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問:「智科,你無異議?」
周老微笑,「智科,你並無異議。」
子山不得不答:「我的確沒有意見。」
眾人攤開文件,他們忙著逐頁簽署,神情謹慎,只有周老面露笑容。
羅祖說:「好了,移交手續完畢。」
子山不出聲,他的出現叫另一方確信移交得到林智科同意。
他們移交了什麼?把什麼資產自林氏名下轉移出去?為什麼只需林氏在場而毋須林氏簽署。
周老說過:「子山,我不會叫你做任何違法之事。」
周老的確遵守諾言,是對方誤會他是林智科而已,即使周老叫他智科,他可以是同名同姓另一個林智科,並不犯法。
待林智科本人出院之後,世界已完全不一樣了。
看樣子周老要應付的,不止是林智學。
子山暗暗心驚。
羅祖把子山帶到一間精緻的小餐廳,鮮美自助菜已經擺出。
有人推門進來,原來是福怡。
美食美酒美人,朱子山很快會變成林智科。
福怡手中拿著一本熨金面子小書,同子山在夢中所見一模一樣,他脫口問:「是俳句?」
「是日本十九世紀詩人竹磨所著俳句,你怎麼知道?」
「你在讀哪一首?」
福怡答:「一隻蝴蝶,在黃昏時,」子山在這時陪她背出:「需要歇腳處。」
福怡更加訝民。
周老過來說:「你倆彷彿有說不完的話。」
子山問:「剛才的協議,可以與我說一說嗎?」
周老答:「股權轉移,換取現款周轉。」
「請問是誰名下的股權?」
周老很耐心回答:「我的股權,但出售前需要得林智科同意。」
「林智科同意否?」
「林智科一向附和我的意見。」
福怡訝民,「為什麼說到林智科時用第三者稱呼?」
周老微笑,「如此清晰明瞭,不虞有錯。」
福怡只吃了一隻蛋餃,她說:「我要到文物館主持一個慈善拍賣會議。」
子山站起來,「我送你。」
「不用,智科,我有司機,」這時才看到他手腕上傷口,「智科,你永遠冒失,傷完嘴傷手,怎麼回事?」
羅祖笑,「你慢慢審他。」
他們出去了。
子山送福怡到文物館,他靜靜另外叫車往醫院。
他走進地庫,看護迎上來,「請問找誰?」
「我找鄧醫生。」
面孔陌生的看護很禮貌:「我們沒有鄧醫生。」
子山一怔,「這裡有一個腦科病人。」
看護依然耐心,「你弄錯了,先生,我們這裡是婦笠。」她身體已經攔住訪者去路。
子山探頭看向緊急治療病房,他呆住,玻璃房裡坐著一位太太,正抱著嬰兒餵奶。
看護微笑說:「這位先生,你莫嚇怕嬰兒,而且,外人身上也許有細菌,請在探訪時間再來吧。」
「這裡是地庫?」
「的確是地庫。」
「我找鄧茂醫生。」
「請到接待處詢問。」
子山無奈,只得重返升降機,這層樓他來過兩次,他不會按錯鈕,只不過以前按鈕的不是他,是羅佳。
子山明白了,他獨自不會看到林智科,他們把他收藏到什麼地方去了?
智科請求子山這個外人救他,智科可有危險?
他頹然,唯一可以商量的人可能是伍福怡,也許他應開心見誠對福怡說:看,我不是林智科,我叫朱子山,我是一個失業演員,為著一塊濕地,我冒充別人,後來又為著一個劇本,我收受利益,但我不是壞人,我擔心林智科安危。
子山用雙手捧闐頭顱。
福怡聽了會怎樣?如果是劇本,可以寫她緊緊握住他的手,一邊說:「不怕,子山,我倆一起查根問底,務必把壞人揪出法治,快,去通知警察,報人口失蹤。」
子山到詢問處找鄧醫生。
「沒有鄧茂,矯型科有鄧美琴,兒科有鄧桑。」
這時子山已知道他不會找到任何有關的人,他看一看手臂上的傷口,只有傷口是真的。
子山驀然想起,羅佳曾經說過「林智學那邊有人在醫院門口探望消息。
但除出他之外,他再也看不見可疑人物。
剛躊躇,有一雙手搭到他肩膀,子山一愣,看向身後,原來是羅祖。
他說:「子山,你怎麼一個人到醫院來。」
羅祖把他拉上車。
子山開門見山問:「林智科人在何處?」
羅祖看看手錶,「子山,明人眼前不打暗語,他已轉美國東岸休養。」他口氣誠懇,惹人好感。
「你肯定他無恙?」
「當然,子山,你以為我們是謀財害命的奸黨?」
子山凝視他,「華人深信相由心生,我相信你是好人。」
「子山,你無需知道太多,再說,你的任務已經完成,謝謝你。」
子山索性坦白,自口袋掏出那張字條,「這是林智科趁你們不覺時交給我的字條。」
羅祖一怔,「你見到他清醒?」
「只一剎那。」
羅祖讀過字條,「叫你找林智學來救他?」他忽然笑了,「智科一貫糊塗,害他的人就是林智學,要他出醜,要他爛醉不能出席簽約。」
子山收好字條,「我希望他無恙。」
「放心,他會得完全康復。」
「你剛才說,我的工作已經完成。」
「是,子山,你可以隨時離去。」
子山反而有種失落感覺。
「子山,你是一個出色演員,我祝你前途似錦,凡事如意,環星製片不日會與你聯絡,希望你們合作成功。」
子山點點頭,他太多事,他們已發掘他起疑,故此盡快解雇他。
羅祖十分禮待他,「子山,後會有期。」
美麗的伍福怡會怎麼樣?
羅祖像是會得解讀他的惆悵,他輕輕說,「福怡會得如期與智科結婚,請你放心。」
子山輕輕歎口氣,「林智科不懂欣賞她。」
羅祖也有感歎,「但是,子山,世間豈能事事如人意。」
車子停下來,正是他那間小小船屋之前。
「子山,幸會。」他道別。
子山與他握手。
「對了,子山,千萬不要與林家任何一人聯絡,這場戲已經演畢。」
「我完全明白。」
「難為你了,子山,林智科穿衣品味十分奇突。」
他們都忍不住笑。
子山下車,看著羅祖把車子緩緩駛走。
他們臨時改變了計劃,本來,朱子山的戲份還沒有完,他們還在替他縫製新的戲服,事情一定發生突然變化,不過,他可能永遠不知道其中真相。
過去那幾天事故不斷,被他們圍繞著過日子,十分熱鬧,他們一走,又靜了下來,好不寂寞。
子山鑽進小船,脫下戲服淋浴洗臉,做一個三文治,喝口啤酒,在小床上睡著。
夢中像是有人叫它,他一轉頭,看到福怡朝他笑,她渾身散發一股芬芳,她伸出晶瑩的手來撫摸他的面孔。
「朱叔。」有人叫他。
子山睜開眼睛,「啊,小霖,是你。」
原來是隔壁船屋鄰居小霖,她與單身母親搬來只有半年,生活相當艱苦,子山有機會時時幫忙。
小霖手中握著一束茉莉,難怪那麼芬香,她把花插進杯子裡,「朱叔,這幾天不見你,媽媽說一定是喝多了,睡不醒。」
子山在床上坐起,是,他又回到自己的世界,「你找我有事?」
「物理實驗,要做一隻簡單小馬達,老師已發下材料,你可以幫我嗎?」
「讓我看,我倆一起研究切磋。」
小女孩很高興,坐在他對面,把工具攤開。
子山讀七年級的時候也做過這玩意,故此十分熟手,不到十分鐘就拼好電池磁石橡筋銅絲圈,發動機滋滋聲打轉。
小霖鬆口氣,「可交功課了。」
有一把聲音在門口說,「學這個幹什麼呢!一個女子幸福或不,與這種功課是否
拿一百分有什麼關係?」
這是小霖的母親於家華,她給子山松牛奶雞蛋來,逐盒放進冰箱,另有一壺熱湯。
「回來了?」她問子山。
子山點點頭。
於家華說下去,「我也曾很天真的背會十四行詩,做熟立方根公式,交足功課,又怎麼樣?」她聲音懶洋洋不起勁。
子山笑說鼓勵她,「所以你是好母親。」
家華看上去相當疲倦,她說,「我昨天去試鏡,可是沒錄取。」
「那齣戲?」山中方三日,世上已千年。
「新劇本新製作,叫做《野草》。」
「不錄取還有下一次。」
「是,永遠有下一次。」她聳聳肩。
子山不知如何搭腔,沉默下來。
家華識趣,「來,小霖,我們讓朱叔休息。」
母女離去,子山才揉揉雙眼。
家華日間在一家西菜館做侍應,晚上當酒保,才勉強維持三餐,她與子山一般讀戲劇系,在班上都是明星學生,踏進社會,才發覺只是灰塵,差些討飯。
是,歡迎回到朱子山原來的真實世界。
在隔壁船屋,還有一個畫家與一名小提琴手,在過去一些,是未成名的寫作人,成堆文藝稿子,脾性高傲,懷才不遇,互相接濟。
那個寫作人最有趣,還養著一隻尋回犬,時時對子山說,「記住,狗糧要緊。」他本人三餐不繼,可是舉許多例子自勵,像「史提芬京初初投稿,家裡連電話都裝不起,借用圖書館電話與出版社聯絡」,又「伯利寫華氏四五一時租圖書館地庫大字機,五分錢用半小時,哈哈哈」。
他們都在等待機會。
還是做女侍的家華收入最穩定,子山與她相當投契,小霖也喜歡他,可是,子山總維持著最後距離,子山不想累人累己。
傍晚,家華喊過來,「有羊腿做晚餐。」
「什麼大事?」
「我三十歲生日。」
子山一怔,可憐的女子,芳華暗度,晃眼到了三十。
他順手在架上取一瓶紅酒,走到隔壁船上。
只見家華端出羊肉,烤得香氣撲鼻。
「我是唯一客人?」
「我的客廳只能坐兩個人。」
「小霖呢?」至少應由三人。
「到社區中心補習代數,八時回家。」
「我教她便可,何必破費。」
「最頭痛是補習功課,你沒累,學生先打呵欠,氣死人。」
子山開了酒斟出。
家華忽然說,「小霖說前天看到你帶女朋友上船。」
子山一怔,「她看錯了,我沒有女友。」
「小霖說那女子十分秀麗,白皙得像從來不曬太陽,五十年代打扮,穿裙子,半跟鞋。」
是,這正是伍福怡,形容得很逼真,小霖有天份。
「後來,還有年輕男子找你,子山,是電影公司的人嗎,是否有好消息?」
子山一怔,「呵,是,他們把我的鞋盒取去過目。」
家華聞訊笑出來,「這是喜訊,比生日更應慶祝,有眉目沒有?」
「言之過早。」子山搓著雙手。
家華問,「是哪一家電影公司?」
子山據實答,「環星。」
家華驚喜,「拍天山三部曲的環星?你怎會認識他們?」
子山答,「機緣巧合,朋友的朋友介紹。」
「真叫人艷羨,那只鞋盒,放在床底下有一段日子了吧,終於得見生天。」家華忽然掩嘴,「對不起,子山,我無意冒犯。」
「放心,我不是多心的人。」
「子山,如果有機會的話,介紹我演出一角。」
子山趨近,握住她的手,「我一定努力推薦。」
家華低頭,「我知道你對我們好。」
「別氣餒,有的是機會,萬一大紅大紫,你反而會嚮往今日的閒情。」
家華歎氣,「我已老大,結婚又離婚,拖著一女,收入不定,還有什麼可以奉獻?」
「你的才華。」
家華微笑,「我有多少才華?」
「足夠買七棟洋房三輛大車,供女兒讀到博士,安穩地與家人共度晚年。」
家華笑出聲,「那我趕緊做夢。」
她把手洗淨,梳頭化妝,準備到酒吧上班。
「家華你自己當心。」
子山回到自己船艙,他大聲對著河道嚷,「兩個世界的人!」但不知誰比誰更不快樂。
那個未成名作家聽到子山喊聲走出來,他笑說,「終於憋不住悶氣發瘋了。」
子山忍不住問,「我們這票人到底幾時才可出頭?」
「你若沒有心理準備永遠不會名成利就,就不應該從事文藝工作。」
子山有點羞愧,「您說的是。」
他說下去,「或許我們的著作從未暢銷千萬冊,又或許你我名家從未由霓虹光管照耀,可是,我們曾竭力工作,創作過程多麼有趣,心靈何等滿足,我們不是行屍走肉。」
他慷慨激昂地說完這番話,忽然聽到有人鼓掌。
畫家的聲音傳來說,「有人邀我替一家酒店作一批畫,純商業性,可應接這項工作?」
子山立刻說,「麵包與牛油也很重要。」
「還有牙膏毛巾肥皂。」
「還有水電車費衣服鞋襪。」
畫家答:「我明白了,我明日就去上班。」
「不要氣餒,我們支持你。」
「於家華呢?今日她生日。」
「她在棕熊酒吧上班。」
「那是一個爛地方。」
「所有酒吧都不是好地方。」
「她白天工作那家餐廳也十分醃(月贊)。」
「到處都是色迷迷的男人。」
「家華的姿色也大不如前了,她很少打扮,無心約會。」
「喂,背後別說人好不好?」
「朱子山,你去接她下班,有點表示。」
「家華對子山最關心。」
子山不出聲,大家也都靜下來,各管各事去了。
子山遲疑一會,把一輛腳踏車自船上解下,去社區中心接小霖。
那小女孩抬頭看到子山,不勝歡喜。
子山猜想她母親最多替她留一客火腿三文治,他請她吃龍蝦。
「最近媽媽常常去試戲。」
「本市這種機會也不是很多。」
小霖口氣同大人無異,「美國人北上拍戲,許多小角色會在當地聘用。」
「我不希望她演一些妓女、傭人、阿姆等臨記。」
「媽媽說只要能開口就很好,不過,如果往後三年還如此,她說她會去補讀教育文憑。」
子山不出聲。
「媽媽說她有點像自甘墮落。」
「不,她已做得很盡力很好。」
「奇是奇在她推薦別人去試戲,說某某角色適合某人,通常都獲得成功,但她自己卻失敗。」
「她有選角眼光。」
小霖忽然像是她母親的母親般說:「可是她挑對象卻毫無眼光。」她低下頭。
「我想他們只是合不攏,不是誰的對錯。」
小霖苦笑,「我也那麼想。」
「我送你到公路站,我去接你母親下班。」
「她沒有這麼早可以走。」
「我試試問她今日是否可以早走。」
看著小霖上了車,他往回走,到一片書店裡消磨良久,一邊喝咖啡一邊翻閱最新刊物。
此刻,有點瑟縮的他真不像慷慨得會把一大片濕地回贈市政府的豪客。
做藝術的人多少有點瘋子的細胞。
他凝神讀了很久,老實說,他不覺這些作品的水準比他鞋盒載的原稿更高,可是,人家大作得以出版見到天日,這是唯一分別,他喜歡這樣想,因為,如果他不看好自己,誰又會看好他。
終於,書店也打烊了,子山依依不捨離去,他騎著自行車到棕熊酒吧。
酒吧門口已有熟悉的可疑人種徘徊:乞丐、流鶯、醉漢、毒販,一般人統稱社會渣滓。
子山第一次參觀家華的工作環境,不禁心酸,她應得到較好待遇,世上所有女子都應被愛惜。
他推開門進去,找個空位坐下,今夜棕熊生意不錯,空氣混濁,人煙瀰漫,子山看到家華正在酒吧後邊忙著斟酒調酒。
他遲疑一下,已經有人坐到他面前。
那是一個濃妝艷抹的中年婦女,穿大花吉卜賽裙子,她摸出一疊托羅紙牌,「算一個命,先生。」
子山十分禮貌,「我在等人。」
她鍥而不捨,「算個運程,只需五十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