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山只知道每當他想起福怡,他心中有一比淒然的快樂,那已經足夠叫他滿足。
林氏家族的鬥爭不知進行得怎樣。
他們肯定不會快樂。
子山是吃鈴薯的人,過一日算一日,林氏家族卻為萬年基業煩惱。
他在繩床睡著,關上船艙,像置身一隻瓶子裡,或是一隻葫蘆。
他的手提電話響了又響,子山掙扎著起來,「喂。」
「朱子山?我是環星代表王立富,有時間與我們談一下嗎,戲立即要開拍,劇本需要改動一下,費用另付。」
「你們在什麼地方?」
「洛城,付你來回飛機票,可否立即起程?」
子山忽然挺起胸膛,大聲要求:「我可否帶女友同來!」
對方笑,「你倆明早一起去美聯航空公司取飛機票,中午十二時之前到達洲際酒店,我再派人與你聯絡。」
轉運了。
奇遇由馬車經過濕地那日開始。
子山立刻趕到餐館把家華叫出來,把好消息告訴她。
家華團團轉,一時擔心小霖去不了,一進又說找不到替工,忽然蹲到地上,雙手掩面。
子山溫言說:「你當是放假好了,試想想,多久沒休息。」
「那麼,回去收拾行李,明晨乘六時飛機。」
家華說:「我還不能辭去日間工作。」
「當然,要有最佳盼望,可是作最壞打算。」
他們歡呼一聲回船屋收拾行李。
小霖自補習社回來,見他們如此高興,便問:「可是你倆要結婚了。」
「比結婚還好,我們找到工作。」
家華致電學校及餐館告假,他們一行三人也沒有休息,天未亮就在鄰居門上貼告示,告知去向,然後,就乘車往飛機場。
十五歲的小霖十分憧憬:「不是結婚嗎?」
這天開始,一切都很順利,他倆均找到工作,學以致用。
環星有許多公司,短短三個月時間,朱子山成為他們劇本醫生,許多名家劇本都交到子山手上修改,令子山誠惶誠恐,全力以赴。
在健全制度下,修改費用有規定價格,專業人士在旁協助提供可靠資料,過程雖然繁複,子山處理得很好。
家華獨當一面,接到演員角色,但很快發現她更擅長處理公共關係,她成為選角助理經理。
兩人工作忙,瘦許多,精神奕奕,加上經濟情況改進,衣著時尚,人也顯得年輕。
各人都以為他們是一家三口,但是實際子山仍然與家華維持朋友關係,他們租了一間房子,子山住地庫,各有門戶進出,可是雙方從不邀請異性上門。
家華寂寥地對子山說:「是因為那白皙得像永遠沒有曬過太陽得女子吧。」
子山不出聲。
「『悠悠此心,豈無他人,為君之故,沉吟至今』。」
「你可打算出售?」
「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始終是我們的家,洛城雖好,沒有四季,我懷念下雪日子,在甲板上瑟縮,別有情趣。」
子山說:「我走不開呢,有一個偵探電視劇找我寫本子,主角諳詠春拳,十分新鮮有趣,肯定叫座。」
「你不走我也不走。」
「匆匆一年過去,我已略有節蓄。」
「我想回去買一間公寓,進可攻,退可守。」
過了三十,該作打算,再吃喝浪蕩,後果堪虞。
「子山,你知我喜歡你。「
子山答非所問:「誰買一大疊中文報?「
「小霖訂報學讀中文頭條。」
子山並非刻意顧左右而言他,他眼睛落在一張放大彩色照片上,那是一幀結婚照,歌德建築教堂門口,站滿身穿禮服的男女,新娘子彎腰低頭走下石階,新郎向觀禮的客人揮手。
是新娘的神情,她微笑垂頭,戴著梔子花環,禮服式樣古典,針型裙擺下露出鍛鞋,那是一個雨天,天色陰霾,她卻似一顆珍珠似閃亮。
家華問:「這是誰?」她讀出來:「統元地產林智科與伍福怡結婚,你認識他們?」
子山搖搖頭,咳嗽一聲。
「新娘十分清麗,她不戴任何首飾,奇怪,一向只有皇室成員可以完全不理會時尚流行,或是領導時尚流行,這家人完全不似暴發戶。」
子山還是不出聲。
終於結婚了,時間比預期中晚一點,也許林智科需要較長時間康復,可能籌備婚禮需時。
不知道她有否發現,這個林智科不像先前那個,抑或,這個林智科才是她原先認識那個。
朱子山只客串演出了幾天。
他深深吸一口氣,又吐出來。
家華問:「為什麼一張照片,會引起你這樣大注意?」
「照片很漂亮。」
「這是真的。」
子山把報紙收好,問家華:「你本來打算站台前,此刻做了幕後工作,感覺如何?」
家華笑答:「這一年我每朝起來送小霖上學,都忍不住喊一聲哈利路亞,原來我適合及喜歡幕後,一次我客串角色,只三句對白,卻講錯十次以上,而且,導演嫌我不上鏡。」
子山也笑,「我也有同感,不過,擁有演戲經驗,寫起本子來,比較瞭解演員心態,今日才知大學課程有用。「
「大家都喜歡現有工作,那多好。「
「最得益的是小霖。「
「她長高許多,功課進步,笑容漸多。「
「生活穩定對每個人都很重要。「
「我的生命像是終於上了軌道,每天有目的有展望。「
「我替我們高興。「
「小霖問我們什麼時候結婚。」
子山笑,「她一開頭就那麼問。」
「等躺在病榻上方知道伴侶多麼重要,有時傷風鼻塞半夜醒來想喝口粥也無才知淒涼。」
子山不予搭腔,那自然是真理。
家華說:「每天那麼多失業演員前來面試,真叫人心驚肉跳。」
「一將功成萬骨枯,一顆明星背後多少失意演員。」
「我最尊重性格演員,他可能是耶魯大學戲劇系畢業,可是其貌不揚,永遠不會成為明星,但仍然敬業樂業,努力做好本份。」
「小霖會承繼你衣缽嗎?「
「我何來衣缽,小霖最好讀一張教育文憑教書。」
「嘿,所有母親都那麼想,全球教師過剩。」
子山回轉地庫,埋頭工作。
他是好人,一直對自己說:如果沒有意思,就應當說明,家華再也禁不起蹉跎。
這些日子以來,她從不透露小霖的生父是什麼人,她不抱怨,也不解釋,心情實在欠佳,至多說句:「六十多天沒下雨,皮膚龜裂。」
子山與家華,好像都沒有過去。
第二天傍晚,家華便開始喝啤酒解悶。
「發生什麼事?」
子山以為家華前夫出現,企圖索還小霖,卻原來是工作棘手。
「找不到合適角色,導演朝我開炮。」
「這麼難找,是何種複雜要求?」
「年輕、美貌、性感、野性難馴。」
「在洛城街上掃一掃起碼有一萬五千名。」
「雙眼似兩泓水,充滿怨懟。嘴唇像櫻桃,叫人巴不得一口吞下……」
子山駭笑,「哪個導演要求這樣苛刻?」
「片名角洛城謀殺案,李冠導演。」
「要什麼國籍的女子?」
「沒有國籍最理想,或是混血兒,歐亞美非觀眾看上去都覺順眼舒適。」
「這就比較困難,是主角還是配角?」
「已經見過千多名面試者,全城知道環星在找這樣一個女子,她只是戲中幫兇。」
「這個角色會一炮而紅。」
「我想到當年名導演伊力卡山全城尋找蕩母癡兒一片男主角,遍尋不獲,不知如何開戲,一日,有人推門而入,大家一看,就知道:是他了,那年輕人如一隻狼,不用試對白,已經錄取。」
家華笑,「那年輕人是占士甸。」
「你也聽過這段傳奇。」
子山這時似有某種感覺,他不禁沉吟。
家華立刻問:「你見過那種像一隻狐似的女子?」
子山隨即笑:「我孤陋寡聞。」
家華仍然納悶不已。
過了幾天,子山帶著小霖去接家華下班,小霖有好消息要第一時間告訴母親,她成績全A,老師批准她越級挑戰。
走進辦公室。只見整個會客室坐滿艷女,每個人拿一個號碼,她們都焦急不安,嘴裡喃喃有詞。
小霖奇問:「這是幹什麼?」
「面試。」
「這麼多人爭一個角色?」
「有時五千人才挑一個。」
「嘩,這是極之殘忍的競爭。」
「僧多粥少,」子山感慨,「每一行業都弱肉強食,尖子生存,每年中學畢業生中只得三分之一有機會升大學。」
「不獲錄取的人怎樣?」
「回家,氣惱,哭泣,再嘗試。」
小霖說:「我知道,像媽媽以前那樣,白天做女侍維持家計。直至機會來臨。」
「藝人生活真不容易。」
子山一路看過去,他只敢偷偷窺看,不敢明目張膽,一見到魚網襪露臍裝,便暗中搖頭說不。
一個也不及格。
他們進辦公室看到家華捧著頭倦得發昏。
可是這個好母親一聽八個A立刻精神一振,大叫說:「我們會船屋度假慶祝。」
「還未挑到角色?」
「我下班了,交給下屬繼續洩氣。」
家華現在也有助理了。
他們一行三人自側門離開辦公室往停車場。
這時一向不下雨的洛城忽然下雨,他們正要上車,忽然家華說:「看。」
子山隨她的手指方向看去,只見那邊簷篷下一個女子正在吸煙看雨。
她穿薄薄白色襯衫,三個骨牛仔褲,一雙平跟鞋,美好身段難以遮掩,頭髮有點髒,故此束成馬尾,脂粉不施,可是濃眉大眼,尤其是小小腫嘴吐出香煙時如一顆櫻桃。
家華說:「我找到了,你們先上車,我立刻叫導演來。」
是她,子山心中暗叫,怎會是她。
女子聽見人聲,轉過頭來,雖然沒有化妝,雙眼閃爍,子山看真她一點不錯正是赫珍珠,這些人物,又在朱子山的世界出現。
子山與小霖上車,他把車駛近一些,保護家華。
只見家華如獲至寶,輕輕一步,走近,像獵人看到獵物,生怕那小動物驚走。
子山手心全是汗。
小霖輕聲問:「發生什麼事?」
「噓。」
只聽見家華咳嗽一聲,「這位小姐可是來試鏡?」
「我?」女郎睜大雙眼,「你與我說話?我不是演員,我再吸煙。」
家華說:「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有興趣,我們正在找你這樣的人。」
女郎微笑,「是嗎,我沒有興趣。」
這時,一輛巨型黑色吉甫車飛馳而至,水花四濺,車還未全停,已經有人推開車門跳下,奔到家華面前,他是副導演史密夫,他大聲問:「人在哪裡」,接著一眼看到女郎,呆住,「你——」他再也不會放過她。
家華走近子山的車,「你與小霖先回去吧,我們還有事。」
子山問:「她說她叫什麼名字?」
「她叫珊瑚。」
隨便叫什麼,朱子山認得她是赫珍珠。
發生什麼事,她怎會憔悴地流落到洛城工業區?
子山把車子掉頭回家。
小霖看得嘴清楚,她是觀眾,耳聰目明,雙眼雪亮,她問子山:「朱叔,那艷女是誰,你從前的女友?」
子山不由得好笑,「到底十五歲了,彷彿懂得很多。」
「你一見她,面色變為灰白,還想否認?你根本沒忘記她。」
「你沒猜中。」
「這女子較試戲輪候室裡所有人漂亮。」
子山點頭,「不怕不識貨,只怕貨比貨,正是人比人,比死人。」連一個孩子都知好歹。
車子到家,子山負責做晚餐,他把意大利面煮熟,開一罐肉醬,小霖在一旁幫手,一邊說:「把真相告訴我。」
子山答:「真相是,我不認識該名女子。」
小霖頹然,「成年人永遠說謊。」
就在這時,家華回來了,她輕鬆地哼歌,雙肩上多日背著的重擔像是驀然卸下,她又可以重頭做人。
子山揚聲問:「可是有好消息?」
家華一看小霖豎起耳朵像隻貓,立刻問:「你不用做功課?羅馬帝國為何東遷,如何滅亡,還不快寫出來?」
小霖只得捧著食物回房間去。
家華答:「如獲至寶,大家正在開香檳慶祝。」
「她答應簽約?」
「你也看得出她環境欠佳,無論從前多麼風光,今日大不如前,原來她在對街桌球室任職,到停車場吸支煙解倦,剛巧被我看到,我與她都夠運。」
「可有試對白?」
「找規矩總得試一試,可要一起來參觀?」
朱子山忙不迭答應。
晚上,他們到攝影棚,一進去家華便讚歎:「這叫做艷光,在本行久了,一眼便知道誰會紅,誰永遠不會。」
子山忍不住問:「我呢?」
「你?」家華忽然伸手摸他額角,這是她從來沒有的親暱動作,「你做幕後算了。」
只見水銀燈下的赫珍珠轉過頭來,此刻她已化好妝梳過頭穿上戲服,恢復舊時七分容貌,真是晶光四射,連攝影師都說:「好美!」
赫珍珠只是牽牽嘴角,沒有答腔,她取出香煙,助理立刻上前:「對不起,此處禁煙」,她更加無奈。
副導演走近,「她唯一要求是叫我們找一個地方給她住。」
子山詫異,怎會如此窘逼?
家華警惕,「可是有毒癮?當心保險公司拒保。」
「不會,她只是賭輸。」
家華與副導演專心研究合約。
那邊赫珍珠已經披上外套,預備離去。
子山知道他需把握機會,他走近她,叫她:「珍珠。」
她緩緩轉過身子,她不認得他,冷冷問:「我們見過面?」
子山知道他也與扮演林智科時完全不一樣,那時他一早有專人來幫他修臉梳頭剪指甲,現在,他是平民。
「好嗎,珍珠,你已與林智學分手?他沒有照顧你?」
聽到這個名字,她一震,「你是誰?」
子山看她,她仍沒有把他認出來。
半晌,她抓起手袋,「我要走了。」
子山追出去,「發生什麼事?」
走到門口,珍珠點煙,深深吸一口,「他同我說,會永遠地愛著我,他到卡地亞訂製一枚指環,是兩隻小小的手握在一起,有個機關,掀下去,雙手彈開,原來手心裡是一顆紅心,」
珍珠忽然嘿嘿苦笑,「他說,我們要互相珍惜對方的心,可是,不久,失意的事來到,他遷怒於我,把我趕走。」
子山不知說什麼安慰她才好。
珍珠又問:「你是誰,怎會叫我珍珠,又知道我的事?」
這時家華緩緩走近,「珊瑚,記得,導演不允許遲到。」
珊瑚也好,珍珠也好,她丟下香煙匆匆離去。
家華好不詫異,「你倆是舊相識?」
「不是你想像中那種關係。」
「你這個老實人在何處結識艷女?」
「當然因為我並不老實。」
家華忽然笑了,「她再艷麗,也不是你心中女神。」
子山不服,「你怎麼知道?」
「她膚色較深,與你的女神不一樣。」
子山苦笑。
家華問:「你此刻在想什麼?」
「我在想,此刻趕回家,也許還能幫上小霖研究斯坦丁大君為何突然轉信基督。」
家華有點感動,現在,他以她為重。
那篇功課,一直做到深夜。
家華嘀咕:「老師給你們整個星期,為何到最後一刻才做功課?」
子山回答:「因為全世界的初中生都是這樣蹉跎。」
家華忽然吟:「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需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一轉頭,發覺女兒已呼呼入睡。
子山輕輕問:「你呢,你又有什麼故事?」
「我的故事乏善足陳。」
「你是否遭到欺騙遺棄?」
家華答:「我已活過來,我不再計較往事:誰對不起誰,誰是誰非,誰得誰失,我明早還有許多事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