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誰也沒再說話,將她抱回車子上,他發動車子駛出山間,開往回家的方向。
她靠著車窗,呆呆地看著窗外的雨中風景,看著青松翠柏漸漸消失於視野之外,看著高樓大廈慢慢出現在視線的範圍。
好長好長的一段路,卻似乎只在一個眨眼間,車子已停在了高樓大廈之下。
熄火,下車,他繞到她這一端,拉開車門,彎腰要再抱她。她搖搖頭,自己慢慢從車子上下來,拉緊身上寬大的外套,舉步往前走。
他沒說什麼,只伸手握了她的手,同她肩並肩地前行。短短的幾步路,免不了遇到同住一樓的鄰居笑著打聲招呼,他點頭回應,視而不見望向他與她身上的驚異目光,只靜靜拉著她的手,沉穩地走著。
乘電梯上樓,進到他與她的家。他直接將她拉進浴室,幫她放好暖暖的一池熱水,而後走了出去。
她如遊魂一般地,脫衣,滑進浴缸,雙手抱住膝,浸入熱氣之中,什麼也想不起,什麼也不想地,任暖暖的水流輕輕沖刷著她冷冰的身軀。
笑眉,笑眉呵。
胸口前銀鏈子空蕩蕩的,一如她空蕩了的心。
赤著雙腳,裹緊身上厚實的浴袍,循著聲息,她慢慢走進飯廳,走進廚房。
已一身乾爽的他正在流理台前忙碌著:將肉塊從冰箱拿出來解凍,清洗著已經摘好了的豆角。
她慢吞吞地走近他。
他回首,對她穿著自己的大浴袍的樣子未置可否,只轉過身來雙臂托住她腰,將她舉到一旁乾淨的檯子上放她坐好,而後回身繼續手中的動作。
嘩啦啦的水響,電飯鍋中蒸米飯的淡淡清香。
她悄悄地合上雙眼,只覺得空蕩蕩的心似乎又漸漸有了什麼的東西注了進來。
溫暖的,熟悉的,親切的,快樂的——
早已經遺失在不知名時空的莫名的東西啊,早以為已捨棄了的某種回憶啊——
「我是不是很傻?」
白皙的指,習慣性地摸上胸口,頓一下,擰出蓮花的形狀,她低著頭,低低地開口。
他卻不回答,只打開燃氣,放好炒鍋,開始放油煎肉。
「我真的好傻。」
濃郁的肉香飄進她的鼻腔裡,她忍不住偷偷用力地吸了一口氣。
「我是不是很笨?」
擰成蓮花形狀的手指一根一根地重又伸展開,她從一旁的小籃子中捏出一根翠綠綠的豆角,翻來覆去地看了又看。
「我真的好笨好笨。」
手中的生豆角被輕輕地拿了走,沾染著熱氣的豆角顯在她的眼前。
她愣了愣,而後開啟雙唇,任他將豆角送進自己的唇齒間。
「熟了沒?」
曾經最喜歡的味道,慢慢充斥了她的口腔。
「好不好吃?」
眼一熱,她模糊了視線。
「很久以前啊,我曾聽一位老奶奶講過一個小女孩的故事給我聽。」
相依為命的奶奶與孫女——奶奶每天早出晚歸地為了生計奔波在市場與土路之間——四五歲的小孫女每天守在門口,翹首盼望著奶奶的回家——
「有一天啊,小女孩跑到街邊的菜攤旁,從賣菜人丟掉的爛菜裡揀出了滿滿一兜的豆角!」
於是快快樂樂地抱回了家,生火將家中所有的米都拿出來煮成了米飯,燉了滿滿一鍋奶奶最喜歡吃的豆角——
「手被火燒了好大好大的幾顆泡,一頭一臉的煙灰,餓了整整一天卻固執地等著奶奶回家來吃自己第一次做出的飯菜。」
米飯是糊掉的,豆角鹹得幾乎不能入口——
「可是,奶奶回來卻抱著小孫女哭了,將米飯和豆角全部吃完了。」
即使以後日子好過了,奶奶最開心的,卻還是吃小孫女親手煮的米飯親手燉的豆角。
淚,一滴一滴地,滑下她的面頰。
「笑眉。」低低地歎一聲,他仔細地抹去她的淚,將她的臉埋進自己的肩窩,「奶奶最難過的就是笑眉哭啊。」
母子隔閡,甚至母親臨終前,為了手中得到的股份多少還在大吵大鬧——
「我知道你是想完成奶奶的遺願,想和爸爸重新和好,重新將一家人攏到一起;我知道你只是想好好地將奶奶的一生血汗保存下來,想保護好奶奶留給你的惟一紀念。」他擁緊她,唇壓上她的發,「想和爸爸和好,是很傻的事嗎?想保護奶奶的心血,哪裡是笨?笑眉,笑眉,你從來不傻不笨,從來是一個好的笑眉。」
她突然顫抖了起來。
「笑眉,什麼也不要再想,你只要做你喜歡的自己,就好了。」輕柔地抬起她的臉,他笑看她紅通通的鼻頭,「今天是奶奶的生日,你不想陪她吃你們最喜歡的米飯最喜歡的燉豆角嗎,笑眉?」
她怔怔望著唇畔含笑的他,癡癡地凝望。
「笑眉?」
手指,含著憐惜,柔柔梳過她額上的劉海。
她猛地抱住他的頸子,緊緊地抱住。
「笑眉?」
將頭重新埋進他的肩窩,她嘀咕一句。
「什麼,笑眉?」
他側耳細聽。
「——」
「嗯?」
「你做的是豆角燉肉,才不是燉豆角!」
他啞然失笑,抱起她,走進飯廳。
有些事,在這輕輕的環抱中,驀地重新彩色起來。
國慶七天長假,她哪裡也沒去,只安靜地坐在家裡,守在他身邊,陪著他重新製作新加坡投資案的企劃方案。
曾經一刻不離地掛在她胸前銀鏈子上的小本子已被他安放在奶奶沉睡的石階前,而今她胸前重新佩掛上的,是他送她的,每一頁都有她喜歡的漫畫人物的小小的箋紙本。
至於裡面重新寫下的——
嘻嘻,是秘密!
「想笑自己一邊笑去!」他從電腦裡抬頭,睨了爬在他電腦桌邊沿上笑嘻嘻的她一眼,「我正工作呢,你不要打擾我好不好?」清清雅雅的聲音,並沒有一絲的責備。
「我沒打擾你,我是在為你打氣!」嘴裡含著棒棒糖,豎起一根手指頭,她笑瞇瞇地搖一搖。
「我又不是車胎,你再如何地打氣,我也沒法子轉起來帶你去玩啊。」他摘下眼鏡,伸指捏一捏發漲發酸的鼻樑,「這些年來,我還從來不曾同你一起外出旅遊過呢!原本我想等所有的事告一段落了,就空出幾天陪你出去到處走走,可是——」
開合的嘴唇被一根棒棒糖阻了音。
他望她,再看一眼唇前的棒棒糖,揚眉。
「我昨天打電話給爸爸了。」
他點頭,示意她說明白一點。
「原先爸爸很不高興地聽我說話,後來我告訴他,關於在新的投資案可以重新來考慮。」她慢慢收回攔在他嘴唇前的棒棒糖來,繼續放進自己的嘴裡含著,「他馬上就很高興了,還說那天他和天輝似乎太衝動了一點,要我轉告你,請你不要太在意——我謝謝你。」
含糊的語音,因為唇中含著棒棒糖的緣故,愈發的模糊聽不清。
他卻聽懂了,唇角的線條微微勾起。
她原本便知道他長得很好看的,可是見到了他輕易不肯現人的笑容,還是一時忍不住呆了,唇情不自禁地一張,連棒棒糖從嘴巴裡掉出來也不自知。
他卻看到了,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撈,將濕黏黏的糖球一把抓在手裡,而後皺眉嘖了一聲。
「啊,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她一下子紅了臉,忙左看右找地尋紙巾給他擦手。
「多大的人啦,還吃這孩子氣的東西!」他沒好氣地瞪她一眼,接過她雙手供上的紙巾,順手再將她的棒棒糖丟還給她,「髒了,自己拿去丟掉。」
她卻嘻嘻一笑,將棒棒糖重新塞進嘴巴裡。
「舒笑眉!」他的心莫名地激跳了一下,再瞪她一眼,彎腰從地上拾起自己為了接住她的棒棒糖而扔了的眼鏡,檢查了下,而後戴上。
「啊,摔壞了沒有?」笑瞇瞇的臉兒又湊了過來。
「若摔壞了我會要你賠的,你放心。」伸出一指推開她的腦袋,他重新埋頭電腦中,「好了,時間不早了,你快回房間睡覺去。」
「你還要挑燈夜戰啊?」
「小姐,你以為一件近億的投資案是那麼容易做出來的啊?」揮揮手,他狀似不耐煩地趕她,「快點給我出去,不要再吵我了。」
「哼,好心好意地怕你寂寞呢,卻這麼『什麼』咬呂洞賓!」
「你的成語學得不錯嘛!」他也哼,「在醫院那半年看來沒浪費了大好時光呢。」
她縮縮肩,不敢再煩他了,慢吞吞開始往他房間外移動。
他低低笑一聲,繼續著手中的工作。
「喂,易!」
側首,美麗的彎月眉正從半合上了的門縫裡瞅著他。
「還幹嗎?」他板起臉。
「我是想問問你,你要不要吃夜宵?」她卻依然笑瞇瞇地彎著月眉。
「樓下餐廳的我要吃。」他頓了頓,望她瞬間耷下了的笑眉,「不過你如果願意動手做的話,只要煮熟了且沒糊掉,那我就湊合著吃一點也沒關係。」
門,啪地合了上,辟里啪啦的重重腳步聲很響亮地殺到廚房去了。
他看著門板呆了一秒,而後埋下頭繼續思索著電腦屏幕上的企劃方案。
習慣緊抿著的唇,卻忍不住微微含了笑。
新的笑眉啊。
在他的眼裡心底,卻越來越是他曾經熟悉的那一位可愛的少女的美麗模樣。
雖然很寶貴很黃金的國慶長假哪裡也沒去成,她卻過得很快樂。
新的投資案重新上了舒明董事會的議程,雖距離實際施行還有好長一段路程要走,但總算稍微地迎合了她父親與親弟的心願,偶爾的電話聯絡又漸漸地開始,其樂融融的一家人——即便只是自己單方面的歡喜,她也很覺得滿足。
國慶長假早已過去,她繼續先前簡單的普通平凡乏味而知足的生活。
早起煮粥跑步收拾屋子翻漫畫,下午逛書店音像店商場超市,晚上使出渾身解數地做一頓力爭天天進步的飯菜來,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地固守廚房大本營,一心想逼那個從來看不出來、其實卻極是挑嘴的男人開口說出一個「好」字。
偶爾,也會扮出絕代佳人的形象來,搖曳生姿地挽起已經四年多了的老公的手,去社交晚宴上招搖一番,為自己是「舒笑眉」的事實盡一點點的本分。
總體說來,生活,照著她預期的方向慢慢地前進著。
時間,一眨眼,便已經是冬季。
距離她失去記憶從醫院醒來的那一天,又是半年,六個月,一百八十餘天。
半年,六個月,一百八十餘天。
在這又一個半年、六個月、一百八十餘天裡,她得到了許多從來不曾得到的,也收藏了許多曾經遺失而今重又新擁有了的快樂。
摸一摸掛在胸前的小本子,她窩在客廳看完電視,再去浴室洗過澡,回臥房換好睡衣,抱起軟軟的大棉被,瞅一瞅客廳中沒有那個人的出現,馬上溜出來拖著棉被快樂地奔向她的小書房。
「這麼晚了,你不好好睡覺,拖著棉被做什麼去?」
可惜今晚沒有了前幾天的好運,還沒奔到她的目的地,她最怕現在被那個人撞到的那個人,正抄著手堵在了她的前方。
啊,糟糕。
吐舌頭偷偷扮個鬼臉,她呵呵地笑幾聲。
「我問你做什麼去?」
「嗯,是這樣子的,我新買了一本漫畫,還沒看完,所以我想加加班——嘿嘿。」
「那昨天呢?」他淡淡地瞅著她骨碌骨碌亂轉的晶亮大眼,隨意地靠在牆壁上。
「昨天?」她傻傻地重複一聲,手,將被子抱得更緊。
「如果我沒記錯,你昨天也是在小書房睡的,是吧。」肯定的問句,告訴她如果再瞎掰,她最好給他小心一點。
「哪裡睡也是一樣的嘛。」她小聲地嘀咕,「反正那個房間也可以睡——」
「小書房沒床。」原先擺放在大書房中她的小榻榻米,而今擺在陽台上。
「睡地板上正好啊,反正是地熱供暖——啊,你做什麼!」
一個沒注意,手中的棉被被搶走,她反手去再搶,卻連手腕也被揪了住。
「現在天氣那麼冷,你給我好好回房睡床去!」一手拖著她的棉被,一手抓著她往她的房間前進,他實在拿不出什麼好臉色。
「我自己來,我自己來!」
他卻不理她,逕自用手肘推開她的房門,將她拉進來,而後一愣。
「怎麼這樣冷?」
「房間的供熱系統出了一點小問題。」她小聲說,看也不敢看他,「我打電話給供暖公司了,他們也派人來檢查過了,還得幾天才能修好。」
「所以這兩天你就睡在小書房裡?幾天了?」他瞪她。
「其實也沒幾天——四天了。」她乖乖地說實話。
「你在地板上睡了四個晚上?!」他快被她氣瘋,「你腦子進水了啊?就算供熱系統出了問題,你這屋裡還有空調吧?!你打開空調不就好了?!」
「我不喜歡空調吹出來的熱風,好悶的——」
「那至少你可以告訴我吧?!」
「我沒關係的啦。再說了,你每天工作已經很累了,我沒事啦——大不了今晚我睡客廳——」
「舒、笑、眉。」
「好了啦,我承認我錯了,行了吧!」舉起雙手,她想息事寧人,雖然她沒覺得自己哪裡做錯了。
「你真是——」無奈地歎口氣,他將手上的被子丟到大床上,拉著她從房間出來,「好了,我實在是受不了你這種小孩子樣子!你到我房間來睡。」
「那你怎麼辦?」她這幾天都是在他睡了後才偷偷拖著被子跑小書房,就是怕打攪到他啊,「你明天還要上班呢,睡沙發會休息不好啦。」
「你給我合上嘴巴。」拉著她走進自己的房間,他推她一把,「給我鑽進被子去!」
她卻不動,只瞄著他單人床上的棉被。
「幾點了,你還磨蹭什麼!」不耐煩地關上門,他走近她,推她坐到床上,掀開棉被將她塞進去。
「那個,易,那你怎麼辦——」大大的眼,猛地一呆。
他他他他他——
「合上眼,睡覺!」同樣翻身上床,他鑽進被子,伸手擁住她,將她的腦袋埋在自己胸前,挪動了幾下,尋了個舒服的姿勢,也合了雙眼。「床太小,你就將就一下吧。」
大大的眼,卻無論如何也合不上了。
纏繞在她肩膀上的暖暖的手,緊貼在她耳下的沉穩的心跳,輕緩地拂在她髮絲上的氣息,微微交纏在一起的發燙的軀體——眼,驀地一熱,她咬緊了唇,手,將胸前的小本子緊緊摟了住。
她知道,不管他在她曾經遺失了記憶裡扮演的是怎樣的角色,可是,這一刻,她愛上他了。
或許是曾經的,也或許是再一次的。
她愛上了他。
這個容納了她漂泊著的心與魂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