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華王(七)
這可能是她所能見過,最美麗的容顏。任何女人或男人都不會有的美麗容顏。若不是眼睛那抹深刻的深紅,她認不出來。
像是異國的神祇,優雅卻憂傷的奇異。面具下的肌膚長年不見陽光,雪白溫潤,不見病弱。忘記臉紅的李密不禁伸手摸摸這樣白玉般的臉,好證明不是做夢。
被她看得不大自在,想把面具戴回去,李密阻止他,「不要戴嘛!這麼…這麼美麗的臉…」她深深可惜著,輕輕撫著眉間到鼻樑轉成灰白色的傷疤,有些不忍。但,這道傷疤卻讓蓮華的美貌有著說不出的神秘。
「所以你才叫做蓮華?」
這樣無禮的注視,若是旁人,一定讓他勃然大怒,但是李密…他的心裡卻少有的有種酸軟的,歡愉的感覺。
擁有這樣的容顏,第一次覺得高興。
「我不知道。不過,出生的時候,大家都以為是公主。」蓮華微笑,「我的母親是西妃…皇后之下就是西妃了…皇后沒有小孩,我的母親生了哥哥和我。那時我的哥哥十三歲,手裡拿著蓮花祝母親順產。」
「或許吧。但是,這樣的容顏,卻不是我想要的。」
李密困惑了起來,「為什麼?這麼好看的臉…」
「上戰場這樣的臉,只會讓敵人訕笑而已。」他要把面具戴起來,李密又不依,「這裡又不是戰場。」
「…我的生命,就只剩下戰場而已…」他微笑,沒再說下去,「還是得戴起來,我答應了母親的。」
「啊?」為什麼母親要求自己的孩子時時要戴這樣的面具?
「…我的哥哥,是有翼史上最英明神武的王子。」他的眼中出現悠然的光,「他很魁梧,心地慈和,驍勇善戰。父王將近四十歲才生下他,不到十二歲,就能夠坐在父王的右手邊幫著決斷國事,十六歲就和父王一起出征,是我們有翼未來的明君呢…」
哥哥的緊握,還停留在他的掌心。全身都是箭傷,血如泉湧,卻還是笑著。
弟弟,母親托付給你了。連同有翼的一切。
那是瘋狂的一天。剛過完十三歲生日的蓮華,看見母親慟哭著,喊著哥哥的名字。
向來和母親不親的蓮華,躊躇著不敢上前安慰。
高貴柔雅的母親,幾乎將心力全放在哥哥的身上。在動盪的有翼生活,曾經歷過敵國屠宮倖存的母親,對於哥哥的疼愛,超乎母子親情外,還有種企求不被屠戮的狂熱。
她相信自己驍勇善戰的長子不會讓自己再次陷入惡夢,若蓮華是女孩子就好了…常這樣心不在焉的想,若蓮華是女孩子,這樣的好相貌,應該可以嫁到強國去當側室,讓有翼的地位穩固些,自己也不會夜夜受到恐怖的惡夢侵襲。
「哥哥過世,對她來說,真是恐怖的打擊。」蓮華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所以那一夜,她要蕭恩帶著龍面具來找我,我並不訝異。」
或許,早就猜到了會這樣,蓮華靜靜的坐在床上等著自己的命運。
望著猙獰的面具,「這樣是戴不上去的。」蓮華平靜的說,「你得用龍血毀去我的臉,趁著鮮血淋漓的時候,讓面具和我的臉密合,這輩子都拿不下來。」
蕭恩默然。同為太子的謀臣,他很清楚這個博學思慮敏捷的小王子。
「再說,也不一定戴得上去。不是每個人都適合這個被咀咒的面具。」
「您可以拒絕。」蕭恩誠懇的說。
蓮華笑著,「母親的命令,我不敢不遵從。」即使她從來不愛我。
龍血不如預期的毀去他的臉,只留下眉間到鼻樑淺淺的疤痕,如願的戴上戰鬼的龍面具。
母親大約從來不曾擁抱過他吧,狂喜的抱住他,說,「好孩子,一定很痛吧…答應我,一定不要拿下來,好嗎?不管是什麼時候…」
他點頭,不知道臉上的傷痛一點,還是心。
就這樣將他推到父王的面前,「王!王!蓮華戴得上龍面具了!讓他…讓他…讓他代替您上戰場吧…」
衰老的有翼王震驚了,「妳阿!為了自己的生存,連孩子的幸福都不顧了嗎?!這是咀咒的面具,這孩子活不過三十呀!就算擁有了萬夫莫敵的能耐…孩子阿…」
「父王,讓我代您上戰場。」
如此,四個年頭。
「為什麼哭呢?我能夠自由的拿下龍面具呢,這可是沒有人作得到的事情。」沒有人為他哭過,李密卻哭得非常傷心,緊緊的抱住他的頸子。
「也好,這樣妳就不會臉紅了。」李密忿忿的打了他一下,看見他臉上那道銀白的疤痕,又撲到他身上哭了起來。
輕輕擁著她,夜風久違的吹拂著自己的額頭,原來擁抱是如此的柔軟安適。
歎了口氣。不曉得對心懷裡那股滿滿的情緒怎麼辦。
蓮華王(八)
「王。」蕭恩的聲音謹慎的伴著敲門聲,「金銀瞳國的大將軍等著您與聖女巫。」
門外還有責任等著他。笑了笑,將面具戴起來。李密背對坐了一坐,洗了臉,整理了身上的衣服,又將黑紗戴上。
「不戴也沒關係,」輕輕揭去面紗,「蒙著不氣悶嗎?」
「戴著面具,你不悶嗎?」
被反問回來,倒是讓蓮華嚇了一跳。誰也不關心他戴著面具悶不悶。
「妳沒必要戴。」
沉默了一下子,她的聲音極輕,「我答應幫你打贏的。」
但是戰爭結束了。雖然詫異著,但是侍臣已在門口肅立,只能輕輕扶著李密的背前行。
走進宴會廳,歡呼在遼闊的廳堂爆炸,震得李密的耳朵嗡嗡叫,敬畏的將領們遠遠的向這位嬌小的女子彎腰。
「其實我什麼都沒做。」李密心裡有著愧疚。
「當然有。妳給他們最有利的武器 —— 信心。若沒有信心,就沒有這一切。」替她拉開椅子,「請坐,聖女巫。」
所有勝利的宴會幾乎都是一個樣子的。大聲談笑,吹噓著戰場上的血肉和過往的殺戮,摟緊身邊陪酒的侍女,在她們每次真真假假的驚呼中。將軍們忙著找少年王喝酒,而那金銀瞳國的將軍,目不轉睛的看著李密,雙頰酡紅的她,侷促的不知道該躲到哪邊去。
「過來這裡,」李密抬頭看著呼喚她的蓮華,「跟我坐在一起。」
「不要喝那麼多酒。」酒味讓李密皺眉。
讓李密坐在自己的左側,親暱的挨著,他曉得明天會有滿城的謠言八卦,不過,他向來不管這些,「離那人遠一點,他才不管妳是不是神職人員。金銀瞳國六個王子,怎麼就挑他來?」
偏偏挑這個聲名狼藉的德慕王子,或許後年春天,又會看到幾個酷似他的私生子在皇宮裡跑來跑去。
「還要你說嗎?」李密覺得自己像是被他的眼光扒光了。
「別離我太遠。」叮嚀著。
不過,怎麼也想不到,這位王子居然待在半路上攔截她。
「來的路上滿滿是聖女巫的威名,沒想到,居然是如此嬌弱可人的少女,」單跪著親吻她的裙裾,「而且非常神秘。」
雖然知道這是一種禮節,李密還是勃然大怒的將衣服一扯,想罵人,偏偏口拙,不知道皇室怎麼罵人的?總不能罵他臭雞蛋吧?
「哼!」緊緊交握雙手往前疾行,德慕王子徐徐的跟在後面。怎麼辦呢?她緊張的冒汗,隨行的女官也慌張的跟著。
到了寢宮,正鬆了一口氣,德慕王子竟然敲昏了正準備關門的女官,輕鬆的將門反鎖。
「我還沒抱過巫師呢,」德慕粗獷英俊的臉龐滿滿都是邪氣的笑意,「聽了太多妳的傳說,真的很想試試看。」
「你…你不怕觸怒我侍奉的神麼?」李密緊張的全身僵硬。
「妳侍奉的是什麼神?冒牌的女巫小姐?」捉住她的臉,大拇指輕輕的摩挲她的下巴,「妳沒有這種神能,將偶而被龍捲風刮來的小女孩當成致勝的棋子,的確是蓮華王會做的事情。」
「她侍奉的神,名字太高貴了,恐怕不能輕易說給予你。」李密的床上發出懶洋洋的聲音,「不過,能不能請你放開我的女巫?」
敞著上衣的蓮華,躺在李密的床上,看起來非常自然。
沉默的對峙著。德慕鬆了手。
「好好享受你的女巫吧。」他惡意的彎腰,「你的冒牌聖女巫。」
隨著關上門的聲音,李密緩緩的跌坐在地板上。
「不要怕,」蓮華溫容的說著,「我想辦法送妳回家。」把手放在她的頭上。
點點頭,不知道為了什麼,自己卻沒有高興的感覺。
回家。
回家應該高興,不是嗎?離家一個禮拜,老是在死亡、膿血、和恐懼中,她也常常想到回家。現在可以回家了。
閉著眼睛,靠近蓮華的胸口。這樣可以聽見心跳。
蓮華王(九)
接著幾天,蓮華緊緊的將李密帶在身邊,不管是吃飯還是行走,連睡覺的時候,都跟進李密的房間。
流言如火如荼的焚燒起來,偏偏蓮華王的威嚴和李密傳說的神能,都不是好相與的,大家也只敢在背後說說,態度倒也不是不友善。戰火綿延的有翼,若能有個聖女巫當國王的側室,自然是好的。
只是有時會讓李密莫名其妙,為什麼女官老跟她說些聽不懂的「密技」,實習魔法師們又爭著教她怎樣調媚藥。
「為什麼我要學調媚藥?為什麼媚藥要讓你喝下去?媚藥是幹什麼的?」聽得莫名其妙的李密,只好問蓮華。
張大了眼睛,花了幾秒鐘消化她的問題,忍住笑,「媚藥?媚藥就是…」附在她耳朵低低說了幾聲,她的臉在面紗下馬上漲紅了。
「你…你們都欺負我!」她大叫,氣得打蓮華好幾下。
「呵呵…我可沒有…」抓住她的拳頭,「他們也是好意呀…」
「欺負我聽不懂…」現在她懂得那些「密技」是啥了。
「他們…只是希望我幸福,有翼和平而已。」淡淡的笑著,「別生氣,德慕要滾了,算是好消息吧?」
「……你們這樣亂傳,德慕若是告訴了金銀瞳國的公主,你們怎麼辦?」一想到蓮華和金銀瞳國的公主有婚約,她的心裡,莫名其妙的暗了一暗,「失去了這個最大的姻親…」
「……不會的。」輕撫李密柔軟的頭髮,「我的未婚妻很瞭解自己的使命。若是納側室,她也不會多說什麼。」
「我決不跟人分享自己的丈夫。」李密不快的把頭一偏,「這是絕對不能分享的。」
怏怏的離開,悶著氣,跑去弄那些瓶瓶罐罐的草藥和藥水。
瞧著她苗條的背影,蓮華的心情,也跟著暗了一暗。這種沉重,等蕭恩從馬雅學院回來,又黯淡了許多。
「李密,妳可以回家了。」抬起眼來,他幾乎錯覺李密的眼神是惶恐和哀傷,「不是現在,再九個月,天狼星閃爍的時候,就可以回家了。馬雅學院會派人替妳施術。」
她是鬆一口氣嗎?難道她也戀戀不捨?唉,我失去了自己平靜的心情,為了這個冒牌女巫心緒大亂。
他是捨不得嗎?莫非他不想我走?唉,怎麼會這樣?他已經有未婚妻了呢,我在想什麼?
兩個人反而靜默起來,換風塵僕僕的蕭恩滿心不好的預感。
「蕭恩,你休息去吧。」蓮華的聲音還是淡淡的,「一路辛苦了。」
剩下兩個人相對,李密覺得更透不過氣,囁嚅著,「還要這麼久呀…我爸媽會很緊張…」
「……我會盡量要施術者靠近你離開的失蹤時間。」她當然還是想家的,是自己多慮了吧。
「……謝謝。」他當然不會捨不得。對自己的溫柔,只是為了有翼的和平。
默默無語了一會兒,李密僵硬的告退了。走進自己的房間,謝絕女官的陪伴,將門關上。靠著門,不知道為了什麼,居然嚶嚶哭泣了起來,自己都吃驚。
隔著門,聽見李密細細碎碎的哭聲,念頭百轉千回,拿不定李密的主意,也拿不定自己的主意。靠著門,愣愣的坐了兩個更次,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麼。
只能無聲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