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如新 3
    第二早她洗盡鉛華,拿著書本到店堂溫習,一本叫《無比敵》,另一本叫《原野呼聲》。

    「好書。」我說:「我可以帶你去看鯨魚。」

    剛巧有人牽著狗走過,我說:「阮津,出來看,這便是原野呼聲中的赫斯基雪橇犬。」

    阮津連忙走到門口,那客人把狗綁在電燈柱上,把髒衣服交給我。

    阮津對那只赫斯基愛不釋手,不住摸它頭毛。

    「真漂亮,我也希望將來有地方養狗。」

    「赫斯基其實是極地狼的後裔,沒有足夠空地,最好不要飼養動物。」

    快餐廳老闆送衣服過來,看到阮津,目不轉睛。

    阮津躲往樓上。

    那粗壯漢問我:「小哥,是你的女友?」

    我不置可否。

    「很漂亮,只是皮膚稍微黑些,有點面熟,什麼地方見過似。」

    我不以為忤,有些人就是如此魯直。

    「小哥,你有學問有家產,多人追求,唉,我,我已三十老幾,尚無對象。」

    我只得說:「你老人家要求高。」

    「說得也對,不是美人,我還不希罕呢。」

    我把他有異味的衣物放進大號濕洗機,開動洗衣干衣程序。

    半晌,阮津下來問:「那可怕的人走了嗎?」

    「我還在這裡呢。」

    她笑了。

    「不要怕老金,他來自山東,是個憨直漢子,我們已是多年鄰居,他主理一家快餐店,七廿四那樣苦幹。」

    「身上有一股去不掉的油膩味。」

    我說:「你同長娟一個講法,她痛恨一切小店,說我們父子身上有乾洗烘熨氣味。」

    阮津微笑,「那又不同,新洗衣服有香氣。」

    「你太偏心。」

    「這是事實。」

    我喝著綠茶,練習對爸媽宣佈:長娟已經結婚,嫁給麥可,你們很快抱外孫,要做外公外婆——

    我預期母親會氣得面孔煞白。

    我曾經在華文報上讀過一段訃聞,除卻兩老及他們的子女,所有女婿媳婦全部是西人姓名,孫子外孫亦無中文名字。

    完全同化,倒也是好事。

    那些小小混血兒可愛得洋娃娃似,聰明又頑皮。

    這時阮津對我說:「班上有一極其精明機伶的同學,她讀羅密歐與茱麗葉卻會流淚,何故?」

    「第一,她尚未有十多歲的子女;第二,她自知太過精算,故此敬重感情衝動的茱麗葉。」

    「說得也是。」

    「我常與學生討論哪個君主理性,又誰特別感性。」

    「那多有趣,宋徽宗肯定感性,失敗的君主蕑半如此。」

    我與她彷彿可以一直聊至深夜,有她陪伴,時間過得特快,正像愛恩斯坦所說:美人坐懷裡,一小時好比一分鐘,但坐在針氈上,一分鐘好比一小時,這便是相對論。

    阮津問:「小志哥,你呢,你是哪一種人?」

    「我是一個普通人。」

    她又笑。

    我把老金的衣物取出摺好,送到隔壁。

    他忙得團團轉,「小哥,幫我把這三客豬排拿到七號桌子。」

    我索性幫他把汽水紅茶咖啡也分別送給客人,還有,替他寫了三張單子。

    他說:「小志,你是生力軍。」

    近日市道好,他找不到夥計,只得把姨媽請出幫忙,手腳不夠利落。

    他一邊揮汗一邊說:「你那女友,好不面熟。」

    我既好氣又好笑,「客人催你要牛肉三文治。」

    我撇下他回自己店裡,順便抬頭看藍天白雲。

    正在這時,有人尖叫:「搶手袋!」

    一個中年太太哭喪著臉在不遠處頓足,一個年輕男子朝我奔來,我取起快餐店門外木招牌扔過去,他跘倒,這時警察趕到把他揪住。

    那年輕人十分瘦削憔悴,只有癮君子才會不顧一切在光天白日下搶手袋。

    阮津看到一切,她說:「危險。」

    「也顧不得了。」

    稍後那中年太太前來道謝。

    她嘀咕:「治安越來越差,從前,夜不閉戶。」

    這便是由鄉鎮演變成大城市的代價。

    她的手臂在爭奪中扭痛,要去看醫生,阮津送她到門口。

    她問:「店門可要加鎖?」

    我答:「那不是趕客嗎。」

    「那麼,養一隻大狗。」

    「女客與孩子對大狗也有恐懼,只得我肉身來擋。」

    任何生意都有風險。

    那天下午,阮津陪我吃飯,她指著我下巴,「黏著一粒米,你像孩子。」

    「哪裡?」我伸手去撥。

    「這裡。」她用手指尖輕輕為我抹走。

    指尖接觸我唇邊,我覺得麻癢,這一點酥軟感覺漸漸傳遍全身。

    我漲紅面孔。

    「王先生王太太快要回來了吧。」

    我看看日曆,「後天。」

    她收拾碗筷回到樓上。

    我一轉頭,看到汪太太站我面前,「小志,你好。」

    汪氏夫婦在農場工作,平時早出晚歸,很少見面。

    她說:「我給你付房租。」

    我寫收據給她。

    「小志,剛才那是我表妹阮津吧。」

    我微笑,「正是。」

    沒想到汪太太開門見山:「小志,我同你父母是朋友,我有責任勸你一句:阮津不是你的對象。」

    我大大納罕,「你說什麼?」

    她清晰地重複:「她不適合你,你莫與她太過接近。」

    我一怔,陪笑說:「汪太太,我已是大人了。」

    她歎一口氣,「我的話也只能說到這裡為止。」

    「她不是你家表妹嗎?」

    「一表三千里,樹大有枯枝。」

    「這話怎麼說?」

    「小志,你自己當心,明白嗎?」

    我把汪太太送走。

    他們也太關心我了,就差沒說:阮津不是好女人,你要小心這只蜘蛛精,或是狐狸精。

    我正在不悅,學生李思敏找我。

    我探頭出去,「放假,你來幹什麼?」

    她說:「功課上有些問題。」

    她把一份功課放在我面前,「真沒想到老師會坐店堂。」

    「老師也是人。」

    我打開筆記一看,立刻生氣,「與你們說多少次,寫歷史論文,不得用『我認為』、『我的觀感』,你是誰?你認識拿破侖與華盛頓嗎,一切以事實為據,並且註明出處,你不是寫小說,愛文學的話可轉往凱文教授處。」

    「嘩,罵得狗血淋頭。」

    我笑出聲來,「拿回去改。」

    思敏問:「為什麼凱文是教授,你只是講師?」

    「教授兩字並非尊稱,不可與老師混淆,在一間大學裡,並不是每個授課的人都是教授,我選擇講師為終身職業,不做行政,其他同事則不,他們會逐步升上去:高級講師、副教授、教授、院長、校長……你可以說這是一種官階,與少尉、中尉、上尉……一般,華人喜歡捧人,皆大歡喜,逢人均叫老闆,大家開心,可是教授卻真憑實據,需要大學正式認可,故此,請勿叫我王教授。」

    思敏說:「人稱窮教授,也沒什麼稀奇。」

    「還有,窮作家、窮畫家。」

    思敏說:「怎麼沒有窮科學家?其實居里夫人未獲諾獎之前也很拮据。」

    我看著她,「思敏,如果你有時間,可往圖書館。」

    「你為什麼不請我到你家書房?」

    「今日只得你我兩人,我不便與女學生單獨相處。」

    「屎。」她喃喃。

    「思敏,那是粗話。」

    思敏看著我,「他們說,偉大的科學家牛頓一生人只笑過一次,那次有人問他:為什麼要學物理,他是怪人,你也是。」

    「記得把功課錯處改過。」

    思敏在門外碰到老金,嚇一跳,避開他,匆匆上車。

    老金興奮地說:「好傢伙,小志,那也是你女友?真有辦法,這一個面孔雖然扁一些,但夠嬌俏。」

    我看著他,「有什麼事嗎?」

    「小志,先前那個女子,我想起來了。」

    我一凜,他是什麼意思?

    「我見過她,小志,只不過她在你店堂裡打扮不一樣。」

    我心跳得突突響。

    我知道老金想說什麼,他一定想告訴我:小志,我在某艷舞廳見過她,她擅長跳鋼管脫衣舞!

    我強作鎮靜,雙手卻簌簌地抖,我把手藏櫃檯下。

    只聽得老金說:「她是酒保,她在市中心醜陋野狼酒吧裡工作。」

    我一聽,緩緩吁出一口氣,反而輕鬆了,酒保是正當職業,渾身絕技,聲色藝缺一不可,我四肢又可以活動了。

    只是,那酒吧叫醜陋野狼?未免奇特。

    「小志,你得去看看,那種場合,嘖嘖嘖。」

    我微笑,「你好似是常客。」

    「以前常去,最近改往仙人掌會所,稍微便宜。」

    我點點頭。

    「小志,你可知她職業?」

    喜尋根究底的人,都是粗人吧。

    我答:「我朋友的事,我全知道。」

    他見我無意詳細討論這個問題,十分無趣,「小志,你自己當心。」

    他轉身離去,身形胖得像一座小山。

    打烊後我悄悄回到樓上,看了一回書,終於忍不住,更衣到夜未央區的醜陋野狼酒吧。

    推開店門,我看到奇景。

    大約有一百人擠在酒吧內歡呼拍手,人頭湧湧,百分之九十是男客,一看就明白緣故,酒保全是年輕女子,衣著暴露,她們忽然跳上櫃檯,扭動腰肢臀部,跳起舞來。

    我目瞪口呆,一額是汗。

    忽然之間,她們又跳下櫃檯,調酒招呼客人。

    這時有人喊:「芝芝,芝芝,芝芝。」

    歡呼中,我看到一個苗條身形出現。

    她正是阮津。

    她化妝濃艷,上衣是小小一件露腰背心,短褲短得不能再短,露著大腿。

    她笑著登場,拿起一隻酒瓶,往手臂上一放,只見那只瓶子像忽然有了生命,活了過來,像一隻小動物般自她左臂滾上肩膀,在背脊停頓一下,又自右臂滑下,她握住瓶子,往杯中斟酒,放下,又取過另外一酒瓶,這次在她豐碩的胸上滾過。

    這是奇技!

    所有客人鼓掌歡呼叫好。

    她斟好酒搖勻,把調酒器放指尖轉動,煞是好看,我看得呆了。

    最後她斟出酒遞給人客,那男客給她豐富小費,她把鈔票塞進褲腰。

    我在一角看得下巴跌落胸前。

    終於,我緩緩轉身離去,王志一,你要真相,你終於看到真相。

    我心酸的想,原來她是一個跑江湖的女孩。

    又怎樣呢,我喜歡她不會更多,亦不會更少。

    我緩緩轉身離開那歡呼聲及笑聲。

    我用雙手推開門走出街上。

    冷空氣叫我打個寒顫,這時有一支香煙就好了。

    猛不料背後有人輕輕叫我:「小志哥。」

    我轉過頭去,看到阮津,她披著一件外套追出來。

    我微笑,「你看到我了。」

    她這樣回答:「你也看到了我。」

    「你才藝出眾。」

    她說:「叫你見笑。」

    我問:「為什麼叫醜陋野狼?」

    「你不是已經看到那些酒客的嘴臉了嗎?」

    我倆一起笑出來。

    她說:「你不會瞧不起我吧。」

    「你也是憑力氣賺取生活。」

    「多多少少出賣色相。」

    我答:「色相與生俱來。」

    「你太偏幫我。」

    我說:「下班沒有?」

    「一直到凌晨一時。」

    「回去工作吧,明天見。」

    「小志哥——」

    我輕輕擁抱她一下,她進去了。

    我開著小機車噗噗噗回家。

    那夜我不停做噩夢……震耳欲聾音樂,轟轟轟隆隆隆,酒客舉起雙臂搖晃歡呼作樂叫囂,忽然之間,芝芝登場,她舞動腰肢,一件一件脫去衣裳,半裸,全裸……

    我慘呼一聲自床上躍起。

    再也睡不著。

    天朦亮我回到學校,坐在大樹下冥思,尚未開學就想回來工作。

    忽然想起要打開洗衣店大門,又匆匆回去,眼澀嘴乾。

    阮津卻沖了一大杯西洋參茶給我。

    她若無其事地說:「我熬了干貝白粥。」

    我同她說:「非要在酒吧工作嗎?」

    她這樣答:「昨夜我收了兩百多小費,志哥,明年我升大學,開銷非同小可。」

    我無言。

    「再做一年便可以暫停,我已熟習環境。」

    稍後大姐打電話給我:「爸媽是否明天回來?」

    「是,中午時分我會到碼頭接他們。」

    「我與麥可也一起去可好?」

    我想一想,「大姐,我看不要,不如先由我婉轉把消息透露。」

    她抱怨:「為什麼像做賊一般?」

    「聽我話,長娟,你與麥可下午才到店裡來。」

    她掛上電話。

    阮津在一邊微微笑,一定覺得有父母疼愛的子女永遠幼稚。

    我說:「多謝你這幾天照顧我又照顧小店。」

    「志哥,下星期我到大學面試,可否在店裡借一套衣裳。」

    「隨便你挑好了。」

    她指著套蛋黃色的套裝。

    「你報什麼系?」

    「教育文憑,我在本家有化學學士文憑。」

    可是,來到異鄉,只得賣酒,我暗暗歎息。

    第二天一早,我托阮津看店,去接爸媽。

    真沒想到,幾天不見,他們不但胖了,而且曬得黑黑。

    他倆手拉手,笑嘻嘻,神清氣朗。

    「爸媽,旅程看樣子十分愉快。」

    「好享受,」爸說:「我們計劃下一程到夏威夷群島。」

    我取過行李,接他們回家。

    爸忽然問:「誰在看店?」

    「一個朋友。」

    阮津站在店門朝他們鞠躬,又遞上熱茶。

    媽媽眉開眼笑打量阮津,又朝我擠眉弄眼,十分忙碌。

    我示意阮津退下,我悄悄在老媽耳畔說了幾句話。

    老媽一時接受不到,怔怔地笑,「什麼?」

    我重複幾句,她手上的杯子跌落地上,摔得粉碎。

    父親驚問:「什麼事?」

    我勸說:「結婚是喜事,長娟愛誰,我們也愛誰,管他是什麼國籍,生物學家已證明,人類與猿猴的因子不過相差三個巴仙,西洋人中國人,根本一模一樣。」

    母親垂頭不語。

    「不要為這事與長娟傷了和氣,她需要支持,不久嬰兒出世,家裡添第三代,喜上加喜。」

    媽媽的臉色漸漸和緩,她流下淚來。

    我把她摟在懷中。

    「媽,你們去休息一下,長娟與麥可快來了。」

    爸默不作聲與老妻回到樓上。

    我吁出一口氣。

    阮津走近輕輕說:「你很會說話。」

    「我是逼不得已,我真不捨得他們交惡。」

    阮津說:「我不方便夾在你們當中,我稍後見你。」

    不一會,長娟與麥可到了。

    大姐忐忑不安,麥可緊緊握著她的手。

    我打電話給爸媽:「他們在店裡。」

    媽媽在聲音相當鎮定,「請他們上來。」

    我叮囑麥可:「你會說的中文,請全部用上。」

    他們上樓去見家長。

    將來我為人父,決不會禁止子女讀什麼科,或是同什麼人交往,人生那麼短,苦工那麼多,已經夠慘澹,還要與孩子們鬥爭,莫非活得不耐煩。

    我提心吊膽在樓下等,希望有好消息。

    終於不負我所望,媽媽與長娟手拉手下樓來,麥可咧開嘴跟後邊。

    大塊頭伸手過來,腕上一隻金手錶,「爸送我的結婚禮物,長娟也有一隻。」

    啊,我大喜過望,爸媽真是明理的好父母。

    麥可擁抱我,「好兄弟。」

    我紅著雙眼推開他:「長娟若有些微怨言,我會親自動手把你大卸八塊。」

    他居然不反對,「是,是。」

    他們又談一會,麥可才與長娟離去。

    父母相當欷歔,「女大不中留」,「一對金錶本來為志一與媳婦預備」,「已經四個月身孕,身段圓潤」,「不知怎向親友交代,或者,根本毋須說什麼」……

    他們心裡其實不舒服。

    我替兩老搥肩。

    明朝我要開學,洗衣店又還給他們。

    這爿店像個極黐身的小孩,整天甩都甩不開,纏得慌,虧得爸媽數十年守店裡。

    阮津在門口等我。

    「好似完美結局。」

    我點點頭,「請到寒舍喝杯茶。」

    我推開大門,她喲地一聲。

    她稱讚:「寬敞雅致。」

    我介紹說:「紅木傢具都是太公那代留下,這一盞天然水晶燈現在又開始流行,看到椅背的人形跡子沒有?那是百年汗印。」

    阮津嘖嘖稱奇。

    「來,我給你看歷史文物。」

    我取出剪貼簿,打開展示,「太祖、曾祖、祖父、我爸、及我。」

    阮津笑,「大家都是和氣在圓面孔,像極了,遺傳因子不可思議。」

    「你呢?」我好奇,「你像誰?」

    「我是孤兒。」她十分遺憾。

    我安慰她:「麥可父母也在空難中喪生,所以一個人若能健康活到五十以上,就應當萬事看開:太幸運了,不必再為瑣事煩惱。」

    阮津細細看我整理出來的文物:百年前的洗衣收據、電費及水費單子……她感動不已。

    「這是給下一代最好禮物。」

    我說:「也許他們不懂珍惜。」

    阮津學著我的口氣,「只要他們快樂便好。」

    「真的,任他們往外闖,叫他們不要酗酒吸毒,告訴他們,父母的家門永遠打開。」

    「志一,你真可愛。」

    我謙說:「哪有你說得那麼好。」

    我講時無敵,做時無力,連她這麼一個弱女子都照顧不了。

    接著,開學了。

    忙碌可想而知,學生們放完假靈魂似尚未歸位,惺忪憔悴,泰半穿運動衣褲,睡衣是它,校服也是它,像團爛泥似。

    還有,我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混在他們當中,分不出誰是老師誰是學生。

    思敏打扮最好看:天藍色小大衣,棕色窄腳褲,不過,我情願她把時間用在功課上。

    「思敏,你退步了,才八十八分。」

    思敏似有心事,長歎一聲。

    我也不方便去問她因由,其他女同學又斜睨又扁嘴,「思敏又霸著老師」,「思敏目中無人」,「思敏真正得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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