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任性的傢伙。孤傲、偏激,幾近憤世嫉俗,卻又莫名脆弱。話說回來,她自己其實也好不到哪裡去,她知道旁人看她,也認為她牙尖嘴利,太過冷淡又難搞。
在外忙了一天,她回到家,泡在自己的浴缸裡,浸在熱水中,讓意識和身體一起漂浮放鬆。
熱水溫暖了她的身軀,一點一滴的帶走一天的疲憊。
半個月前替他大採購之後,她煮了雞蛋粥,又教他自己做簡單的三明治,他那天吃得很高興。她本以為那麼簡單的東西,他自己做起來應該不難,但第二天她去時,發現他又沒有吃東西。
「我做的不好吃。」
他鑽眉怒目,一副都是她沒教好的模樣,讓她想拿刀柄敲他,卻聽他下一句接著說。「沒有妳做的好吃。」那其實也是抱怨,他的口氣和表情都是。她不該因為那根本不是稱讚的稱讚感到高興,但她無法控制聽到那句話時,驀然升起的飄然和愉悅。
懶惰的男人,都是這樣被女人寵出來的。
但她是他的清潔人員,兼廚子;她上星期已經拿了新的合約給他簽。
她告訴他,雖然如此,他還是要自己學著煮飯吃,不然會太閒,他已經有錢到不需要工作,太閒只會讓他無聊到胡思亂想。
兩個星期過去,他雖然會試著做一些她教的簡單料理,但卻不太吃。
他說不好吃,她倒覺得沒差那麼多。
他的錢,還在她戶頭裡,他不肯告訴她,他的賬號。
無論她說什麼,他就是不肯講。
她已經開始考慮,是否乾脆把錢以他的名義捐出去。
她不想和他走得太近,卻又無法將他拋在腦後。
他在新的合約裡,要求她必須每天去他那裡煮食一次,加上打掃清理的時間,每天至少都要花超過兩個小時。天天去那裡報到,讓她更加清楚他的生活有多貧瘠,過去兩星期,除了她強迫他那次,他從來不出門,他也不看電視不上網,他的電話也從來沒響過,至少她沒聽它響過。
她懷疑,她是他每天唯一開口說話的對象;她懷疑,以前她來打掃時,他是刻意避開,因為不想和人說話。
有時看著他,她會不由自主的好奇,究竟是遇到什麼事,才讓他變成現在這樣自閉。
她不該關心他,但在他以為她沒注意的時候,他會站在臥房的窗邊,看著樓下的人群。每當那時,她總會在他眼裡看到可怕的死寂與荒蕪,好像他的魂不在那裡,好像這世界對他來說,無聊得要命,而他再也不想活下去。
她不懂他究竟有什麼毛病,明明他什麼都有,卻把自己關在屋裡。
然後當他抬起頭,看著她時,她又會看見他眼裡無以名狀的情緒,像是有什麼東西如蛛網般將他緊緊綁縛住,而他希望有誰能來將他救出去。
每次看見他那求救的表情,她都想轉身逃跑。
可他那模樣,太像十五年前的自己,她還記得她顫抖的爬上高樓時的絕望,還記得那年的寒風用力拉扯她的裙角,吹拂過她的耳畔,好似在悄然低語:只要往下跳,死亡就能將她的痛苦,和體溫一起帶走… … 她閉上眼,深吸口氣。當年她無法對那個女孩伸出援手,至少能試著幫幫他。
只要她小心一點,小心的和他保持距離,不要變得太在乎就好。
等他放棄了想死的念頭,她就能頭也不回的離開,繼續過她的太平日子。
只要她夠小心… …
泡了澡起來,身體溫暖許多,肚子卻發出了飢餓的空鳴。因為整天都在外面跑,她吃外食的多,並沒有購買存放食物的冰箱。雖然寒風在牆外呼嘯奔跑,她想了想,還是決定套上衣帽,到街頭轉角的便利商店買點熱食來吃。
她在便利商店裡,買了一杯熱可可和微波加熱的三明治時,怎麼樣也沒想到,回到家中,舊日的惡夢,在經過三年又八個月之後,又出現在她面前。
她懷疑他是怎麼找到她,為了躲避這王八蛋,她已經搬了好幾次家。自從他將母親打成重傷之後,她不顧怯懦母親的反對,搜集了證據,向法院申請了保護令,才讓他不敢再騷擾她和母親,但也只是一陣子而已。三年前母親過世,她辦完喪事後,立刻搬離原住所,但顯然他想辦法找到了她。她家的門被撬開了,一個猥瑣的男人,像胡狼一樣,正在窄小的套房中翻箱倒櫃。
很難想像,一個人活了幾十年,卻還是不曾從生活中學到教訓,打從她有記憶以來,她就看見他這樣對待她媽,幾十年過去,他還是一事無成,只懂得破壞和偷竊。
「如果你要找的是錢,那裡沒有。」她冷聲開口。
男人猛然回身,眼裡充滿了血絲,有著兇猛的陰鷥,在看到她時,他臉上沒有愧疚、沒有驚慌,有的只是惱羞成怒的不爽和急切。
「錢呢?我知道妳有錢,妳把錢藏哪去了?」
「我已經把這個月的吃飯錢給你了,我說過了,吃飯錢我會給你,多的沒有。」她鄙夷的看著他,「如果你想賭,最好自己去工作。」
「妳這不孝女!」他憤怒的朝她逼近,她聞到他身上那股讓人作嘔的酒味。
「我辛辛苦苦把妳養那麼大,妳休想每個月花點小錢就把我打發!」
「你養我?」這不要臉的廢物,讓她只想對他吐口水。她憤怒的開口指責:「養我的是媽,是那個辛辛苦苦替人洗衣幫傭,被你毆打偷錢的女人,從來就不是你這只會賭博的酒鬼,我從沒花過你一毛錢。若不是看在媽的份上,若不是法律規定我得養你,我連一塊錢都不會給你!」
他揚起手想揍她。
但她早料到,側身閃開他的拳頭,把手中熱燙的可可,全潑灑在他臉上。
他痛叫出聲,卻更火大,狂亂的揮舞著拳頭。
雖然早有準備,她還是在混亂中被打到一拳。
疼痛在臉上爆開,恐懼也是。
「賤人!早知道當年老子就把妳掐死- 」
憤怒的咆哮,在空氣中震盪,一如那些年驚怖的夜晚。
在他的威嚇下,她幾乎要反射性的再次縮起身體,就像多年前那個膽小的女孩,只能縮在牆角,哭著忍受無情的暴力;但她已經長大了,為了不再被毆打,她早已學會自衛的方法。
當他再朝她揮拳,她抓起沉重的背包朝他揮去,把鑰匙握在拳頭指縫之間,狠狠的朝他臉上攻擊。他的慘叫,再次在樓梯間迴響。她轉身逃跑,知道她的攻擊雖然有效,但並沒有辦法擊倒他,而他比較強壯,力氣也比她大。她原以為她來得及跑到大街上,但事情沒有想像中的簡單,她還沒出巷子,他就追到了她。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長髮,將她硬生生扯了回去。
她痛叫出聲,往後摔跌在地,淚水飄出眼眶的同時,她繃緊皮肉,準備忍受接下來的攻擊。
但他卻突然鬆開緊抓她長髮的手,再次哀號起來。
她睜眼回頭,看見一個她沒想過會在此時此刻見到的男人。
那個應該待在他豪宅裡的自閉宅男,穿著絲質的黑衣黑褲,握著那混帳的手臂,神態輕鬆,一臉冷然。
全身皆黑的他,幾乎和巷中的暗影融為一體。
痛苦哀號的男人,憤怒的舉起另一隻手,咒罵攻擊他。
「去你媽的!」
他連閃都沒閃,她以為他會被打到,倉皇爬起身,出聲大喊。「不要- - 」那人沒有住手,他也沒有,他揍了他一拳,還捏斷了他的手臂。她可以聽見某種東西碎掉的聲音。暗夜裡,那物體被擠壓碎裂的喀噤喇哩聲,聽來特別清晰,教人心驚。
「啊!我的手- 我的手- 」
那個人痛哭流涕,跪地求饒,「好痛、好痛!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敢了,放手-… 求求你… … 拜託… … 放開我… … 」
他一臉無聊的看著那個跪地的男人,彷彿眼前的傢伙只是螻蟻一般。
他回首,看著血色盡失的她,面無表情的問。
「妳要我宰了他嗎?」
她想他死,她恨不得這王八蛋立刻死去。
但母親的臉,在眼前浮現。
她恨這個人,但母親愛他,她永遠也無法理解蕩什麼,但母親往生前,要求她照顧他。
「不。」她啞聲說。
「為什麼?」他淡淡的問。她看著那冷酷的百萬富豪,在他面前,第一次感到羞恥困窘,她難堪的張嘴,啞聲開口承認:「因為,他是我父親。」他沒有露出任何表情,沒有鄙夷或不屑,沒有同情和憐憫,他只是鬆開了他的手。
那個男人抱著手,倒在地上,嗚咽著。
「我的手-… 我的手-- … 」
她看著那個蜷縮在地,哭得淚流滿面,害怕恐懼得不斷顫抖的男人,那個長年毆打她與母親的巨大怪物,此刻看起來卻變小了,縮得小小的,像只膽小的老鼠。
她好想踹這個卑劣的男人幾腳,她好痛恨這個帶給她生命又棄她如敝屜的廢物,卻又無法完全斬斷和他之間的聯繫。
「你這輩子,做過最蠢的事,就是毀了我的母親。她是這世界上,唯一還相信你的笨蛋。」她抖著手,從背包裡掏出錢包,丟給了他幾千塊。「去看醫生,別再來騷擾我,否則下一次,我會親手宰了你!」
千元大鈔在空中飛散,還沒落地,那個人已經急著用沒受傷的手去抓,斷掉的手在身側晃動,即使痛,他還是要撿錢。
那模樣,可悲至極。她心痛的轉身離開,沒再多看一眼。
男人,恍若黑夜中的暗影,悄無聲息的跟在她身後,她沒聽見他的腳步聲,但她知道他在那裡。她沒有回頭,一路走回像是被颱風狂掃過一遍的家。
她在這裡住了一年,這已經是她成年後,待過最久的地方了。
這套房很小,一房一衛,就算加上陽台,也沒有身後那男人家裡的廚房大;但這曾經是她可以安心回來睡覺的小窩。
可惜再也不是了。
她回過身,看見那個衣著單薄的男人,杵在門口。
可怕的羞恥感,如大雨一般,再次沖刷過全身。
從小,她就不斷面對類似的情境,還以為自己對旁人的眼光早就麻痺 --…
防衛性的,她不自覺的伸手環抱著自己,忍住幾乎要奪眶的淚,挺直了背脊。
「你為什麼在這裡?」她以為他從不出門。
「我到附近辦事,剛好經過。」他說。她懷疑這個說法,卻無法質疑。他並不知道她的地址,況且他穿得不多,如果說要穿著這身單薄的衣服跟蹤她,未免也太不智了。
「你穿太少了。」她提醒他。
他眼也不眨的開口:「車上有暖氣,我並沒有打算出來很久。」
所以他真的只是經過?
算了,她沒力氣瞎猜疑。
不管怎麼說,他救了她,讓她免於可怕的暴力。
「抱歉讓你看到那麼可笑的鬧劇。」深吸口氣,她站在幾乎已成廢墟的屋子裡,維持著僅存的自尊,看著他道:「我很想泡杯茶給你喝,但我想杯子都被打破了。」
「妳的床壞了。」他看著那破爛的大床。
她回頭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那張床被那個人拿刀劃破,床墊裡的海綿都被翻了出來。
「他以為我把錢藏在那裡。」她苦笑,語音嘎啞。
「妳不能睡在這裡。」他環視被翻箱倒櫃過的小房間,裡頭幾乎無一處完整。她同意。只要牽涉到賭,那個人有著恐怖的毅力,為了錢,他還會再回來,她比誰都還要清楚。
「我會去住旅館。」明天她再來打掃乾淨,然後和房東退租,搬離這裡。
「妳可以住我那裡。」他提議。
她一愣,回首瞪著他。
「我還有空房間。」他淡漠的道:「反正空著也是空著。」
她啞口無言的看著這個男人,懷疑他在打什麼主意。她不夠漂亮,身材也沒有很好,像他這種條件的男人,若要找女人,街上肯定有一大堆願意對他這只百萬富豪惡羊撲虎。
當然,也許會有不少人對他不穩定的精神狀態感到疑慮就是了。
但在這都市叢林中,哪個人沒有一點毛病?
話說回來,她在想什麼?他搞不好只是可憐她。
「我付不起那地段的房租。」她從混亂的腦海中,擠出丁點字句。
「我不需要房租,妳只要幫我煮飯就好。」
「我已經在幫你煮了。」她提醒他。他擰眉,不耐的說:「我要吃現做的,我不想吃事後微波加熱的東西。」她早該想到,他不會滿足於再加熱的食物。所以他只是想找個二十四小時的免費廚子?她應該要小心。
但她今天晚上不想自己一個人待在旅館,她會一直被細微的聲音嚇醒,怕那個人偷偷跟蹤她,跑來吵鬧一整夜,怕必須再次面對那種難堪和無盡的暴力。
而他那裡很安靜,樓下有守衛保全,位置高達三十樓,還用了最好的隔音設備,樓下再怎麼吵鬧,都吵不到那裡。
實話說,她找不到比他那裡更好的躲藏處。
她想答應,雖然不想承認,但她很害怕,害怕自己再面對剛剛那個屬於舊日的夢魘。
眼前的男人,救了她。
或許他也不是個好東西,但他不曾對她暴力相向,而且他想傷害自己,甚於想傷害她。
然後,她看見他低垂冷漠的眼裡,有著一絲難掩的渴望。
突然間,她領悟他為什麼開口邀請她。他很寂寞。除了熱食之外,他也不想一個人。
「我只需要幾天,等我找到房子就搬出去。」不自覺的,她摩擦著自己的手臂,啞聲強調道:「還有,我手邊的客戶不只你一個,我還是要去工作,不可能隨傳隨到。」
這,幾乎算是答應了。
他不給她反悔的機會,只朝她點頭應允,「妳收拾東西,我去開車。」
霓虹招牌,在夜裡閃爍。暗巷裡,那男人已消失無影蹤,只留下腥臭的酒味。他有些遺憾那雜碎已經離開。
在那小小的、混亂的房間裡,他看得到她不自覺的顫抖,她很害怕剛剛那個雜碎,他應該當場宰了他,可他不想嚇到她。
她的輕顫,讓他幾乎想將她擁入懷裡,替她止住顫抖。
他奇怪自己為什麼在乎她,但他就是在乎。悄然走入黑暗之中,他在下一個陰影裡,如鬼魅般,躍到老舊的公寓之上,在無月的夜裡,乘著陰冷的風,於城市的高樓與高樓之間,快速潛行。他對她說謊。他並沒有開車來,他的車還在地下停車場裡。
剛剛稍早,他還躺在床上,傾聽她的聲音,試圖藉此入眠。
他差一點就睡著了,甚至彷彿夢見自己泡在溫暖的泉水裡,他可以聽到水聲,感覺到映在眼簾上的水光鄰鄰。
然後,他被驚醒,他聽到她憤怒的聲音,聽到她和那個人的爭吵,聽到她被毆打的聲音,聽到她的痛叫,和無法隱藏的恐懼。
他下了床,走出臥室,穿過客廳,打開通往露台的落地玻璃門,想也沒想就躍入夜空,穿越了整個城市,朝她飛奔。
不知道為什麼,她聲音裡的痛苦讓他很不舒服,那感覺,幾乎就像是痛。
他很久不曾感覺到痛了。
但在聽到她被打時,他卻覺得痛。
當他循聲找到她時,一股突如其來的憤怒,讓他幾乎要伸出利爪,劃破抓住她長髮的傢伙的喉嚨。人類不值得他動手,他已許久未曾殺人了。但看到她受傷,讓狂怒充斥全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他想宰了那王八蛋!她是他的,沒有人可以傷害屬於他的東西!他想宰了那雜碎,卻在最後一秒,忍住了那個衝動。
他猜她不會想被鮮血噴了一身,那是劃破那傢伙的喉嚨時,勢必會發生的情形,砍斷那隻手也一樣會讓血噴得到處都是,而那百分之百會驚嚇到她。
所以他忍住了。
他不想嚇到她,為了某種他也無法明辨的原因。
當他聽到自己開口邀她一起住時,其實自己也很震驚,他不喜歡人類,但他一點也不討厭這個主意,甚至還很… 期待?
如夜梟般,他輕輕落在自家露台上,穿門過廳,然後抓起車鑰匙,坐電梯下樓,到地下停車場,幾乎是有些熱切的,飆車穿越城市,回到她那狹小的房間樓下。
他把車停下時,她剛好下樓。
她只帶了一箱行李,小小的,只到她大腿那麼高。
他猜她也沒多少東西好帶,雖然剛剛才待了一下,但已足夠讓他看見那人把她所有的衣服都翻出來劃破,其它物品也沒好到哪裡。看見他,她在門口停了一停,臉上閃過一絲猶豫。在那一秒,他懷疑如果他不是已經在這裡,她會逕自離去。他打開後車廂,她遲疑了一下,還是走上前,把那小小的行李箱,放進了車廂裡,然後自行開門上了車,坐在他旁邊。
他踩下油門,滑順的將車開出了小巷。
她一路無語,他也沒開口多說。
夜半時分,城市裡車少人稀,他幾乎一路暢行無阻。
他將車開回地下停車場,她自己從車廂裡拿出了行李,和他一起走進電梯。
他按下樓層的按鈕,看著燈號跑動。
她的背,一直挺得很直,彷彿只要稍微彎一下,就會當場斷裂,潰散成沙。
門開時,他帶頭走出去,掏出鑰匙開門,進門入廳。
她在門口又停了一下,然後才走進來。
有那麼一瞬間,站在玄關裡的她,臉上又出現脆弱的神情,彷彿她是置身荒原中迷路的孩子,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妳可以住客房。」他開口提醒。他的聲音?讓她從茫然中驚醒。慢慢的,她彎腰脫下鞋,然後拖著行李,走到那從未有人使用過的房間。那間房,除了基本傢俱之外,什麼也沒有,顯得有些清冷。但這房裡有屬於她自己的浴室。
她把行李打開,幾乎是有些麻木的,整理著少數沒有被撕毀扯壞的衣物。掛上最後一件衣服時,她才想起,她還沒有和他道謝。
深吸了口氣,她走出房間,看見他站在吧檯的另一邊。
吧檯上有兩個杯子,一杯已滿,他正在倒第二杯。
他替她倒了一杯酒。
她走上前,坐上吧檯前的高腳椅,在他把酒杯放到她面前時,她拿了起來,一口喝掉那辛辣的液體。
那酒,宛如地獄之火,燒灼著她的喉嚨,她嗆咳著,然後笑了起來。
「怎麼?」他挑眉,看著她。
她抹去眼角的淚,輕笑道:「沒有,我只是突然想到,原來你身上的肌肉,不是長好看的。」
「的確不是。」他嘴角揚起一抹諷笑。她笑著,看著他笑,淚水卻突然滾落。「抱歉,酒太辣了-… 」她笑說著可笑的借口,淚水繼續的落。她臉上被打的地方腫了起來,在明亮的燈光下,看起來特別清楚。淚水,在那紅腫的臉上蜿蜓而下,留下殘跡。
心,莫名再次抽緊。
未細想,他已抬手輕撫她的臉。
冰冷的手指,滑過她熱燙髮腫的臉,輕輕抬起她的下巴。
那無端的憐惜,教她屏息,僵硬。
「腫起來了。」他擰眉,像看到礙眼的東西。
她該退開,但她不想。
自母親死去,久未有人這般溫柔的觸碰她,雖然他神色淡漠,眉目冷清,沒有任何疼惜的神采。
可她願意想像,願意假裝,幻想此時此刻,經過多年等待,終於有人如她的期待,恍如英勇的王子,揮舞著寶劍,穿過暴力的黑夜,只為拯救她而來。
她閉上眼,嚥下那可笑的童年幻想,卻依然為他的撫摸而輕顫。
佟秋然,別傻了。就算他是王子,她也不是需要被拯救的公主。她是貨真價實的小老百姓,擁有一個酒鬼兼賭鬼的父親,和一個寧願承受毆打直到死去,也不願鼓起勇氣,離婚追求自己生活的母親。國中時,她被逼得想一死了之,但一名陌生男子救了她,說服她活下去。
自殺未遂後,她就決定要堅強起來,離開那個可怕的家,她不要再每天活在恐嚇威脅之中,活在無止境的暴力之下,她沒有辦法說服母親離開,只能先救自己。
她一向只靠自己。
睜開眼,她強迫自己後退,離開他的手能觸及的範圍,拿走他身前的冰桶,從中倒出冰塊,放在一條乾淨的毛巾中,包起來敷在腫起來的臉上。
他收回手,像是沒有注意她的退縮,只是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輕啜了一口。
「有那樣一個雜碎在糾纏妳,妳為什麼不收那十億?」他看著她冰鎮臉上的紅腫,好奇的問,「妳可以用那筆錢打發他。」
這句話,證明了他和她的生活有如雲與泥的差別。
「他是個賭鬼。」她嗤笑一聲,「再多的錢,給了賭鬼都是丟到水溝裡,十億和十元並沒有太大的差別,都只在眨眼間就可以消失不見,他並不會因此不再騷擾我,只會再次獅子大開口,要得更多。當年,他甚至曾經拿我威脅我媽,不給他錢,他就要把我賣去- 」她頓了一秒,握緊酒杯改口道:「換錢。」他猜他曉得她原本要說什麼。人類都是自私的,為了私利,什麼都做得出來。深吸口氣,她放下酒杯,苦澀但誠實的說:「如果要我選,與其把錢給他,我寧願拿去丟到水溝裡。」
「妳也可以找人幹掉他。」
他提議,像在聊天氣。
她輕笑出聲,「說真的,我想過,但那是違法的,而且我也不想為了那混帳,在牢裡待一輩子。」
她抬手將落下的長髮往後搖到耳後,輕輕的一個動作,卻扯痛了頭皮,她疼得瑟縮了一下,一滴淚珠再次不受控制的飄出眼眶,她惱怒的咒罵著:「該死,我不該留長髮的… … 」
「為什麼?」他問。
她一僵,好半晌,才開口道:「那… … 讓他更容易傷害我。」
長髮只會讓那人更容易抓住她,讓她無法逃開他的暴力,她以為自己早學會教訓,國中之後,她就不曾把頭髮留長,但三年八個月的自由,讓她以為那人已經是陳年往事、陳舊泛黃的相片,只在惡夢裡張牙舞爪。她在忙碌的日子中,任柔軟的黑髮恣意生長,她總告訴自己沒空去剪,事實是,她喜歡看見鏡中長髮的自己,那讓她感覺自由獨立,而且惡夢已經遠離。可惜一切只是幻影。
她深吸口氣,決定明天就去把頭髮剪短。
放下杯子,她帶著包著冰塊的毛巾,滑下高腳椅,直視著他道:「我想我應該謝謝你。」
他輕輕搖晃著酒杯中的液體,只道:「記得煮飯就好。」
「我會的。」她轉過身,朝客房走去,卻聽見他在身後開口。
「不要改變妳的模樣。」
她一愣,回首看他。
他拎著酒杯,提醒她,「不要為了他,那會讓他覺得他贏了,別讓他操縱妳。」
他說得對。
在成長期間,她一直在那人的暴力陰影下過日子,她再也不要受那王八蛋影響操縱。
「我會留著長髮。」她說。
「很好。」他滿意的點頭,嘴角微揚,「我喜歡妳長髮的樣子,妳把頭發放下來很好看。」他的坦白,教她無言以對,只能沉默轉身回房。冰塊的冷,沁進她的肌膚,小臉卻莫名有著火辣辣的燙。
輕輕的,她合上房門,然後鎖上。
她知道,他會聽見上鎖的聲音,讓他以為她膽小又小心眼吧,總比讓他誤會她不鎖門是個邀請的好。
妳把頭發放下來很好看… …
只是一個小小的稱讚,她不該感到高興,不該有所期待。
她要應付的事情太多,不需要再多一個感情負擔。
她自己一個人過得很好,現在這樣就很好,她不想和任何人牽扯太多,她不想在乎任何一個人,她不想感受到心痛和那無止境的絕望。
門外那個男人,對她來說,是絕對不能碰觸的一個。
他是有錢的大少爺,她只是個清潔婦。
麻雀變鳳凰只存在電影情節,灰姑娘也只是童話故事,幸-福美滿的結局更是都市神話。他不可能對她真的有興趣,就算有,也只是玩玩而已。她不要,絕對不要和媽一樣,傾盡所有愛上一個人,然後不斷承受以愛為名的傷害。
身體的傷痛,會好。
心痛不會。
她知道,比誰都還要清楚,她親眼見證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她的母親因為愛情而枯萎死去。
她絕不要像她一樣。
現在,這樣就好。
她將他鎖在門外,也將自己蠢蠢欲動的心重新死鎖。
她轉過身,拿著冰塊敷著臉,到浴室洗澡換衣。
凌晨一點,她終於熄了燈,躺上了那張柔軟的大床。
她閉上眼,房門外,悄無聲息。
妳把頭發放下來很好看… …
他的聲音,悄悄在耳邊響起,教她心頭微顫,輕暖。
別想了。她告訴自己,卻不由自主的輕輕歎了一聲。如果只是在夢裡,假裝一下應該沒關係,假裝他是真的對她有心,真的在乎關心,真的喜歡她留長髮的模樣,真的認為她… … 好看。那聲稱讚,對他或許沒有意義,對她卻不然。
同情也好,憐憫也罷。
她偷偷把那小小的稱讚,收到心裡的箱子,藏起來。
她聽不見吵雜的聲音,沒有車沒有人,只有舒適的安靜。
他應該睡了,她猜。
但屋裡還有另一個人這件事,讓她莫名安心,她並不孤單。
她在黑暗中,漸漸放鬆,沉入柔軟的床裡,快睡著時,才想到一件有點奇怪的事-
那個男人沒穿鞋。
整個晚上,他一直赤著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