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湘雲從大樓走出來的時候,都有種無言的感覺。當然,她的居住環境真的很安靜,蟲鳴鳥叫,真是美好的山間歲月…你沒看錯,就是「山間」。這個小區就座落在大度山的四十五度斜坡上,建設公司不知道為什麼突發奇想,在這個渺無人煙的荒郊野外,蓋了好幾千戶的大樓社區。
她的房東就是這片荒郊野外的地主之一。分到了不少樓層,從一樓便利商店起,一直到五樓都是房東的。這筆天外飛來的財富沒讓樸實的房東衝昏頭,他很勤懇的在一樓開了雜貨店(後來加盟還算有名的便利商店),還把大樓出租給人,過著勤儉的生活。
這點湘雲很欣賞,也覺得房東和房東太太都是客氣的好人。他們不會隨便到她住的地方亂按電鈴,嫌這嫌那,保持一種客氣而禮貌的距離。但是什麼東西壞了,說一聲,房東很快就會處理,一點也不會拖泥帶水。
她覺得自己很幸運。從台中下車,到附近網咖隨便上網找的第一個房東就這麼優質,實在不能說運氣不佳。
唯一讓她有意見的是…她為什麼要跟房東的奶油兒子對門而居?為什麼她會跟一個男生住在同個屋簷下,其實是有很複雜又很深沈的理由的。
在暑假剛開始的時候,要在台中找房子本來就不容易。當初她找到這邊來,實在是幸運的。房東出租的樓層是這樣:二樓上班族、三樓女學生、四樓男學生、五樓自住。
三樓女學生的樓層已經住滿,剛好當時二樓的住戶買了房子搬家,空了出來,原本房東準備把二樓都租給女性上班族。所謂人算不如天算,沒算到嫁出去的女兒居然抱著小孩離婚回來,家裡只有三個房間,住了房東夫婦和兩個兒子,怎麼辦呢?
房東先生很抱歉的來跟湘雲商量,說,他的小兒子打算搬進二樓,如果她覺得不好,可以讓她住到搬家,房租可以不算云云。
當時湘雲剛住了一個禮拜,對環境算是很滿意。二樓是住家式,原本是房東先生的住家,只是房東太太跌傷了膝蓋以後,對爬樓梯很苦惱(電梯不停二樓),這才搬到五樓去。客廳和房間都鋪著原木地板,還有個豪華級的廚房和寬闊的後陽台。
她住的套房起碼也有十五坪,浴室有飯店的水平,室內的電視小冰箱冷氣等小家電一應俱全,床是結實的紅木床架,放著新買的床墊。
最重要的是,這麼棒的大套房,每個月含管理費、第四台、水電費,不到五千元。
她實在不想搬家。再說,她關在房間裡的時間比較多,不太可能和房東那個奶油兒子碰面。
「嗯,我想沒關係吧。」湘雲很大方,「我早出晚歸,不太會見到面。」「太好了,」房東笑逐顏開,「你放心,我兒子是很規矩、很內向的。他不會對女生亂來啦!」…房東先生,你這樣的保證反而很此地無銀三百兩。
雖然不是自願的,但是湘雲就跟一個陌生男人對門而居,而且彼此都看不順眼。
從湘雲的角度來看,一個男人二十好幾了,當兵回來就窩在家裡。美其名是幫家裡的忙,但是她去便利商店買東西,招呼她的都是工讀生店員,這位趙其翼先生只顧埋頭打電動。就算回到住處,這位趙先生也把門一關,門縫傳來的還是陣陣網絡遊戲的配樂。
當然,小趙先生長得眉清目秀,舉止斯文。她也知道附近的女孩子都會藉故買東西跟他搭訕。這位小趙先生都表現出一種不拒絕也不接受的溫柔,惹得許多女孩如癡如狂。
但是湘雲看著他那種斯文得有點刻意的模樣,心裡總是湧出兩個字:「很娘。」從其翼的角度來看,一個女人再漂亮也沒有用──若像湘雲這樣整天都繃著臉。
像是周圍的人都欠她幾百萬似的…從來沒看過她笑。坦白說,她剛到他們家來的時候,他還以為湘雲是來找地方自殺的呢…不是有很多躁鬱症和憂鬱症的女人都愛搞自殺嗎?他幾乎肯定湘雲一定有某種精神上的疾病,才會這樣繃著臉緊張兮兮。
女人長得再漂亮,也不能掩蓋神經病的事實。若不是姊姊搬回家,他又想脫離老爸的碎碎念,他也不會冒著生命危險搬下來的。
當然,他們彼此不知道對方內心的OS。也是因為不知道,所以才可以在偶爾碰到的時候,盡力展現文明人最低限度的禮貌,不至於向著對方吐口水。
我們不得不說,社會文明的確有在進步,而且對群眾的和諧有相當程度的貢獻。
所謂有一就有二,幸好他們家只有三個房間,不然可能會無三不成禮。
就在她和其翼住在同個屋簷下剛滿一個月的時候,又有新的房客搬進空房間。
這天,其翼叫住了剛下班的湘雲,「秦小姐,我爸要我跟你講,有新房客搬進來了。」新房客?湘雲頓了頓。除了她住的套房,其它兩個房間都是雅房,必須共享浴室。
女房客和這個奶油小生共享浴室方便嗎?雖然不關她的事情。
「我爸說,新房客是他老朋友的小孩,請你多擔待。」說完他老爸交代的話,他一反常態,沒有鑽進房間裡,反而靠在房門對著她傻笑。
他幹嘛笑得這麼詭異?湘雲狐疑的看看他,又看看搬得乒乒乓乓的房間…然後,她看到剛搬來的新房客了。
那個高頭大馬,幾乎頂到門、滿臉獰惡的線條…像是來討債的黑道份子是誰啊?!
他是搬家公司的對吧?什麼人不好找,找這種黑道份子搬家?!結果那個黑道看到她,皺了眉,「你是趙伯伯的女兒喔?我這裡不需要幫忙。」「…我住在這裡。」湘雲硬著頭皮回答。
「什麼?!」那個黑道份子暴躁的把滿手的雜物一摔,「為什麼有女人住在這裡?!喂∼」湘雲瞥了一眼在地上亮晃晃的「那個」,「…先生,你的武士刀出鞘了…」「哎啊,我不是包得好好的嗎?」他蹲下去把武士道入鞘,氣急敗壞的問,「不對,不要轉移話題!為什麼這裡有女人?我好跟女人住在一個屋子裡嗎?!」你該不會是孤兒吧?你媽不是女人?你不但跟個女人住在一個屋子裡很多很多年,還是女人生的呢。
這是哪來的黑道沙豬啊?
看了看黑道手裡的武士刀,湘雲很識時務的把話嚥下去。「我明天會問房東先生看看。」她趕緊閃進門裡,馬上把門鎖起來,火速掏出手機,撥了房東的電話。
「房東先生…」她的火氣高漲,「你收個男房客就算了,你需要收黑道份子住在這兒嗎?!」「他不是黑道啦…」房東乾笑,「只是看起來像嘛。他在金融機關上班,有正當職業呢…」金融機關?是收高利貸的討債公司吧?!他就只臉上少條刀疤。
「房東先生,我好跟兩個大男人住在一個屋子裡嗎?!」她叫了起來。那個很娘的奶油小生就算了,她勉強當他是「姊妹」(雖然是互相厭惡的「姊妹」)…黑道份子?!拜託啊∼「他們都很乖,很正派啊…」房東先生虛弱的抗辯。
「乖?」湘雲要抓狂了,「那個流氓有刀啊!好大一把武士刀…乖在哪裡?!」「啊?他怎麼沒有收好呢?」房東低語,馬上滿臉堆笑,「那是辟邪的,古董啦。
那把老武士刀有登記呢,別怕啦…」這完全不是重點吧…「房東先生!」「不然,你搬家好了。」房東可憐兮兮的說,「這個月的房租我可以不要收…」「我不要搬家!」「但、但是,我也不能叫葉隱搬家呀…他老北也是很凶的…」其實你也會害怕吧?房東先生…你怎麼可以屈服惡勢力…於是,湘雲到台中滿一個月的紀念日,多了一個外貌窮兇惡極的室友。
他們三個人一開始,都瞧對方很不順眼。不過既然受過文明社會的熏陶,大家都盡量避免見面,各自關在房間裡頭。
很偶爾,非常偶爾的在客廳或廚房煮泡麵時巧遇,都會壓抑住內心的嫌惡,簡短的打聲招呼,然後各自逃回自己的房間。
即使如此,他們還是共居在這裡住了兩個多月,相安無事。所以,有人說教育徹底失敗是不對的。最少我們在學校和社會雙重教育下,可以保持最低的EQ,讓水火不容,互相極度嫌惡的人們,容忍著住在一起,而不會因為廚房三天沒洗的碗、洗手間擠得歪七扭八的牙膏、馬桶蓋有沒有掀起來這種小小摩擦,演變出血濺五步的慘狀。
湘雲也算是正式在台中安頓了下來。她選擇「嚴重無視」,所以可以在她的小套房過著安靜的日子;只是這套在辦公室沒什麼用處。
台中成立了科學園區,網管的需求量很大,她也很幸運的在一家規模不小的上櫃公司找到網管的工作。
理論上,網管應該很清閒才對…她也認同。不過,在他們公司,清閒的是網管主管,而她一個剛進去的菜鳥,當然常常被推出去送死。
當然啦,佔據了整棟大樓的高科技公司,網絡會出狀況是意料中事。網管部門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很宅的主管,只顧著抓A片和A光,另一個是她…你說誰要出來解決這些問題呢?自然是美麗卻又冷淡的秦湘雲小姐。
宅男主管嫌她不夠成熟(他是御姐控),所以很放心的讓她做牛做馬,良心一點也不會過意不去。而湘雲雖然從來都不笑,但是對工作,她是抱著信仰般的嚴肅狂熱。
這就是為什麼,她身為應該很清閒的網管,卻每天忙到七八點才能下班的緣故。
才待了兩三個月,所有的內線電話都指名找她,當然,總經理也不例外。
這天,總經理撥了內線進來:「湘雲,我的網絡有問題。」湘雲馬上放下手邊的事情,很認真的問,「發生什麼狀況呢?」「我的msn突然不見了。我不知道按到什麼…我正要跟副理講事情欸。」……這也算網絡出狀況嗎?不過她已經上了三個月的班,什麼都難不倒她了。「總經理,請你在msn的圖示上面點兩下,就可以叫出來了。」「msn有什麼圖示?」總經理的聲音聽起來很迷惘,「不是開機就會自動出現在屏幕上嗎?」…難道你就放著讓msn在桌面上不曾試圖縮小過它?湘雲靜了靜,「呃,你看到計算機時間旁邊有個小綠人的標示嗎?」「有。」「請你拿起鼠標,在屏幕的標示上面點兩下。」然後,湘雲聽到詭異的敲擊聲。她有不祥的預感…「沒有啊。」總經理不耐煩了,「我點了好多下它都不會動欸。」「…我馬上到。」她起身衝進電梯,又衝進總經理辦公室。那位天才總經理真的拿起鼠標,努力敲著罩著護目鏡的計算機屏幕。
「我點了好多下,都沒辦法把msn叫出來。」總經理聳聳肩,「一定是網絡有問題。」湘雲深吸一口氣,「對不起,鼠標借我一下。」她將鼠標光標移到msn的圖標上,按了兩次左鍵。「網絡看起來沒有問題。」因為msn很活潑的打開了。
總經理瞪著msn,又瞪著湘雲。「你就說在圖上面點兩下就好了嘛,幹嘛叫我拿起鼠標?我當然就以為要在屏幕上面點啊。」她會爭辯嗎?當然不會。「是,是我沒說清楚,對不起。」但是她這麼溫順平靜,反而讓總經理臉紅了起來。他抹了抹光亮的前額,四下張望了一下,「…你不會把這個當笑話說出去吧?我告訴你喔…」「不會。是我的錯,我不會說的。」總經理很認真的研究她是不是在忍笑,但是他在這個美麗卻超級嚴肅的臉龐上找不出一絲笑意。
「那就好。」總經理又抹了抹前額,「你們那個主管老是把我們的事情拿出去當笑話說,實在太可惡了!你說說看嘛,是我錯了嗎?難道是我錯了嗎?明明就是你們沒說清楚…」「對,是我們沒有說清楚,對不起。」她平靜的回答。
她寬容的態度讓總經理很感動,「…我聽主管們說,你的工作態度很認真。反正你的試用期到了,也是該加薪的時候了…」「不用了。」湘雲揮揮手,「我對我的薪水很滿意。」並不是她不愛錢,而是為了避免蠢事外流的封口費,她拿了對良心過意不去。
結果這個月薪水發下來,她多了筆莫名其妙的「特別津貼」。
結果她被迫收下封口費。
這樣是不對的…她悶悶的打內線電話,「喂,總經理?」「如果你要問加薪的事情,我什麼也不知道!」總經理很緊張的說,「你該問人事部才對!也不關董事長、副董事長、副總經理的事情…」……你還幫我把名單列出來啊?真貼心…「不是的。」湘雲很無奈,「我是想問,下班後總經理可以撥出二十分鐘到三十分鐘給我?我想開堂『網絡使用課程』。我猜各位應該都知道,但是溫故知新嘛。
您覺得如何?」「…真的嗎?」總經理的聲音非常高興,「啊,我叫秘書去幫你訂最大的會議室!」她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當天的課程,大概所有五十歲以上的主管都到齊了。她默默的請總經理秘書幫她加印講義。
反正特別津貼就拿來作特別的課程吧。這些權高望重的大主管沒人敢叫他們上課。但是這個信息化的時代,不會計算機又不行。
出去找補習班?太丟臉。問秘書?那主管的面子要擺哪裡?
她的課程很受歡迎。畢竟觀察了好幾個月,她知道高階主管們困擾的是哪些問題,她還很細心的寫了淺顯易懂的講義,每個步驟都插圖。
結果,受益匪淺的主管們喊她「秦老師」,害她都不知道該不該回答。
不過,這些主管們的純樸熱情,讓她覺得台中的確是個好地方,值得久居。
只是得排除那兩個不良室友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