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可黛做夢都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被子彈打中,至於被子彈打到是什麼感覺?若要她回答的話,她會說很痛,其餘的大概還有震驚,以及像是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鬆了一口氣?
是呀,鬆了一口氣。這些日子來,她一直覺得自己好累、好累,而受了傷之後,自然有理由也有時間可以休息。
在中彈的那一瞬間,她腦袋是一片空白,倒地後見著自己染血的身側,她曾想過也許就這樣死了也好,這樣苦撐著的日子,她也不想再過下去。
不確定過了多久,她慢慢地恢復知覺,疼痛像洶湧的海潮般襲來,她伸手試著想阻止那劇烈的疼痛,卻霍然發現有人緊緊地抓住她的手。
是誰?醫生或是護土?還是爸爸媽媽呢?
緩緩地睜開眼睛,出現在她眼前的人卻是她以為最不可能出現的人顧至霆。
「你醒了。」他臉色疲憊蒼白的緊盯著她,低嗄著聲道。
「我……」感覺喉嚨乾燥,聲音粗啞得幾乎聽不清楚,她舔了舔嘴唇,重新再試一次,「我昏迷了多久,現在是什麼時候?」
「你八點多被送到這裡,開了三個多小時的刀,現在已接近凌晨兩點了。」
接近凌晨兩點?這個時間他應該還在PUB才對,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呢?是爸媽通知他的吧?! 「爸媽他們……」她微微地轉頭,尋找兩老的蹤跡。
「媽媽太過激動了,爸爸請醫生替她打了針鎮定劑,他們倆正在隔壁病房內休息。你記得發生了什麼事嗎?」他把手放在她臉上,輕輕地撫過她蒼白的臉頰,柔聲問道。
「我被子彈打中了。」冉可黛輕點了下頭,然後問:「醫生怎麼說?」
「你會沒事的。」他以堅定的語氣向她保證似的道。
她忍不住輕扯了下唇瓣,她已經好久沒聽到他用這種明明是關心,聽起來卻像是霸道又無禮的語氣說話了。
自從他們兄妹的關係產生變化後,他對她的態度向來是禮貌多於親密,冷淡多於情濃。
她本以為時間可以改變,沒想到時間反倒催化了這一切,讓原本嚴重的情勢變成如今的無可救藥。
看著眼前因心疼而變得眸光黯淡的他,冉可黛有種心酸的感覺,原來她竟如此的想念這個會關心她、疼愛她、緊張她的「哥哥」。
算了,就這樣散了吧,讓這次的槍擊事件當做她與他的重生契機,不再強求,一切恢復到如以往一家四口的幸福吧。
「霆哥。」
「嗯?」
他的聲音和眼神都好溫柔,而她好想留住這樣的他,一個真心真意關心妹妹的哥哥,好過一個漠不關心妻子的丈夫,她早該認清這一點的。
「我們離婚吧。」
顧至霆猛然瞠大雙眼,握緊拳頭,滿臉的震驚與打擊。他沒有開口說話,只是定定的看著她,似乎想從她臉上瞧出什麼。
她一臉嚴肅凝重,不像是在開玩笑,難道她是被子彈嚇壞了腦子,要不然怎會突如其來的想通他們倆只適合做兄妹,不適合做夫妻這個他一再告訴她的事實?
「霆哥,我好痛,可不可叫護士幫我打止痛針?」忍住了自嘲的苦笑,卻忍不住那倏然奪眶而出的淚水,冉可黛閉上雙眼找了個借口。
「你等一下,我馬上去叫。」
因為閉著眼,她沒見著他臉上的表情,但就他著急的語氣與匆忙離去的腳步聲,便可輕易的感受到他的擔憂與緊張。
哥哥、哥哥,從小到大將疼愛與保護她視為己任的哥哥終於又回到她身邊了,她好高興,真的好高興,也因此臉上的淚水才會止不住吧?
「快點,護土小姐,快點!」
著急的語調伴著匆忙的腳步聲接近,她沒有睜開眼,任淚水繼續地宣洩。
「我把鎮定劑加入了點滴中,一會兒她便能睡上一覺,也就不會那麼疼了。」護士說完即離開了病房。
淚流依然不停歇,冉可黛感覺到有雙手輕輕地捧住自己的臉蛋,拇指輕拭著她不斷淌下的淚水,一遍又一遍,好像非要完全拭乾她的淚才肯罷休。
鎮定劑隨著點滴緩緩流入血液中,她身體逐漸放鬆,意識慢慢迷離,她隱約感覺到有水滴到頰上,聽到有人不斷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直到她完全沉睡。
看著冉可黛蒼白憔悴的面容,以及緊蹙的眉頭,還有從她緊閉雙眼中不斷溢出的淚水,顧至霆強忍了一晚的男兒淚,終於忍不住的滴落下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他不斷地對她啞聲說。
如果不是他故意在PUB演了那場戲,如果他沒有裝做沒看到她而上前攀談,如果他在她離去時緊追上去,如果他早發現自己是愛她的,那這一切或許就不會發生了。
中槍?這令他的心跳至今仍無法恢復正常頻率的字眼,真的把他給嚇死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達醫院的,更不清楚自己在突破重重記者、攝影師的包圍時,究竟揮拳打了幾個人,他只知道當他來到手術病房外,得知她情況危急正在搶救中,他便站不住腳的癱坐在長廊的椅子上,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
他一直在想,如果她死了……她死了……死了……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一直以為這兩句話只有那些愛做夢的女人才會相信,沒想到在面對生離死別的時候,他才知道,原來這世間真有如此濃烈的愛情。
如果她死了,他想,為了爸媽他不會做什麼傻事,但是他的心將沉入一片死海,永遠深埋在無止境的黑暗中。
輕撫著她,望著她那因疼痛而扭曲的臉,他心疼得幾乎無法呼吸,為什麼他沒將她保護好?保護她、照顧她、疼愛她不是自小就已經深植在他心中了嗎?為什麼他還會讓她受到如此大的傷害?她的蒼白與憔悴是因為受傷失血過多,那麼她的形銷骨立又是為了什麼?
還記得上回輕捧她的臉時,她圓圓有如蘋果般的臉頰還遭他取笑、逗弄了半天,如今呢?她是何時變得如此消瘦,她都沒好好地照顧自己嗎?
三年的婚姻生活,她到底……不,是他到底對她做了些什麼?除了累,除了瘦,還有多少苦處是她說不出口的?
難怪她會說出「我們離婚吧」的話,這一切都是他自做自受,是他活該,只是他真能放得開她嗎?在他明白了自己早已深愛著她之後。
「放心,可黛會沒事的。」不知何時,顧延展來到他身邊,伸手在他肩上用力的一按,像是要傳給他支持下去的力量與勇氣般。
顧至霆沒有抬頭,也沒有說話,只是輕點了下頭。
「至霆,你和可黛之間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顧延展沉默了一會兒,突如其來的問。
他愕然的抬起頭,臉上有著你怎麼知道的表情。
顧延展微笑了下,「我聽到你跟她說對不起。」
顧至霆鬆了一口氣,還好爸聽到的不是可黛說要離婚的話。在尚未與可黛認真的談過這件事,而作出決定之前,他真的一點也不希望爸媽知情。
「我沒有保護好她,對不起,爸。」低下頭,他無限愧疚地說。
「這是件意外,沒有人怪你。」顧延展安撫兒子道,「也許這是可黛的命,注定要遭逢此劫,但只要她現在能平安無事就已經足夠了不是嗎?」
顧至霆默默無言。
「好了,既然可黛剛打了鎮定劑,表示她沒這麼快醒來,你要不要回家洗個澡,順便拿些日常用品過來,這裡有我看著。」
「媽她……」
「她還在睡,我問過護土小姐,她最快也還要一兩個鐘頭才會醒來,你放心。」
深吸口氣,再看一眼床上的人兒,顧至霆迅速地點頭道:「好,我回家一趟,那這裡就麻煩你了,爸。」
「傻兒子,可黛不僅是我的媳婦,也是我的女兒,這種事還需要你說到麻煩兩個字嗎?」顧延展笑道。
說不出口的感謝以微笑取代,顧至霆轉身要走,卻又忽然停住,轉頭俯身在冉可黛唇上輕輕地印下一吻。
「我一會兒就回來。」他悄悄的對她說,在父親揶揄的眼神中大步離去。
爸爸大概想不到,這個吻不僅是他們結婚三年來的第一個親吻——他醉酒那一次不算,也有可能將是他們最後的一個吻,甚至還可以說這是他一相情願的竊吻。
我們離婚吧。
盼了三年,終於讓他盼到這句話,然而……
他的覺悟真的來得太遲了嗎?他們之間真的已經到了無法彌補和挽回的地步了嗎?除了離婚,難道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例如給個機會讓他重新挽回她的心。
挽回她的心?
如果能讓他知道她的心遺落在哪兒,也許會有機會,但他靈機一動的想到那本日記,也許可以從裡面找到他所要的答案。
但,還有機會嗎?
帶著驚喜,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的情況下,顧至霆空手回到醫院。
「你來了——咦,你怎麼空手來,東西呢?」顧延展看著離去約有一個半小時的兒子,眉頭輕蹙的問。
顧至霆茫然的看著父親半晌,才緩緩地開口,「東西?」
「一些日常用品,如衛生紙、毛巾、水杯等。」
又是一陣呆滯的表情後,他眨了眨眼,遲頓的說:「我忘了。」
忘了?顧延展心裡有點擔憂。「至霆,你沒事吧?」
「我不知道。」顧至霆頓了一頓,搖了搖頭。
他現在的感覺像剛坐完雲霄飛車般,整個人不只是昏頭轉向,一顆心還七上八下的以極度紊亂的頻率快速的跳動著。
「你不知道?」顧延展愈來愈覺得兒子真的有些不對勁。「至霆,醫生不是說可黛已經沒事了,好好的休養就行,你到底是怎麼了?」
將眼神調向病床,流連的望著冉可黛沉睡的臉,顧至霆不禁露出一抹苦笑,他終於知道伊人消瘦的真正原因,不是為工作、不是為壓力,而是為了情,為了他這個負心漢。
「爸,」他啞聲開口,「你知道可黛對我……對我的感情是兄妹之情,還是……」
「可黛當然是愛你的,你——」顧延展一愣,臉上慢慢浮現出一種難以看信的神情,「至霆,難道你現在還不知道可黛一直愛著你嗎?」
他回望父親,沉默了一會兒後,終於苦澀的輕搖了下頭。
原來大家都知道可黛愛他,不知道的人只有他!
「天!」瞪圓了眼的顧延展忍不住輕呼出聲,「你不知道?那你們這三年來的夫妻生活到底是怎麼過的?」
他沒有回答,眸光因懊悔而黯然。
看著兒子,顧延展半晌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只能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我知道當初要你娶可黛時,你非常的反對與不願意,但是都過了這麼久,難道你還是沒辦法接受可黛由妹妹的角色變成妻子嗎?」
「爸,當初你和媽堅持要我娶可黛是為了什麼?」顧至霆看向父親,認真的問。
「因為可黛愛你。」他直視兒子的雙眼,毫不猶豫的說。
「那為什麼你們都沒有人告訴我?」
「因為從頭到尾,你始終強調的一句話就是『可黛是我妹妹』。」
「即使如此,你們還不是逼我娶了可黛?」
「是逼,但是我和你媽都不覺得這樣有錯,因為我們知道可黛會給你幸福。」
「是,可黛會給我幸福,但是你們卻沒想過,我能給可黛幸福嗎?」一陳戰慄竄過全身,顧至霆握緊拳頭苦澀的說。
「你是我和你媽的兒子,我們相信你。」
相信他?
顧至霆忽然有種想歇斯底里狂笑的衝動,他都已經將可黛傷害成這樣了,爸爸竟然還說相信他!
「爸,你該告訴我可黛愛我的。」也許他就不會傷她如此深了。
「是可黛要我和你媽不要說的,她害怕你會用異樣的眼光看她,因為她愛上了自己的哥哥。」
「但是我並不是她的哥哥。」
「是呀,你們倆並不是親兄妹,所以可黛愛上你並不是件違背倫理的事,問題是你當初也會這樣想嗎?」顧延展盯著兒子道:「否則,你怎會一直強調可黛是你妹妹的話?如果告訴你可黛愛你,當時的你真能保證不以異樣的眼光看她嗎?」
「我……」他答不出話來,因為他心知肚明自己不能。
在昨天之前,他依然讓在他心中被他貼著「妹妹」兩個字的可黛所誤導,甚至都已經吃醋了,卻還硬拗的將那股酸意想成是哥哥對妹妹的保護欲。若不是瑪莉的一語驚醒夢中人,他可能就這樣自欺欺人的過一輩子。
「你不能。」顧延展為他回答。
兒子是他生、他養的,怎會不瞭解他的個性呢?而與他一起長大,又幾乎和他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可黛,又怎會不知道?
所以,當初可黛要求他們夫妻倆不要將她愛至霆的事說出來時,他不僅答應,還幫著她一起說服個性較為衝動的妻子。
三年的時間,在他們倆相敬如賓、相親相愛的假象裡,他一直以為他們的感情雖未到乾柴烈火的程度,但也一定是在慢火之下持續地加溫中,不過現在情況好像不太對勁。
沉吟了一會,顧延展開口問:「至霆,你愛可黛嗎?」
「我愛她。」他沉默片刻後,終於坦然的答道。但是他真的擔心,自己這領悟來得太晚了。
顧延展糾結的眉頭瞬間舒展開來。「真的?」他稍稍放下心,但下一秒又皺起,「你的愛是哥哥對妹妹的愛,還是男人對女人的?」這之間的差別可大了。
「丈夫對妻子的。」
聽見他的話,再看到他眼中凝視冉可黛的深情,顧延展終於鬆了口大氣,但他接下來所說的話,卻像一枚炸彈,轟得他錯愕不已。
「可黛剛剛對我說要離婚。」
「什麼?」顧延展難以置信的瞪著他叫道。
「可黛要和我離婚。」深吸一口氣,他閉上眼,苦澀地重複。
顧延展還來不及說些什麼,突然,一道高八度的嗓音在病房門口響起,一個年屆中年卻依然美麗的女人有如一火車頭般猛然衝向他。
「你剛剛說什麼,再說一次!」她一把揪住兒子的衣服,激動地問道。
「老婆……」
「媽……」
兩父子一個面露無奈,一個滿臉擔心的看著她,都不知從何說起。
「說話呀,我問你剛剛說什麼,再說一次!」李美玉一臉震驚的緊盯著兒子,命令道。
面對怒不可遏的母親,顧至霆不知所措的將求助的目光投向父親。
「老婆,你先別激動,坐下來。」顧延展上前攬住妻子想平撫她的怒氣,但話才說到了一半,就被驀然轉身的她打斷。
「你來說!」
「我?」顧延展一臉無辜。
「對,你說!」
「老婆,你要我說什麼?」
「你們父子都是混蛋!」
「嗄?!」顧延展一呆,明明是兒子的錯,幹嗎怪到他頭上來?! 「走開,不要碰我!」她甩開他的手。
「老婆,你別這樣,要離婚的人又不是我,你怎麼……」顧延展驀地閉嘴,看著驚詫到極點的妻子,又偷偷瞄了一眼旁邊面色慘白的兒子,在心裡哀號著——
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