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慢著。
只見阿琳抬起頭,朝馮乙點點頭,連向前握手的意思也沒有,只客套問候一聲,便轉身對方倍說:」我們再聯絡,記得來喝茶。」
她轉身輕快離去。
方倍先是一怔,隨即,打心底笑出來。
她笑彎了腰,笑出眼淚。
方倍由衷替阿琳高興,阿琳已經走出寂寥,努力生活,她已忘卻虛無飄渺的羅曼史。
方倍看著馮乙輕輕說:」你不用躲她,她根本不記得你是誰。」
馮乙怔怔坐下,這時才知道慶幸,」那多好,」他說:」事情不會有更好的結局了。」
方倍對他的大方磊落刮目相看。
接著幾日,方倍忙做功課應付段考,她把筆記送到宿舍借坤容溫習。
坤容正預備出外工作,方倍看到她打扮一呆。
坤容不算濃妝,只不過粘了假睫毛及搽上鮮紅唇膏,可是看上去她艷麗無比,叫人呆視。
她罩上外套,笑說:」多謝你的筆記,可省下我多少時間。」
方倍問:」收入好嗎?」
「光是小費已夠開銷,一年後可專心向學。」
方倍放下心來,這還算值得。
「有一本雜誌邀請我拍攝起艷照。」
方倍一顆心又吊起來。
「我拒絕了。」
方倍吁出一口濁氣。
坤容卻說:」聽說年尾花花公子雜誌會北上招兵買馬,那才是好機會。」
方倍被她氣壞。
坤容置了一部二手小車代步,她瀟灑離去。
方倍忽然想到她讀過的一段訪問:一名十五歲妓女述說她首次得到二百五十元酬勞,頓時認為得到力量。
金錢是力量。
週末,方倍挽著一籃水果去訪二次大戰在荷蘭軍營出任看護的湯默斯女士。
她說:」十八歲的我隨軍隊出發,彼時已有麻醉劑及嗎啡止痛劑,前輩同我說:」瑪麗,你不必忍受病人在清醒狀況下截肢,多麼幸運。」
方倍聽得寒毛直豎。
「可是戰爭慘況還叫我發抖,每晚失眠。有一個年輕軍人,我照顧了他三天,我收到他家人的巧克力,問他要不要,他說:』請剝給我』,我餵他吃了一粒,他說美味,
當夜,他便辭世,我不記得他的名字,但是我記得他的微笑。」
方倍落下淚來。
「我軍在荷蘭與納粹抗爭犧牲七千餘士兵,墳場由歷屆小學生照顧打掃,老師與家長每年說出英勇事跡,荷蘭每年送鬱金香花給我們,荷蘭家庭免費招待老兵旅遊,去年我入境時出示護照,負責官員對我說:『女士,大戰時你到敝國,毋須出示護照,今日,我們也不必查看護照』。」
呵,竟這樣知恩,可見民族性格確分高下。
「今年還去荷蘭嗎?」
湯默士女士答:」年事已高,走不動了。」
她讓方倍看她當年穿著的看護制服。
方倍握住她的雙手一會才告辭。
每次訪問這種偉大的普通人都叫方倍震盪,心情久久不能平復。
回到家,管家歡笑著迎出,」小倍,你媽媽回來了。」
方倍本來應當雀躍,但是她卻比往日冷靜。
她肚子裡有一大堆問題:不知怎樣問,幾時問,抑或不該問。
孫公允女士走出來,看到女兒,嚇一跳:」皮膚又黑又粗,雙眼浮腫,這是怎麼一回事?」
方倍上前握住母親的手,」好嗎,工作進展如何,爸爸沒有回來?」
「我們一切都好,淨牽掛你。」
她這次回來,只逗留一日一夜,而且,要出去與客戶談生意,孫女士這樣要求:」小倍,與我一起見客。」
方倍立刻推辭:」我需準備功課段考。」
孫公允看牢女兒:」我不是徵求你同意,請立刻更衣。」
管家已把淑女套裝取出交到方倍手中。
方倍歎一口氣,淋浴吹頭化淡妝換上出客服,母親進來看過讚道:」判若二人。」
她替女兒戴上鑽石耳環及鑽表。
小倍陪母親出席宴會。
客戶三代土生,最近打算回鄉建一所中學回饋祖國,因此聯絡王氏伉麗,這家人姓老,夫婦才四十餘歲就被人叫老先生老太太,他們長子在史丹福商科畢業,完全不識中文,他坐在方倍身邊,對她略感興趣,與她攀談。
「孫子即孫逸仙博士嗎?」
「那是兩個人,當中差一千年。」
「呵,那麼魯迅是否即老殘?」
「不,老殘不姓老,還有,唐太宗也不姓唐。」
那年輕人甚覺沒趣,」你也是土生?」
方倍忽然歎氣,」你我是五十步與一百步。」
這次小老先生聽懂了,他笑著與方倍握手。
他有一個好名字,叫老聰亮,他叫方倍有空去加州找他。
宴會散了,孫女士順利得到合約,」小倍,我們一起到安徽去考察一下。」
方倍誠懇地說:」我敬愛的母親,請您到建築公司招聘適合人選,栽培接班人及合作夥伴,我有自己的興趣及工作,請你諒解包涵。」
母親微微變色,這次,語氣比較重了一點,她說:」你一點不像我,不肖女。」
方倍失去活潑,低頭不語。
「我有一批建築材料,這幾日會運到,你替我簽收吧。」
方倍額角冒出汗珠,她自覺食君之祿,未能忠君之事,十分慚愧。
那晚母親提早休息,第二天一早到飛機場去,方倍在玄關等她。
孫公允面色稍霽,」起來了?」
方倍駕車送母親,途中她鼓起勇氣,」媽媽——」
??? 孫女士答:」放心,我愛你不能更多,也不會更少。」
方倍還能講什麼呢,可是她原先要說的,並非求母親原諒。
「媽媽,你那些古董建築材料——」
「對,我找到一條清朝門檻,你知道那是什麼?」
方倍只得回答:」中國古老房屋門口都有一條木方,攔住門口,用來阻擋灰塵昆蟲之類。」
孫女士笑,」說得差不多,滬人形容一個人機靈,叫做『門檻精』:伊門檻精的得來,可見跨過這門檻,是一宗學問。」
孫女士笑,」說得差不多,滬人形容一個人機靈,叫做』門檻精』:伊門檻精得來,可見跨過這門檻,是一宗學問。」
「這是一條舊木,用來做什麼?」
「門檻用堅固楠木製造,把它升級,用來做橫樑,也是設計。」
「你都打算運到紐約嗎?」
孫公允不再回答:」有空與老聰亮通電話,你們可以成為一對。」
母親揮揮手又走了,也許,她覺得那樣才是優質生活:行內知名,高高在上,收入豐富,周遊列國。
年輕的王方倍看著,反而覺得累。
回到家裡,只見一個中年漢子蹲在一輛小貨車旁邊,看見她站起來,」王小姐你回來了,我叫查理,王太太吩咐你簽收。」
方倍見他老實,輕輕問:」只這麼多?」心中有了主意。
中年人搔搔平頭,」王太太只叫我送一條門檻給她過目。」
方倍不動聲色地問:」還有嗎?」
「在我倉庫裡。」
方倍說:」大家是熟人,帶我去看看。」
中年人只想多做生意,連聲答允。
管家追出來,」小倍,別上陌生人車子,你駕四驅車尾隨隨便便,辦完事即回來。」
方倍感激地點頭。
那座倉庫在郊區,方倍讀報,知道不法之徒時時利用類似大型倉庫做大麻種植場,一次收成三千餘株,零售價達百萬之鉅。
方倍內心忐忑。
他們把車子停好,中年人說:」歡迎到胡氏建築材料。」
方倍走進大門,對胡氏肅然起敬,倉房面積不小,規模整齊,沒想到他還親自送貨。
只見倉庫分開幾個部份,一個角落處理木材,另一處正替磚塊加工。
方倍走近一看,吃一大驚,表面強作鎮定,只見兩個工人努力用細沙紙用心把每塊地磚上一會字樣磨掉,這幾個字正是』中國製造』。
磚正面印有南美馬雅象形文字,其中一個字畫成古樸可愛的豹子,自幼閱讀國家地理雜誌的方倍即時認出這個字讀』巴蘭』,正是豹子的意思。
這一批磚頭,看樣子全打算以贗品出售。
本來貨真價實中國製造,磨去字樣,加工,敲去角落,形成人為斑駁,再燻黑,便是古文明馬雅族古董,轉售給大都會暴發戶,從中獲取暴利。
這批磚頭最適合放在什麼地方?方倍一下子想到後園泳池邊噴泉壁。
她看夠了。
方倍向胡氏告辭。
胡伯說:」王太太的訂貨我會準時交上。」
他怕方倍迷路,親自駕車領她出公路,如比周到,可知王太太真是他的大客戶。
沿途駕車回家,看到公路邊聚集著一小群人,方倍天生好奇,緩緩駛停了車,問他們:」什麼事?」
一個少女走近,淚眼汪汪,」昨晚汽車失事,我們四名同學在此喪生。」
方倍的心咚一聲跌到腳底。
那少女的眼淚汩汩流下。
「哪間學校?」
卡臣格蘭中學,他們全是應屆畢業生,已蒙大學錄取,週末露營回家,不知怎地,司機忽然決定在此轉彎,與大貨櫃車迎頭相撞,四人即時身亡。」
少女嗚咽哭泣,她的朋友過來抱住她。
他們一群人在現場獻上鮮花,貼上照片。
方倍把車子駛回報館,先給管家一個電話:」我已回市區,待會回來吃飯。」
「一人還是二人?」
馮乙在一旁露出盼望的樣子,方倍答:」兩個人。」
方倍找出車禍照片細看,只見一輛房車撞得稀爛,宛如一堆廢鐵,貨車司機輕傷,可是他驚嚇過度,不能走路,記者只聽見他喃喃說:」這麼大貨車為什麼他們看不到?我剎車不及……」
車禍中受害人年齡由十八至十九歲。
馮乙歎口氣,」這是世上最大的損失,試想想本國栽培一個年輕人需要多少人力物力:十多年免費教育及醫療,努力發掘他們所長,好不容易成人,就將踏入社會服務,繳稅,卻遇上這種車禍。」
方倍說:」我聽說省府已經立例:一輛車裡不准乘兩名以上少年,除非他們是兄弟,就是要防止類似慘劇。」
「我不知詳情,每年暑假總有好幾宗車禍,陌生人看著都忍不住悲痛,不要說是親友。」
「父母……」
「真殘忍可是。」
「不孝之中的極端。」
「車子為什麼忽然在大路上轉彎?」
「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了。」
方倍胸口仍然炙痛。
馮乙低頭在電腦上讀稿拼版,土頭土腦的他一向只管全神貫注做好本份,方倍在這一刻不由得對他特別好感。
她坐在他身邊,」今晚到舍下便飯如何?」
馮乙微笑,立刻警惕:阿乙,切莫有非份之想,嘴裡隨和地回答:」好呀。」
夏季,太陽到九點多才下山,他們在家吃完麵食,方倍到花店買了一大盆水仙花。
「到什麼地方去?」
「車禍現場。」
馮乙輕輕吟道:」美麗的水仙花,我們泣見早逝的你,如旭日未屆中午——」
方倍駕車出去,只見現場只剩下照片與花束,她下車尊敬地把花盆放好,鞠一個躬。
這時她聽見身後有一個聲音說:」是阿摩的同學嗎?」
方倍回頭,看到一個白髮老翁。
他說:」我是阿摩外公。」
方倍實在不忍,看了看那個叫阿摩少年的照片,她點點頭。
「多謝你。」
方倍低聲答:」不客氣。」
老翁說:」告訴我,阿摩在課室裡是什麼樣的學生。」
方倍凝視照片,」阿摩英俊,高大,女生都喜歡他,他待人有禮,誠實,是個班長,其他同學有難題,總找他解決,他慷慨,從不吝嗇時間或金錢,喜歡請客。」
老翁拭淚。
方倍說下去:」教師以他為榮,同學愛戴他。」
「他們說,阿摩駕駛不小心——」
「警方正予以調查,也許是貨車煞掣問題。」
「是,是。」
方倍說:」時候不早了,你請回家吧,家人需要你。」
「是,小姐,你說得對。」
「你先上車。」
方倍看著老先生駕車離去,她才上車。
馮乙耐心等她,」可要喝杯咖啡?」
方倍說:」人生無常,我忽然覺得害怕,想回家躲進被窩。」
「這篇特寫叫什麼名字?」
「』告訴我,他是一個什麼樣的學生』。」
「方舟,你真會賺人熱淚。」
「又名:請小心駕駛。」
「這一切都是超速之故。」
「叫外公來鞠躬,真是不該。」
馮乙送方倍回家,在門口問:」你父母可有門戶階級之見?」
「他們不是那們的人,況且,你堂堂清華門生,學識精湛,有什麼好怕。」
「我英文沒你的好。」
「的確,我俚語比你懂得多。」
「考一考我。」
「譬如pimp這個字,本來是壞字,指皮條客,但現在,如果說:你的打扮夠pimp,即時髦入格。」
「什麼?」
方倍得意洋洋,」Dude,你不知道吧。」
馮乙笑出聲來,一個叫他笑,而不用他哄她笑的女孩子,到什麼地方去找!
方倍說:」你的中文程度高,才叫人羨慕。」
「我教你。」
「我希望你送一本成語大全給我,那簡直是華裔心靈雞湯大全,所有做人道理都在裡邊。」
馮乙笑,」這個說法倒新鮮。」
「像欲速則不達,小不忍則大亂,吃虧即便宜,五十步笑一百步,己所不欲,勿失於人……真是個寶藏,何必崇洋,這些民間智慧勝過西洋哲學多多。」
「你是一個妙趣女郎。」
方倍很高興,」是嗎,你真那麼想?」
一個星期後,方倍的母親叫她去紐約。
管家說:」飛機票在書桌上,我已替你收拾了行李。」
方倍歎口氣坐下。
「人家巴不得去紐約,會雀躍。」
方倍又歎口氣。
「是不捨得馮先生嗎,叫他一起出發好了。」
「不,不是馮先生。」
「那麼,明早我送你去飛機場。」
這時坤容來找她,聽見紐約兩字,雙眼發亮。
她把筆記還給方倍,」你真幸福。」
「你近況如何?」
「我搬到住宅區一間地庫住,獨門獨戶,那家人很乾淨,租金也比宿舍便宜。你有事,仍打我手提電話好了。」
管家又管閒事,」坤小姐,你要當心,夏天莫開窗睡覺。」
有母親的人嫌老媽嚕囌,沒有母親的人聽到忠告鼻子發酸。
方倍問:」去紐約,要給你些什麼嗎?」
坤容答:」到紐約不是為購物,到處走走,吸收一下那大熔鍋的氣息。逛大都會,現代與歷史博物館,看大百貨公司櫥窗佈置,到大學探訪…。」
方倍微笑,」我請你,一起來吧。」
管家慫恿,」好朋友一起旅行最開心。」
坤容猶疑,」我不想打擾。」
「加多雙筷子而已。」
坤容說:」所費無幾,我打算將來自費旅行,方倍,我們是你朋友,不是你跟班。」
方倍還未說放,管家先大聲讚好:」有志氣。」
方倍與坤容握手道別。
第二天下午她抵達紐約這個大都會,紐約,從前叫新港,稍後被英殖民政府更名為新約克郡,即紐約,沿用至今,是世界最大港口之一。
孫女士派秘書接女兒,她真的那麼忙?當然不是抽不出空來,她有點過時,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遺風是人越忙越高貴,她一時轉不過軑,一直到廿一世紀還在忙,頗為老套。
車子把方倍接到格林威治村一間公寓,一進門便看到母親整套名貴行李箱,方倍把她的帆布袋一扔,便到廚房找冰淇淋裹腹。
淋浴時聽見電話鈴響,不予理睬,擦著頭發出來,發覺是母親在錄音機留言:」小倍,車子三十分鐘之後即三時三十分在樓下接你,請穿帶整齊。」
母親是管理科精英,發號施令,一流真確明晰。
方倍打開行李,挑一件白襯衫配牛仔褲,是一位著名時裝設計師說的:如有猶疑,白襯衫加牛仔褲。
她看到床頭几上有一條珍珠項鏈,便隨手戴上,以示尊重。
她喜歡格村環境,等車時東張西望,到小店買咖啡,司機差些找不到她。
上了車,司機把她載到一間叫錦鯉的畫廊,日本人現在把這金魚也當作是他們的特產,叫Koi。
私人畫廊作日式裝修,玄關牆上有一件纏紫籐的古董和服撐開掛起,這次展覽卻是西洋作品。
接待員走近介紹:」這是加拿大沙省五人展。」
方倍忍俊不住,加國老是喜把藝術家紮起來一捆捆,先有七人群,再有五人展,獨門獨戶彷彿擔不起場面似。
只見孫公允匆匆走近,她一見女兒,微微皺上眉頭,低聲說:」不准你嬉皮笑臉,柏太太要見你呢。」
「誰是柏太太?」
「媽媽的業主即該次在客柏爾曼太太,我同你說話你總不放心上,柏爾曼先生是美籍猶太裔傳媒巨賈。」
「是是是。」
這時,有人問:」客人來了嗎?」
一個穿黑色唐裝衫褲的華裔笑著走出來,」這是小方倍嗎?」語氣好不親切。
方倍知道這便是母親的大客戶柏太太,連忙恭敬地稱呼。
她在畫廊內廳擺下茶點招呼方倍。
柏太太沒想到方倍如此樸實可愛,十分喜歡。
方倍也打量這位柏太太,發覺她並不是美人,長方臉,高顴骨,狹細的東方人杏眼,褚色皮膚,有一陣子,專售給洋人的油畫上,就畫著像她這樣相貌的蜑家女,站在舢板上,背著嬰兒。
這大抵是外國人心目中的東方美人吧。
只聽得柏太太說:」方倍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什麼邀請你來見面吧。」
方倍也好奇。
這時孫女士身旁幾個電話響鬧不已,她說:」我出去處理這些人。」
柏太太講下去:」方倍,我是你的讀者,我一口氣讀了你七篇專訪,深覺感動。我看過許多名有訪問,柏氏雜誌上全是膚淺的電影明星宣傳,我同老頭說過多次,訪問不一定要揭秘,方倍,你證實了我的看法。」
方倍外到極點。
她真的太幸運了,不不,所有讀者平等,闊太太與白領女一般受到尊重,方倍只是覺得有能力得到讀者青睞,是她畢生榮幸。
「你文字簡單,感情真摯,開頭我還以為是高手故意用素筆吸引讀者,原來真是一個仍在讀書的孩子。」
方倍只得說:」我不小了。」
「柏氏打算收購這幾家華文報,你有什麼意見?」
方倍據實答:」我不懂呢。」
柏太太笑:」你做主筆吧。」
方倍開始結巴。
柏太太看著她說:」令尊令堂八面玲瓏,你卻是老實戶頭。」
方倍一時不知是褒貶,一味唯唯喏喏。
「我不打擾你了,你遊玩數天,實際收入幾篇旅遊志吧,喜歡什麼,同我講好了。」
方倍沒想到這麼快便大赦,最怕應酬的她十分開心,打心底笑出來。
這一切,柏太太都看在眼裡,由衷歡喜這個少女。
孫公允聽完幾個電話回來,發覺女兒已經離去。
「什麼?」她十分意外。
柏太太說:」公允,都是你功勞,任由女兒意向,給她自由自主,公允,我也有兩個女兒,我要跟你學習,她們毋須承繼家庭事業。」
方倍如甩了繩子的猢猻,一溜煙跑到百老匯買高價黑市票看音樂劇,散場後到爵士樂酒吧喝咖啡,最後她斗膽與黑人計程車司機吵了起來,拒付小費,痛快得難以形容。
回到公寓她好好睡了一覺,半夜,母親回來,在床頭輕輕說:」你這邋遢和尚,卻討得柏太太歡心。」
第二天醒來,方倍一早出門,到大都會博物館,她走得足踝酸痛,在文生梵哥畫前發蚩,與同場參觀的美術生一起發表意見。
——」薩弗陀達得的功力為世人低估。」
「那是因為他宣告過度吧。」
「可見藝術家在這方面需要節制。」
「達利晚年在空白畫布上署名出售,任由他人代畫,他一直等錢用。」
「你有見過他年輕時照片嗎,長得像阿殊安勃洛地,一點也不猥瑣……」
方倍給馮乙短訊:」希望你也在這裡。」
馮乙開心得在報社滿場飛,心想:」她想念我,她想念我。」
方倍玩了三天,想回家。
母親告訴她:」柏太太請你吃飯。」
方倍先到那層正在裝修價值千萬美元的鎮屋參觀,只見處處拆得稀爛,但是天台上的植物溫室已經做妥,那些長方形染色玻璃發揮了最美的作用,方倍默不作聲,暗暗佩服母親。
柏太太與兩個女兒陪方倍吃飯,小孩會講一些普通話,混血兒長得很漂亮,衣著隨和,逗人喜歡。
不一會她們的父親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