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夜叉(下) 第二十章
    那是禁地。

    菩提樹,彼岸花,紅磚屋。

    他看著那一處寧靜的小店,心頭坪然,冷汗直冒。

    他聽過這個地方,知道那傳說中的男人- 秦無明。

    魑魅魍魎,妖魔鬼怪,沒有一個敢靠近這裡。

    這處,是獄王所統治的禁地。

    他站在街頭,冷顫卻已竄上背脊。

    他聽見花的聲音,聽見它們憤恨的、怨怒的,竊竊私語。

    他不想過去,不想靠近,但她在那裡。

    昨夜,他回到房裡,發現失去她的蹤影,他幾乎再次發狂。

    她不見了,有人再次帶走了她,沒有旁人的幫助,她無法離開房裡,他在悲慟的狂怒中,嗅聞到殘留的氣息,是那個巫女,那個該死的、可恨的!阿塔薩古· 澪。她是那個峻使他手下背叛,將他送給妖魔的人類兄長的後代,雖然再次想起,但他幾乎已經記不清他身而為人的記憶。他曾經是人,然後為鬼,再成妖。

    對他來說,身為人的夜影,已經太久遠,久遠到,就算想起也不在意,他在意的是秋然,是紫荊。

    他在意的,是那該死的巫女,竟膽敢再次讓他失去他心愛的女子。

    曾經有過的深仇大恨,和失去她相比,竟渺小的有如沙粒。

    冷冷的,他嗤笑一聲。

    自嘲的笑,卻消不去心中的痛與苦。

    看著那楝在陽光中,菩提樹下,光影明滅的屋宇,他深吸口氣,卻仍感覺不到她,那麼近,仍無氣息,但他知道,她在那裡。

    澪被秦無明庇蔭,是妖魔之中公開的秘密。

    她只可能帶秋然來這裡,她肯定以為成了妖怪的他不會來,也不敢來這裡,來到這個會直接被拉下阿鼻無間的禁地。

    說不怕,是假的。他還想活,他不甘心,所以才拋棄了人的身分、自尊,成為妖魔役使的鬼,然後又因她而甘願變妖。他還想和秋然在一起,所以才怕,他不想自投羅網,被關進無間地獄。但她在那裡。

    為了她,就算叫他直接走下黃泉,他也願意。

    所以,他深深的吸一口氣,然後朝前走去,走進街巷之中,走向她所在的禁忌之地。

    他從街頭,來到巷尾,站在院子外,那小小的柵欄木門旁。

    雖然還在外面,恐怖的陰寒已排山倒海而來。

    那院子裡,無蟲也無鳥,只有無數紅花猙獰,即使在溫柔菩提之下,依然怨恨怒咆,哀號呻吟。

    他推開門,走進去。

    才一步,赤裸的足下瞬間燃起高溫青焰,狠狠燒灼著他。

    衣褲仍在,足下青焰恍若虛幻。

    它們對現實之物毫無損壞,對他卻有著十足的殺傷力。

    他痛得不由自主,即使用盡全力,身上隱藏起來的鱗片仍一一現形,手腳利爪全數伸出。他忍著痛,再走一步,另一足也跟著踏上那看似濕潤,卻火燙的泥土。

    青焰狂燃,猛燒

    她不知道是什麼引起了她的注意。然後才發現,是空氣。晃動的空氣,造成她的耳鳴,她很熟悉這種感覺,那是法陣遭人從外面入侵時,才會引起的空鳴。

    她睜開眼,在瞬間領悟,他來了。

    心,一緊。

    看著面對前院的窗,她屏住呼吸,不覺揪緊臉旁的枕巾。

    她想閉上眼,卻感覺到另一次波動,聽見他痛苦的悶哼。

    他正強行進入這強大的結界之中。

    空氣再次顫動,他又哼一聲,她的心跟著一震。

    他一次又一次的,強行撞擊著這結界,讓空氣一再晃動。身不由己的,她下了床,來到窗邊。落地的窗簾遮掩住她,窗外的陽台下,他正穿過庭院,青色的烈焰在他腳下冒出,席卷著他全身上下,他赤腳踏過的地,都已焦黑。他露在衣外的手腳,有著銳利的爪,布滿青色的鱗片。

    他咬著牙,再踏一步,震動著空氣,撼動著結界。

    青焰熊熊,更猛,更烈,阻止他的進入。

    他因劇烈的疼痛,低咆出聲。

    她捂著嘴,捂著心,想退開,卻沒有辦法動。

    他很痛,她知道他很痛,他額上青筋暴起,眼角也飄出了淚,但淚水卻在瞬間被蒸散。

    她感覺不到熱,但她曉得他不一樣,他身陷那火焰之中。

    他赤裸雙足上的鱗片和其下的皮膚,在那凶猛青焰下,被燒到起泡焦炙卷曲,變成炭黑。

    在他每踏出一步時,那些焦蝕的炭片片剝落,其下迅速長出了新的皮膚與鱗片,但那火焰卻也毫不留情的再次舔吻吞噬著,它們再次被燒得焦黑剝落,不斷重復。她光看都覺得痛,他卻不肯稍退。他喘著氣,握緊了拳頭,吼著,朝前再走一步。她的心,再一抽,劇痛。淚水,如斷線的珍珠般,滾落。

    不要 …

    不要再走了… … 不要再過來了… …

    她心痛的哽咽,在心裡無聲哀求。他卻依然忍著灼燒火焚,一步一步,堅定的沖撞著結界,繼續往前走。

    他走過了大半個庭院,在那些如血般艷紅的彼岸花之中,痛苦的喘息著,吐出來的氣,都成了灼灼的白煙。

    緩緩的,他再踏一步,那一步,有些跟鎗。

    他開始變得虛弱,青焰卻燃得更凶,更艷。

    猙獰的紅花,在他身邊搖曳著,顫動不休。

    他重新站穩,立於院中的小徑,咆哮著再踏出一步,卻還是不支跪跌;迅速的,他以右手撐地,半跪著,抖顫著,但連觸地的手,跪地的膝,都燃起火焰。

    那受著青焰焚燒的妖,是如此狼狽,從頭到尾,揪著她的心,抓著她的魂。他繃緊了肌肉,直起了身,繼續向前,卻又再次跪跌。看得她,心神欲裂;痛得她,也似火焚。為什麼那麼笨?為什麼還要繼續走?她已經一再將他推開了啊!為什麼還要來?

    她抓著窗簾,雙腿無力的跪到在地,捂著疼痛的心,泣不成聲。

    無間獄火,一步舔膚,二步噬心,三步燒魂!

    他痛苦的跪倒在地,對抗著這冥域鬼火,只覺皮開肉焦,五內俱焚,燒得他神魂欲分。

    但她在這裡,一進來,他就感覺到了。

    她在這裡。

    他只要繼續走,一定能找到她,一定能。

    他嘶吼著,奮力再起身,搖搖晃晃的再走一步,又在火燒煙升中,跟鎗跪地。

    這塊地,吸走了他的力氣,每一步,都讓他更虛,他身上,每一處接觸到地面的點,都燃起青焰,從赤足、兩掌,到雙膝,無一遺漏。他可以看到自己的手在抖,浴火的掌爪陷入泥土中,掌背上的鱗片一次又一次的焦黑剝落。它們生長得越來越慢,他的力量正在消失,如潰堤般洩走。有多久,沒如此狼狽?有多久,沒這般卑微?

    他幾乎要笑了出來,但這火焚的痛,沒有失去她那麼疼。

    差多了,差多了… …

    就算用爬的,他也要爬下去。

    他深吸口氣,再次以手撐起自己,樓下的店門,走出了一個男人。

    那人,俊美無儔,神情清冷,俯視著他,問。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我… … 」他抬起頭,看著那個男人,金瞳收縮,嘎啞開口:「來找人。」

    男人俊美的臉沒有一絲表情,只問:「你不痛嗎?」

    他試圖再起身,卻無力站起,只能半跪著,看著那人,老實承認。

    「很痛。」

    「既然會痛,為什麼繼續走?」

    「沒有她,更痛。」他咬著牙,忍著痛。

    「你有沒有想過,那些被你宰殺的人,也會痛?」

    「我已經很久沒殺人了。妖怪很多,人沒有。」他看著那個男人,在青焰中,嘎聲開口:「她是最後一個,自她死在我手中,我就無法再對人動手,我傷過人,但沒再殺過。」

    「可你還是人時,曾經殺過;成妖後,你雖未親手,卻也驅妖使魔荼毒萬千生靈。」秦無明指著他身上的火,「造了業,就得受這苦果,這是你的業火,無業,就無火。」

    他怒極,不甘低咆:「遭人背叛,不是我願!幻化成妖,不是我想!這些年來,我受的,難道還不夠?」

    他的嘯吼,隆隆,回蕩在空中。

    漠然的,秦無明不驚不懼,淡淡開口。

    「不夠。」

    聲輕,卻重重穿透,打在他心口。

    佇立在那悲憤的妖怪之前,秦無明看著他說:「不是你過得苦,就不會有過,就能抵業無果- 」

    他不想再聽這些大道理,不想再繼續在這裡耗下去,不想聽這人說他沒資格,他想看到她,想求回她,但這人卻擋著,阻擋著他!「還我!」他在瞬間,用盡所有的力氣,起身朝那冷漠的家伙,揮出利爪,怒咆著:「把佟秋然,還給我!」

    秦無明抬起無瑕的手,對著他。

    他在瞬間被定住,利爪仍揮在半空,連丁點都無法碰到眼前這討人厭的家伙。

    秦無明把手掌輕輕往下壓,逼他重新跪下。

    他金瞳怒睜,抗拒著,大聲嘶吼。

    「還我- 」

    青焰因他的抗拒,在瞬間變得更加猛烈,燒得他眉發飛揚,齊焦。

    雖然已盡全力,他仍撐不住,雙膝砰然跪倒在地,深陷泥中,他卻仍喘息的,執著咆哮著。

    「把她,還給我!」

    「你,就像這些冥頑不靈的魂魄。」

    無視他憤怒的激越,秦無明衣角不揚,右手更往下輕壓,將這激動抗拒的妖壓得更低,將他更加壓進了土裡。

    「既然不肯悔改,那就留著吧。」語未完,只見濕軟的土裡,冒出了青綠的芽,綠芽在青焰中,成籐為蔓,長出了尖利的刺,籐蔓縛住了他的足爪、他的腰,甚至向上攀住他高舉的手。綠籐快速收緊,利刺倒勾進他的身體,將他的手也拉了下來。每條長長的綠籐都因他的抵抗掙扎,更陷進他的身體,每根倒勾尖刺之處,都牢牢扎在他身上,鑽進了肉膚之中,讓他鮮血直流。

    他泥足深陷,被籐蔓綁縛,苦痛不已,變得虛弱,卻仍紅著眼在叫喊。

    「還我… …還我… … 」

    他的腳長出了根,他的膚變得更綠,黑發漸紅。

    在那瞬間,她知道,他將被變成無葉的紅花,有如那些憤怒的猙獰艷紅。

    樓上的秋然,看得淚如雨下,心痛欲裂,指尖因強忍著握拳,深深陷入掌心之中。見他無論如何,即使受苦也不肯走,她疼得再無法忍受,不自禁的,她出聲大喊。

    「不要,住手!」

    恍恍中,她轉身飛奔下樓,不顧一切的,跪到了他身前,緊抱著他,無視青焰仍燒灼。

    「秋然… …秋然… … 」看見她,他不知哪來的力氣,原本已遭綁縛的雙手,竟掙脫綠籐,緊緊擁抱住她。「對不起… …」他悲痛的說:「對不起… … 我愛妳… …請妳回到我身邊,別離開我… …別走… … 」

    火,仍在飛舞,燒她不痛,但對他的傷害,卻真實且殘酷。

    「我不走… … 不走了… …」她哭著,淚流滿面的想替他滅去火,試圖替他拉掉身上的籐與蔓,但那籐蔓對她是虛幻的,她連碰都碰不到。

    她回首,淚眼蒙矓的看著那冷漠的男子,哭著求。

    「拜托你,快住手… … 」

    秦無明垂眉斂目,凝望著她。

    「妳可知道,他罪孽深重?」

    直到這時,看清他的面容,她渾身一震,才發現這人竟是當年救她的陌生人。

    多年過去,他未曾蒼老,那冷漠英俊的面容,如舊。

    「我知道… … 但他已經悔改了,已經改了… …」

    她一直不肯承認,只因太痛。

    但他對她的好,始終在心中,這些日子來,雖然不記得她,可他仍百般呵護著,將她捧在心裡,握在手中,疼寵。她知道,明明知道,這一切,不全是他的錯,卻仍責怪他,因為她太怨、太痛、太驚恐,怕再受傷害,怕再一次嘗受那撕心裂肺的痛。所以她責怪他,推開他,不願輕易原諒。

    她以為他終會放棄,但他卻太傻,不肯放。

    她以為,只要推開他,就能輕松過活,可對他的情,卻如千絲萬縷,纏繞著她,緊緊包裹,絞扭著她的魂魄。

    情絲怨憤,糾纏著,斬不斷,理還亂,只剩他的癡,讓她痛。

    她身不由己,只能下樓。

    緊抱著跪在地上,慘遭烈火焚身的夜影,她昂首看著那名男子,啞聲開口,淚如泉湧:「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你說,人生在世,就是要從錯誤中不斷學習,這一世犯下的錯,若沒及時更正,下一世必要重來一次。既然如此,他被錯待已久,為何不能給他機會,讓他證明已悔悟改過?」

    秦無明一臉平和,淡淡再問:「就算我願意放他走,妳是人,他是妖,妳和他在一起,必受牽連,無一日平靜;妳是人會死,他壽命無終,相處最長不過短短數十載,這樣,妳也甘願?」

    她心頭緊縮,點頭。秦無明黑瞳深幽,又問:「若我說,他有罪業要受,我不能無償放他走,妳可願留在這裡,以己身代他受過?」

    「我!」她話未完,已被打斷。

    「不!」夜影怒咆,緊擁她在懷中,瞪著那男人,吼道:「我的罪,我自己受,你不要算到她頭上!」

    秋然哽咽,心頭一暖,撫著傷痕累累的他,她再回首,仰望著那高高在上的男子,不顧夜影的抗議,真心開口:「我願意。」

    「為什麼?」無明問。

    「因為… … 我愛他。」

    擁著她的夜影,聞聲一震。她轉回頭,深深凝望著眼前的妖,在他金色的眼瞳裡,看見因她而起的渴望、膽怯,與震懾。

    撫著他的臉,她含淚開口承認:「我愛你。因為愛,所以才怨;因為愛,所以才恨… … 」

    「我很抱歉… … 」

    他顫抖地擁著她,熱淚滾落。然後,才發現,青焰已熄;但籐蔓仍綁縛著他,吸吮著他的血。他抬首,看向那個男人,卻更驚懼,怕這人執意將她奪走。「我願留下,償業受罰。」他聲音嘎啞的開口,誠心懇求,「我的錯,由我自己受… … 請你,放她走… … 」

    秋然心一抽,抹去他臉上的淚,開口:「我不走,我陪你,一起受。」

    夜影一顫,心又暖又痛,兩人淚眼相對,緊緊相擁。

    見此景況,雖然不願踩踏地獄之火,在店裡的澪,幾乎忍不住要走出來,幫忙求情。

    但綺麗卻按住了她的手,無聲搖頭。

    只瞧外頭,秦無明收回了手。

    夜影抬頭,看著他,臉色有些蒼白。

    「我可以不押你,再給你一次機會。」秦無明看著眼前這兩個受傷的靈魂,「但你的罪孽太深重,我不能說放就放,你得真心悔悟,改過向善,並且償還你的罪,彌補過錯。」

    「我該怎麼做?」只要能將她留在身邊,要他做什麼都行。

    看來,這妖,還有救。秦無明微微揚起嘴角,漾出一抹笑。他的笑,如春風,暖了兩人心頭。「天宮。」他開口叫喚七弟。原本無人的樹下,幻出一名笑嘻嘻的家伙,他恬不知恥的上前,問。

    「大哥,你叫我?」

    看見他,夜影一僵。

    秦無明瞧著七弟和那妖,只道:「阿塔薩古· 夜影,你聽好,從今日起,我將你收為夜叉,跟隨天宮,斬妖伏魔,以求將功抵過。」

    「夜叉?」他愣了一愣,幾乎不敢相信,心中升起希望。

    秦天宮嘻皮笑臉的道:「沒錯,我身邊正好缺個幫手,我觀察你很久了,所以下去申請了一下。」

    「所以… … 」他低頭看著懷中那也一臉無法置信,黑眸閃著淚光,屏息等待的秋然,顫聲問出兩人心中相同的祈求:「我可以和秋然在一起?」

    「可以。」秦無明說。

    「不用留在這裡?」他再問,尋求保證。

    「不用。」秦天宮笑咪咪的,加了個但書:「不過我若喚你,你得隨傳隨到,怎麼樣?你是想在這裡當花,還是要當我的手下?」雖然向來看這家伙不順眼,但若能和她在一起,就算留在無問,他也心甘情願,何況還能陪她一起留在人世。「夜影願為夜叉。」他抬起濕潤金瞳,看著那無間獄王,毫不遲疑的,開口承諾:「將功抵過。」

    秦無明看著他,提點道:「你若能使功大於過,便能與她相守白頭。」

    秋然心頭一緊,熱淚盈眶,緊握著夜影的手,看著那男人,「謝謝… … 」

    他喉頭一哽,也跟著謙卑開口:「謝獄王成全。」

    無明微笑頷首,沒再多說什麼,只是轉身走進店裡。

    秦天宮抬起手,本來還想多說些什麼,但眼前這一對,早已深情相擁,進入兩人世界,害他一僵,不好意思繼續站在這裡當電燈泡,只得跟著大哥進入店中,改天再找這家伙把規矩說一說。

    誰知他才進門,就聽見-

    「有沒有搞錯?」澪忿忿不平的說:「事情都是我在做,功勞卻歸他的!出事後,他還溜掉了耶!」

    秦天宮聞言,大聲喊冤:「抗議!抗議!我抗議!我可是為了善後,特地下去跑了一大圈,說服了那些頑固龜毛、迂腐守舊的家伙,都快說斷了我三寸不爛之舌耶!」澪一瞪眼,開口就道:「你就一張嘴,不這時用,還等什麼時候?」秦天宮哀哀怪叫,忍不住和她爭論了起來。

    聽著老七和小巫女斗著嘴,秦無明只覺好笑,他走進吧台裡,只見綺麗泡了一壺茶,倒了一杯給他,微笑調侃。

    「我以為天地有規,罪不能替,過不能代償,為他人受。」

    「嗯。」他接過茶,輕啜一口。「是這麼說沒錯。」

    「你騙他們。」綺麗瞧著他那看似無情的面容,指出重點。

    他眼也不眨,看著她,輕言淺笑:「所以,我說『若』 ,我只是假設。妳教過我,有時候,太冥頑不靈的,需要推一把,點一下,才能看清自己,面對自己,然後才能繼續往前走。」

    所以,誰說無間獄王無情呢?這麼拐彎抹角的,還不是全為了那對情人。

    他的溫柔,只有她懂。

    一旁的天宮和澪還在吵,她卻半點也不介意,只是揚起嘴角,走進他懷中,擁抱著他,微笑。「辛苦你了。」

    「嗯。」他點頭,摟著嬌妻,坦言:「有妳,再苦也值得。」

    菩提樹下,陽光徐暖,輕灑。

    他足下長出的根悄悄剝落,焦灼的發膚漸次斑駁,緩緩長出新生替換,身上被籐蔓勒出的痕,扎出的血洞,恢復的很慢、很慢,但也逐漸愈合。

    「為什麼… 這麼傻?」撫著他燒傷斑駁的臉,秋然哽咽。

    「妳… 是我唯一真心所求… … 」夜影覆住她在臉上的小手,嘎啞開口:「若妳無法原諒我,那在人世或無間,對我來說,都已無差… … 」

    「你該再忘了我… … 」她含淚說。

    「我不想再忘。」 他凝望著她,金瞳裡有著淚光閃爍,啞聲道:「我不想… …不想心中有個洞,再也不想… …」

    他喉嚨緊縮,歉疚開口:「對不起… … 我知道我很自私,不該把妳強留,但我不知道… … 該如何面對失去妳之後,那沒有盡頭的未來… … 我不想再獨自一人… … 在黑夜中漫游… 我需要妳,沒有妳,活著更痛… … 」

    他的道歉,讓她再次淚流。「別哭… … 別哭了… 」心疼的,他捧著她的臉,吻去她的淚,安慰著她的傷悲。

    憐愛的撫著她秀麗的臉容,他真心說:「我愛妳,失去妳,讓我失魂落魄… … 只有和妳在一起,我才覺得,自己是完整的… … 不再殘缺如獸… … 」

    他的話,繞在心中,讓心微疼,卻莫名撫平舊日傷痛。

    「你不是獸。」她在他臉上的手,輕輕顫抖,淚眼蒙矓,坦承開口:「就算是,也沒關系。」

    以前,她被規矩束縛,不敢承認對他的感受,不敢掙脫世俗的柳鎖,不敢和他一起走,才會逼得他挺而走險,犯下大錯。

    「對不起-- … 」她熱淚盈眶的開口道歉,親吻他的唇,真心說:「我愛你… … 無論你是妖-… 是獸 … 我都愛你… … 永遠愛你… … 」

    他因她的告白而顫抖,哽咽問:「真的?」

    「真的。」她點頭。

    激動的,他伸出手,將她緊擁懷中,淚水不斷的流,卻不再是因為心傷,不再是因為畏怖驚恐。隔著門窗,他看見那個冷漠的男人,也抱著一個女人,眼裡有著溫柔。那瞬間,他感激涕零,知道自己絕不會辜負他給的機會。他擁著心愛的女人,閉上金瞳,衷心誓言,再次謙卑承諾。

    願為夜又,斬妖伏魔,將功抵過,至死方休!

    菩提樹,綠蔭幽幽。

    金色陽光,穿透綠葉,灑落,不時因風閃爍。

    秋然將頭枕在他肩上,看著那灑落的金光,聽著他沉穩心跳,不禁含淚而笑。

    始終,都因他而喜,而憂,而哭,而笑。

    千回百世,她總覺心空,如今,才知道,多年前,心魂就遺落在他手中,直到他小心捧來,直到他再次歸還,才不痛。

    「我愛你 --… 」

    她再說,一說再說。

    讓滿溢的愛語,輕輕圍繞著兩人,撫平夙世傷痛… …

    燉湯

    春的夜,還是涼的。凌晨五點,她無端醒來,枕邊人無影無蹤。心,微緊,略驚。有那麼一會兒,她擔心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擔心自己只是太想要人愛才做了夢,擔心一夜千年,無盡纏綿,都是朝霧幻影,醒來便逸失消散。

    但這裡不是她通常會租住的窄小套房,這間房挑高寬敞,這張床罩著觸手柔滑的真絲。

    一旁,城市的夜景如畫,被框在巨大的落地窗裡。

    然後,她嗅聞到一縷香。

    她下了床,穿過房,抬手轉開緊閉的門扉。

    在那一秒,還有些緊張,害怕門一開,就醒來,瞬間回到狹小的套房。

    每回開門,都有點緊張。深吸口氣,她將門拉開。她等著被拖回殘酷的現實,但她沒有。世界沒有搖晃,她仍穩穩站在地上,沒躺在床上,感覺失望。門外廳裡,亮著柔和的燈光。

    她提著心走出去,看見男人在廚房,爐上有鍋,料理台上有切好的菜。

    他低頭擰著眉,正盯著手裡的一張紙看,然後下一秒,像察覺到她的存在,他,看向她。

    緊蹙的眉頭,在瞬間松開,暗金的瞳眸,卻閃過一絲微窘。

    他認得她。

    真好。

    幸好,不是夢。

    心,悄悄的松,慢慢的暖。

    她緩步朝他走去。

    他已許久沒再夢游。

    但偶爾在夜裡,他還是會起身,趁她熟睡時出門去忙。

    老實說,那讓她心慌,就像這一夜,她總會害怕這只是夢一場,或者他已在戰中身亡;經過那一場火焚,他的力量減弱許多,不再讓他永生不死,不受傷。

    如果真是那樣,她總覺得,澪會將她的記憶消去,一讓她以為什麼事都沒發生,讓她忘記曾擁有過他。

    他從不帶傷回來,他的傷好得很快,但他從未能完全掩去殺伐的氣息。

    來到他身前,她看著他英俊無傷的臉,不覺抬手輕撫著,柔聲開口問:「你在做什麼?」

    他低頭瞧著她,黝黑的臉上再次浮現一絲窘迫,但仍老實回答。

    「燉湯。」

    「什麼湯?」

    「抗… … 什麼的湯。」他說著,低頭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紙,有些著惱。「這字太潦草,鬼才知道上面寫了什麼。」

    她一愣,從他手中拿過紙,低頭一看,上面寫滿了中藥材的名稱:人參、袂苓,白朮、山藥、菟絲子、當歸、地黃、老姜… …

    紙上所寫的中藥全堆在料理台上,她好奇的問:「你哪裡來的藥單和藥材」

    「我和七爺要的。」不知道為什麼,她每次聽他念「七爺」這兩個字時,總覺得他好像在罵髒話。或許他真的是,他對秦天宮頗有些許微詞,但還是信守承諾,任那人隨傳隨到。忍住一抹笑,沒有多想,她好奇問:「你和他要這做什麼?」

    「天冷,我想讓妳喝點湯。」人類很脆弱,一不小心就會著涼。

    她再一愣,喉一哽,淚差點又湧上眼眶。

    他的溫柔,總是那般出其不意,在莫名的小地方,細心的讓她感動。

    他再把她寵下去,她就要養成依賴他的壞習慣了。

    撫著她的臉,他道:「抱歉,吵到妳了。」

    「你沒吵到我。」她搖了搖頭,眨掉眼眶裡的淚,露出微笑,「是我自己睡不著,我和你一起燉湯,好不好?」

    「妳應該多睡一點。」他說。

    「我睡夠久了。」她看著他,拎著那張紙,笑問:「況且,你看得懂七爺在上面寫什麼嗎?」

    他看不懂,所以只好退讓,「妳幫我搞清楚分量,就回去睡飽一點。」

    她接手替他放藥材,指示他將肉佘燙,邊神色自若的開口:「我寧願和你一起燉湯。」他心口一暖,再不反抗。她把最後一份藥材放進鍋裡,將爐火轉小,朝他伸手,微笑說:「來吧,我們去窩在沙發上。」這是個不錯的主意。他握住她的手,任她牽著他,窩到溫暖的沙發中。

    她縮在他懷裡,只覺得暖。

    雖然不知道能和他在一起多久,但她不再害怕,未來或許不明,但只要有他,就算死亡也不可怕。

    緊握著他的大手,她枕在他胸口,露出淺笑。

    露台上,天微亮。

    他和她窩在一起,看紫荊花開,看竹葉搖曳,看風來雲卷,看天亮。

    幾分鍾後,她聽到他規律深長的鼻息。

    悄悄的,她起身,到廚房關掉了火,拿了條毯子,重新窩回他懷裡,和他一起,在沙發裡,進入夢鄉… …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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