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裡的雪慢慢融了,一早揚雪起床時,雖冷得直發抖,可瞧見樹枝發出了新芽,才終於感受到春天的來臨。
由城裡回來已一月有餘,前幾日收到武靜來信,提及小武哥已逐漸平靜,偶爾雖仍不免落寞感傷,但已比之前好上許多。
看完信後,揚雪終於放下心中一塊石頭,傷口與痛苦需要時間來沖淡,她只希望隨著時間過去,小武哥能找回以往的開朗性格。
回莊後,她去探望竹欣,雖然挨了少爺一腳,不過幸好沒有大礙,只是心情鬱結,小姐的不告而別,對竹欣打擊甚大。
「難道小姐當初說連我也可以舍下,竟是這個意思……如果……小姐想走,可以告訴我呀,我能跟在她身邊伺候她。」
聽見這話,揚雪歎了口氣,在城裡遇上小姐的事,她不敢提起,深怕竹欣責怪她為何沒追上複查。
當她端著早膳走過曲橋時,橋上正站著一個人,似乎在等她。
「老太爺。」她福個身。
洛青鳳微笑。「看你氣色挺不錯的。」
「是。」她頓了下。「太爺……找我有事?」
見她一臉不安,他笑道:「怎麼,對我如此有戒心?」
「因為每回遇上太爺都沒好事,所以……」
他大笑著打斷她的話。「你說話還是這般坦率,不過何以說沒好事,你現在不挺好的嗎?」
揚雪沉默了下,在這點上無法反駁他。
「太爺找到小姐了嗎?」她問。
「她的事你不須操心。」太爺瞄她一眼後,將視線停在橋下的溪水上。「其實我本意是想讓那兩個孩子在一起的。」
「我知道。」
「只是沒想到那孩子竟然喜歡你。」他搖頭。「感情的事……果然是不可捉摸,不過罷了,兒女情長的事,也不是我這老頭擅長的。」
「太爺為什麼一直要在大少爺身邊安插人呢?」
「沒什麼。」他聳肩。「一開始只是遠親的一個女娃兒喜歡天導,所以我就把那娃兒放在他身邊,誰曉得不到一個時辰那女娃兒就哭著跑了,我覺得有趣所以就陸續放了幾個人到他身邊。」
揚雪在心裡搖頭歎氣,難怪那麼多人都說太爺專制妄為,他做事大抵就是「隨性」二字,想到什麼就做什麼,並非有什麼高深莫測的原因。
「你問過這橋下怎麼都沒魚,還記得嗎?」
她點頭,耳聞是大少爺把那些魚都弄死了,如果當初知道兇手就是大少爺,她才不肯去伺候他。
「那是他十歲的事了,有一天他走到這橋下,瞧見一隻長得有些奇怪的金鯉魚,全身都是漂亮的金色,唯獨眼下各長了一塊黑色斑,那魚兒還挺有趣的,從池裡躍上,甩了他一臉的水,他哈哈大笑,命人把那魚兒抓起來養在房裡,每天餵它吃東西,逗著它玩,一會兒給它畫顏色,一會兒把手放在魚缸裡,讓水溫慢慢升高,看魚兒有什麼反應,沒幾天那魚給他弄得奄奄一息,他娘要他把魚放回池裡去,他不聽,最後那魚兒翻肚死了,他氣得到橋下亂打一通,結果把其他魚都給弄死了。」
對於大少爺這種幼稚的舉動,揚雪也不知該怎麼評論,只得保持沉默。
「從那時起,天尋就更討厭我了,你猜為什麼?」
洛青鳳的眼中閃著一抹惡意。
揚雪怔了下,突然領悟。「那金鯉魚是老太爺……弄……死的……」
他哈哈大笑。「有趣吧,為了一條魚,把其他魚都給弄死了。」
「太爺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從小到大沒喜歡過什麼東西,我只是好奇那魚死了他會怎樣。」他不以為然地說。
揚雪覺得頭皮發麻。
「你放心,我不會弄死你的。」他一臉慈祥。
這話並未讓她覺得好過,甚至連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大少爺知道是您動的手腳嗎?」
「我想應該知道,因為那時候起,他就更不聽話了。」他聳聳肩。
「太爺是特意來告訴我這事的嗎?」
「只是剛好經過這裡,雖然事情的發展最後不是我當初預想的,但無所謂,這樣人生才好玩。」
「太爺,是你將我擄到山洞裡的嗎?」她問道。
其實回莊的這段日子,她曾去問過胡老,一開始她很害怕,但因為想弄清到底誰把她擄到山洞裡的,所以還是去了,不過她遠遠地站在洞口外,不敢踏入。
去了幾次後,胡老說不會傷她,她才敢慢慢接近。
後來胡老還跟她說了不少大少爺的事,原來以前老太爺逼著大少爺練功,為了少爺武功進步快速,竟將少爺丟到洞裡與胡老切磋。
胡老與大少爺練的功法——也是老太爺畢生的絕學——是一寒一熱,互相排斥,所以少爺若是挨了胡老的寒冰掌,除了靠自己勤練內功化去外,別無他法。
少爺因此吃了不少苦頭,想到那寒熱之氣在體內互相傾軋的痛苦,揚雪就忍不住打哆嗦,沒想到少爺也曾遭受過這種痛楚,老太爺用的方式也未免太過劇烈了。
沒辦法,洛青鳳那死老頭就是個狂人,為所欲為,不過他這幾年已收斂不少,我還有點不習慣。
胡老一邊吃雞腿、一邊同她閒聊時說了這些,當然她也曾追問過將她綁至山洞的人是誰。
她懷疑的人有兩個,一個是老太爺,一個是……她擰著眉心搖了搖頭,她知道自己一直在逃避,不想面對那第二個人選……
胡老一個字也沒說,只道:誰把你擄來有那麼重要嗎?那是我跟那人的交換條件,我給他想要的東西,他送我一個丫頭伺候我,那是我們之間的約定,我不能失信告訴旁人。
她也曾問過少爺,但他只是瞥了她一眼,說道:你真想知道是誰?不怕傷了心?我先給你個底,也是你伺候過的人。
初時聽到,她沉默,不願相信,心裡總是難以接受。
「將你擄到山洞的不是我。」洛青鳳說道。
揚雪蹙了眉心,這樣一來,就只剩那人了……唉……
洛青鳳瞄了她一眼。「怎麼?」
「小姐……真的出莊了嗎?」她遲疑地問。
洛青鳳一愣,但馬上又笑了起來。「你這丫頭倒比我想的聰明一點,不光只有傻氣而已。」
「所以小姐還在莊裡?」
「她已經出莊了。」他微笑以對。「她想走我不會攔她。」
「小姐的功夫……是胡老教她的吧?」她又問,雖然她不懂功夫,可她在小姐身邊三年,有幾回小姐練完功法,她一靠近,就覺得陣陣寒氣。
當時雖感到奇怪,但又不好過問小姐的事,所以也沒開口問,但最近發生了那麼多事,她無端被綁至山洞裡,胡老的絕學又是陰寒之功,總總線索加起來,未免有太多巧合。
洛青鳳讚許道「是胡老教的沒錯,當年她讓天尋打了一掌,不快救治的話,會有生命危險,所以我把她抱去胡老那兒醫傷。」
當年他也是費了不少功夫才讓胡老答應的。
「小姐為什麼要將我擄到洞裡去?」說到這兒,她頓時感到難過不已,對小姐來說,她的性命是隨時可以丟棄的嗎?
雖然小姐只是想擄她去做胡老的奴婢,但是……她不免會想若有一天面對生死之際,小姐定是連剎那的遲疑都不會有送她上西天……憶及小姐幾次偷襲大少爺而踢她,揚雪便覺得心寒。
「丹華的仇家一直想找一本武林秘笈,據說那秘笈寫在羊皮上,丹華大概是想以那為誘餌,把仇家引出來。」
秘笈?揚雪皺了下眉頭,這跟胡老有何關係?「那秘笈是胡老寫的?」
他笑。「不是,但他見過,也知道那東西如今在哪兒。」
「所以小姐跟胡老達成一個條件,拿我去換秘笈的下落?」她苦澀地問。
「那孩子復仇的決心我很欣賞,可惜她不是練武的料。」洛青鳳搖頭。
揚雪歎口氣。「小姐她……」她不知該怎麼問下去了?
洛青鳳本是任性妄為之人,對於她的難過自是不會理解,以為她想問的是丹華的下落,便道「我已派人跟上她,其實讓她去歷練歷練也好。」
揚雪沒說話,只是在心中又歎了口氣。
「好了,我也該到別處閒晃了。」他走下橋。
見老太爺愈走愈遠,揚雪才轉頭往前,慢慢地走回枕溪齋,當她推門入內時,洛天尋正躺在坐椅上,臉上蓋著一本書冊,大腿窩著那只黃貓。至今她與那貓兒還是沒什麼進展,她從沒報過它,它也不肯讓她抱,有時還會對她齜牙咧嘴。
不知是不是還記著仇,畢竟當初是她去抓它的,明明始作俑者是大少爺,被記恨的卻是她這倒霉鬼。
她走到少爺身邊,放下手上的盤子,而後拿開他臉上的書,由盤子裡拿出一顆自己醃的青梅,放在他唇邊,他立刻張嘴吞下,連她的手指也不放過。
她原本感到寒冷的身軀,頓時熱了起來,她羞惱道「少爺。」她要抽手,他卻不放。
「去哪兒了,去了這麼久。」她的手都冰了,不過他喜歡這樣冰涼的感覺。
「少爺,你為什麼會喜歡我?」
他瞄了她一眼。「怎麼突然問這?」
「你是因為不想順太爺的意,所以才討厭小姐,然後……」
「你遇上老頭了?」他坐直身體,貓兒喵地一聲跳出窗去。
她點點頭。
洛天尋不高興地瞇起眼。「那死老頭……是他這麼跟你說的?」
「不是。」她搖頭。「他也沒想到少爺會喜歡我。」
他勾起笑。「那當然,因為我自己也想不透。」他摸摸她冰涼的臉。
她訝異地看著他,而後垂下眼,悶聲道「少爺這麼說,我覺得心情更不好。」
他笑了。
她生氣地轉過頭去。
見她要起身走人,他拉住她的手。「你幹嘛受老頭影響……」
「我沒受老太爺影響,我只是……不想少爺因為不想順遂老太爺的心意,所以故意喜歡上我……」
「我有這麼無聊嗎?」他瞪她一眼。
她點頭。「少爺有時候很孩子氣的。」
「你倒是愈來愈敢說了。」他抬起她的下巴,不高興地捏著她的下顎。
「我又為什麼喜歡少爺呢?明明少爺就只會欺負我。」她忍不住歎口氣。「算了,吃早飯吧。」
他瞇起眼,見她一臉沮喪,忍不住又問道「老頭跟你說了什麼?」
「沒什麼。」她搖頭。「真的沒什麼,大部分是丹華小姐的事,少爺沒興趣的。」就算她之前曾懷疑過少爺喜歡小姐,如今也早已煙消雲散。
自丹華小姐失蹤以來,根本瞧不出他有任何關心之舉,雖然他們兩人比鄰而居,卻如陌生人一般,兩人的個性只能說是不對盤。
「少爺怎麼知道是小姐把我擄到山洞裡的?」
「足印,那鞋印是女人的。」他簡短地說,為了慎重起見,他還去拿了丹華的鞋子比過。
「如果那天她還在莊裡,我絕不會饒她。」他們進城前,他去問過胡老,胡老說丹華把人擄來給他後就出莊了。
那天在城裡揚雪見到疑似丹華長相之人,他曾想過要追上去,但當時人多,再加上揚雪在場定會阻止他傷害丹華,所以才算了。
當然他也有他的私心,將丹華帶回山莊,對他一點好處也沒有,到時揚雪又要為她分心,不能專心伺候他,既然丹華想報仇就隨她去吧,他從不覺得山莊有何權利把她硬扣在莊內,畢竟他們沒有血緣關係。
「少爺……」
「別忘了小秋的教訓。」他提醒她。「別愚忠,免得把自己的命也賠進去了。」
「少爺的意思是要奴婢對你一個人忠心吧。」
「怎麼,你不滿嗎?」他撫著她的下巴,故意問。
「小的怎麼敢。」
「你愈來愈滑頭了。」他咬了下她的指尖。
「少爺……」她的臉都紅了。
見她嬌俏模樣,他微笑地親了下她的嘴,決定賞她幾個好話。「我們這樣說話聊天不是挺好?我對別的姑娘可沒這耐性。」
她高興地漾出笑,但隨即又蹙起眉心。「少爺去青樓當然不用說話。」想到那晚在少爺身上磨蹭的姑娘,她的心酸了起來。
「怎麼,你也吃了梅子嗎?我怎麼聞到酸意?」他取笑。
愈想心裡愈不是滋味,索性不說話。
他可開心了,伸手拿顆青梅到她嘴邊。「來,你也吃一顆。」
「少爺自個兒享用吧,奴婢還有事得……」
「除了伺候我你還有什麼事?」
「我剛去胡老那兒……」
一聽見這話,他立刻發火。「我不是叫你別去!」
「胡老不會傷我,他知道我受寒氣之苦,提議要幫我將寒氣拔出……」
「怎麼,你不相信我能治好你媽?」他不高興地問。
「我當然相信少爺有這本事,是我自己耐不住疼,跟少爺無關。」她立刻道,這陣子少爺總是在她感到冷時幫她輸真氣,一開始她都覺得是自己的錯,因為耐不住疼,所以總治不了本。
不過她近來開始懷疑少爺居心不良,他是故意不治好她的,這樣她總不能離他太遠,而且發寒時會自動找他取暖。
「過來。」他將她拉到胸前。
「這樣你不熱嗎?」她彆扭地說,有時真搞不懂他,明明就很怕熱,偏又喜歡這樣膩著。
「熱油很多種熱法,這種……我還挺喜歡的。」他不懷好意地咬上她的嘴。
「少爺……」
「我只說一次,你聽好了。」他瞅著她的眼。「我回莊的第一天,你跟那個叫竹欣的奴婢過來,我一開門見到你,就滿肚子的氣,那時我就決定把你留在身邊,好好的教訓你,就是這樣。」
她眨了下眼,怔住。「什麼?就……就這樣……」
他點頭。「你讓我氣了這麼多年,偏偏我又不能殺你消氣,所以決定把你放在身邊等氣消。」
她氣憤地瞪著他,他卻開心地直笑。
這人真是太可惡了,她故意道:「少爺說氣我好多年,意思是說喜歡我很多年嗎?」
原以為他會反駁,他卻揚起眉毛。「我有說喜歡嗎?」
她起身要走。
他卻不讓她動。「你要這麼想,就這麼想,這點小事我不跟你計較。」他微笑地親了下她緊皺的眉頭。
這算是他的讓步嗎?
他這樣應該也算承認喜歡她了吧。
可是……她會不會太好說話了?這樣就讓他矇混過關……
他的唇壓下,吻上她的嘴,溫暖的熱氣讓她舒服地歎息,她勾上他的頸項,像抱住一團暖暖的火。好吧!暫時就這樣吧,她閉上眼,讓那火熨燙她,連腳趾都暖烘烘的,在冰冷的天氣有這樣的享受,也算是一種幸福吧。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