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官的那把火,愈燒愈旺。
他管的事愈來愈廣、規矩也愈來愈多,原本心裡早在嘀咕的員工們,這下更是不滿,甚至已有人開始反彈,嚷著要罷工。
事情的爆發點,在這天下午——
「小馬,麻煩你等會兒把這些報價單送到客戶那裡。」
陶樂絲把報價單放到小馬桌上。
「好的。」公司的司機小馬翹著腳,繼續看報。
小馬的習慣是上午下午各跑一次客戶,而下午的話,他要三點以後才肯出門,跑完後就直接回家。
陶樂絲知道他的習慣,所以沒說什麼便要回座位,但有人卻不容許。
「小馬,你怎麼還在這裡?我記得我說過,希望下午兩點之前要把貨準時送到客戶手裡,而現在已經兩點了,你竟然還沒出門!」
戴亞倫突然出現,指責的眸直掃向小馬。
「現在太陽很大,我晚點才出門。」小馬抬起頭,看著突然出現的人,懶洋洋地說道,一點都不在乎他是老闆。
戴亞倫沉下臉,不敢相信自己會聽到這樣的回答。
「我再說一次,我希望你『現在』、『立刻』把我交代的事情辦好!」他加重語氣,再次命令。
小馬仗勢自己是老資歷,再加上個性好強,被人這麼指責,顏面掛不住,當場發火了。
「是怎樣?我之前也是這樣,以前老闆都沒說什麼了,憑什麼你一來就要大家都聽你的?!」
「道理很簡單,因為現在的老闆就、是、我!過去我叔叔是怎麼教育自己的員工,我不予置評,但今天叔叔既然把工廠交到我手上,我就不允許自己面前有這樣懶散不積極的員工。如果你真的不想做,我可以批准你的辭呈,我相信還有很多人想要這份工作。」
「你——」他竟敢說他是懶散的員工,還要他走路!
小馬氣得站起身,雙眼直瞪著他。
「小馬,別這樣!」陶樂絲知道他脾氣沖,連忙上前拉住他的手臂勸他,怕他一時賭氣說出讓自己後悔的話。
小馬握緊拳頭,眼睛瞪得老大,但一句「我不幹了」,就是怎麼也說不出口。
他要是有骨氣,就該當場開除老闆,但是他還有一家老小要養,若一時賭氣辭職,以後全家都要跟著他喝西北風嗎?
想到現實面,他硬是忍住了氣。
「我說的話,你聽清楚了嗎?如果聽得夠清楚了,那麼請你現在立刻出門。」戴亞倫再一次下令。
「……知道了,我馬上去!」
小馬忍住氣,低下頭,恨恨地咬牙。
「很好。這種工作態度,才是我樂意看見的。」
見他妥協了,戴亞倫滿意地微微勾起嘴角。
但是一轉頭,臉上的笑意立即消失。
他沉下臉,快步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好的,那你也要當心自己,等我下班——」
業務小楊正在講電話,但面前卻突然出現一隻手,按在他的桌面上。
他抬起頭,看見是戴亞倫,嚇了一跳,急忙朝話筒低聲說了句:「我下班會早點回去,先掛電話了。」
他把電話掛上後,戴亞倫立刻說:「現在有空嗎?麻煩你立刻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戴亞倫說完,暗示地昂昂下巴,指向自己辦公室的方向,然後率先轉身走去。
小楊猶豫不安,與大家對看了會兒,才硬著頭皮跟上去。
一進入自己的辦公室,戴亞倫便直截了當地道:「我注意到了,你似乎經常利用上班時間講私人電話?」
「是……」小楊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囁嚅承認。
「我認為所謂的上班時間,應該專注在公事之上,偶爾有急事必須打電話也不是不可以通融,但我發現你是慣性在上班時間打私人電話。」
「那是因為……」小楊漲紅臉想解釋,但又不知道該怎麼說。
「嗯?」戴亞倫看著他,等他說完。
「不……沒什麼。」小楊搖搖頭。
「不管你有什麼理由,工作時還是應該有工作的態度,經常打私人電話,在我看來怎麼樣都不可默許,希望你從今以後能夠特別注意,別再有這種事發生了。」
「……是,我知道了。」
辦公室外頭的人,全都注意著辦公室裡的一切,看見小楊垂頭喪氣地走出來,立刻追問:「小楊,怎麼了?他跟你說了什麼?」
「他說,要我以後不可以在上班時間打私人電話。」小楊沮喪地道。
「什麼?!」大家聽了都很憤慨。「他怎麼能這樣?他不知道你是因為——」
「算了!沒關係,以後我利用休息時間打就好了。」小楊回到座位,繼續整理要給客戶的資料,大家看得出他的心情很低落。
「真可惡!工作工作工作,那傢伙沒有人性嗎?」
小馬性子急躁,一拍桌子用力站起,不顧一切要衝往戴亞倫的辦公室去理論。
「小馬!不要這樣——」大家紛紛拉住他,陶樂絲也幫忙勸阻拉人。
「這麼吵是怎麼回事?大家不用工作嗎?」這時戴亞倫走了出來,冷眼梭巡大家。
「吵什麼?吵你啊!你最了不起?你是新老闆又怎樣?你是老闆,就可以呼風喚雨、把大家當奴隸?!」
「小馬!」陶樂絲真恨不得脫下絲襪塞住他的嘴。
他是嫌自己工作太久,不想幹了是不是?
戴亞倫靜靜看著他片刻才開了口,但仍是平靜得教人想抓狂的語氣。
「你有權發洩你的情緒,但請不要忘了工作,如果你脾氣發夠了,麻煩現在立刻出門送貨,客人急著要拿到這批貨。」
「你——」小馬氣得簡直快吐血了。
他故意挑釁,戴亞倫卻完全不回應,依舊是那副不冷不熱的樣子,這比他大聲罵他更讓人惱火。
「哼!氣死我了!」小馬抓起桌上的文件及自己的棒球帽,轉身大步離開工廠。
他走了,大家也稍微鬆了一口氣。
小馬脾氣最火爆,大家還真怕他跟戴亞倫打起來呢!
陶樂絲見衝突沒繼續擴散,心裡非常慶幸,但也悄悄決定了一件事。
「樂絲,還不走嗎?」
下班時間一到,小楊準備離開了,而陶樂絲的事情也早就做完了,卻還在東摸西摸,藉故拖延下班時間。
「嗯,還有點事沒處理完,你先走吧。」
「那好吧。」小楊點點頭,就先走了。
見他走了,陶樂絲這才起身,去敲戴亞倫辦公室的門。
「進來。」門內傳來戴亞倫低沉的嗓音,陶樂絲推門走了進去。
「有什麼事?」戴亞倫忙著看電腦上的數據,沒空看她一眼。
「戴先生,你現在有空嗎?我有點事想跟你談一下。」
聽到陶樂絲這麼說,戴亞倫終於稍微停下手邊的工作,正眼看她。
「是什麼事?」
「關於今天的事——我覺得,你不該那樣指責小馬與小楊。」她說出自己的心聲,看見相處兩年的好同事被刮,整個下午都意志消沉,她心裡也很難過。
「為什麼?」他背往後靠,嗤地哼了聲,絲毫不認為自己錯了。
「或許他們的工作態度稱不上良好,但也不是最糟的,至少他們該做的事都有做到,小馬雖然喜歡摸魚,但也不是很嚴重,兩點把貨送到客戶手上跟三、四點送到,並沒有很大的差異,沒必要把氣氛搞得這麼差。」小馬好強,何必跟他正面起衝突呢?
「你的說法我不能認同!做生意講究誠信,答應客戶的事本來就該信守承諾確實做到,我這樣的想法有錯嗎?」戴亞倫覺得荒謬可笑。
「好吧!小馬的事就算了,但你不准小楊打電話,我覺得不太應該。你知道小楊為什麼常常打私人電話嗎?」
「不知道。如果不麻煩的話,方便告訴我嗎?因為我也一直想知道是什麼天大的事,讓他非得每天抱著電話不可。」
戴亞倫的語氣絕對是嘲諷的,但陶樂絲沒動怒,只是認真地說:「那是因為他的太太快生了,這是他們的第一胎,而他太太有早產的跡象,必須臥床安養,偏偏他們是外地來的,在埔裡沒有親戚可以幫忙照顧,小馬擔心他太太一個人在家會發生意外,所以才會常常打電話回家確認太太的安全。」
「是嗎?聽來是很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在我眼中,這些全都不是理由。」
「什麼?」陶樂絲愣住。
「你似乎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們正在工作。」
「是在工作那又怎樣呢?工作也該講求人情,人本來就是互相體諒、互相幫助的——」
「錯了!」戴亞倫站起來,毫不留情地打斷她的話。「人是該互相體諒、互相幫助,但是工作沒人情可講。在職場上,一切就是該按照公司的規章走,而我不認為我們工廠有哪條規章有允許員工可以上班混水摸魚和打私人電話!」
「規矩是死的,但人是活的,法律也該講求人情,更何況只是工廠規章——」
「工廠規章在我眼中和國家律法一樣重要!世界上沒有任何一條法律允許人只要有自己的理由,就可以去殺人放火。相同的,在我眼中,員工也不能因為自己私人的理由,就隨便怠忽職守。公司是經營事業的地方,不是慈善機構,我沒辦法縱容這樣的事在我眼前發生!」
他近乎冷血的論調,讓陶樂絲憤慨又心寒。
「我想,你一定沒有真正愛過一個人。」她突然這麼說。
「為什麼這麼認為?」戴亞倫挑起了眉。
「因為你若是真正愛過一個人,就能夠理解為一個人牽掛的心情。一個眼中只有冰冷條例與規章的人,是不可能懂得愛的!」
「或許。」除了自己的家人,戴亞倫是沒愛過什麼人,他也從來不是那種覺得愛是很重要的男人。
愛不是構築世界的必要條件,律法與規範才是。
「所以了,小楊的心情,你永遠也不會懂的。」陶樂絲哀傷地撇唇一笑,不想再多說,默默轉身離去。
說得再多,也只是浪費唇舌而已。
戴亞倫瞪著她的背影,陰冷地沉下臉。
她認為他做錯了?他做錯了什麼?
要員工做他們應當做的事,他錯了?
可笑!
這就是他的管理方法,看不順眼的人,儘管走人沒關係!
戴亞倫感覺得到,他的員工在集體鬧脾氣。
打從那天之後,大家似乎聯合成一個陣線聯盟,專門來對抗他。
尤其是那位美艷的事務小姐,幾乎不拿正眼看他,偶爾送上文件時,還會順道送上一聲:「哼。」
或許他們以為這樣就能激怒他,但他們錯了!他是不會輕易為了這種事而生氣的。
講白一點,他不在乎他們高不高興,只要他們把該做的事做好就行了。
身為老闆的人,沒必要去顧及員工們的情緒。他強硬地想道。
才正想著,那個美得過火的女人正好走進來。
「您要的文件已經打好了。」她幾乎是對著空氣說話,東西還沒放下,人就轉身要走。
「等一下!」他喊住她。
「還有什麼事?」陶樂絲僵硬地停下腳步,不情願地斜過身子拿一隻眼瞪他。
「這些文件,替我影印十份裝訂好。」他將一疊印好的文件交給她。
「知道了。」
她漠然轉身接過文件又要走,他又突然說:「我知道你們很不高興,但我不認為自己有錯。身為員工就是該做好分內該做的工作,沒有任何人情可講。」
「既然您還是這麼堅持,那還有什麼好說的?就照您所高興的去做吧!」
基本上他是老闆,他們能奢望改變他的想法嗎?哈!
陶樂絲嘲諷地一笑,昂著下巴,高傲地走出他的辦公室。
戴亞倫沉著臉,握拳用力捶擊桌面。
不知為何,她的反抗就是特別讓他生氣。
這女人真懂得激怒他!她那張倔強又美麗的臉龐,比任何人都讓他惱火。
「怎麼了?你在生氣嗎?」
胖敦敦的臉龐從門外探進來,戴亞倫立即迅速跳起。
「叔叔!您怎麼來了?」他關心地問:「嬸嬸怎麼樣?最近還好嗎?」
「她動過手術之後,這陣子好多了,現在正睡著呢,我想說過來這裡看看,便請看護幫忙照顧一下。」
雖然放手把工廠交給能力很強的侄子,但戴福永還是有點擔心。
「發生什麼事了嗎?剛才在外頭和大家稍微聊了一下,大家好像也……呃,不是很開心。」
事實是,他才一進門,大家立刻湧上來跟他告狀。
「是嗎?」戴亞倫輕哼了聲,相信大家一定竭盡所能地說了他很多壞話。
於是,他也把自己的做法告知叔叔。
「是這樣啊……」戴福永低聲沉吟。「小馬確實從以前就有這毛病,但是因為該做的事都有做好,所以我也不太干涉他。」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把他寵壞了,讓他以為每個人都該像你一樣,對他的渾水摸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戴福永無話可說,只好瞇眼苦笑。
「好吧,你要拿小馬開刀我沒話說,可是小楊一直是很認真的員工,只是因為太太快生了才會心神不寧。人活在世上,難免有牽掛,你就多體諒他,等他太太順利生產之後再看看情況吧。」
「既然是自己的私事,就該先把問題處理好再來上班,或許乾脆請假。否則人在公司,心卻在家裡,來了也只是浪費自己的時間與工廠的資源罷了。」
「話說得雖然沒錯,但懷孕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總不可能要他十個月都不上班嘛,只是打幾通電話而已,不是太過分的話,就多體諒——」
瞥見侄子不贊同地倏然睜大眼,戴福永連忙苦笑著擺擺手說:「好好,我知道了,我不是一定要你這麼做,只是有這樣的想法。現在你嬸嬸生病了,我更能體會小楊的心情,哪怕是我現在坐在這裡,心裡也是惶恐不安的。我人雖然離開她的身旁,但是心並沒有離開。」
「……」
提起嬸嬸,戴亞倫沉默了。
目前他是沒有妻子,但如果將來他有了心愛的女人,而她生病了,他還能心無旁騖地專心工作嗎?
他不清楚,但是看著叔叔,他似乎稍微能夠體會小楊的心情了。
哎!所以他說,婚姻與感情是世界上最麻煩的東西,要是他夠聰明,一輩子都不該去碰!他煩躁地蹙眉。
「啊,我也該回去了,怕你嬸嬸醒來看不見我。」
又聊了一會兒,戴福永撐起胖嘟嘟的身體,準備離開了。
「我送您到門口。」
戴亞倫親自送叔叔到門口,告訴他說:「您說的話,我會再好好想一想。」
「嗯,我知道你會處理得很好的。我只希望你記得一句話,給人一次方便,或許將來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候,這份方便會回報在你身上。」
「是嗎?」戴亞倫撇嘴一笑,不是很同意,但也沒有與他爭辯。
「老闆,您要走了啊?」看見戴福永要走,陶樂絲不捨地出來送行。
「是啊!樂絲,辛苦你了,這陣子大家多辛勞了。」戴福永笑呵呵地對陶樂絲說道。
「是啊!這陣子真的是『特別』辛苦,因為有些人就是沒辦法溝通,不過沒關係,我們也不是人家隨便找找碴,就會被打倒的人,只不過真的好懷念以前老闆在的時候呢。」陶樂絲笑得好甜,故意這麼說道。
戴亞倫冷眼瞪著她,她根本是在指桑罵槐,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她是拐著彎在罵他。
「哈哈!別吵架別吵架,大家要和平相處啊。」老好人依然笑呵呵地。
「沒人想吵架,只要有人別一天到晚找碴就好了。」她說的是誰,相信那個人很清楚。
「基本上,我只找還算有救的人的『碴』,沒救的人,我連這點力氣都不會浪費的,直接請他滾蛋比較快。」是他們不識好人心。
「你說什麼?!你——」
陶樂絲簡直不敢置信,他的意思是說,他肯浪費力氣找他們麻煩,是他看得起他們,那他們還得感謝他囉?
這個人真是——真是——
陶樂絲渾身發抖,氣得說不出話來。
「我怎樣?因為我所說的話太有道理,所以佩服得說不出話來嗎?」戴亞倫嘴角微揚,神情得意。
「誰佩服得五體投地啊?你想得太多!真的,你想、太、多!」陶樂絲幾乎要尖叫了。
戴福永撫著圓潤潤的下巴,若有所思地看著一個臭著臉,一個得意笑的兩個年輕人,心裡突然有種奇妙的感覺。
該不會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