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完全不能接受事實。
他一直問:「大哥幾時甦醒,到底是什麼原因,整幢醫院都是醫生,他自己也是醫生,他不會有事,可是?」
沒有人回答他。
終於,有人輕輕走近他,「大文,大武他已經走完人生最後一程。」
大文茫然抬頭,他看到張樂恆醫生,大武的師姐與最好朋友。
張醫生摟緊大文肩膀,看到他眼睛裡去,「大文,我在這裡,司徒與端木也是你大哥好朋友,我們會幫你處理事情。」
大文沒有回應,本來沉默寡言的他此刻更覺言語多餘,他忽然渾身抽搐,痛得痙攣,牙齒嗒嗒作響,倒在地上,失去知覺。
大文心裡想:大哥,我也跟著來了,我們兩人一起上路。
思潮隨精魂飛出去,回到大文很小的時候,六七歲,上小學,父母早已辭世,他在校園等大哥來接,不知恁地,大哥遲到,他站在影樹下,心急如焚。
這次大哥永遠不會回來了。
醒轉的時候,醫院三個主任醫生都在他房間裡。
張醫生說:「大文,你的首要任務是迅速長大,我們會協助你承繼大武遺願,你會成為一個醫生。」
大文呆視他們,像是不認識他們一樣。大文思潮回轉,這時從露台走回書房,「大哥?」他又脫口問。
書房沒有人,整間老房子裡只有他。大文低哼一聲,像是嗚咽。
他才不要承繼大哥志願,那樣苦學苦幹,性格完美的年輕人,命運卻令他提早把一切歸還上主,他遭到那惡神靈的妒忌。
大文不再會為任何事努力!他只想捱完有餘的日子,與父母兄長同聚。
張醫生來看過他幾次,總是勸他振作。
大文很坦白:「我不用你們操心,我自有主張。」
感覺淒苦
張醫生並不生氣,她放下幾張名片,幫他貼在冰箱上,「隨時找我們,半夜三時亦不妨。」
大文感動,他們生前生後都是大武的好朋友,不比有些人,等朋友辭世,他們才走出來呼天搶地。
張醫生走了。
大文考完畢業試便決定輟學,他白天逛書店,晚上看書,或與電子遊戲作伴,在電腦上與北歐高手下圍棋,不愁寂寞,但感覺淒苦。
一年之後,眾人似乎忘記了這個年輕人。
除出張醫生,時時留言:「大文,好嗎,有空到舍下喝茶。」
連大文也不知道,他其實遷怒學群醫生:他們救不活大武。
再隔一段日子,他想見人,看到報上英龍公司聘人,選擇了見習生職位。
反正遲早要還給上帝,反正不愁三餐一宿,何必瞎起勁,更不用攀山劈石。
陳大文成為英龍郵遞室一分子。
第二天早上,他準時上班,順便把其他遲到同事的時鐘卡也打一遍。
劉伯假裝沒看見,郵遞室生活苦悶枯燥,是三不管地帶,誰會來騷擾最下級職員,鬥爭、互砍、下毒,都是上層的事。
劉伯問:「吃過早餐沒?」
大文點點頭,「每天都是一杯豆漿,兩片麵包。」
「衣服都親手洗熨?」
大文微笑答:「我懂得照顧自己。」
劉伯忽然說:「是你吧。」
大文一怔,什麼?
「拍攝不文照片的是你吧,把攝影電話伸到桌底,按鈕即成。」
大文噤聲。
「只有你可以去到每一層辦公室,且不引起懷疑,每一個人看到你,卻又看不到你,因為你的白襯衫卡其褲及郵件車實在太熟悉了。」
大文不表示意見。
「不過,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怎麼可以走進副總裁邱太太房間?一向信件都由秘書收發。」
大文微笑,那日,碰巧有一件大包裹,秘書拿大文捧進總裁室。
「大文,你這樣聰明,為何在郵遞室工作?」
大文輕輕說:「今天天氣難得地好,情人節好像要到了呢。」
這時有同事插口:「我最討厭這個莫名其妙的情人節,忽然之間,所有男人都得有所表示,不但要送花送糖,而且要送到辦公室。」
大文好奇,「為什麼?」
「炫耀呀。」
大文仍然不明白,「一束花?」「蠢人,公開表示她們有愛人,多人追求,有時一個人收三四束。」
大文駭笑,如何膚淺,真難以想像。
「屆時,收發處放滿鮮花,像花店似,我們幾個人成為跑腿,上上下下,忙得像狗似,每層樓唱名字:小芳、素芬、碧玉、明娟、玉雲、麗晶……」
「一個個歡天喜地,眉開眼笑般出來領獎品,把花插在案頭,高興整日,又互相查看別人的花束是否又大又香又名貴。」
大文忽然問:「收不到花的人呢?」
「啊,都是沒人要的老小姐。」
劉伯喃喃說:「浪費時間金錢。」
各人忙工作去了。
下班時分,劉伯猶自不放過大文,他又輕輕說:「是你吧。」
大文轉過身去,笑著說:「劉伯我不知你講什麼。」
第二天這老好人仍纏住大文不放。
他說:「你還有個大哥?」
「已經辭世。」
「世上只剩你一人了。」大文悲從中來,到底年輕,鼻子發酸。
「你父母略有資產,算是不幸中大幸,假如我撒手西去,我的子女可比你更為吃苦。」
這時同事叫:「大文,有人找你。」
大文出去一看,原來是吳小姐已經出院。
劉伯問:「吳小姐,身體全好了嗎?」
「托賴,做過手術,已無恙。」她看一看大文,放下一盒蛋糕,靜靜離去。
大家一擁而上搶點心吃。
吳小姐更加瘦削蒼老,看樣子,情人節她恐怕不會收到鮮花糖果。
那無聊的節日終於來臨。
一大早,已經有人送花到接待處,大束大束堆在那裡,香聞十里。
大文想,把這些花都挪到老人院,或是把錢捐到兒童醫院,那才是有情人。
大文問:「收花人為什麼不親自下來拿?」
劉伯說:「矜持呀,表示她們還真不在乎。」
大文在心中喊救命,他把花束堆上郵車逐層樓唱名字派送,果然,逐個收花人高跟鞋嗒嗒嗒,撲出來收花。
都是千篇一律的紅玫瑰,偶然有一束紫色毋忘我,便有人艷羨地叫出來:「好美唷」、「太有心思了」、「一定要嫁他喔」。
多危險,為著一束花嫁人。
到了中午,忽然有人看到郵車上有一大束粉藕色牡丹花,十來枝,開得碗口大,奇香撲鼻,用淡金色薄紗包裹,不同凡響。
眾人看得呆了,「牡丹啊」、「這束花有兩尺圓周」、「誰的花?」、「恐怕要幾千塊呢」。
全圍到大文的小推車旁邊,仔細觀察,不得了,她們又發現了一盒巧克力,心形粉紅色絲絨盒子,大紅色蝴蝶,大得像抬面,一個人可以吃足一年。
有識貨的人叫出來:「是香檳巧克力啊。」
大家剎那間靜下來,到底誰是收件人?
大文一聲不響,把小車推到吳小姐面前,女職員面面相覷,下巴幾乎掉到胸口。
大文輕輕說:「吳小姐,你的。」
吳小姐抬起憔悴雙眼,「什麼是我的?」
大文遞上誇張的花束與糖盒,吳小姐聞到花香,精神一振,她從來沒見過那樣華麗的花束,滿心詫異,忍不住笑出來。
笑是最佳美容方法,況且廿多歲的吳小姐又不是真的老小姐,她臉上似恢復了一點顏色。
「吳小姐,我從來沒吃過香檳巧克力,請打開盒子讓大家嘗一嘗好嗎?」
吳小姐大方地揭開糖盒,一股甜香撲鼻來,大家一擁而上,忽然之間,吳小姐變成她們同類,不,她是一個值得尊重的長輩。
「是誰送來,快打開卡片看看。」
吳小姐當眾打開卡片,大家都可以看到卡片裡邊寫著:「你秘密的仰慕者」。
眾人驚歎,「這會是誰呢?」
「一定是大姐的男朋友。」
「大姐,他是否英俊?他幹哪一行?」
大文靜悄悄離去。
他最後一站是人事部。
王子晴沒有花。
看到大文,她微微笑,「今天你忙壞了。」
大文也報以微笑,放下郵件,他悠然回轉崗位。
劉伯在看報喝茶,「你說,今日這些花全送到老人院去多好。」
大文笑答:「小姐們也應該有花。」
「你可有送花對像?」
「誰稀罕我的花。」
劉伯說:「大丈夫何患無妻。」
大文唯唯諾諾,他並不擔心這些。
今日,他很開心。
下班,有人叫住他,一轉頭,王子晴的大眼睛笑吟吟看住他。
大文攤攤手。
子晴輕輕問:「是你吧。」
「我什麼?」
「你隱名送花與糖果給吳小姐,恐怕,花掉整個月薪水?」
大文嚇一跳,「我?不不不,不是我,怎麼可能,我可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買禮物,我不懂。」
「我見過那束花與那盒糖,一見難忘,都是文華酒店特製限量出品,今年情人節,最有面子的竟是吳小姐。」
這時大文側著頭想一想,「面子,什麼叫面子?」
「華人最講究這面子,意思是受到尊重,心裡舒服,於是臉色祥和。」
「我不知道有這樣的事。」
王子晴見他不願承認,也只得作罷。
大文問:「你呢,為什麼沒有花?」
「我沒有男朋友,即使有,也不止問他要一束花,即使問,也不叫他送到辦公室來。」
王子晴比那些女職員深奧得多。
「聽說,副總裁邱太都收了花。」
子晴答:「邱太,也是女子。」並不例外。
已經走到車站,子晴不願離去,大文想一想,鼓起勇氣說:「請到舍下喝杯咖啡。」
子晴呼出一口氣,「我還擔心你永遠不會問。」
「你不怕同事取笑你到一個信差的家去喝咖啡?」
「劉伯沒告訴你?我在郵遞室工作過半年。」
大文一怔,劉伯守口如瓶,這位老先生擁有許多美德。
「我吃不了苦,上頭才把我調到人事部,劉伯說:別的部門如停工一日,誰也不發覺,郵遞部罷工,整間英龍會癱瘓,他說的是實情。」
大文並不笨,他知道子晴正在鼓勵他。
他說:「我一個人住,地方比較簡陋,你請包涵。」
門一打開,王子晴發怵,深深呼吸一下,沒想到地方竟這樣寬敞,她住在新建屋村式住宅區,小單位只得四百多平方尺,相形之下,像塊小小豆腐乾。
她不禁喊出來:「太不公平,請到舍下來看看。」
在陳家稍作逗留,他們又到王宅參觀。
王宅堪稱袖珍,小小廳房並無間隔,沙發拉出來就是床,可是佈置極有心思,天花板中央一盞直線水晶燈是唯一花巧之處。
子晴自負地說:「你家是祖屋,我這個蝸居,卻是自置牧業。」
大文點頭,「今日的女孩比男人能幹。」
子晴哈哈大笑起來。
這時,大文忽然聞到食物香氣,他探頭問:「是雞湯?」
「高麗參燉雞,早上出門之前把材料放進電燉鍋,晚上有得吃,別客氣,來。」
現代女性已練得文武雙全,金剛不壞之身。
子晴用一隻大碗盛著雞腿雙手遞給大文,大文不禁汗顏,他漲紅面孔,真不敢當,他無德無能,哪有資格喝這碗雞湯。
「聽說你還有一個大哥。」
大文黯然,「他已患病辭世。」
「呵,對不起,請問是何種症侯?」
「他患腦瘤,引致血管突然爆裂昏迷去世,是一種比較罕見的遺傳病。」
「多麼可惜,英年早逝,大文,我代你難過。」
大文不出聲,他感激子晴由衷關懷。
「可以看得出你大哥辭世深遂地影響了你的人生觀。」
大文將雞湯一飲而盡。
這聰明爽朗的女子一句話講到他心坎裡。
過片刻他說:「現在我每活一天,都當作是最後一天。」
子晴低聲說:「你還很年輕。」
「大哥離世時也年輕,桌上有尚未發表的報告,一杯咖啡尚未冷卻,電話不住地響。」
「他是個醫生是嗎?」
「他是外科手術醫生,擅長替早產兒醫治視力,寒窗十載,出師未捷,我忽然明白人生在世,身不由己,不必太過勉強向上。」
子晴不出聲,看得出陳大文仍然震驚悲慟,這個時候不易勸慰,唯一辦法是待他心境自然平復,那需要時間。
「我瞭解你的心情。」
大文試探問:「不再勸我升學?」
子晴識趣答:「那是你私人意願,作為同事或是朋友,不便干涉,誰能勉強我擦紅嘴穿高跟鞋呢,我也會不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