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 第八章
    張賈在上官家盤桓數日之後告辭。

    上官武玥很快的開始準備前往莘集村之事。

    來回需月餘,許多事情需要交代,何況,還要帶小娘子前往——奶奶跟娘原本都覺得不妥,一來覺得自己是大戶人家,怎麼可以讓媳婦拋頭露面,二來繁盛才出生幾個月,有母親在身邊照顧自然妥當得多。

    按照以往,上官武玥自然是讓步的,不過自從知道自己對小娘子的心意後,突然間很想為她做點什麼。

    說也奇怪,那感覺居然是豁然開朗。

    為什麼待在家裡的時間愈來愈長,為什麼明明面對一樣的事情卻突然覺得不再感到壓迫,為什麼一向讓他覺得無聊的府中,會突然多了那樣多樂趣?

    原來不只是因為懷孕的她很可愛,不只是因為兒子很可愛,而是因為他對她有愛。

    在相處的過程中,不知不覺的變成愛。

    所以他會容忍四隻兔子在別院亂跑。

    原本他還以為自己忍受這些白絨絨的東西,是因為自己喜歡小動物,現下才明白,是因為她喜歡小動物。

    而她會喜歡小動物,有泰半也是因為他——婚後他依然忙於染院工作,對這個新婚妻子全無體貼,她無聊到只能跟小動物玩。

    喂鯉魚。

    喂崽鹿。

    有時還會在地上撒些東西吸引鳥兒下來啄食。

    他實在覺得對她虧欠頗多。

    想起她哭哭啼啼要求前往莘集村,再想起這是婚後除了養兔子外,她唯一對他提出的要求,就覺得無論如何也要答應。

    於是他告訴奶奶跟娘,何家繡坊數代以來皆以精工聞名,光是繡工獨特不足以成名,何家色絲之艷,在行內是極富名聲的,此次既然是為了染色石前往,帶著小娘子是為了多一份意見與看法,絲湖莊這次做的是六王爺跟王妃的喜服,自然馬虎不得,多個人有好沒壞。

    老夫人想想也是。

    何家的絲顏色極艷,並不是一般套染或浸染可盡之功,染石或者染色草的挑選想必有獨到之處,多個人商量也好。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

    上官武玥帶了幾個侍從,小娘子則帶了小冬跟小秋兩個隨身丫頭,另外請來鏢局幾位武師同行。

    趁著一日天氣晴朗,一行十數人驅車北上。

    *    *    *

    時序正是盛夏。

    白日燠熱,馬車又顛簸,自是辛苦非凡,上官武玥原本擔心小娘子會吃不消,不過看來還好,除了因為天熱食慾消減之外,對於旅途辛苦,並無任何抱怨。

    一路辛苦,好不容易進了北方大城,上官武玥下令休息三日後再出發,一行人總算鬆了口氣。

    「客官,先喝點茶,熱水在燒了,馬上好。」店小二見這群人出手闊綽,又見為首的少爺護著個少婦,趕忙著入房招呼,「還要點什麼嗎?」

    上官武玥問道:「今日街上怎麼人這麼多?」

    他來過這裡幾次,沒哪次人這樣多的。

    「喔,客官是外地來的所以有所不知,明日是七夕,晚上街口有廟會,雜耍、戲班,什麼都有,紅線廟裡還有祈福會,客官跟夫人如果有空,不妨上街瞧瞧,可熱鬧了。」

    上官武玥點點頭,賞了小二碎銀子,讓他催熱水快點,小二收下賞錢,連忙保證,一炷香時間馬上送來。

    他轉向小娘子,「累了吧,要不要先躺一下?」

    花開搖了搖頭,「我不累。」

    「那麼,過來陪我喝杯茶。」

    「好。」

    花開聽話的走到桌邊坐下,拿起茶杯,卻沒有喝的意思,只是摩挲著,神色有點恍惚。

    上官武玥自然是看在眼裡的。

    剛離開江南的時候,小娘子有些亢奮,隨著愈走愈北,她開始常走神,偶爾發呆,總是在想事情,偶爾會笑,偶爾卻顯得黯然,進入京城後,她開始心不在焉。

    他再也看不下去,決定發揮夫權,好好問個清楚。

    沒反應。

    「少夫人。」

    不理他。

    歎口氣,他將小娘子手中的杯子拿走,然後按住她的肩膀,輕拍她的臉頰,「繁盛的娘?」

    小娘子大夢初醒般的回過神,「嗯?」

    「夫君我在跟你說話。」

    「唉,唉。」

    「你到底怎麼了?不要跟我說沒事,我不會信。」

    花開看著他,頗顯為難——這,是要怎麼說才好?

    總不能跟他說是近鄉情怯吧,從這裡再往北,只要四日就會到莘集村,就會到她的家。

    她從小生長的家。

    過了這麼久,花開也沒把握有多少老鄰居還在那裡,她很怕什麼也沒找到,這樣她要怎麼告訴自己,姐妹終有團圓之日?

    她當然知道自己奇怪,可是,她沒辦法不去想。

    現在丈夫都問起了……

    說也奇怪,那位京城來的張公子在絲湖莊住的那幾日,相公總有點別彆扭扭,剛開始她以為他還在生她的氣,但後來看看似乎又不是,她弄不太懂,但至少明白他不生氣了。

    他不生氣總是好事。

    那樣好看的眉,那樣俊朗的五官,板著臉還真不好看。

    張公子走後,他開始對自己很好。

    當然,並不是那種被捧在手中的好,而是他會注意到她的小情緒,甚至些微的變化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就像現在,她只是在腦海中閃過在漁村時住的房舍,他就馬上感覺到她情緒的波動,然後很自然的,就像一般夫妻一樣,問她怎麼了。

    她從來不是那種為賦新詞強說愁的人,會這樣閃神自然是有原因了,他那樣聰明,要騙只怕不容易,還是老實說吧。

    「我怕找不到那玩伴。」

    「你不是說那地方小,容易打聽?」

    「說是這樣說,可總有些擔心。」花開蹙起眉,「窮人家的女兒,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

    若是以前,上官武玥一定覺得,找不到就找不到吧,不過是個玩伴丫頭,又不是多重要。

    不過自從這一路北行,他已經看出這丫頭在小娘子心中有非比尋常的地位。

    他想,或許小娘子是想跟這個叫什麼……金花開的丫頭作伴,所以怎麼樣也非找到不可。

    「你們感情這樣好,當初怎麼沒留她作伴?」

    「她……不肯的。」

    「不肯?」他微覺奇怪,「你說她回鄉幾年了,當時可不知道你會嫁入上官家,怎會不肯留下?」

    「貼身丫頭留下幾乎就是當陪嫁了,可十個陪嫁丫頭有九個會變成少爺侍妾,侍妾之後又不知道會有多少個侍妾,簡直沒完沒了,你不知道,雖然有些丫頭會想要飛上枝頭過好日子,可更多丫頭寧可一夫一妻粗茶淡飯,也不想錦衣玉食卻晚上一個人守著燭火。」

    所以她以前在何家才這樣努力攢錢,就是為了在小姐出閣前給自己贖回賣身契。

    只是她賣身契打的是五十兩銀子,一個丫頭要攢到五十兩,談何容易。

    後來知道小姐許給上官家,上官家又不准帶陪嫁跟老媽子的怪規矩,當時花開整個放心,只覺得太好了,不用冒著做小的危險陪嫁,她還可以留在何府繼續存錢贖身,沒想到她沒在上官家做小,卻在上官家做大,只能說人算不如天算。

    可是……該說好人有好報嗎?當初為了報答老爺跟夫人頂包代嫁,但上官武玥卻是不可多得的好夫婿。

    剛開始雖然有點生疏冷淡,可後來卻對她愈來愈好。

    花開甚至會偷偷祈禱,小姐跟汪大哥已經有了孩子,這樣就算找到小姐,也不可能再將兩人換過,那樣她就可以一輩子待在他身邊,就算他永遠不會叫她「花開」也沒關係。

    曾經,為了他叫她芍葯,她難過得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但現在已經不這樣覺得了,為了他,她願意一輩子假扮何芍葯。

    上官武玥自然不知道她心思已經轉到這上面,倒是想著她剛剛說的話——寧可一夫一妻粗茶淡飯,也不想錦衣玉食卻得晚上一個人守著燭火。

    雖然是那個玩伴丫頭所說,但娘子講起時十分自然,想必內心也是這樣想的。

    三妻四妾,一夫一妻。

    他沒想過三妻四妾,但也沒想過一夫一妻——當然,那是以前。

    以前只認為無論妻妾都是為了開枝散葉,若妻子無所出,那麼就納妾,再簡單不過,可現在卻不這樣想了。

    他覺得守著小娘子跟小繁盛就好,當然,以後會多添幾個孩子,不過沒有添妻妾的必要。

    跟小娘子在一起時的寧靜與平靜,好像就是他長久以來所尋。

    服侍他,守著他,當他開玩笑說生意不好怕日子過不下去時,一本正經跟他說自己很會抓魚,一家可以捕魚為生。

    同甘者比比皆是,共苦的話,目前只有她一人。

    他拉過她的小手,「放心吧。」

    「嗯?」

    「我說叫你放心。」上官武玥難得正經,「我就跟你一夫一妻,不會讓你一個人守著燭火。」

    花開呆了呆,想明白他說的話後,伸手抱住他,「真的?」說話已微有鼻音。

    他微笑,「我可有騙過你?」

    小腦袋在他胸前搖了搖。

    「那還不相信我?」

    「嗯。」然後「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

    *    *    *

    大城鎮的七夕果然熱鬧非凡。

    撈金魚、糖葫蘆、胭脂水粉,還有雜耍技藝等等,縱橫數條街上,都是小攤生意或者賣藝人。

    上官武玥攜著花開的手,漫步在石板道上。

    來往人潮極多,花開完全暴露膽小天性,緊緊黏著他,不敢稍或放手。

    上官武玥想,也難為了她。

    嫁進府中一年多,每月也就十五才跟奶奶及娘出門,且那也不算真的出門,因為目的地永遠只有一個,廟中進香——小轎出門,再掀開門簾便是寺院的階梯,禮佛後小轎回門。

    如此而已,怎麼想都很難說那叫出門走走。

    至於他們夫妻,從來不曾一起出遊,今日這七夕廟會,勉強可算第一次。

    對小娘子來說顯然事事新鮮,圓圓的眼睛看啊看的,小小的臉龐一掃旅途勞頓,顯得神采奕奕。

    「有看到什麼喜歡的,儘管說。」

    「我……沒什麼特別想要的。」

    「那又說想出來走走?」

    「我只是聽小二說,進入紅線廟裡可求姻緣。」

    上官武玥想笑,但看她小臉滿是正經,於是勉強忍住,「我們都成親了,還要求什麼姻緣?」

    「那不算,我們成親得很倉猝……」

    「正月定親,六月進門,這樣還算倉猝?」

    花開看著他,臉上微紅,想,那是你呀,對她來說,可是寅時定親,卯時過門呢。

    而且愈是喜歡他,就愈覺得應該要求個正姻緣才對。

    怎麼說她都是盯著何芍葯的名字嫁給他的,但其實她叫金花開,她想跟管姻緣的神仙說,江南上官武玥的妻子叫金花開,這兩人沒有合過八字,可是求神仙讓這兩個名字白頭偕老,子孫滿堂,基於她小小的私心,也請讓汪大哥跟小姐白頭偕老,子孫滿堂。

    當然,對她這沒有言明的小小願望,上官武玥還是依了她。

    紅線廟裡,幾乎人滿為患。

    饒是上官武玥已經見過不少大陣仗,但看見一個小廟擠進這樣多人,還是覺得有點心驚。

    但小娘子完全沒有被人潮所影響,自顧自的買了香燭,然後跪在蒲團上喃喃自語,說幾句,拜一下,擲筊,又說幾句,又拜一下,又擲筊,表情虔誠至極。

    拜完,又抽了簽,才算大功告成。

    姻緣廟的籤詩很簡單,就只有一句話——守得雲開見月明。

    這句話花開是懂得,雖然無法說得很詳細,但大概是好的。

    「你看。」她笑咪咪的將籤詩給上官武玥看,「好簽呢。」

    「當然是好簽。」

    「你怎麼會知道?」

    「這還用問。」他理所當然的回答,「兒子都生了,當然早就明瞭。」

    說起兒子,花開臉上浮現溫柔神色,「對唉,我們有小繁盛,他就是姻緣娘娘給我們的禮物了。」

    「是啊,我們拜過堂,也有了孩子,根本不用求什麼姻緣,我千里迢迢把你從江南帶來北邊,就為了你想找童年玩伴,這樣還不夠好嗎?」

    「我知道你對我好,但有些事情我還是想跟姻緣娘娘說過才安心。」

    剛剛她連問了好幾個問題,都是聖筊——會一夫一妻,會白頭偕老,還會子孫滿堂,雖然知道求這些是虛無,但看到答案是好的,她仍舊覺得開心。

    而且她也很不像話的順便問了吉祥、如意跟富貴的事情,得到的也都是聖筊,代表著她們身邊會有人照顧,就算現在沒出現,將來也會出現,希望她的姐妹們都嫁得如意郎君。

    她關心的人都幸幸福福,平平安安。

    *    *    *

    休息兩日之後繼續往北,很快的一行人就到了莘集村。

    「阿成剛來說,有另一間布莊也看中那塊赭石,我得先過去,客棧我已經讓人安排好了,你先去休息吧。」上官武玥說完,對著其中幾個武師說:「你們幾個陪著少夫人的馬車。」

    「是,少爺。」

    「夫……夫君,我想讓馬車在城裡繞繞。」

    他想了想,「好吧,不過天黑前一定要回到客棧。」

    「好。」

    很快的,上官武玥率了幾個人騎馬往莘集村遠郊地方馳去,馬車伕則在花開的示意下,慢慢的繞著城中的路。

    花開從馬車中悄悄掀開一點點簾子看將出去,村口跟她離開時的記憶一樣,小集鎮的地方變化也不大,印象中的米店、客棧、油坊都還在,熟悉得她眼淚也快要掉下來了。

    那間米店……小時候娘曾牽著她們四姐妹來這邊買米,還有村長家的布店,新年前,也總會來這邊剪幾尺布,做新襖子。

    可她的家在哪裡?

    離開時實在太小了,小到她不太認得市集到家裡的路。

    也或者,她從來沒想過有一天爹娘會離開,以為可以一輩子牽著他們的手,所以對回家的事情不是很在意,總覺得牽著爹娘的衣角就好了,什麼也不用擔心。

    慢……慢著……那人是……

    「停車!停車。」

    車伕聞聲,連忙拉住馬。

    花開不等小冬、小秋攙扶,自己下了馬車,直奔一個老婦面前——是劉嫂,住家裡附近的,她有四個兒子,小時候常常開玩笑說,不如吉祥如意花開富貴就給她當媳婦。

    花開好想叫她一聲,可是她不能,因為她現在是何芍葯,何芍葯怎會認得一個北方的漁村婦人。

    「……請、請問……這附近有沒有姓金的人家?」

    「金?村子上姓金的有好幾家。」

    「她們家有四個女兒,叫做吉祥、如意、花開、富貴。」

    「喔,老金家,我跟老金夫妻是老鄰居了。」劉嫂臉上出現惋惜模樣,「多年前黃河淹大水,他們收船不及,兩人都給大水淹了,因為家裡窮,那幾個女孩兒賣給別人家,籌錢葬了老金夫妻。」

    「不知道有沒有那幾個女孩兒的下落?」

    劉嫂上上下下打量她——事隔多年,她根本無法把眼前的貴氣少婦跟那個光著腳的泥丫頭連在一起,只是覺得奇怪,這樣一個有錢的夫人,怎麼會來這小地方問起老金的那四個丫頭?

    「花開跟我作伴多年,前幾年已經回鄉,今日路過,所以打聽看看。」

    劉嫂「喔」的一聲,「丫頭沒回來。」

    花開取出一錠金子給了劉嫂,想想,又怕莊子的名字拗口劉嫂不記得,於是另外取出繡著莊子名稱的絲帕,「若是金家姑娘有消息,無論哪一位,都請您帶個口信呢,說花開在府上留有舊物,請她們前來取回。」

    劉嫂看到金子,眼睛都直了,「一定、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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