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她們又開始詆譭男性了。」
幸虧這時老陳回來,手上還拿著施本然的簽名照片,「真人比銀幕上所見還英俊,對,我們剛才說到哪裡?」
「施本然並不如表面那般可愛,他專門喜歡有點爛撻撻的艷女,緋聞甚多。」
男同事大聲說:「我們也喜歡。」
老陳咳嗽一聲,「說到哪裡?」
自報館出來,禮子回娘家,朱宅是都會罕見的兩層獨立屋,庭院深深,禮子嫌太靜。
秀麗的朱太太,出來笑說:「你倒來了,我等禮禾呢。」
「禮禾有話說?」
「她建議我去電腦班,我去過一次,那裡地雜人多,空氣渾濁,停車困難,學生大多是少男少女,我學不到任何東西,越聽越糊塗。」
禮子溫和地說:「你沒有興趣。」
「對了,我完全不能集中。」
「可憐的媽媽。」禮子摟住母親。
「是代溝吧,我只覺頭暈眼花。」
「我找人到家裡教你。」
「算了,我還是學國畫好了。」
朱先生走出來聽見揶揄道:「你母親是工筆仕女,怎與電腦螢幕打交道。」
往日禮子打個哈哈算數,今日,她認真起來:「你憑什麼取笑她,你還不是叫秘書代傳電郵,你時時揚言說格林斯潘與李嘉誠肯定都不諳電腦科技。」
朱先生尷尬,「這是中小學生的玩意兒。」
禮子還想說話,被她母親按住。
朱先生瞪了她們母女一眼,「我有事出去。」
禮子直問:「去什麼地方?我們從小到大聽見你一聲出去,有時兩天三夜不回,可是秘書又找得到你。」
「禮子。」母親出聲阻止。
「李翁處有個牌局。」他頭也不回的離去。
朱太太責備:「禮子你怎麼了?」
禮子甩掉母親的手,坐下喝杯冰咖啡,氣緩緩消了,「今夏熱得早。」她說。
朱太太說:「你爸是老式男人,賺錢養家,當然有點淫威。」
禮子說:「多少女子擔起半爿天,對裡對外都和顏悅色,男人就非得拍檯拍凳,耀武揚威,英前首相戴卓爾夫人說過:『講政治,找男人,辦妥政治,要找女人』。」
朱太太練得一身刀槍不入好涵養功夫,「是嗎,說得真好。」
禮子借家中舒適書房開始寫稿,她母親一下子端來龍井茶,隔一回又是綠豆糕,唉,不到一小時禮子自覺胖了一圈。
朱母仍然怪心痛,「那麼多行業,偏偏做這種絞腦汁工作。」
不一會,朱禮禾醫生又來了,在偏廳與母親激烈辯論。
禮子放下筆,走出發牢騷:「大作家剛動筆,繆斯便被你們吵走,幹什麼大聲呼喝?」
禮禾生氣,「母親懶惰。」
「只有大人嫌小孩疲懶。」
禮子勸:「不要提高聲音,家人不可吵鬧。」
禮禾說,「我把同樣課程介紹給一位陳太太,人家不知讀得多滋味,下課還不願走。」
朱母生氣,「你們老將我比別人。」
禮子代姐姐道歉:「快向媽媽低頭,別傷和氣。」
朱太太忽然沉下面孔,「你為我好,我知道,可是你還年輕,你不知就裡,你以為我努力去讀一個博士課程你父親會得耽家中?虧你還是心理醫生,他嫌我人老珠黃,他又不嫌我沒有學問。」
禮禾答:「母親,我只是想你生活中有點調劑。」
她們紅了雙眼。
禮子笑,「是呀,你看我多易滿足,我這名大作家生性儉樸可愛,那是不用講。」
這時有電話找朱太太,她走開了。
禮子責姐姐:「人各有志,你怎麼了?」
「母親耽於逸樂。」她痛心疾首。
「她已經一生一世了。」
「胡說,她只不過是人到中年。」
朱太太這時進來,「華廈珠寶進了一顆五卡拉粉紅鑽石,我去看一看即返。」
禮禾與禮子一起按著母親,「倘若你有這筆餘錢,請捐給奧比斯飛行眼科醫院。」
朱太太撫摸女兒面頰,「什麼叫做不肖女?即不像母親的女兒,那是你們倆。」
她施施然離去。
這下子連禮子都頓足,「媽媽返老還童。」
「她從小到大都如此無聊。」
禮子歎氣,「難怪一些老式男人會看不起女性,事實上那一代女性也太不爭氣;不願勞動,專喜逸樂,一生一世帶著女僕過活,不務正業。」
「一個人叫人看死了,也就真的死了。」
「她不生氣,也不賭氣,逛半日街搓一夜台灣牌,一天又順利過去。」
兩姐妹徒呼荷荷。
半響禮子問:「那陳太太喜歡學習?」
「她生性聰穎,由女兒陪著;不到半堂課已經上手。」
「那多好,豐富生活,又有個寄托。」
她倆結伴到附近小館子吃雲吞麵。
姐姐問妹妹:「找到男朋友沒有?」
妹妹搖頭,「有國際新聞記者某,相當投契,他隨大隊追著總理出發到北美訪問,已一個多月沒見面,你呢?」
「有一個檢控官,但我不知道他背景,又不想查他。」
「怎樣在數月間從陌生人發展到親密伴侶?」
「我不知道,問一問羅密歐與茱麗葉,他們一夜之間決定拋棄父母私奔。」
「現代人漸漸理智,又見到眾多失敗例子,十分躊躇。」
禮子稱讚:「這碗雲吞麵是極品。」
禮禾附和:「我特別欣賞麵湯上幾片韭黃。」
這時鄰座發出齟齬聲:「你不會教他,他自然不及格。」一個中年男子彈眼碌睛地教訓妻子:「我付不起補習費,你們母子自己想清楚,再不用功,只好做苦力。」
禮禾厭惡地看著那壯年人。
禮子輕輕說:「不要生事。」
「教訓老婆孩子,何必到公眾地方吵鬧。」
「噓。」
鄰桌男子大聲說:「愚婦生愚子,我受夠了。」
有熟人勸他:「慢慢教啦,別動氣。」
那母子一聲不響,食不下嚥。
壯男更加神氣,「白養了你們,早知餵狗。」
禮禾霍一聲站起來,禮子連忙付賬,拉著姐姐離去。
「我還沒吃那碟子油菜。」
「我看你想吃那人耳光。」
「你看看,不過吃人家一口青菜淡飯,便淪落得豬狗不如,人真要自己爭氣。」
「也許他只是在氣頭上。」
「我生氣,我斬死你,可以嗎?」禮禾悻悻然。
「哪家不吵架,也許將來賢伉儷吵得更厲害。」
「真叫人納罕,他們也曾經相愛過嗎?」
「當然,大醫生,當他們年輕力壯,精力無限,天真地憧憬戰勝出身,可是十多年轉瞬過去,發覺生活艱苦辛勞,荊棘處處才漸漸絕望,愛念消失,怨懟頓生。」
禮禾說:「你看得十分徹底。」
禮子答:「所以看淡男女關係。」
劉麗嫦一案,明日判決,你應當來聽聽於啟韶大律師結案陳詞,她的理據清晰易明,可是涵義豐富,感人肺腑,不可多得。「
「你怎麼看?」
「我希望看到劉女士無罪釋放。」
「姐,這不大可能吧。」
「在心理學上,這叫被虐妻症候,多年受苦,她已失去理智,覺得他們母子生命隨時有危險,故自衛殺人。」
禮子沉默,「姐,你應放長假休息,我倆去巴西雨林,我還沒去過南美。」
「我不想逃避工作。」
「你太緊張,遇事迎頭撞上 ,兩敗俱傷,不如留前後門。」
「明天法院見。」
後天就要交稿了。
第二天一早,朱禮子準時抵達三號法庭,只見劉麗嫦坐著低頭不語,神情平和,她父母抱著幼兒在後座垂淚,各路記者都十分留意這宗案件。
控方律師指摘劉麗嫦死個冷血的殺人兇手:放棄離婚、投訴、出走等途徑,她選擇了殺人。
於啟韶律師這時輕輕站起來。
她皮膚白皙,容貌秀麗,烏黑長髮梳在腦後,聲音清晰:「劉麗嫦受虐多年,已喪失意志力,她只想救助幼兒生命,事發後沒有逃跑,她報警認罪,她因自衛不得不下此策……」
禮子迅速用手提電腦筆記。
「各位看過她受傷記錄,一次,她被人飛擲到牆上,撞碎肩骨,又有一次,被重物擊頭,視網膜脫落,至今右眼視力尚未恢復,她三條肋骨曾經折斷,頭髮遭到扯脫,劉麗嫦是一隻活沙包。」
法庭中有人飲泣。
「各位,殺人有罪,自衛無罪,當事人與她的孩子生命十分危險,不設法自衛,她今日不會站在這裡。」
那兩歲孩子忽然嚎啕大哭,被請出法庭,但陪審員已聳然動容。
「幼兒傷勢更加驚人,在所有罪行之中,傷及兒童,最為卑賤下流,最無可恕。」
禮禾與禮子交換眼色,知道於律師佔了優勢。
陳詞完畢,法官宣佈陪審員退庭商議。
禮子覺得她腳步有點浮。
她趕回報館寫稿子最後一段。
一待宣審,稿件即可刊出。
她把稿件交給編輯老陳。
陳大同讀後說:「禮子你擅用簡單語言描述複雜故事,井井有條,讀者容易理解,而且,淺易句子並不影響你傳達深切感情,你的文字十分感動讀者。」
「謝謝你老陳。」
「可是這篇文字悲哀得叫人心酸!一對夫妻關係怎會搞到這種地步,太沉重了,幸虧有其他輕鬆專題中和。」
禮子沉默。
惠明走近,「副刊需莊諧並重。」
寶珍問:「你猜當事人有罪抑或無罪?」
禮子抬頭,「你說呢,你是陪審員會怎麼做?」
「所以我最怕有日選中我。」
這時秘書近來說:「禮子電話,法庭打來。」
大家連忙走近聽消息,駐法庭記者在電話理說:「陪審員只商議了兩個半小時,便宣判劉麗嫦無罪,當庭釋放,與孩子團聚。」
大家都鬆一口氣。
「法官例外地吩咐劉麗嫦按時到心理醫生處診治。」
禮子連忙去寫報告得結尾。
陳大同說:「把故事放到網頁,叫讀者投票:有罪抑或無罪。」
禮子不出聲,她疲倦地回到自己的小公寓,半晌才發覺水溫太熨,皮膚發紅,她累極而睡。
夢見一個穿校服的大男孩,走近他,叫她:「朱小姐,你還記得我嗎,我叫劉偉明,現在我隨母姓了。」
禮子愕然問:「我不認識你,你母親是我朋友嗎?」
「朱小姐,我是那個孩子呀,你忘記了,劉麗嫦的兒子。」
禮子退後一步,強作鎮定,「啊,你這麼大了。」
「他們說你最清楚這件事,懇請你詳盡告訴我,我父母之間的恩怨。」
「你母親呢,她還好嗎?」
「她只說,早知這麼多人同情她,早知這麼容易脫身,她應該早些動手。」
禮子大驚,「什麼?」
「那天晚上,她醉酒回家,倒地不起,她當時並無生命危險,但是,她已計劃良久——」
「胡說。」
禮子喝止。
「你怎知道無此可能?」年輕人瞪著朱禮子,「你與陪審員濫用同情心。」
禮子慘叫驚醒,滾下床撞到頭。
電話鈴不住響,是禮禾聲音,「我找了你一夜。」
「我知道裁判後果後一早睡了,由你負責替劉麗嫦診治?」禮子一邊揉著疼痛額頭。
「我們是否過分同情事主?」
「我給你一個地址,你去看過,再決定未遲。」
「那是什麼地方?」
「靈恩婦女庇護所,對,下個專題寫什麼?」
「我將申請連寫半年,每週一次,徹底討論家暴問題,並且要叫讀者戰慄。」
「我贊成,總不能天天請讀者吃冰淇淋。」
「我想讓年輕女子知道,即使他勉強你改變髮型,也是一種不良控制,小心!如果他連這些小事都覺不滿,請另覓女友,不要塑造洋娃娃。」
電話掛斷,她更衣往靈恩庇護所。
在接待處朱禮子詢問:「你們可接受捐款?」
接待員答:「求之不得,我們都是義工,經費全靠政府少許津貼以及熱心人士資助。」
禮子放下一張支票,「可以參觀一下嗎?」
「請跟我來,不要打攪這裡的婦孺,有問題你可以直接問我。」
「她們都因家暴暫時留在這裡?」
「是,我們幫她們處理生活,替她們找工作負責托兒,這裡一共七個床位,我們希望可以做到二十個床位。」
禮子問:「這座小小洋房亦由人捐助?」
「由靈恩教會資助。」
禮子看到年輕憔悴的年輕婦女在進行各種家務活動。
「為什麼不到親友家去?」禮子脫口問。
接待員微笑,「朱小姐,去到某種地步,你會發覺,一個人其實不是擁有那麼多親戚朋友,大多數人會勸她們忍耐,況且,伴侶是她們當初自己挑選,咎由自取,不大得人同情。」
禮子吁出一口氣。
一個少婦正在幫孩子洗澡,她右眼有一隻大大像熊貓那樣的黑眼圈,顯然是捱打結果,可是這樣吃苦,仍不妨礙她繼續生養。
她低頭服侍孩子,一聲不響。
禮子低聲問:「有勸她們回家嗎?」
那負責人嚇一跳,低聲說:「我們太明白情況不會輕易改善,即使男方尋到此地,求妻子回家,我們也不會贊成,通常是道歉、再犯、道歉、又犯,直至發生慘劇。」
禮子心裡發寒。
就在這時,門外有人大聲擾攘,那人責罵:「你們挑撥我妻子離家出走,該當何罪,你們鼓勵夫妻分手?孩子們怎麼辦?」
儘管有人阻攔,他還是衝了進來。
那人凶神惡煞,一臉鬍子渣,握著拳頭,看到少婦與孩子,大聲叫:「詠詩,跟我回去。」
少婦把孩子緊緊抱住,躲到禮子身後。
那男子要伸手來推開禮子,禮子大怒,「喂,你手指碰到我寒毛 ,我都不會放過你!」
那男子退後一步,「詠詩,跟我回去,我錯了,我保證以後不會再犯,請再給我一次機會。」
這時有一個孔武有力的年輕人沖樓上奔下,沉聲對大漢說:「請你即時離去,否則召警。」
那大漢聲嘶力竭地喊叫:「詠詩,我錯了——」
但是他已經被趕了出去。
禮子詫異,他竟如此戲劇化,沒想到毆妻之徒也有這麼號的演技。
大漢被轟走,庇護所又靜下來。
叫詠詩的少婦仍然緊緊抱著孩子不放。
年輕人伸出手,「王志誠,義務兒科醫生,我每週來服務一次。」
「失敬,我是光明日報記者朱禮子。」
「剛才你很勇敢。」
禮子說:「我的心突突跳。」
「我們已司空見慣。」
那年輕人粗眉大眼,十分俊朗,禮子對他有親切感。
「這麼多不幸的女子。」她喃喃說。
王醫生不予置評,他採取宣明會慈善態度:不批判,不發表意見,只是盡力援助有需要人士。
他說:「我送你出去,怕那男人還在門口等。」
王醫生用車載禮子回報館。
在車上談了幾句,原來他已經三十多小時沒有休息,卻仍然神清氣朗,十分難得。
禮子在報館處理了一些工作,回家教母親用電腦做筆記。
她說:「看,多方便,一段段寫好,可以隨意編排安插更改,誰還用打字機。」
母親嘖嘖稱奇,但是,仍然沒有興趣。
禮子不想勉強母親,禮禾卻剛相反。
禮禾輕輕對妹妹說:「那位陳太太已到警署做工作,她幫警方尋找兒童色情網絡客戶,協助將他們繩之於法。」
「那多好,陳太進步迅速。」
「可不是,陳同學告訴我,她父親現在比較尊重配偶,因為她有收入有工作,而且,有一班穿軍裝的同事,他甚至開始關心妻子安危。」
「這是奇跡,」禮子說:「她可打算原諒他?」
「她沒有記仇。」
朱太太詫異問:「在說誰?」
這時,禮子手提電話響起,「明白,我馬上來。」
朱太太追在後邊,「你到什麼地方去?」
禮子立刻叫車子趕往萬宜商場停車場,剛才新聞組同事同她說:「禮子,家暴血案,與你的報告有關,速來萬宜商場。」
她跳下車,奔過去,只見警方已經趕到,用黃色帶子圍住現場,他們正在該處搭起帳篷,遮住線索,一面引起公眾不安。
同事寶珍與禮子會合,她臉色慘白,顯然是看到了殘忍場面。
「什麼事?」禮子一手拉住寶珍。
寶珍用手一指,「看到白色的六座位沒有,一個年輕女子與兩個小女兒購物出來,剛上車就被她伺伏在一旁的丈夫拖下車,當著年幼子女用槍擊斃,他接著吞槍自殺。」
禮子震驚,「為什麼?」
「他倆已經分居,她獲得孩子撫養權,他威脅要她性命。」
「警方呢,她沒有求助?」
「禮子,她丈夫正是警察署督察郁勇,這件案與你家暴報告有關。」
「兩個小女孩在哪裡?」
「一個三歲,另一個五歲,已被帶往社署。」
禮子用手搓揉面孔,「天呵,為什麼。」
「叫你頭皮發麻可是,」寶珍深深歎息,「我也一直問為什麼,這裡每個人都不好過,他是他們同事。」
寶珍讓禮子看她拍攝到的圖像,她到得早,連孩子們驚恐得樣貌都記錄下來。
她倆沉默地回到報館,兩人合作,把一段新聞寫出,還沒有腹稿,警方代表已出來發言:「這無疑是一宗慘劇,警方已在處理之中,這是一宗獨立個案,與公眾安全無關。」
寶珍歎息,「我有資料:女方多次求助,可是不得要領,都只是叫她忍耐。」
「是他的同事不想他難堪?」
寶珍說:「我會詳細調查。」
這時編輯陳大同出來說:「兩人合寫得天衣無縫,你們彷彿開了竅,我有得救了。」
禮子一顆心重得像鉛,「請勿刊登血腥照片。」
寶珍答:「我會選擇比較溫和得圖像。」
「這件事沒有任何溫和成分。」
她回到家裡,把案件勇專題角度寫出來,禮子看看他們一家四口笑容滿面的合照,不禁黯然,他們似乎也曾經開心過。
傍晚,她再到萬宜商場停車處,發覺黃帶子及帳篷已經拆除,水門汀地面經過清洗,但路人指指點點,有人在案發附近放下花束。
禮子深深歎息。
她聽到有人問:「孩子們怎麼辦,為什麼叫他們身帶烙印活下去?」
說得真好,烙印:永不磨滅的印記。
「會交給外祖母照顧吧。」
「祖蓮投訴多次,她生活在極度恐慌之中,可是,大家都沒想到郁督察會下此策。」
他們這時看到有陌生面孔,放下燭杯鮮花離去。
禮子只得踟躕回家。
電視新聞整晚都是郁氏慘案報告。
禮禾找她:「你在寫該段新聞?」
「是,我正想請教你關於兇手的心態。」
「兇手認為妻兒屬他擁有,並非獨立個體,他有權把他們帶走。」
禮子悲哀:「他是懦夫。」
「但懦夫往往最懂得傷害身邊的人,不少成年人一遇生活欠順便虐打孩子。」
「偏偏這段新聞,會像所有新聞一樣,不出十天八天,便遭公眾遺忘。」
「禮子,我將為那兩個小女孩做心理評估。」
「姐,我可否在場?」
「恐怕不能,我亦不可透露訪問內容,當然也不方便給你觀看錄影。」
一連串好幾個不字叫禮子沮喪。
「禮子,工作是工作,不要太過投入。」
禮子說聲明白,忽然之間她疲倦到極點,倒在沙發上,呵欠連連,沉沉睡去。
不到一刻,她驀然發覺自己有伴,不由驚問:「是誰,誰在我屋裡?」眼前漸漸光亮,禮子看到一個容貌娟秀的陌生少婦坐在她面前,用右手掩著一邊面孔。
禮子不禁問:「你怎麼了,你不舒服?」
她的右臉顯然受傷,有血液自指縫流出。
她輕輕說:「照顧我的女兒。」
禮子問:「你是誰?」
她拉開少婦的手,看到她右額上一個烏溜溜彈孔,因為近距離中槍,附近皮膚有黑色火藥炙傷痕跡。
但是,出乎意料,禮子並沒有特別驚恐,她問少婦:「我怎樣才可以幫你?」
少婦剛想說話,忽然有人推開房門進來,那是一個小小圓面孔女孩,只得兩三歲模樣,一聲不響,爬到少婦膝上,伏在那裡動也不動啜吃手指。
禮子問:「這是你的女兒嗎?」
少婦點點頭,「請你照顧她。」
禮子趨向前,問幼兒:「會說話嗎,你叫什麼名字?」
幼兒把臉伏在母親懷中,一言不發,也不抬頭。
少婦輕輕歎氣。
這時轟隆一聲,禮子驚醒,原來鄰座一早開始裝修工程,不停的鑿牆鋸木刺耳聲傳來。
禮子梳洗,回到報館撰稿。
她把兇手與受害人的照片取出重看,不,不是她夢中那個少婦。
寶珍過來說:「這麼早,可見你也沒睡好。」
「聽說雙方父母都願意撫養孫兒。」
「是,雙方都訂在今日下午招待記者,肯定各執一詞。」
「為什麼有那麼多的話要對陌生人訴說?」
「我也不知道,」寶珍說:「可是你的家暴專題忽然炙手可燙(熱?)成為光明日報最觸目文字,網上讀者紛紛發表意見,一日點擊達萬多次。」
禮子不知道是悲是喜。
「娛樂版同事原先以為銷路靠他們打拼,這幾日對我們改觀。」
老陳吩咐:「今日下午,你,禮子與寶珍,走兩檔。」
寶珍應一聲,問禮子:「你家裡可和睦?」
禮子微笑,「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我們家忙餬口,不知大有別的。」
禮子說:「你也長大了。」
「而且兄弟姐妹十分友愛,從不吵嘴。」
有電話找寶珍,她去了一下,回來時臉上充滿意外神色,她說:「記者會取消了。」
同事昆榮說:「禮子,當事人周太太指明要見你。」
禮子錯愕,「我,為什麼?」
老陳走出來,「因為你瞭解家庭暴力事件,我轉運了,通常是我手下記者為著追新聞滿街跑,現在新聞找上門,來人呀,太一箱香檳來慶祝。」
寶珍悻悻,「禮子,你若不與我一起,我們從此陌路。」
昆榮說:「寶珍,下次吧,下次加油努力。」
禮子問:「這麼說來,光明日報可獨家報道?」
老陳說:「正是,大家準備,把會議室收拾一下,招待貴賓,還有,不可洩露消息,免得行家蜂湧而至,禮子與寶珍合作,拍攝時莫驚動孩子。」
寶珍臉色稍霽。
禮子卻緊張,問什麼好?她偷偷回到辦公室,用電話找到禮禾,向她求教。
禮禾也呆住,「帶著兩個孩子一起到報館來?外公與外婆想說什麼?」
「請你賜教呀。」
「盡量教他們鬆弛,點燃熏衣草蠟燭,準備一壺龍井茶,還有,巧克力餅乾招待孩子。」
「誰有這種好心情。」
「你聽不聽忠告?」
禮子答:「我叫人去辦,我該問什麼問題?」
「問孩子你看見什麼,聽見什麼,之前可有跡象,事後如何應付。」
「多麼殘忍,我不知道是否做得到。」
「這是你夢寐以求的機會——」
忽然昆榮過來大聲說:「他們一家決定半小時後出現。」
禮子連忙丟下電話作準備。
小小會議室忽然像一間會客室,寶珍裝置拍攝器具。
他們來了。
這一對外祖父外祖母年紀並不大,才五十出頭,難怪要向記者訴苦,他們臉色愁苦鐵青,明顯影響幼兒,她們各用毛巾遮著頭臉,禮子聽見她們低聲飲泣。
隨他們一起的還有一名陸律師。
大家坐好,外婆一手擁一個孩子不放。
時間寶貴,機會難得,但是,禮子卻不知說什麼才好。
寶珍焦急地推她一下,禮子清一清喉嚨,
陸律師為她們介紹。
「周氏夫婦十分勇敢,他們堅決爭取外孫撫養權。」
孩子頭上毛巾被輕輕掀起,她們卻把面孔埋在大人懷中。
這種情形何等熟悉,禮子人急智生,用顏色筆在手指尖畫上小小面譜,「你好,我叫禮子,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小女孩看了一眼,不出聲。
「那天,你們看到什麼,聽見什麼,可以說一說嗎?」
外婆周太太鼓勵她:「說給禮子聽,禮子會明白。」
禮子背脊淌滿冷汗,這叫汗顏。
那個約五歲大的大女兒輕輕說:「我們在外婆家住,那天,媽媽帶我們到店裡買泳衣,出來時,我們上車,爸爸忽然出現,他抓住媽媽頭髮,把她拖下車。」
她哭泣。
禮子覺得再問下去太過殘忍,沉默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