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生死兩茫茫……
天下已經不是七年前的天下了,京師重鎮重現繁華,故國舊朝人事全非,從內城到外城,從城東到城西,從正午至黃昏,這路不長啊!
他卻走來蹣跚,這七年彷彿千載萬載,這條路彷彿遠道難有盡頭,比從清城到京師還遠。
七年了,他還能有什麼盼望……
「請太子上香!」
太廟裡,香煙氤氳繚繞,環繞四周。接過香,李崇傲對著「楊氏王朝清平長公主楊慈雲」的排位拜下,再拜、三拜,然後親自將香插入爐子。
看著清香節節燒退,化作的灰落入爐子裡,他看著,這七年來,他來過不知凡幾,每來一回,他的心更痛,卻不能不來——愛妻枉死,這是他這個無用的夫君唯一能做的事情……
雲兒……雲兒……
離開太廟正殿,李崇傲在屋簷下不願急急離去,他總想,在這裡,他可以與妻子相處,彌補這七年來的傷痛與遺憾。
一旁站著陳平——陳平隨他打天下,這七年來更與他參與許多戰役,公在朝廷,現在擔任清城軍的總都督,而清城軍則成為全李氏王朝最剽悍的守軍,是李家的家底軍,現在李家當政,自然由清城軍來守京城,成了名副其實的京城軍。
「陳平。」
「屬下在!
「我們……攻進京城多少年了?」
陳平想了想,「回殿下,皇上與殿下率清城軍攻進京城已經七年了,皇上即位七年,李氏王朝創立也有七年了。」
「七年了……怎麼這麼慢?」這七年,他數著每一天,已經不知道自己的人生還有什麼目標?爹即位為帝,自己成了太子,將來要當皇帝,可是他高興不起來。
爹……不!應該說是父皇——父皇是好皇帝,寬厚仁慈,當年他們攻進京城、攻進皇宮,楊翊淳自焚而亡,當時,眾將領就拱父皇登基為帝。
父皇推辭再三,自謙能力不足,難擔大任;這時魏老丞相趕進京,當面告訴父皇——
「老將軍心胸寬厚仁慈,必能以天下百姓為念。此刻不容再推卻,百姓苦了好多年了,如今昏君遭到推翻,天下百姓望治心切,老將軍如果推辭,則紛爭再起,各方勢力爭奪帝位,百姓更苦……」
一番話讓父皇難以推卻,在眾人的推崇下,父皇登基為帝,為天下帶來了新氣象。
父皇重用前朝賢臣,當然包括魏丞相,立刻謀劃各地救災事宜,並且減稅賦、輕徭役,與民休養生息。
這七年來,他只能藉由工作來麻痺自己,領了父皇的命到處巡視,推行新政,務求在最短的時間內讓百姓的生計重新步上軌道,讓人民生活安樂。
他做的都是當年雲兒告訴他,要他做的,可是這些,雲兒現在都看不到了……都看不到了……
父皇登基第三年,頒布詔書封李崇傲為太子——新皇帝知道自己其實已經年長,只是過渡,將來總有一天要將天下交給年輕人,這治國的重責大任也要由年輕人來扛。
李崇傲推卻再三不成,只得受命。就這樣,人生的際遇真是難預料,他,乃至於李家上下,從遭到先朝皇帝罷黜的孤臣孽子,變成如今的皇帝,自己更從小小的守將成了太子。
忽爾,李崇傲想起當年,進了宮殿,過了將近一個月,大火才熄,這時西宮殿群在祝融肆虐下泰半毀盡。
他進了挹翠閣,看見了數十具焦屍,早已面目全非,他心大動,連要分辨妻子都無法。
他痛苦,縱使再不願相信,喃喃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事實卻擺在眼前,不容他否認。
怎一個慘字了得?!要收屍下葬,也不知道哪個才是……
最後他們將所有焦屍統統收起來,一同下葬,然後在太廟種為楊翊淳與楊慈雲立牌位,定期派人祭拜。
而李崇傲自己只要在京裡,每個月他都來給妻子一炷清香,聊表歉意與思念之情,略訴愛意與衷情。
雲兒隨他吃苦,清城的過往歷歷在目,雲兒貴為長公主,卻不喊苦,甘之如飴。
若說現在李家有這個天下,可以享榮華富貴,可以各個安好,雲兒是首功;可是雲兒卻一個人孤單得不知飄蕩到哪?
閉起眼,李崇傲甩甩頭,努力要自己別再想。
陳平看著主子,從清城到京師,他看得真切、看得清楚,知道主子專情,為長公主殉難而悲傷。「殿下,申時末,該回宮了!」
李崇傲張開眼,點點頭,隨即跨開步伐,向前走去,離開太廟;陳平跟在身後,一干侍衛也跟著。
出了太廟,李崇傲坐上轎子……現在當了太子還麻煩了,很多時候他想騎馬,但總遭到大臣勸誡阻止,他們要太子小心,以天下為念,不讓自己限於陷阱。
陳平小心翼翼護衛主子,看著李崇傲坐進轎裡,拉下簾幕,他手一揮,嘴裡喊著,「起轎,回宮!」
士兵守衛抬著轎子,沿著太廟前的石板官道往京城裡走去。太廟就在京城近郊,這裡供奉著楊氏王朝諸位皇帝與后妃的排位,也是楊慈雲身後的安息處。
回到城內,時間已是傍晚,這時的京城,幾條市集街道熱鬧非凡。
京城已經重現戰前的繁華,人人安居樂業、家家衣食無虞,這樣子,許多將士犧牲生命,推翻昏君,才有了代價。
這時,路旁的路人看著那頂華美的餃子行經在官道上,沒有敲鑼打鼓要眾人退避,只是安安靜靜走在官道上不擾民,就有人開始說——
「那個就是當今太子啊!」
「是啊!」
一旁,一名女子走過,背對著眾人,像是震驚一般,背脊不停抖動,她手裡抱著蔬菜,像是剛上市集採買回來,該繼續走,卻受不了誘惑,停下腳步。
她轉過身,臉上淨是燒灼的傷痕,邁開步伐,腳也有些跛。她往角落走去,躲在眾人與樹木後頭,聽著眾人說著話,等著看那頂太子的轎子。
「你們知道,我們有個好皇帝啊!」
「沒錯,比楊翊淳那個無道昏君好多了,你看看我們現在的日子過得多好,吃得也好、喝得也好,聽說南方、北方的饑荒都獲得了解決,當今聖上仁慈,太子也功不可沒。」
「就是!」
「而且現在的皇上真是節儉,聽說當年李家打進宮裡時,楊翊淳在挹翠閣自焚,燒掉了半個西宮,到現在皇上都沒有改建。我聽幾個常到我家客棧用膳的大人說,皇上不想花大錢改建,要把錢用在福利百姓的刀口上……」
「是啊!而且我還聽說太子殿下很癡情啊!」
「怎麼說?」
說道這等皇室裡的八卦,大家都很有興趣。大人趕緊將自己的所見所聞,統統分享出來——
「你們都知道,當今太子的原配,就是前朝的清平長公主楊慈雲,唉……長公主是個好人啊!當年北方饑荒,朝廷不聞不問,就是長公主花自個兒的錢向南方買糧,在北方發糧賑災;而在清城,長公主更是全心輔佐夫君,所有的清城軍都記得這位好夫人,可惜……」
「都怪楊翊淳那個昏君,自己要死,還拖著長公主!」
「是啊……長公主死後,皇上跟太子把長公主的牌位供在太廟,我聽說,太子只要在京裡,每個月都會到太廟給長公主上香,一待就是一個下午。說不定現在太子的轎子就是太子爺剛去太廟給長公主上完香,現在要回宮了!」
「……好人怎麼就不長命呢?」
眾人歎息連連,站在角落的那女子聽著,眼眶泛紅,淚水緩緩掉落。
這時,太子的轎子經過眼前,每個人都這樣看著,那女子也是。
這是李崇傲,乃至於每個李家人的習慣——出門在外,不搞排場,不叨擾人民,快速通過就好。
那女子看著,聽見一旁的百姓的話,淚水不斷掉落。看著那頂轎子,想起轎裡的人,心痛萬分。
她搖頭歎息,淚水擦也擦不盡,乾脆就不擦了,抱著懷裡的蔬菜轉過身,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就好……
於是女子回頭,望向那頂遠去的轎子,眼神癡癡,看著看著,她笑了,和著淚水笑了,這樣就夠了……
天下平定後,李崇傲發現日子其實也不太好過——習慣打仗的他,現在反而要靜下心,與諸位大臣一同處理如麻般的國事,國政要務警衛萬端。每一件事都繁雜不已,又攸關國家民生甚鉅,他煩,卻得耐著性子來處理。
可是李崇傲親身掌理朝政,也才慢慢建立了他的威信與地位。甚至最近,皇上將許多事情都交給他,讓他自己去決定就好。
好在幾位大臣輔佐,包括魏丞相在內——魏丞相年老,但精神抖擻,歷經前朝的混亂,現在能為百姓做事,大家都心甘情願。
李家在宮中的生活其實很簡單,全家人都習慣了戎馬生涯,在外打仗,日子就是顛沛流離;現在在宮裡,吃好喝好、穿暖睡足,反而有點不習慣。
李崇傲常常早早起床,去給父皇母后請過安,就帶著幾個弟弟,進到議事房,與諸位大臣談論國政,商議如何推行政策。
這一談,就是大半天過去了。等到他離開議事房時,幾乎快要日落,他再趕去向父皇母后請安,然後回到自己的寢宮。
回到這,他才能稍感安慰——倩倩為他生了兩子一女,他將孩子帶在身邊,不分男女,教以詩書、授以武術,就連女兒,他都認為該學點防身之術。
孩子的娘,也就是倩倩,在生最後一胎時難產死了!
死前,她要他放寬心,不要再為姐姐難過。這輩子,他對不起的,又多了一個女人——不只雲兒,還有一直守在他身邊的郭倩倩。
倩倩死後,皇上以太子妃的身份將她下葬——倩倩為李家產下皇子,功不可沒,當年從清城到京師,這女人一路相隨、不棄不離。
死之前,倩倩鬆了一口氣,嘴裡喃喃說著,「我總算做到姐姐交代的事了,等我見到了姐姐,也不會對不起她了……」
侍奉夫君、孝順公婆,為夫君生兒育女、為李家開枝散葉……很多時候,她知道自己愛夫君,卻也知道自己更敬佩楊慈雲。
那是個奇女子啊……
郭倩倩死時,李崇傲沒有掉淚,或許是在經歷與心愛女人生死分離之後,他已經不知道人世間還會有什麼大動,還有什麼悲苦是他沒有經歷過的?
幾個孩子可愛,卻也無辜,沒了娘親,不過倩倩在世時常告訴這些孩子,他們還有一個大娘,雖然大娘不在他們身邊,但是兩個娘永遠愛他們。
李崇傲自己負擔起責任,帶著孩子、照顧他們。這日子他就打算這樣過下去——子嗣已經有了,他不需要再逼自己去娶任何女人。
這輩子,先有一個楊慈雲,再有一個郭倩倩,前面那個女人奪走他所有的愛,後面那個女人讓他感恩不已,這輩子能有這兩個女人就夠了……
他什麼也不強求了……
那晚,魏丞相七十大壽,父皇托他攜禮前往祝壽,由於事前沒通知,知道魏丞相一定會推卻不敢受。
李崇傲帶著陳平秘密前往,外頭下著大雨,李崇傲下了轎子,陳平立刻為他撐上傘。
他自己接過傘,帶著眾人進了丞相府。
可想而知魏丞相有多驚訝、多高興,幾杯酒下肚,親手送上父皇準備的祝壽禮。
李崇傲知道自己不能多待,「晚輩討杯酒喝就夠,不能礙了你們慶祝的興頭!」
眾人哈哈大笑。「太子殿下說這話,真是折煞老臣了。」
「改日父皇會在宣德殿擺宴,再為老丞相祝壽。魏丞相是我朝的忠臣,這杯祝壽酒,魏老不能推卻,晚輩就先告辭了。」
「送殿下!」
李崇傲出了丞相府,外頭雨還在下,他自己撐著傘;陳平喚來了轎子,他卻不想搭。
「陳平,咱們走一段。」
「殿下,夜深了,雨又大。」
「就走一段,我心煩,散散心也好。」
陳平只得遵命,手一揮,幾個侍衛緊跟在後。
李崇傲一人在前,眾人與他保持五步的距離,既保了太子散心的興致,又不損及保衛太子的先機。
李崇傲撐著傘走在雨中,走在京城的道路。因為下雨、因為夜深,街道上人煙稀少,所有商家市集早已關門。
李崇傲走著,腳步沉重,他的心不知怎的好沉。這樣的夜裡更讓人心煩,雨就這樣下著,水汽彷彿迷濛,讓人都有點看不清楚。
「殿下,真的,太晚了,雨又太大,這樣子不安全。」
「陳平,你怎麼越來越囉嗦啊?」他笑說著。
「屬下是為了殿下的安全。」
李崇傲笑了笑,突然像是有點懷念當年,「想當年,咱們在清城打上那一架,到現在我都還有點意猶未盡。」
「殿下別再取笑屬下,那是屬下造次了。」
忽然,就在李崇傲想要繼續接話時,他銳眼一瞄,看見街道另一個角落那一身青綠色衣衫的女子。
那女子背影蕭索,獨自一人也不撐傘,就這樣站在雨中淋著雨,懷裡不知抱著什麼,踽踽前進,腳似乎受了傷。
陳平搶先來到李崇傲面前,深怕是什麼要危害太子安危的人;李崇傲笑了,「陳平,你太緊張了,那只是一名弱女子。」
陳平來不及說話,李崇傲來到一旁,從一名士兵手中抽走一支沒人用的傘,然後掉頭走向那名女子。
那女子走得慢,李崇傲三兩步就追上,「這位姑娘,雨這麼大,這傘給你用,別淋雨,免得染了風寒。」
那女子聽見聲音,竟發起抖來,不敢回頭,更不敢接過傘。
李崇傲很有耐心,再說了一次,「請不要害怕,我沒有惡意,只是想把這傘給你用而已……」
女子輕輕回過頭,看向他,眼眶瞬間一濕。
就這樣一個回頭的畫面,讓李崇傲震動——這女子竟有半邊的臉遭到燒傷,最重要的是,她的眼神好熟悉……
「你……」
那女子立刻轉過身,沒接過傘,逕自離去,她很努力的想加快腳步,不能久留,久留必出事……
她從巷子鑽進去,跛足奮力快步前進,熟練的在小巷子裡鑽,就想快點離開這裡,別再見他……
李崇傲待在現場,全身像是被震住一樣,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如此大的反應,可是他還是依照自己的一致,跨開步伐向前奔去。「姑娘請留步!」
陳平見狀也大喊,「殿下!殿下……快!跟上,保護殿下。」
李崇傲也鑽進巷子,但是他對這裡的小路不熟,自然無法跟上那女子,但是他還是努力的追,想要找到那女子。
到最後,他把傘丟掉,在雨中狂奔。不知怎的,他就是認為,如果無法找到那名女子,他會後悔,所以他必須追。
「殿下!請小心路濕,殿下……」
「姑娘,請留步,姑娘……」在小巷子內狂喊狂奔,李崇傲全身濕透,心也急了。
她為什麼要跑?她為什麼一看到他就要跑?當然,他不是沒想過,對方是被他這個大男人突然出現而嚇到,但不是這樣……他看到了她的眼神,知道她是因為一看到他,知道他是誰,這才逃跑。
為什麼?
終於,李崇傲累了,他站在原地喘著息,想著那姑娘的臉、想著那姑娘的眼。忽然他像是想起什麼,從滾滾的記憶狂濤中翻出了什麼。
他喃喃念著,「她……難道是雲兒……」
怎麼可能?雲兒已經死了啊!難道……
陳平撐過傘為李崇傲擋住雨,「殿下到底在追什麼?全身都濕了,趕快回宮吧!來人,把轎子抬過來!」
就這樣,眾侍衛將喃喃自語、心神不安的李崇傲送回宮。
而這時,那女子就在轉角的小角落掩著嘴不停哭泣。「嗚嗚嗚……」
雨水混著淚水流下,她不敢放聲痛哭,就怕被別人聽見;淋著雨,她的頭髮燙、渾身顫抖,又累又痛……
身後的門突然打開,一名中年婦人走出了看見她,「丑兒,你跑去哪兒?叫你去買瓶酒也這麼慢,弄得全身濕,快進來!」
女子擦乾眼淚,不顧自己已頭暈到天旋地轉,趕緊進屋去。這一晚能再見他一面,近身見他,知道他安好,她真的無憾了。
七年啊……已經七年了……
這雨連日下著,時而綿綿細雨、時而磅礡大雨,但雨就是不停,連續數日,烏雲不散,更遑論天晴。
那晚李崇傲雨夜當街狂奔,除了陳平之外,沒有別人知道。
李崇傲回了宮,換了乾爽衣物,就著爐火烤一烤,喝碗薑湯,身強體健的他倒沒染上風寒。
只是皇帝與皇后很擔心,喚了太醫看了幾回。
李崇傲沒生病,但壓在他心頭的是更大的疑惑,甚至可以說是渴望。這段時間,他也曾可悲的想,那晚見到的女子是雲兒的魂魄嗎?天可憐見,安排他與雲兒的魂魄相見,這樣也好、這樣也好……
那一夜後,李崇傲一直想要再上街,希望能再見到那女子。直到三天後,他才再度出宮,他秘密出宮,這次只有陳平陪著。
本來他還希望自己一人出宮,但陳平堅持——可以不派侍衛,但至少要讓他陪,李崇傲無奈,只得應允。
還是雨夜,李崇傲撐著傘站在街頭;陳平也撐傘站在後頭,李崇傲不語,陳平身為下屬,自然也沒搭話。
酉時了,夜更深、雨更大,就好像是那一夜。
李崇傲竟有一點興奮,他知道自己失了心智,竟然渴望與魂魄見面,可是……天可憐他,他太想妻子了……
雲兒,那一夜的人是你嗎?如果是,再出來跟我見一面好不好?七年了,為夫苦不堪言,悔不當初、悲痛交加……
李崇傲眼眶濕透,看著遭到大雨徹底催打的街頭,街道上始終空無一人,李崇傲灰心至極。
打了這麼多場仗,生死交錯多回,戰場上的自己看透生死,卻在情字上過不了。
他知道自己很可笑,說不定早已渝為天下人的笑柄,可是他不管,能有這樣一個女人陪著自己走過這麼遠的路,他不可能忘,要說他傻,他就是傻。
陳平上前,「殿下……到底要等誰?能否告訴屬下。」
「陳平,你信魂魄嗎?」
搖頭,「屬下不信。」
「如果我告訴你,那晚我見到雲兒的魂魄,你信嗎?」
「這……」
這該怎麼說?說不信,不就等於澆熄了殿下的希望?這些年殿下心如死灰,他都看在眼裡;但說信人死不能復生,魂魄一事說不定只是有心人日夜希望的結果……
就在君臣兩人緘默無語時,街的那一頭再度出現了與那晚同樣的場景——一名身著青綠色服裝的女子在街道上走著,只是這次她撐了傘,但腳步略顯踉蹌。
李崇傲深呼吸,「就是她……」他走上前,邊走嘴裡邊喃喃念著,「雲兒……雲兒……」
那女子全身一顫,轉頭看向說話的人,一見是他,大驚,臉色滿是蒼白,她轉身,循上次的方式立刻走人。
李崇傲見狀,趕緊追上去,只是那女子竟如此快速的鑽進了小巷子。
李崇傲想追,腳程也比她快,但對路不熟,不知哪裡有可掩蔽之處,很快的又再度追丟了她。
就跟上回一樣,這麼快的時間按,她又消失在他的眼前,李崇傲滿心失望,眼眶濕透,只為了妻子,他可以這樣不顧男兒自尊,淚水說流就流。
他的妻……是個苦命的女人,現在他享受到榮華富貴了,妻子卻在黃泉路上孤獨走著,受到磨難。
陳平追來,看著太子殿下一臉頹喪,「殿下,不要再自苦,長公主已經走了,殿下若不能振作,連長公主都無法安息。」
「……那是雲兒,那真的是雲兒。」老天!當年雲兒在火場一定很痛苦,烈火焚燒;方纔他見她,半張臉淨是燒痕,連魂魄都是如此。
「殿下,長公主已經走了!」連陳平都哽咽。
這些年,他追隨李崇傲一起打天下,他打從心裡佩服這個男人的有勇有謀,而殿下重用他,讓他掌理京城守軍,他更是感激在心,誓言終生追隨。
現在見到殿下這番模樣,他心裡也很痛苦——當年在清城,所有人都知道長公主與殿下恩愛,長公主為了救清城上下軍民,一人隨著伍崇汗回京,才會遭此橫逆,令人很難怨上天的不公。
李崇傲摀住臉,擦乾眼淚,其實他知道自己還在妄想,真希望方纔若能追到那女子,發現雲兒竟然還在世,那不是魂魄,雲兒還活著……
李崇傲,李子謙,你真是蠢!癡心妄想,自欺欺人……
李崇傲抬起頭,「我們回宮了!以後你得勸我別再這樣了。」
要是讓人知道,堂堂太子殿下,竟然深夜出宮,淋雨追魂,想必會笑掉大家的大牙。
「屬下知道。」
但就在兩人即將轉身離去的此時,他們竟然聽見附近傳來女子的哭泣聲,聲音微弱,幾不可聞,但兩人都聽見了。
「殿下小心!」
「……」李崇傲屏息,這哭聲熟悉,他好似聽過……
陳平則拔劍,護衛著李崇傲;而接著,他們更聽見驚人的聲音——
女子哭泣聲裡 竟傳來句句呼喊,聞著無不斷腸——那呼喊氣息微弱,似乎奄奄一息,這女子邊哭邊喊著一個名字。
「嗚嗚嗚……子謙……」
「嗚嗚……子謙……」」子謙……「
李崇傲全身一震,陳平也不敢置信,子謙是太子殿下的字,有誰會這樣喊?到底是誰?
李崇傲邁開步伐,不死心的在四處繼續尋找,拋開傘,淋著雨,在巷弄中來回搜尋,陳平也幫忙著。
那哭聲漸漸微弱,聲音還發顫著,但仍不死心的喃喃低語,「子謙……子謙……夫君……」
李崇傲邊聽,淚水直落。他很確定那是雲兒,好!就算是魂魄,他也要找到,他不能放棄,就算是魂魄,他也要見上一面。
繞過不知多少個轉角,見到小巷子就鑽進去,有路就走,是死巷就退出來。雨下得更大了,夜夜更深,那女子的哭聲與喃念之聲,也快消失了。
終於李崇傲跑過一條巷子口時,一轉眼,見到一名女子倒在地上,他立刻停下腳步,轉身跑進那條巷子。
他沒有一絲遲疑,立刻奔上前去,衝到那女子的身旁——這就是方才見到那名身著青綠衣的女子,她倒在地上,方纔她撐的傘已掉落在一旁。
李崇傲蹲下身,發抖的手將那名雙眼緊閉,似乎已經與外界斷了聯繫的女子轉過身來,與自己面對面……他屏息,近乎瘋狂……
雖然半邊的臉被火燒灼,面目全非;但另外的一邊臉依舊完好,依舊是他熟悉的那張面孔——那張令他心醉、令他癡狂的面孔。
是雲兒啊!
緊緊抱住,不停痛苦,淚水直流,「雲兒,你來看我了,你知道我的呼喊了嗚……」
這時陳平趕到,低頭,看見被太子抱在懷裡的女子,雖然燒灼半張臉,但另外一邊的臉完好,立刻可以認出,那就是長公主,就是前朝的清平長公主楊慈雲!
「雲兒……」
陳平還有理智,看著,心驚著,不敢置信。長公主有氣息,胸口還在起伏,老天,老天……「殿下,長公主還活著。」
李崇傲一驚,稍稍推開,凝視著妻子,視線絲毫不退,紅潤的臉頰,燒燙的身體,發抖的手腳……
「雲兒……」李崇傲不過欣喜一瞬,立刻發現到妻子的異狀。
陳平也急急吶喊,「殿下,長公主好像生了重病。」
他將妻子抱起身,眼神堅定,轉身就奔跑出巷子;這時,雨下得更大了,天雷震震,懷裡的女人氣息漸逝。
李崇傲淚水流下,天可憐他,拜託不要在捉弄他,他好不容易找到妻子,好不容易讓死去的心有機會再活一遍。
她受的苦難已經夠多了,她不是罪大惡極之大,一切到此為止,此後有他來擋、有他來扛,他再不准別人傷害她,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