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來臨。
女孩子們活躍起來,忙不迭脫下沉重大衣,「今年流行長長花裙子。」
「家母說那是嬉皮衫,她在七十年代統統穿過極薄芝士布襯衫、花裙、印度拖鞋掛包,現在又流行了,家母說刀架脖子上她也不會再穿嗽叭褲。」
大家笑作一團。
「總得應個景吧,買一副大圈銀耳環吧。」
「今年情人節,公司不准人送花到辦公室,真掃興。」
「其實是德政,沒有花比較,沒有紛爭。」
「就快叫我們穿制服。」
「那多好,省錢,十年起碼足夠買一層小公寓。」
「人靠衣裝,不讓我穿可不行。」
連大文都相信去年的花山花海,真是遺憾,今日不復再見。
一日司徒醫生來接大文下班。
「九月開課,我帶你去熟習一下大學環境。」
大文還來不及回答,已被司徒推進車裡。
司徒把車駛到大學田徑運動場場,一班女生正在操練,她們穿一式白色小T恤及短褲,頭髮束起,在教練哨子下賽跑。
人在運動時有股說不出美態,這班女孩自然活潑,手臂長腿曬成金棕,健康明媚,吸引大文眼光。
司徒微笑:「但願我仍然年輕。」
大文輕輕答:「年輕人愚味彷徨無知衝動,有什麼好。」
司徒用手一指:「但是可以約會她們。」
大文微笑,這是真的。
教練向他們走來,「司徒醫生,找人?」
「這裡有我的學生?」
「彭貞是醫科生。」
他們朝彭貞看去,只見那女孩志高氣昂剛贏了一場百分賽跑,仰著頭笑,像頭驕傲的小鹿。
司徒招手,請她過來。
她活潑地跑近。
「彭同學,我給你介紹一位學弟,他叫陳大文。」
彭貞伸手與大文一握,「歡迎你,大文。」
大文雙耳燒得通紅。司徒加一句:「大文的大哥是陳大武醫生。」
彭貞肅然起敬:「是大家都尊敬的陳醫生嗎?」
大文不出聲。
彭貞忽然說了句體貼的話:「大文,你有壓力,不過,只要盡力做好本份,也就不要顧慮太多。」
大文非常感謝她的好意。
司徒說:「你們有空一起研究功課吧。」
彭貞得意洋洋地笑:「我記得歷年試卷上一條題目,與我做朋友有益。」
大文被她逗得笑起來。
她把電話號碼交給大文。
教練叫她回去,她揚揚頭髮跑開。
司徒問:「怎麼樣,醫科也多美女。」
大文迷惘,「到處都是漂亮的女孩。」
司徒笑:「我有一件T恤上印著:太多美女,太少時間。」
大文忍不住笑起來。
「大文,來上課吧,你會喜歡的。」
軟硬兼施,恩威並重,到了今天,還施出美人計。
這樣苦心,大文感歎,難能可貴。
回到家中,他洗一把臉,翻開一本叫《星際順風車指南》的科幻小說讀了起來,其中諷刺之意,叫他笑得落淚。
大文合上書。
這間祖屋無論如何要留著,鎖上門,雜費自動轉帳,他去哪裡都不是問題
他的行李只有三件襯衫兩條褲子一件毛衣,都可塞進大型背囊。
數十年前,不是最盛行流浪嗎,周遊列國,增長見識,去到異鄉民居借住,打工,結交朋友,扮作極之苦惱,卻又不願歸來多麼惆悵好不詩意。
大文不打算乘順風車,他有足夠旅費,他考慮乘火車,加拿大有一條十九世紀初華工血汗建造的太平洋鐵路,橫跨北美,經過險峻峽谷以及浩瀚草原,自溫哥華一直朝東駛到多倫多,他會先選擇這條鐵路。
然後,習慣了車廂那種有節奏的晃動,他會乘搭西伯利亞鐵路,駛過亞細亞洲北部,直抵歐陸。
那樣,真算行了萬里路。
他跳起床,在互聯網上尋找資料。
還未出發,已經心嚮往之。
然後,到了老年時,乘坐著名的東方號快車,到歷史悠久多姿多彩的伊士坦堡觀光。
大文一直到深夜才睡。
過了幾天,司徒給他送來一隻箱子來。
都是醫科一年生用過的書籍與筆記,書籍密密註解,筆記字體娟秀,都是屬於彭貞師姐。
有了這些寶貴提示,事半功倍。
大文不出聲。
他們三位師長聯合起來,務必要叫他回到校園裡去。
對於青少年意向,長輩有兩派意見:一是孩子們必須督導,二是任由他們自由發展。
司徒與端木醫生一定要帶大文進醫學陸軍,張醫生比較溫和,可是也已等得不耐煩。
對他們來說,醫學院是生命全部,家庭如不能遷就急症室,那麼,便捨充家庭。
像大武,根本不知鳥語花香,以及女孩們有多麼可愛。
大文把筆記仍然放回箱子內。
隔兩日,大老闆召大文見面,他很爽快:「大文,我身邊少個人,你跟著我,」
當私人助理吧。」
私人助理,大文征住,那是什麼工作?
洛基安解釋:「我在公司,你就回公司,我出去,你陪我。」
啊,原來是跟班,現在還有這種職位嗎?
「大文,你可願意?」
大文攤攤手,「洛先生,我這個人,不大會說話,不是好助手,身型不夠魁梧,更不能做保鏢。」
「就因為你不擅詞令,你不虛假,你老實。」
大文十分為難。
「我需要一個親信,你考慮一下,薪水加倍,有房屋津貼,不過,工作時間比較長一點。」
大文唯唯喏喏。
沒想到不過是中學生的他竟有這麼多出路。
「你沒有家庭,做這份工作最妥當不過。」
「洛先生,我會想一想。」
「過幾天給我答覆。」
消息傳出,羨煞旁人,「那多好,洛先生看中了你,你要發財了」,「只要把有關股票名字告訴你,一進一出之間,你就受用不盡」,「返廚得食,大文」。
大文卻知道時限已屆。
這是他離開中申的時間了,自英龍做到中申,一年多時間,他已成為老臣子。
憑忠誠他贏得每一個人歡心,可見這世上仍然好人多過壞人。
他花了幾個晚上寫信,一封給張醫生,另一封給中申人事部,都衷心表示他的遺憾。
電訊時代,可是為表尊重,還是寫信,大學通知他入學,仍然掛號寄上標準尺碼的白色信封,他們怕電郵電訊一不小心迷失在大氣之中。
然後,大文到旅行社購買機票及火車票。
先到英語國家,再去歐洲,逐個國家旅遊,大約一年多才會鳥倦知還。他與銀行商議,吩咐了一些事宜。
然後,大文親自到張醫生處,把信交給她。
張醫生何等聰敏,一看見他的表情與他的信,即時「啊」地一聲,她握住他的手。
然後,她拆開信閱讀。
「大文,我們沒留住你」她十分心疼。
「張醫生,人各有志。」
「大文,倘若大武仍然在世,你會否改變心意?」
大文微笑,「也許我會氣壞大武。」
「為什麼,大文,為什麼?」
「信上已經說清楚,我崇尚自由。」
「大文,我們永遠等待你,永不說永不,八十歲也可能讀書。」
大文訝異,「你們醫生真是固執。」
「大文,珍重,在路上小心扒手,當心漂亮女孩。」
她與大文擁抱。
最生氣的該是司徒醫生,他會跳腳,想到這裡,大文不禁暗笑,接著,他把辭職信送上中申人事部。
崔主任懊惱地把信擲回:「不准走。」
大文只得賠笑。
「豈有此理,一年加了三次薪水,還要辭職,知恩不報。」
女同事大吃一驚,臉上變色,圍上來,「誰要走,你,大文?」
「大文,可是回學校去?」
「可是另有優差?」
「有什麼計劃,快告訴我們。」
「老闆不是要你做他親信?」
大文深深一個鞠躬,輕輕退出。
走到街上,才鬆一口氣。
中申銀莊的人事關係已經太過複雜,不是大文不願付出感情,而是他已沒感情可以付出。
如果負責一個人的情感的是心臟,那麼,大武辭世,已經剜出了大文的心。
他對喜怒哀樂已無太多感覺,他只想自由自在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