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蘇覓音正在自家後園練劍,忽的一記吼聲從天而降。
「小捕快,接著!」
隨即,一個大布袋落到她的腳邊。
「什麼東西?」她解開袋口一看。「周青?」
商昨昔得意洋洋地從牆上躍進後園。
「你捉不到的人,商爺捉得到。」
她翻個白眼。若非他作梗,她早逮到周青,何勞他出手?
「你在哪裡捉到他的?」
「尼庵。」
「啊?」她沒想到周青會躲在那種地方。
「這廝仗著自己眉清目秀,每次犯完案,就把頭髮剃光,往尼庵一躲做假尼姑,誰都想不到,倒教他逃了數年。」
「可惜遇到你了,他就是孫猴子,也逃不出如來的手掌心。」
她的話教商昨昔聽得笑了。
「你不是要問他水大人的下落,快問吧!」
蘇覓音搖頭。「昨日我已接獲水大人消息,說是故意隱跡調查案件,讓大家不要煩憂。」
「所以這傢伙沒綁架人,他是索然無辜的?」商昨昔很是錯愕,不敢相信自己也會幹下冤枉無辜的事。
「他是沒綁架水大人,但卻不無辜,前天和大前天都有人報案,自家閨女被欺侮,現在聲殘留桃花香,證實是周青所為。」
「王八蛋!」商昨昔朝布袋踢了兩腳。「有本事去跟大老爺們單挑,欺負人家小姑娘算什麼本事?」
「你打他可以,但別把人打死了,我還要帶他去銷案。」
他啼笑皆非。「喂,你可是朝廷官員,竟鼓勵我動用私刑?」
「我這官不是為他、也不是為朝廷而做,我做官是為了保護全天下安分守已的人,而他……抱歉,他不是我的分內事。」所以她能一直維持著既公正又不冷血的行事作風。
商昨昔很喜歡這樣子的蘇覓音,有法有情,曲直有度。
「行,看你面子,饒他一條小命。」
「多謝。」她拿繩子把昏迷不醒的周青捆了,打算等換過官服後,再將犯人送進監牢。
她綁得很用力,像洩憤似的,他忍不住好奇。
「你跟他有仇啊?」
「我不認識他,不過今晨,一個被他欺負過的姑娘跳進了。」所以她一大早起來,就不停地舞劍消氣。
「我幫你綁。」他的力氣比她大,終於把周青勒得疼醒過來亂叫。「吵什麼?!」他一揮拳,又把周青揍昏了。
兩人把周青捆好,她拍拍手。「我去換衣服,一會兒送周青進大牢。」
他點頭,留在院子裡幫她看犯人,完全忘了找她麻煩。蘇覓音不穿官服的時候,簡單的短衣、長褲,襯著一張溫和臉龐,完全沒有身在高位者的傲氣,看起來就是個可愛的鄰家小女孩。
原來她模樣挺標緻的……他後知後覺地發現。
「太可惜了,這樣一個好姑娘居然入了官場—」倘使她是個普通百姓,或者仗劍走江湖的俠女,他們一定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甚至……
蘇覓音換了衣服走出來,那鮮艷如血的紅袍攪得商昨昔平靜的心湖再起波濤,旖思麗想立時斷掉。
「不錯,蘇大人穿上這身官袍果真威風。」情不自禁,他聲音又添了幾分尖銳。
她很清楚他的心結,一個人若被官宦逼得家破人亡,又長在那與朝廷仇深似海的鬼谷中,行走江湖,看的全是貪官惡吏的劣行,他想對官宦露出好臉色,很難。
但她卻有必要提醒他一點。「這件官袍不僅威風,更代表一種責任,它時時提醒我,為官一任,受百姓供養,我便有義務護得一方安寧。」
這種話他第一次聽說,耳目頓覺一清。
「蘇大人好大的心思,好大的口氣。」
「你不必諷我,我也知憑我單人獨劍,不可能把事情做到完美,但我會盡力。」
「我的肺腑之言聽起來像嘲諷嗎?」他倒覺得她的夢想雖虛幻,但立意良好。
「不是像不像的問題,而是在你心裡,究竟認同我幾分?」
他看著她炯炯閃亮的眼,心裡本有的一分認同悄悄上升到三分。
她知道失憶後的商昨昔,同時也失去了對她全部的信任,他們之間所有的一切都要重新構築,這是急不來的。
「商昨昔,你可曾想過,昔年你家變的時候,若得遇一片青天為你昭雪陳冤,該有多好?」
他聽得愣了,怔怔看著她,心口又熱、又痛。
那種事他何止想過,也不知夢過幾次,他盜遍國內貪官污吏,卻從未傷過一人性命,亦是一種希冀——但願那些惡官經此教訓,幡然悔悟,從此做一個為國為民的好官。
但長久以來他始終失望,直到遇見蘇覓音。她說,要做他夢想中的那片青天……他的眸子一點一滴綻放光采。
她笑了,唇角拉開的弧度很淡,卻像一粒石子投入一汪平靜碧湖中,畫出溫暖的漣漪,一圈接一圈,慢慢地纏入心。
「也許我這片青天罩不住整個天下,但能換得方寸光明,便也值得。」她向他拱拱手,便拉著周青去官府了。
他站在蘇家的院子裡,感受到一股暖風把他層層包圍,恍惚間,腦海裡閃過一些模糊的景象,他看不真切,但清楚感受到其中的甜蜜與幸福。
「蘇覓音……」他不知道他們是否有前緣,但這抹紅色的影子確實已深切融入他的骨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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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青被釋放了,因為沒有一個被害者肯出來指證,就連那幾個報案的人在初始的憤怒過後,也紛紛退縮。
蘇覓音奔波了三日,跑了十幾戶人家,一無所獲。
她非常洩氣,又不能說那些被害者錯了,遇到那等難堪事,誰說得出口?將來還怎麼談婚論嫁?
於是,粉飾太平便成了最好的選擇。
但他們有沒有想過,不將周青繩之以法,將來會有更多人受害?
她懊惱地一仰酒杯,奈何酒入愁腸更添愁。
做官、做一個好官、做一個可以保護天下百姓的好官……
我真的做得到嗎?突然,她覺得好無力。
她扔了酒杯,執起酒壺,一口一口地灌著。
為官多年,類似的事她不是沒遇過,但今日特別氣悶。
商昨昔還是沒有想起好,席今朝說,他的記憶被藥物完全洗掉,恐怕很難恢復。
她以為重新開始不難,事實上,他們的關係也日復一日地好轉,他還是愛挑釁她、但已很少冷言惡語。
她不該心急,可現在,遇到挫折時,她特別希望他在身邊。
唉,她也變軟弱了,不知何時開始,習慣身邊有個人分享喜怒哀樂,又一次剩下一個人,感覺心裡好空。
「商昨昔,你這個笨蛋——」她一口喝光了壺裡的酒,手指無意識地用力,瓷壺在掌心碎成片片。
「好端端的幹麼罵人?」笑嘻嘻的聲嗓,一身的雪白,燦亮得如天邊那一彎銀月,不是商昨昔是誰?
她瞪圓了醉眸,對上那癡癡難忘的身影。
「你……你怎麼進來的?」他好像把她家當旅店了,愛來便來、愛走便走。她知道攔不住他,也不想攔,但心情低落的時候,分外嫉恨他的瀟灑。
商昨昔一手抱著一壇五斤的酒、一手拿著焦尾琴,站在門口,揚著劍眉望她。
「當然是靠雙腳走進來,難不成用飛的?」
「你能靠雙腳走過我家圍牆?」
他怔了一下,大笑。「說得有理。」沒見過她這麼不講理的樣了,頭一回看了,原來她也有小女人的嬌嗔。
「拿來。」她對他伸出手。
「什麼?」
「酒。你抱一大罈酒來我家,莫非不請我喝一口?」
他看看四下散落的酒杯和瓷壺碎片。「請你是沒問題,可你家還有杯子嗎?」
「在廚房,自己去拿。」她揮揮手,臉色酡紅,顯然已半醉。
「你放一個大盜在家裡隨便走,不怕我偷光你的財產?」
「你以為我的餉銀有多少,能剩下來讓你偷?」
「看得出來你生活不是很好,布衣粗食,連外宿都找三流客棧,還不如一個走江湖的。」
她豁地睜大眼看他。「你想起來了?」
「什麼?」他沒發現自己遺忘的只是兩人相處的片段,對她的感覺始終沒變。
「你怎麼知道我外出都住三流客棧?」
「想當然耳。」
氣死人的答案。她瞪著他,半晌,又覺得無力,起身搶過他手上的酒,揭開壇封,咕嚕咕嚕地灌了起來。
「好酒量。」他讚道。
她不知道該氣他、惱他還是愛他,但對著這個人,她總是心軟。
「可惜你的酒太少。」深呼吸幾口氣,她還是按下了煩躁,揚唇,依舊是那抹溫和的笑。
「等你聽到這個消息,就不會想喝悶酒了。」他坐在她面前,拿起酒罈,也直接喝了起來。
「好消息?」
「周青再也不能為非作歹,算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你殺了周青?」
「我沒這麼血腥,只是給他一點教訓,讓他從此不能人道。」
她的貓兒眼圓睜,半晌,噴笑出聲。「這可比殺了周青還要讓他痛苦。」
「我就是要他活著受罪。」官府開堂審周青時,他也在場,看見周青被無罪釋放,差點氣死,再見她臉色陰沉,心裡更怒,於是向席今朝要了點藥整治周青,也算為民除害。
她拿過酒罈,痛飲一大口,才笑逐顏開地對他道:「多謝。」
他看過她逞強的模樣、意氣風發的模樣、憤怒的模樣,但是喝酒喝得臉紅,又笑得如盛開桃花的蘇覓音,他頭一回見,豈止迷人,簡直銷魂。
他怔怔地看著她,心跳加快,身體不停地發熱,不知不覺想起曹天嬌的話——他曾和蘇覓音相知相惜,差點結為連理。
或許那不是虛言,與眾不同的蘇覓音,深深吸引著他的目光,儘管他心裡對官宦的仇視仍在,但他沒有辦法不看她。
「你會彈琴?」突然,她指著他手上的琴問。
「會一點。」他把琴放桌上。「要聽嗎?」
他要為她撫琴?她微愣,隨即笑開。「好。」
他看著她,好似要把那溫和如春水的嬌顏刻入心坎,良久,他的手指按上琴弦,叮叮噹噹的琴聲飛揚開來。
他的技巧不是很好,但勝在有心,每一個音符都帶著銷魂的韻律,滑過她的身軀,滌清她疲倦的心。
有多久,她不曾這樣放鬆了……打從入了官場,她每天都在奔波,就沒一日稍停。
她喜歡懲奸除惡,但她是人,也會累,平時,她靠意志強撐,如今……因為他在身邊,她分外地安心。
她唇角勾起的弧度越發柔和,純潔得如初生的嬰兒。
從來挺直如松的腰桿不覺地放軟,她身子晃了兩下,緩緩倒向桌面。
他看到她手中的酒罈子落下來,趕緊伸腳一勾,將它遠遠地送出房門,省得罈子摔碎,聲響擾她睡眠。
她睡得很熟,吐息聲規律綿長,因為飲酒,臉上棲著兩朵紅雲,襯得她艷麗無匹。
他瞧得癡了,忍不住輕喚一聲:「蘇覓音?」彈琴的手不知不覺停了。
她嚶嚀一聲,黛眉輕蹙。
他趕緊繼續彈琴。
就這樣,她趴在桌上睡了半天,他也彈了半天,等她醒來的時候,半邊身子僵硬,而他,彈得太久,手指都抽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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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席今朝要回鬼谷,曹天嬌因為左右無戰事,也向朝廷告了假,回家找師兄們玩。
只有商昨昔拿不定主意是走是留。
席今朝一直勸他同行,京城雖然繁華,但缺少鬼谷的地靈人傑,很多奇花異草都找不到,對於研究斷恩草的藥性有很大的障礙。
「四師弟,你跟我一起回去,至多半年,我必能摸清斷恩草的藥性,說不定可以為你解毒,你就不必天天煩惱著如何找回失去的記憶。」
「但是……」他放不下蘇覓音啊!
席今朝很訝異。真的是良緣天定,商昨昔明明記不起蘇覓音,依然對她魂牽夢縈?
商昨昔猶疑著,既想找回記憶,又捨不得好長一段時日看不到蘇覓音。
如果蘇覓音願意跟他走一趟鬼谷就好了……不行,鬼谷的正確地點不能暴露給官家知道。他也不想叫好辭官,別說他捨不得天下少一個好官,她自己也放不下這行俠仗義的職務。
「四師兄,你是不是男人啊,婆婆媽媽的,一點都不乾脆!」曹天嬌啐他一口。
「你少囉嗦。」他還是留下來吧!沒有記憶,重新構築就好,何必太執著?
「那你回鬼谷,我留下來。」只要商昨昔放棄了蘇覓音,嘿嘿,她曹天嬌就有機會了。
「你回鬼谷,我留下來。」只要商昨昔放棄了蘇覓音,嘿嘿,她曹天嬌就有機會了。
「你回鬼谷,我留下來。」商昨昔還不知道她的壞心眼嗎?幾根金針封了她的行動,他將曹天嬌拎給席今朝。「三師兄,麻煩你把她鎖在鬼谷,別再出來禍害人了。」
「四師兄,你太卑鄙了!怕小蘇選我不選你,就這樣對待自己的師妹!」
「她早就是我的人了,我還用得著怕你?」
「你不是失去記憶,怎麼知道她是你的人?」
「我……我感覺她是。」要說記憶,真的沒有,但他的心始終記著蘇覓音。
「你的感覺是錯的,我——唔!」她連啞穴都被席今朝用金針封住了。
席今朝看著這小師妹,莫非小時候一起習武,幾個師兄耍弄她太過,所以長大後,她愛女不愛男?
那也沒理由貪花好色啊!想曹天嬌藝成出谷後,惹下的風流債有多少?追求的目標一個換一個,真是糟糕。
「你跟我回去,我要好好改正你好色的壞毛病。」他朝商昨昔一頷首,拉著曹天嬌縱向天際。
早該把她捉回去關了。商昨昔撇嘴。「接下來要幹麼?」他一下子看天、一下子看地,好半晌。「找小捕快去。」
雖然她不喜歡他打擾她的工作,不過……
「我可以幫她,想想看,我又不領朝廷奉祿,自己出錢、出力幫忙捉賊平災,小捕快應該感激我才對。」決定了,便去做。
商昨昔不知道,他的話一說完,正在城西埋伏,準備將一夥鑄造假幣的惡徒一網打盡的蘇覓音忽地打了個寒顫。
怎麼回事?她看看天,日光普照,不冷啊!
「蘇大人,我們要進去捉人嗎?」一個官差過過來問。
「再等一下。」大頭還沒落網,現在捉一些小雜魚沒意思。
「是。」官差離開,指揮著下屬,讓大家繼續等。
一刻鐘、兩刻鐘……足足過了一個半時辰,四頂青布轎子被抬入前頭的鑄造坊。
蘇覓音對身邊等候的官差招招手。「讓大家準備,我一喊開始,立刻進攻,一個都別放過!」
「是,大人。」那官差傳令去了。
蘇覓音離開掩護的篷車,飛身上了屋頂,極目眺望鑄造坊裡的景況。
那四頂轎子已經被放下來了,裡頭走出三男一女。
「元河四凶,麻煩了——」
「誰讓我的小捕快麻煩?」一道調笑的聲嗓在蘇覓音耳畔響起。
「你——」她詫然回頭,被偷了一吻。「你幹什麼?」
「沒有啊!」他低頭,兩朵紅雲自白皙的俊顏上一閃而過。她好香,他心跳得快要爆炸。
她情不自禁摸著臉,胸口也燙得像被扔進一把火,尷尬和曖昧的氣氛讓他們誰也不敢看著對方。
好一會兒,還是他臉皮比較厚,先打破沈悶。
「噯,元河四凶要進去了。」
她神色一緊。「官府辦案,你趕緊離開。」
「不要。」
「商昨昔,你知不知——」
他揮手打斷她的話。「你再趕我,我就大喊,到時候雞飛蛋打,你可別怪我。」
好熟悉的話。他一直是這樣,嘻皮笑臉地跟著她、嘻皮笑臉地寵著她、嘻皮笑臉的愛著她,一切就在他的嘻笑中,他們走上了同一條路。
乍見元河四凶的時候,她其實想過,倘若他在,又何懼四個跳樑小丑?
等他真的來了,她知道這有危險,但她拒絕不了他。
「別想這麼多。」他知道她怕連累他,但做什麼事沒危險?重要的是,他們現在做的事很有意義。「打不打?」他拔出了長劍。
「保重自己。」她用力頷首。「開始!」嬌喝直衝九霄。
霎時,隆冬第一朵雪花飄下,純白、綿密的鵝毛細雪紛紛然,佈滿了整片天。
「瑞雪兆豐年,好兆頭!」他大笑著,第一個衝進鑄造坊。她緊追在他身後。
鑄造坊裡的人被驚動了,拿恨帶劍地殺了出來。
商昨昔和蘇覓音並肩而戰,偶爾地,他側首,見她唇上溫和的淺笑,暖洋洋地,並不驚艷,卻凝結了整個時光。
在那裡,他彷彿能聽見花朵綻放的聲音,清麗嬌妍、動人心魄。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