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果然不能太鐵齒,鐵齒一定會遭報應。
--這是目前為止,張膺麒心中唯一的感想。
自從上一此故然很不想承認,但真的滿愉快的……約會之後,林蔭邀他的次數愈來愈頻繁,這個月已是第二次了。上一此是看電影,上上一次是參加撈什子博覽會,加上這一次……即便張膺麒每次都很努力告訴自己「這次是最後一次了」,可至今他的諾言依然沒有成真。
小口小口地飲著巧克力和咖啡搭配得恰到好處的摩卡,張膺麒有一點……好吧,很大一點的無語問蒼天。
要不是接到老闆百忙之中打來慰問的電話,他根本步曉得自己已有一個月沒去「寐姬」了……一個月,有這麼久嗎?他納悶地側首。
為了一個醜男人……
想是這麼想,可林蔭懂得事情其實很多--他不易受別人影響,並不是一個人云亦云的人。明明是如此索然無味的水泥城市,林蔭偏偏可以找到有趣的地方,更重要的是,林蔭對吃非常講究,去的餐廳不一定很有名,卻一定好吃到不行……倘若不是對林蔭的長相有所偏見的話,或許他會高興一點。
「唉……」
「怎麼了?」林蔭不解他為何歎息。
「……沒事。」
林蔭只是疑惑地眨眨眼,並沒有追問的意思。
仔細想想,和林蔭認識少說也有兩、三個月了,張膺麒到今天依然分辨不出林蔭的性向。問他有沒有女朋友,他曖昧地笑笑,說「沒有」;問他有沒有交過女朋友,長得怎麼樣,他也說「沒有」……可如果他是Gay,應該對他有一點意思才對吧?偏偏林蔭真的就是和他「做朋友」,完全沒有其它的「意思」……老實說,這一點對他的殺傷力真的滿大的。
算了,還是別想了……
「……膺麒,你想好了嗎?」
「啊?想什麼?」「電影。」林蔭提醒他。「你說你還要想想……」「只是……未免想太久了吧?喔,原來他們之前在說這個「
「……我真的不知道。」他放下杯子,攤攤手,一副「沒辦法」的表情。「真要說的話……我比較想看「出軌」。」好像是李察吉爾演的片子?說到李察吉爾……
張膺麒抬眼,盯了林蔭好一會兒。
其實,林蔭笑的時候跟李察吉爾挺像的。
……李察吉爾的眼睛也很笑。
「我很想帶你去看「針鋒相對」,可惜下檔了。」林蔭扼腕地說。
「誰演的?」
「艾爾帕西諾,演「教父」的那一位。」
喔。「我喜歡艾爾帕西諾。」以演技來說,這位年近六十的老演員倒是令他折服不已。「你知道「魔鬼代言人」吧?那一句……「虛榮,是我最愛的原罪」……說得嚇了我一大跳。」正確說來是臉紅心跳。張膺麒生平第一次對一個五十餘歲的老頭子發情,就是在那個時候。
相較之下,基努李維便顯得磨練不足了……
林蔭唇角一勾,不顯眼,但張膺麒注意到了。
「……你笑什麼?」
從幾分鐘前開始,林蔭的表情就非常的……古怪。
「不,沒有。」林蔭笑色不減。
「少來,你這張臉分明就是在笑,我說的話哪裡好笑了?」
居然笑他?哼。
「你說的話不會好笑,真的。」說是這麼說,林蔭卻笑得好不開心。「我只是……高興而已。」
高興?「有什麼好高興的?」樂透中頭彩啦?「想……我很高興你也會說一些自己的觀點樂。以前都是我在講你在聽,難得可以聽到你的意見……我覺得很開心。」
一段話,林蔭說得很真心,真心到……讓張膺麒完全接不下去。
為什麼……他可以把這麼噁心的話說得這麼自然?張膺麒自認他做不到,也不打算做到。
「這樣吧,我們下次去看「出軌」,你覺得如何?」林蔭笑問。
張膺麒啃著吸管,並沒有搭腔。不過按前幾次的慣例,林蔭也知道樂不反對就是「好」的意思。
「寐姬」。
一個月沒來了。推開眼前單調的黑色門扉,張膺麒汲著迎面飄來的淡淡酒香,不由得放鬆了心情。
那是異於這個世界的--糜爛。
「寐姬」不特別算是黑夜的天堂,但這裡和「外面」的相斥也是不爭的事實。
今夜的「寐姬」依然高朋滿座,他越過一對又一對的男人們,邊朝認識的人打招呼,邊走近PUB目中心處的吧檯。
大概是有一陣子沒見面的關係,他人一坐到吧檯,尚來不及點杯飲料解渴,就遇見了「寐姬」的老闆--楚夜羽驚奇的眼神。
乖乖不得了,今天是什麼好日子?楚夜羽擅自倒了一杯啤酒給他,把張膺麒從頭到腳掃過一遍,形狀美好的菱唇發出了感歎:「你長得好像某個人呀……說到那個負心漢,唉!有了性福沒了人性,好久好久沒來看可憐的老闆我了……」語末,他不忘哭個幾聲增添氣氛。
張膺麒翻起白眼。「不好意思,是我太久沒來傷了你的心,不過……我相信能夠安慰你的人絕對不缺我一個。」他瞟向吧檯邊嘴角含笑的客人,聲音舒然變得沒安好氣。「裴悠痕,你再那樣笑就給我試試看。」
「是是是……」裴悠痕端正了面上的表情,相當自動地坐到張膺麒身旁的空位。
「瞧你這麼久沒來……怎麼,不行了?」他問得好故意。
「誰不行了!」少詛咒他,他可是一尾正港的活龍哩!
「還是真如那婆娘所說,你終於下定決心定下來了?」
「我要真打算定下來,只怕會有跌碎一地的心等著你們收拾。」一定是朱采韻跟老闆的愛人謝芸芝說,然後她再傳給老闆聽的。早就知道這些三姑六公八卦得可怕,他還跑到這裡來自討苦吃……簡直是不要命。
「不是?」裴悠痕眉梢一動。臉上的細框眼鏡讓他顯得書生氣十足,卻遮掩不住鏡片背後一雙詭譎的眼。「我還真希望你傷了那些傢伙的心,再等著替你收拾呢。」
「想太多……」張膺麒扯唇,要笑不笑。他飲盡酒液,回首睞一睞身後……虎視耽耽的視線,不知怎地,一種討厭的感覺油然而生。
他過來不是為了證明自己仍是天下無敵的張膺麒,不需要因為那傢伙的無視而感到沮喪不是嗎?為什麼現在他卻對那些充滿肉慾的視線感到厭煩……甚至厭惡?他舔去即將消失的啤酒泡沫,舌尖沁入一種苦味。
忙了一陣子的楚夜羽又繞回這裡,他喝一口水,一雙美目瞅向張膺麒半是哀怨半是歎息:「膺麒,我們認識的時間不算短,這幾年看你在這裡換了一個又一個床伴……不是我多管閒事,可我每次都替你擔心要是哪一天用到劣質的保險套,或是忘了用,染上AIDS怎麼辦?難得有機會遇見可以定下來的對象,你不趁機把握就真的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了。」
「謝謝你與眾不同的關心,我每次都有去做檢查,保證渾身上下乾淨得很。」
嘖,這不就叫多管閒事嗎?「難保下一次不會碰上啊!」楚夜羽不滿地噘起嘴,嗔道:「既然是一個連五塊錢都不願意欠人得傢伙,應該是個不錯得人吧?」
是不錯……可惜「不錯」還是有個錯。
嗯?張膺麒掀開半閉的眼,愕然地睇著老闆。「那女人……跟你說了多少?」
不,應該問朱采韻對她說了多少。
「什麼那女人!」真是不客氣。
「隨便啦,到底她說了什麼?」
「全說了。」楚夜羽一擺手,答得乾淨俐落又爽快。「從你在某年某月某日在深夜的公園遇見一個跟你換錢的陌生人……」
張膺麒急得搗住楚夜羽欲說下去的嘴。「夠了,不用說了。」嗯,手掌沾到口紅了。
「好,我不說,可以了吧?」識時務地做出投降的姿勢,楚夜羽旋身補著臉上的,一派悠閒地說:
「反正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全知道了。」不差少說這一次。
啊?該知道的……和不該知道的?他慢慢地覷向一旁他認識的客人,很確定自己看到了--他們玩味的目光。
張膺麒青筋微微賁起,惱怒而無能為力地瞪著楚夜羽和一旁暗暗偷笑的裴悠痕。
他發誓--有一天一定要當著這些混蛋的面,放火燒了楚夜羽視之生命的這家店,尤其在瞥見楚夜羽促狹的眼神之後,更是下定了決心。
深夜睡到一半的張膺麒覺得口有些渴,他踢了睡在他旁邊的「龐然大物」一腳,接著找出了自己的褲子套上,再搖搖晃晃地走到廚房倒水喝。
今天到「寐姬」本來就是去釣人,現在他會睡在別人的床上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不否認有一部分是為了否決楚夜羽的話,他才不會為了一個朋友改變自己的生活習慣,充其量他只是去「寐姬」的次數減少了,可不代表他真打算定下來。
「寐姬」經營了滿長的一段時間,張膺麒是其中的常客,在那裡也認識了不少「同好」。他也看過不少情侶分分合合,有時候一下子好起來又一下子分手,乍起乍落,簡直比什麼連續劇還精彩……可連那一個長相無奇、個性卻詭異到極點的裴悠痕都已是「名草有主」了,楚夜羽會說那種話……也是情有可原。
見著敢情發展穩定的情侶,他自然會跟著欣羨,但也僅止於那樣而已。他並沒有特別想找一個人定下來的打算--尤其在「欣賞」了更多的分手場面之後,他更加慶幸自己的無拘無束。想要被人擁抱的時候有的是人給他挑,何必要弄一個複雜的關係弄得自己又累又頭痛呢?嘖,說得活像他親身體驗過似的。這輩子和他上過床的男人不計其數,可要談到感情……大概真的是白卷一張了。一點戀愛經驗也沒有的他會對愛情這麼悲觀,還真是……奇異到極點。
何況他的父母親到死前都是一副萬年夫妻的模樣,每天都甜甜蜜蜜的,只差沒有直接合唱「我只在乎你」……要他對愛情失去信心,也實在是很困難的一件事。
突然,他想起楚夜羽很久以前問過他的話。
想要做愛的時候的確是很多人等著你挑,但是……你想哭的時候呢?有人可以借作一個避風港,讓你躲在裡面哭嗎?張膺麒喝乾了水,暗罵自己真是受了楚夜羽的蠱惑才會一直拿他的廢話來想。
那傢伙就是太幸福了,才會忙著當紅娘湊合別人……裴悠痕也是。他敢擔保他們看戲的成份絕對比關心的成份多,他要是聰明就不會跟著他們瞎起哄。
如是想著,他卻不太記得此刻躺在床上的男人到底生得怎樣一張臉,倒是林蔭那張酷似李察吉爾的笑靨一直盤踞在他的腦中,揮之不去。
真是見鬼了!
他真的見鬼了。
張膺麒瞪著桌面上兩張無辜的票,很難得地開始思考。
對,這是票。他沒有特異功能,盯著它也不會猛然發火燒起來。可以的話……
他的確滿想把它拿去燒的。這是經理今天早上交給他的,一場美術展覽的票券。說是他這次接待的客戶相當喜愛這個畫家,希望他能夠去瞭解一下,畢竟說服客戶最大的定理就是--投其所好。只要話能夠談得開,接下來要商議什麼自是比較好辦。
無庸置疑,張膺麒是個徹頭徹尾的藝術白癡,舉凡音樂、繪畫、建築……反正,只要喝「藝術」扯得上關係的東西,對張膺麒而言等同於天上的悶雷,看也看不到、摸也摸不著。
經理也不是不知道他這一點,還特地給了他兩張票,就是要他找一個對藝術有所見解的朋友去看--總比放他一個人「瞎子摸象、愈摸愈不成樣」好。
找誰呢?真是一個好問題。
朱采韻?不,他們都是祖成一脈,去聽演唱會或唱KTV或許還可以,找她去看畫展無疑是浪費票。真要找的話,現任作家的裴悠痕是一個不錯的對象,可惜他們的關係僅止於夜晚而已,到了白天便是陌路人--所以楚夜羽和謝芸芝等人,亦很自動地在名單上打下了一個叉。
好吧,他承認他忘記了一個人。若可以的話,他不是很想找他……可現在的情況又不容許他考慮太多……唉,早知道平日交幾個擁有「藝術涵養」的朋友,也不至於發生這種突發狀況無法救急。
咬咬牙,張膺麒從桌墊下翻出了一張皺得可以的餐巾紙,勉強辨識出上面的文字,像是赴死戰場前的軍人,掙扎萬分地提起了電話筒撥出了號碼--「喂?」
呃!張膺麒手中的話筒滑了一下,聲音頓時卡在喉嚨中,怎麼也發不出來。
「喂?」對方很有耐性地應了第二次。
「呃……喂喂喂?」該死,他這麼緊張做什麼?「請問您是……」
還您咧。「張,張膺麒。」終於扶正了話筒,張膺麒吐了一口氣。
「膺麒?」林蔭清雅的聲音添上了一抹欣喜。「怎麼了?有什麼事嗎?」真難得……膺麒會主動打電話給他。
林蔭聽起來很高興的聲音讓張膺麒滿足地翹起嘴唇,忽略了他太過親暱的稱呼。
「……嗯,也不算有事……」他揚了揚手中的票券,一時也不知道做何解釋。
解釋太多又嫌麻煩,不解釋又怕他誤會……奇怪,林蔭這傢伙平常到底是怎麼約他的啊?「沒關係,你慢慢說。我在聽。」
我知道你在聽啊。「嗯……就是我有個客戶,他很喜歡叫什麼柯什麼意的畫家,我是不知道他幹什麼吃的……反正,你……有沒有空?」
林蔭那一端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拼湊張膺麒不全的語意。「你說……你有一個客戶喜歡某個畫家,為了生意上的方便,你想要瞭解一下,所以想找我一起去看畫展?」
「沒錯沒錯。」張膺麒猛點頭。真是孺子可教也,他才說不到幾句,林蔭就全部瞭解了。真是心有靈犀……
呸!他們才沒什麼通哩!
張膺麒抹抹嘴,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什麼時候?」
喔?聽起來是答應了?「客戶下個月才來……我看下個星期日怎麼樣?」
「星期日……」話筒一端傳出翻書的聲音。林蔭可能在翻記事本吧?果然是中規中矩的男人,每天都計劃得好好的。「可以,那一天我沒事情。」
「那就這樣了……」張膺麒找出小月曆,在下個星期日的地方畫上一個記號。
「等等。」林蔭頓了頓,說:「記得帶紙和筆來,還有這個畫者叫什麼名字,你告訴我,我好事先做功課……」
還做功課?張膺麒禁不住懷疑這到底是誰要接的客戶……他搔搔頭,拋去腦中多餘的心虛,乖乖地招了畫者。「我看看……柯……柯比意……」這是什麼怪名字啊?外國人不是都叫約翰或傑克的嗎?
「嗯……」抄下來,他有聽過這個畫者,可是不熟。「那就下個星期見了,再見。」他要開始準備一些資料了。
「喔,再見……」
掛上電話,張膺麒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林蔭願意陪他固然是很好,但是心中有一端怎麼也放不下來,就是沒來由地覺得……很不痛快。
他伸手拿起小月曆端詳,畫著紅色圈圈的地方彷彿是一個詛咒,好像在恥笑他的無能為力。這是什麼樣的心緒他說不明白,好像很久以前他也有過類似的感覺……
似乎是一種……近似於「恐懼」的情緒。
可林蔭又有什麼令他好害怕的呢?又不是多長一張嘴,或是多生一隻角……張膺麒怎麼想也想不出一個所以然,索性放下月曆,乾脆來個什麼也不想。
唉,早這樣不就好了嗎?朱采韻也常常說他想得太多了,再想下去恐怕永遠也別想談戀愛了……
張膺麒嘴上說著懶得談,實際上……也是談不起來啊!
嗚乎哀哉!
風和日麗的好天氣。
張膺麒曾經盼望今天會是個大雨天,不過命運總是和人的祈望恰恰相反,你愈希望怎麼樣,現實就愈往相違背的道路發展。
上帝的劣根性!
兩個星期未免過得太快了吧……張膺麒搗住頭。至少再給他幾天掙扎一下嘛……這幾天忙著整理客戶的資料,平均睡眠不到三個小時。好險太陽的光芒刺眼得足以奪去他的困頓,不過等會兒進了冷氣超強得美術館又不知是怎樣光景了……希望他不會站著睡倒,那看起來一定很滑稽。
說到美術館……奇怪,林蔭怎麼還沒來?張膺麒左右張望,很確定沒看見相似於林蔭的人--就算林蔭的臉再怎麼像路人甲乙丙丁,張膺麒也相信他絕對可以一眼就認出他來--這是他們太頻繁見面早就的結果,真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托林蔭的福,他本來不怎麼樣的認人功力一下子進不了好幾層。
層高不下的氣溫讓他的頰旁淌下一道水痕,汗水濕黏的感覺令他很不舒服。十分鐘,這是他的底限,現在已經過了五分鐘了……啊啊啊--好熱啊,乾脆他先進美術館好了,可是林蔭等會兒到這裡找不到人怎麼辦?早上太著急出門,結果手機竟然忘在鞋櫃上……失去了方便的通訊工具,張膺麒格外意識到沒有手機的痛苦。
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
張膺麒耐不住了,翻出口袋中林蔭的電話,隨處找了一間公共電話亭。
「嘟……嘟……嘟……」
電話響了十聲,沒有人接。手機亦然。
大概是出門了吧……難不成路上塞車?現在台北市的路況……他看了看周邊的馬路,除了三三兩兩的車輛偶爾開過去之外,大部分是完全暢通的情況。呃……這裡很空不代表路上也很空……再等一下好了。
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
張膺麒愈等愈心煩。天氣很熱,如果不是知道林蔭是個言出必行的人,他才不會放自己在這裡受苦受難……這個混蛋,等會兒至少要向他拗一客希爾頓的下午茶才可以。再等十分鐘,這真的是他的底限了。
不知不覺,張膺麒的底限不斷擴張,從十分鐘到三十分鐘,然後到一個鐘頭……
太陽從最毒辣的正午時分漸漸變得溫和,到下午三點的時候,已然沒有中午那麼熱了,卻依舊滌不散張膺麒心中熊熊燃燒的怒火。
很好,三小時又十分鐘。這是他有生以來最高的等人紀錄,想必以後也沒有打破的機會了。
每回十分鐘過去,他便開始安慰自己:林蔭等一下就會來……等一下等一下……足足等了三個小時,林蔭來不來他心裡早就有譜了,奈何雙腳就像生了根一樣,怎麼拔也拔不動……可惡,林蔭該不會發生什麼意外了吧?現在的交通根本沒有所謂的「安全」可言,也許林蔭此刻正在醫院急救中……
張膺麒甩甩腦袋,把林蔭血肉模糊的景況從腦中拋去。無論林蔭生死與否,他被放了鴿子是不爭的事實。
從來只有他張大少放人鴿子的份,哪來的混蛋居然敢放他的鴿子?想必是嫌這個人生太難過,想要早日投胎換個新身體……天殺的,三個小時又十五分鐘,這筆帳他記住了。林蔭有種最好不要再約他,他包準還上三天三夜的利息還附上頭期款。
張膺麒拖著在太陽底下烤了許久的身體,隨手招了一輛計程車,似乎要擺脫現在這種淒慘的情況似的,進了車後便將身體埋在雙腿中,拒絕了所有的安慰,封鎖了所有的思考,靜靜等待到家的時分到來。
對,家。他一個人的家。
他不要想起來……那種等待的苦楚……
爸……媽……
沒人接!
脾氣堪稱世上一絕的林蔭首次有了摔電話的衝動,可長久以來的教養制止了他的動作。他深深地吸一口氣,極度煩惱……現在他應該怎麼辦?他爽約了。
無論張膺麒有沒有帶手機也不會改變這個事實,他的確是爽了他的約。
現在,地點醫院。他反身注視著「手術中」的病房,有種拋下一切奔至美術館的衝動。然而,他不行。病房裡面的一大一小尚在蒙受苦難中,他怎麼可能做出這種拋棄家人的不負責舉動?幾個小時前聯絡到他的二弟——也就是孩子的父親。他這幾天人在高雄,一時半刻也趕不回來。至於其他的弟弟……唉,他們有他們的事要忙,林蔭一時也不知道他們人在哪裡,更別說要聯繫他們了。他淺淺一歎,頹然地坐在手術房兩邊的板凳上,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助感緩緩兜住了他。
不曉得這個板凳上,曾經沾染過多少人焦躁的等待和絕望?他應該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吧?林蔭苦笑。然而他所煩惱的,和手術房中的兩個人……關係並不是那麼深。
不久前醫生出來報告情況,手術似乎在穩定控制當中。
大約再過一小時,孩子就可以平安出世了。
若不是知道這樣,他大概會急到先撞牆自盡吧?兩邊煩惱,兩邊卻都無能為力。
出門的時候接到弟媳的電話,說是動了胎氣有可能會提早生產,偏偏二弟最近剛好出差,家中二老也出國度假去了,況且這種事情他也不可能找別人幫忙。林蔭義無反顧地將弟媳送入婦產科待產,匆匆掛完了號,他便聽從醫生的指示在外頭等待,以防有什麼狀況發生。
幸運地找到了二弟,但張膺麒……他垂下頭,他的手機也在慌忙之中不知道扔到哪裡去了,連續撥了好幾次電話,張膺麒似乎還沒回家的樣子……離約定的時間過了三個小時,他該不會還在等吧?呵,膺麒不是那麼有耐心的人,等十分鐘已是很了不起了。縱然他們認識不久,可張膺麒是什麼個性,林蔭好歹也有七八分把握。
希望……他只是去了別處逛逛……
希望……他會聽他的解釋,會原諒他……
希望……
「哥!」好大聲的呼喚震醒了林蔭,他轉身望見了二弟慌張的面孔,趕忙起身向前。
「荃!」怎麼這麼快?「哥……呼……筱……筱敏……筱敏她還好吧?」林荃上氣不接下氣,看來是跑過來的。他整個身體搭在最信賴的大哥肩上,急欲得知手術房中的蛛絲馬跡。
接到通知後,他簡直是連跑帶滾地從高雄一路奔回來,先前在路上也不知道闖了幾個紅燈,有沒有測速照相更是沒空搭理……未來家中的信箱肯定有好看的了,八成是紅紙滿天飛的慘況……
「小心!」扶住二弟,林蔭輕輕地拍他的背,替他順口氣。「筱敏她很好,醫生說了,狀況都在控制之中……只是小孩子比較頑固,不肯早點出來。」說到這裡,林蔭不住莞爾。「這點頑固的個性跟他的爸爸還真像。」說得自然是眼前的林荃。
「哥……這時候你還能開我玩笑……」不過托這個玩笑的福,他覺得稍微輕鬆了一點,至少沒有像之前得知消息的時候那麼緊張。
「你也把自己整理一下,不要等一會兒孩子出生,看見的是這麼狼狽的爸爸。」
林蔭說,順手幫林荃打理紊亂的發和掀起來的衣領。「都快三十歲的人了,要多懂得照顧自己。」
林荃孩子氣地吐吐舌,說:「小時候是大哥照顧,大了之後是筱敏照顧我……
可能以後又多一個照顧我了。」可憐他未出世的孩子喔……
林蔭但笑不語,對二弟的童心未泯他總是感到羨慕。筱敏在和林荃結婚的時候曾經提過,林荃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比起做他的妻子,她更覺得自己像是他的媽媽……現在大孩子要當爸爸了,想來真是不可思議。
「手術中」的紅燈無預警地熄滅,換上了綠色的安全燈。兩兄弟見狀不再寒暄,皆緊張地朝門板行注目禮。
門還來不及開完全,林荃便急得衝上前打開了門,險些沒撞上一身是血的醫生和護士。
「哪一位是孩子的父親?」醫生公式化地詢問。
「呃,是我是我!」林荃趕忙舉手答禮。
不回答也知道是他。護士小姐細聲地笑,沒有惡意的。林荃憶起他方才突兀的舉動,深覺醫生這個問題真是多此一舉。
醫生摘下了口罩,如釋重負地笑了一聲。「母女均安,是個很有精神的女娃兒。」
母女均安!「真、真的嗎?」林荃感動得睜大眼睛。他好想跪下來感謝上蒼……是個女兒哩!他從小就在一堆男孩子中長大,想要一個女兒想得不得了……啊,老天果然是眷顧他的!
「謝謝醫生、謝謝護士!謝謝、謝謝!」林荃一個一個握手以示謝意,醫生和護士都被他這熱情的舉動弄得有些無以回應,卻也真摯地回握他的手,戚同身受地分享他的喜悅。
第一次做爸爸的人反應總是可愛的,他們都跟著泛起笑紋,包含在後面的林蔭。
「荃,恭喜你。」他搭上二弟的肩膀,接著問醫生:「可以進去看她們了嗎?」
「可以,只是小心聲音不要太大,貴夫人才生完孩子,身體還很虛弱。」醫生說。「孩子等一下就會遷入保溫箱,你們過會兒可以去看她。」
「謝謝!謝謝!」一連丟下數個道謝之後,林荃一馬當先地衝入病房,哇啦哇啦地完全忘記了醫生方纔的叮囑。
「真是可愛的父親。」醫生喃喃,得來眾人認同的眼神。
林蔭開懷地揚起唇角。也許對普通男人而言,「可愛」是一個不甚討喜的形容詞,然而用在林荃的身上卻是恰恰好,甚至可以視為一種讚許。
林蔭以擁有這樣的弟弟為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