麼,是缺了哪色絲綢?」他問道,脫下風塵僕僕的披風。
「靛藍色的。」
「那簡單,我回浣紗城時,跟夫人報告一聲,要多少疋都不是問題。」那人豪氣的說道,從包袱裡拿出兩個木盒,轉向秦不換。「這是今年春天作的鹽醃油菜,夫人囑咐我給您帶來,她說您愛吃這個,她沒有忘。」
「是她要你來的?」秦不換淡淡的問道。
「夫人說了,你在京城逗留了四個多月,她有些擔心,所以派我來看看。」
「生意處理得很妥當,無須擔心。」
那人搔搔頭。「夫人也說了。」
秦不換挑眉,沒有吭聲。
「她說,她擔心的不是生意,而是你。」那人照著回答,打從心裡佩服。哇,夫人真是料事如神呢,連秦先生的回答,都能摸得一清二楚。
俊臉上略微僵硬,下顎的一束肌肉隱隱抽動。
這個方舞衣,何時變得如此溫柔了?不但派人千里迢迢的送了小菜來,還噓寒問暖,比親人還要周到。
「她還說了些什麼?」他直覺的知道,那女人肯定又在玩什麼把戲。
「夫人還讓我送了個錦盒來,說是絕對要當面交給您。」那人慎重無比的,從懷裡掏出一個油布包。
在層層油布包裡下的,是一個精緻典雅的長方形錦盒,盒上還有著一把鏤了浣紗城城印的小巧銀鎖。
秦不換接過錦盒,單手運勁,氣貫指尖。就聽到「噹」的一聲,銀鎖已經被震斷,錦盒應聲而開。
錦盒底鋪著紅絨,紅絨中央,擺著一張喜帖。
月兒的喜帖!
那一瞬間,他連呼吸都停了,臉色轉為鐵青。
「這是什麼?!」巨大的咆哮聲,差點沒掀了屋頂。他猛地躍起,一手揪起那倒楣傢伙的衣服,一雙虎目瞪著對方。
她要嫁人了?他的月兒要嫁給別的男人?!
「呃——這個——」送錦盒的縮縮脖子,嚇得不斷顫抖。
媽呀,眼前的秦先生,就像被惡鬼附身,滿臉猙獰,哪裡還有平日裡溫和有禮的模樣?
所有人感受到這波憤怒非同小可,全像鵪鶉一樣,躲在旁邊瑟瑟發抖,不敢上前。
「說!」有力的指掌,猛力一搖。
那人骨節發疼,懷疑自個兒要是再不開口,會活活給折成十八塊,這才連忙張嘴。
「呃,錦繡城的公子,前些日子來府裡提親——」
黑眸瞇了起來,迸射怒意。
「他想娶月兒?」
那人小心翼翼的點頭。
「而那該死的女人,就這麼把月兒許配出去了?」他危險的低語,怒意已經轉為殺意。
這回,像塊臘肉般,被掛在半空中的可憐傢伙,很用力很用力的搖頭。
「不,夫人說,這件事要等你回去商議,她只是先印了張帖子,讓你瞧瞧合不合用。」他欲哭無淚,偷偷埋怨起方舞衣。嗚嗚,夫人騙人,竟然還說,秦先生會很「熱烈」的招待他!
緊握的指掌,驀地鬆開,那人跌下地去,連忙手腳並用的爬開,往門口逃竄而去,再也不敢久留。
秦不換緊握雙拳,僵立在大廳中。
方舞衣的意思很明顯,她略用小計謀,想把他逼回浣紗城。那張帖子,正是暗示著,他再不回去,月兒就將出嫁。
錦繡城雖然比不上浣紗城,卻也是南方數一數二的大城,不少南方閨女,全將錦繡城的公子,看成是金龜婿,妄想著飛上枝頭當鳳凰,而那傢伙竟然看上了月兒,想娶她為妻。
月兒,他的月兒——
酸澀的醋意,在秦不換胸口翻滾,興起滔天巨浪。一想到月兒要嫁給別的男人,他就氣憤得想拿刀砍人。
他單手一握,喜帖發出慘叫聲,瞬間被揉成一團。
「備馬。」他冷冷的說道,心裡已經下了決定。
一個僕役鼓起勇氣,隔著老遠發問:「呃,秦先生想上哪兒去?」
「浣紗城。」
回浣紗城的,不只是秦不換,「甜水莊」的莊主李顥,竟也尾隨著他來到浣紗城。數輛華麗車輦,跟在他屁股後頭,浩浩蕩蕩的回到南方。
李顥跟方家有生意往來,每年都會來南方,購買秋季桂花,只是這一回,他竟連掌上明珠也給帶來了。
馬隊還沒停下,駿馬上的男人已經一躍而下,大步跨進方府。僕人們瞧見他,全瞪大眼睛,偷偷交頭接耳,還有幾個腳底抹油,忙著跑去通風報信。
秦不換回來了!在當眾吻了月兒,又「畏罪潛逃」數月後,他總算又回來了,這可是大消息啊!
他旁若無人,筆直往大廳走去,臉色嚴峻,跟昔日溫和的模樣截然不同。
「她在哪裡?」一人大廳,他劈頭就問。
方舞衣擱下帳本,坐在主位上微笑。
「你可回來了,是那兩盒鹽醃油菜,勾起你的思鄉情緒,才讓你捨得從京城回來了?」她取笑的說道。
「她在哪裡?」秦不換一字一頓的問,臉色更加難看。
「誰?」舞衣裝傻。
「不要考驗我的耐性。」他冷冷的說道。
「這麼點時間都等不了?你怎麼不想想,月兒可是等了四個多月。」舞衣沒被嚇著,拿起硃砂筆,慢條斯理的批閱帳冊。
「她在等我?」濃眉緊擰著,他的心口驀地閃過一陣刺痛。
無法否認的,他的確對她做了最惡劣的事,吻了她之後,掉頭就走,她肯定既傷心又困惑。
舞衣瞥來一眼,口吻平淡。
「你剛離開時,府裡可是夜夜都聽得到她的哭聲。」那聲音,吵得大夥兒都睡不著呢!
「我需要時間想想。」秦不換僵硬的說道。
舞衣微笑,往前傾身,很感興趣的瞅著他。「很震撼,是吧?你想都想不到,自個兒竟然會——」
「住口!」他厲聲吼道。
她聳肩,沒繼續持虎鬚,只是嘴角仍噙著微笑。
「啊,生氣了。」舞衣自言自語,隨手批了幾筆帳目。
室內有半晌沈默,秦不換瞇著眼睛,瞪了她一會兒,才又開口。「錦繡城那小子又是怎麼一回事?」一想到那張喜帖,他就怒火中燒。
「喔,我不是派人說了嗎?他登門來求親呢!」舞衣垂下長長的眼睫,掩飾眼底的笑意。「那少年你是見過的,知書達禮、寬厚善良,更難得的是還有著萬貫家財,是錦繡城未來的城主。」她淨挑好話說,端詳著秦不換乍青白的臉色。
「他見過月兒?」
「見過。」舞衣點頭,知道火苗兒已經點上了,她繼續扇風點火。「兩個多月前,他來府裡拜訪,卻染上風寒,在府裡躺了好些日子。臥病的期間,月兒仔細看顧,就這麼顧出感情來了。」
黑眸瞇了起來。
「月兒對他也有意思?」他嘶聲問。
「這可就要問她了。」舞衣不肯正面回答。
「很好。」秦不換嘴上這麼說,表情卻很嚇人,跟「好」字全然扯不上干係。
舞衣還在火上加油。「對方說了,不論月兒是什麼模樣,他都喜歡。」
「眼光不錯。」這句話,是從他牙縫裡擠出來的。
「那麼,你是答應這門親事了?」舞衣挑眉。
秦不換搖頭,皮笑肉不笑,模樣有些猙獰。「很可惜,我不能答應。月兒已經許配人了,他要是願意,倒是可以來喝杯喜酒。」
「誰?」啊,是許配給誰了,她怎麼未曾聽說?
「我。」
庭院深深,方府內沒多大改變,秦不換走回自己的住處,推開木門。小跨院裡十分乾淨整潔,沒有落葉殘花,看得出是有人費心維持。
書房裡頭,書本與筆墨,都擱在原處。
他脫下披風,雙眉緊擰著,考慮著是否該立刻去找月兒。
「秦先生。」嬌軟的聲音傳來,伴隨著一陣甜膩的香風,令人酥軟到骨子裡。
他轉過頭,濃眉一擰,看見不請自來的李錦娘。
「李姑娘。」他冷淡的點頭。
「這屋子好大,我迷路了。」李錦娘無辜的說道,眨動著嬌媚的雙眸,視線在屋裡繞了一圈。
「客人的住處,是在南廂。」秦不換簡單的說道,不著痕跡的下逐客令。
她卻沒聽出來,逕自坐了下來,姿態曼妙優雅,一舉一動都有著誘惑男人的魅力,像是曾在銅鏡前練過千百回。
「連日顛簸,我的腳好酸好疼,走不動了。」她輕聲說道,對著他露出鼓勵的微笑。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他沒理會她,獵鷹般的眸子,在屋內搜尋著,似乎在找著什麼人。
木門再度被推開,細碎的腳步聲朝書房走來。那是一個纖巧的少女,穿著一身月牙白的緞裳,腰間束著緋紅色的絲穗,五官清秀而淡雅,一雙眼睛水汪汪的,讓人瞧了,打從心裡覺得舒服。
她拎著木籃子,走到門前,在瞧見秦不換的瞬間,愜意的神色一掃而空。
他的視線由熱切轉為失望,只淡淡掃了她一眼,就轉了開來。
該死的,他原本以為,會是月兒——
「這裡是你負責打理的?」秦不換問道,猜測這少女,是負責打掃的丫環。
她傻傻的點頭,水眸盯著他。
「做得很好。」他點點頭,當作讚許,接著話鋒一轉。「月兒在哪裡?」這是他亟欲知道的事。
少女瞪大眼睛。
「你剛入府嗎?」他不耐的問道,睨了她一眼,只覺得這丫環不大機靈。
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仍是沒有回答。
秦不換低咒一聲,沒再追問。
少女深吸一口氣,走上前來,為他沏了一杯茶,白嫩的雙手有些顫抖。她垂著眼兒,克制著不去看他。
他沒認出來!
他竟然沒認出,她就是施月兒!
四個多月前,秦不換當眾逃走,她冷靜下來後,相思就一發不可收拾。她好想他,愈是想他,就吃得愈多,她的胄彷彿成了無底洞。
終於,當城內面臨糧食危機的時候,月兒吃壞肚子了。
她躺在床上呻吟了快一個月,除了清粥,其他東西一入口,就嘔個不停,全靠著喜姨熬草藥,替她調養,才能撿回一條命。
這場大病,讓那圓滾滾的身子,像洩了氣的球兒,迅速瘦了下來。為了替她調養身子,喜姨每天都熬了苦苦的草藥,捏著她的鼻尖,灌進她嘴裡;還弄了一缸草藥,熬得滾燙,規定她每日要泡上半個時辰。
病好了之後,月兒胄口遽減,當她留下半盤的食物時,香姨驚慌失措,急著向舞衣報告,還以為她尚未痊癒。
月兒竟將食物剩下來呢!這難道是天要下紅雨了?
也不知該不該說是因禍得福,那圓滾滾的身子,消瘦得纖纖弱弱,一張圓臉兒,也成了瓜子臉,尖尖的下顎、大大的眼兒,讓人心疼極了。
人人都說她變得美麗了,而她卻只在乎一個人的眼光。
如今,他回來了,卻沒有認出她。
月兒先是氣憤得發抖,接著轉念一想,又興奮得繼續抖個不停。秦不換沒認出她呢,是不是代表著,她跟以前真的有很大的不同?如今的她,是不是真的美麗一些了?
期待的情緒,只維持到她瞧見李錦娘,立刻就煙消雲散。
唉,她興奮個什麼勁呢?就算她真的稍微變得美麗了,也比不上眼前這千嬌百媚的美女啊!
精緻的小臉上,蒙上一層幽怨,沒有發現,那雙鷹眸正若有所思的盯著她。
李錦娘勾著紅唇,微笑不減。
「我沒想到,來一趟南方會這麼累,早知道就不來挑絲綢了。」她抱怨著,悄悄暗示,是為了他才肯長途奔波。
聽見他要回南方,她心裡發急。挑選絲綢只是藉口,任何人都能一眼看穿,她是追著他來的。
「你可以不用來的。」秦不換淡淡的說道,視線仍盯著走到角落,拿著抹布瞎忙,實則正豎著耳朵偷聽的丫環。
她的舉手投足,都讓他心頭浮現淡淡的熟悉,那沏茶的動作、那擦拭桌椅的舉止、那偷聽時小心翼翼的神情——
李錦娘的笑容,有瞬間僵硬。
「京城裡的絲綢,都被我挑盡了,親自來浣紗城挑選,雖然辛苦,卻肯定值得。」眼看他不領情,她三言兩語,就將話題繞回絲綢上。
秦不換的俊美令她神魂顛倒,他的冷淡,反倒令她更加著迷。她堅定的認為,那些冷淡,只是在吊她胃口。
這回,他甚至沒有答話,一雙眼睛只顧著看那小丫環。
李錦娘臉色更僵,水袖裡的拳頭握得死緊,有生以來,首度被男人如此冷落。有她在場,而他竟然不看她,反倒死盯著那小丫環!
不過是個青嫩的小女人,生得有兩、三分姿色,他為何看得那麼專注?
女人的自尊,尤其是美女的自尊,可是絕對不能有所損傷的!
不甘被冷落的李錦娘,眼中閃過恨意,卻仍維持微笑,優雅的抬起手,朝月兒招手。
「你過來,替我倒茶。」她喚道,聲音很動聽,口吻卻讓人不敢恭維。
月兒停下擦拭的動作,雖然不情願,還是踱步走了過去。
哼,就連舞衣夫人,都不曾用這麼糟糕的語氣,向府內的丫環、僕人說話呢!她心裡嘀咕著,慢吞吞的端起瓷碗,再提起紫砂壺,一面偷瞧著李錦娘。
不得不承認,這女人態度雖然惡劣,但的確是花容月貌,這就是他選的天下第一美女?
酸澀的苦味,在睽違四個多月後,再度湧上心頭。
不是都跟自個兒說好了,別對他懷抱任何希望的嗎?她是消瘦了些、是美麗了些,但肯定還沒能入他的眼——
心裡亂糟糟的,她沒留意到,腳下突然多了只繡花鞋,不偏不倚的擋住去處。她又走了幾步,突然被絆著。
「啊!」月兒低呼一聲,重心不穩的往前跌去,手裡的紫砂壺也飛出去,整壺的茶水呈拋物線往外噴飛,嘩啦一聲,將李錦娘的衣袖淋得濕透。
她有留心啊,是那只繡花鞋故意來絆她的!
抬起小臉,月兒發誓,李錦娘眼裡閃爍的,絕對是惡意。那樣的神情,瞬間讓她的美貌失色,變得像母夜又那樣可怕。
李錦娘舉起濕淋淋的衣袖,輕咬著唇,壓抑笑意,拍手就要往月兒臉上打去。
眼見那纖白無瑕,卻力道十足的手就要揮到眼前。光看李錦娘的神情,就知道這一下肯定是用盡全力,要是真的挨了打,肯定會好疼的!
情急之下,月兒喊了出來。
「秦不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