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尖上的孩子 第9章
    好不容易把凱斯洗乾淨,裹上浴袍送到沙發裡窩好,然後打開電視,開始播放《貓和老鼠》錄影帶。卡通片立刻吸引了凱斯的注意力,看得目不轉睛,嘴巴傻乎乎張著忘了闔起。

    直到這時,時影才開始定下心來想事情。

    文傑不在客廳,想必回了房間。

    他那種沒有表情的表情意味著什麼呢?如果一個人刻意表現的平靜,即是說他並不想別人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所以,不要去問吧?想是這樣想,時影卻不由自主地走向臥室,輕輕推開門。

    沒有開燈,房間籠罩在黑暗中,有一股寒沁沁的涼意。時影轉頭看,原來是窗戶開著,文傑正站在窗前吸煙,背影幾乎融化入光暈流轉的夜色中,只有一點紅光在閃爍。

    他悄悄走過去,還未開口,就聽見文傑問,「那孩子是你的新情人?」

    時影歪頭想一下,否認,「不算是吧。」

    兩個人暫時沈默下來。

    「文傑……」開口的瞬間,時影被突然轉過身來的人抱住擰轉,用力的推搡讓他趔趄一下,半邊後背抵到了牆上,嘴唇被吻住了。

    這個吻淒涼的令人失溫。

    黑暗中看不清文傑的臉,只聽到他急促的呼吸和顫抖的聲音,「伊恩,要抱我嗎?」他粗暴地撕扯隔在兩人中間的衣物。時影聽到鈕扣崩飛的聲音,感覺到文傑的臉埋在自己肩上,然後是驀然貼到一起的光裸肌膚。本該是柔情蜜意的交頸纏綿,他卻只清晰地接收到文傑那久立寒風中的身體所帶來的刺骨涼意。

    溫柔但堅決地抓住文傑的手,制止他,時影輕聲問,「出了什麼事?」

    懷裡的身體僵住。

    時影將自己與他拉開一點距離,試圖看清他的臉,「文傑,這簡直不像你。」

    對面的人突然發出一聲毫無歡意的輕笑,「伊恩,現在的你也不像你呵。」文傑向後退了一步,暴露在微弱的光線中。他上身赤裸,褲子鬆鬆掛在髖骨部位,寬肩與流暢收緊的腰線修長勻稱,光滑皮膚包覆下的肌肉線條漂亮有力,窄窄的臀部隱沒在陰影裡,有一種曖昧的誘惑。「可是,我好像更喜歡這樣的你。」他輕輕說。

    時影無聲地握緊雙手。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文傑的微笑更像哭泣,「你不是說愛我嗎?為什麼要讓我走?如果你告訴我,我會留下來……為什麼不試試呢?你說過希望我陪在你身邊……現在我回來了……回來陪你。」

    「……」

    「……我要陪著你……因為我愛你……我愛你……是的……我愛你……」文傑的聲音逐漸低下去,像要說服自己般,越來越低沈,越來越用力。他的身體卻向前彎下去,彷彿再無力支撐,額頭重重靠在時影的肩上。

    時影覺得自己喝下一杯苦酒,「傑……」

    文傑驀地抬起頭來,眼睛裡有水光。

    時影別無其他選擇,他只得張開雙臂,把這個美麗而脆弱的人緊緊抱住。

    從敞開的窗戶灌進來的風開始強烈起來,木頭窗欞憤怒的卡卡作響,窗簾上下翻飛,猛然間抽打在兩個人的身上,發出沈重的啪噠一聲。手臂上傳來的痛感讓時影一下子想到隔室的凱斯,他下意識地鬆開文傑。

    文傑怔怔看他。

    時影走去把窗戶關好,想了想,拉上窗簾,回身打開燈。

    文傑的視線隨著他來來回回,眼神有些迷茫。時影回到他身邊,看著他,臉上有淺淡的笑意,「來,高興點,這可不像你,陽光王子。」

    那個經常出現在時尚雜誌上的稱呼讓文傑微微翹了一下唇角。

    時影看他一會兒,溫和地問,「你知道了?」

    文傑轉頭避開他視線,沈默片刻,點點頭。

    時影勉強笑一笑,自我解嘲,「不會是因為同情我才回來吧?」

    文傑迅速抬眼,「不。」

    不是因為同情,但也不是因為愛吧?時影悵惘地想。就在這時,臥室的門上傳來「咚咚咚」的用力敲擊聲,遊蕩在兩個人之間的無形牽扯頓時被打斷。剛要應聲,門就被一股猛力「砰」的一聲撞開。用力過大的凱斯被拖到腳下的浴袍絆了一下,仆倒,順勢滾進來,又是「砰」一聲,與前方的雜物架來了個親密接觸。

    時影結結實實嚇了一跳。聽聲音這一下不輕,他趕緊過去探看,「撞了哪裡?」

    凱斯整張小臉皺成一團,呻吟著去摸後腦。

    時影也伸手摸一下,禁不住哭笑不得。真倒霉,磕在同一個地方,那裡已經腫起一個包。心疼地抱起男孩,時影無可奈何地責備他,「你進個房間也要花那麼大力氣?太不小心了。」

    凱斯大概被這兩下撞得有點發暈,半晌,才說,「我忘了,現在會撞疼。」

    「不止撞疼!」時影加重語氣,「還會撞傷!」你以為你還是風?撞到牆上嗚嗚吼幾聲打個轉就行?

    「誰叫你關窗!還拉窗簾!」凱斯也氣,大聲控訴。

    誒?!時影硬生生把「你怎麼知道?「這句話壓回去,回頭看一眼。文傑蹙著眉看他們,不像在生氣,眼神是探索的,問,「他沒事吧?」

    「沒事。」時影笑笑,抱著凱斯走出去,順手帶上門。把男孩壓在沙發上,逼近他,時影放小聲音用肯定的口氣審問,「你偷窺?」

    凱斯瞪大眼睛,「我就在旁邊看著的,你們!你們還抱在一起……」他瞄瞄時影敞開的衣襟,委屈地用力扁嘴,眼眶紅了,「他說的不是真的。」

    時影看著他。

    凱斯急起來,一把揪住他衣服,「是真的,不騙你!小暴哥哥要去南方,我請他去打聽,他去問了那個城裡的街道風,街道風又去問穿堂風,然後那個很高的樓裡的空調風說他知道,他說是因為有人……」

    時影忽然用力按住了他的嘴。

    凱斯嗚嗚幾聲,大眼睛裡滿是不解與氣惱地瞪他,像是在說:為什麼不讓我說?我又沒有騙人!

    怔了一會兒,時影貼近他耳朵,小聲低喃,「不要告訴我。」

    凱斯的耳朵受了癢,反射地抖一抖,停止了掙扎。

    時影慢慢放開手,忽然笑一下,「至少,不要由你來告訴我。」

    凱斯安靜下來,猶豫一下,點點頭。他的綠眼睛在燈光下晶瑩澄澈,像一汪溫柔活潑的小溪流倒映著細碎光屑,白嫩的肌膚半透明,小巧飽滿的嘴唇微微噘著,那抹緋色如冬夜暴風雪中原野上隱隱閃現的昏黃燈光,充滿救贖感。

    鬼使神差的,時影俯身吻了上去。

    感覺比想像中更好,柔軟、溫暖,如微風吹拂過心田深處的長草堤岸,漫坡濃綠、淺橙與檸檬黃的波浪緩緩起伏,青草香薰人欲醉。

    時影幾乎睡著在那個幻境中,沒有看到背後悄悄闔上的臥室門。

    凌晨時分,近些天始終陰晴不定的天氣似乎開始好轉了。時影把手臂裡開心地睡成一團的男孩放回沙發時,時鐘剛剛敲過兩響。他站起來走到露台上去,發現夜空碧清澄明,遍佈星斗,今天應該會是個晴朗的日子。

    他站在那裡,出神地想了一會兒那個吻。究竟為什麼吻下去的呢?明明不應該,卻不覺得惶惑與不安,反而像睡了一個長長的甜覺,身心舒暢。這樣,對凱斯不好吧?但他又是那樣的歡喜,好像已經幸福到頂點,不知如何是好了……如果男孩知道在一個溫柔的吻之下居然存在著這許多複雜的心思,也會難過吧?

    幸福……

    幸福永遠與真實背道而馳……

    時影苦笑,可是逃避真實也沒有讓他留住幸福,──而且還傷害了自己所愛的人。文傑說自己變了。是不是真的,只有自己才知道。也確實該改變一下了。以前沒有來得及做的,也許現在還能補償。

    他走回臥室。

    文傑側身躺在床的一邊,怕冷似的蜷縮著。時影將被單拉到他下巴上,藉著微光看他。即使在睡夢中,文傑的眉頭仍然糾結著,滿腹心事的模樣。

    一大早,天色剛放亮,時影就起床開始煮早餐。雖然他已經盡量輕手輕腳,餐具細微的叮噹聲仍然傳到客廳裡。凱斯立刻醒了,爬起來衝進廚房,縱身跳進他懷裡掛著。男孩的笑容像清晨第一縷陽光,時影深吸一口氣,他早就發現,即使剛睡醒凱斯的氣息也清新無比,完全是大自然芬多精的味道。這孩子顯然生長於山野,也許他以往的娛樂節目是坐在森林中最高一棵大樹的頂端,吹一口氣,看整座森林在自己腳下波浪起伏。

    「真好聞,」他抽抽鼻子,拍凱斯的背,「快下來坐好。說起來,所有的風聞起來都像你一樣嗎?」

    凱斯乖乖踩回地板上,搖頭,「不一樣,風信哥哥的味道是鹹的,小暴哥哥的味道經常變,城裡的風有金屬味道,還有,嗯,聽說龍捲風是土的味道,不過我還沒有聞過。」

    照此說來,還是凱斯最好聞。時影把他皺成一團的衣服拉平,褲子的鬆緊帶歪七扭八卷了好幾折,露出一截雪白的肚皮,這風變的孩子長得還挺全乎,連小小凹陷的肚臍眼都長得有模有樣。時影的手指感覺到布料下的細膩,表情不免僵硬,暗地裡有些汗,還知道警告自己:不可以往臀部摸,太過份了!

    他放開手,突然間笑起來。

    凱斯疑惑地看他,「時影,你怎麼了?」

    時影忍著笑,心情忽然很好,「不,沒什麼。我是說,風比人好,人的肉體比較容易變壞,一旦開始衰老或是生了病,味道就開始朽敗了,真苦惱。」

    一剎那間的領悟與輕鬆。說起以往不願去觸及的事情,竟不再害怕。

    凱斯一臉單純的思考模樣,「嗯,不是,人也有好聞的時候。」他笑嘻嘻又貼上來,「時影就很好聞,以後還會更好聞。」

    「什麼時候?」時影失笑,把他攆回座位上去,「等我息勞歸主的時候?」

    正說笑間,文傑也醒了,一臉懵懂地走進廚房。他眼睛底下有明顯的黑圈,剛洗過的臉上還有一絲迷糊,坐下時順手打開了電視。

    「早。」時影溫和地招呼。

    「早!」凱斯一臉雀躍。

    「……早,」文傑回答,過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立刻站起來要去關電視,「對不起。」

    「沒關係,開著吧。」時影阻止他。

    文傑猶豫一下,重又坐下,低著頭接過時影遞給他的盤子,小聲說,「謝謝。」

    電視裡正在播早間新聞,凱斯看的津津有味。他自己從來不去主動開啟任何電器,不過只要別人開了,他就會守在旁邊專心一志地瞧,有畫面的電視更令他中意。

    「文傑。」時影開口。

    對面的人抬起頭,木木的看他。

    「之前……住在我家裡的時候,很為難吧?」時影輕輕問。

    文傑手抖了一下,勺子碰到盤邊,發出清脆的響聲。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目光變冷。

    時影在心裡深深歎息,認真地看著他說,「對不起。」文傑剛回來時他說過這三個字,但這次完全不同。對文傑,他只覺得深深的歉意。

    文傑似乎也感覺到那種不同,有些意外,注視他片刻,忽然低下頭去,唇抿成一條倔強的直線。

    良久……

    「伊恩……」

    「文傑……」

    兩個人同時抬頭開口,又同時怔住。

    「啊?」凱斯傻乎乎從電視前面轉過頭來,輪番看他倆,「什麼事?」

    時影微笑起來,說,「沒事,你看你的。」

    「哦哦。」凱斯轉回頭去,留給他們一顆紅頭髮後腦勺。

    文傑忍不住也笑了,「你先說吧。」

    時影沈吟了半天,反而不知道怎麼開口,最後只得道,「還是你先吧。」他自嘲地笑,「總是不願意開口,到現在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文傑又抿抿唇,這一次嘴唇的線條柔和了許多。「……那個,我聽說,你的病很嚴重。」

    時影很坦然,「嗯,算是吧。」

    「……我聽說,你不想動手術。」

    「……嗯,因為那個手術……」

    「有危險是吧?」

    「……」

    「我還聽說,你不願意讓人照顧。」

    時影放下勺子,往後一靠,無奈地問,「你都是聽誰說的啊?」

    文傑平靜地看著他。

    時影歎口氣,「算了,不用說了,我差不多猜到了。那麼,他想讓你做什麼呢?」

    文傑垂下眼皮,表情冷淡。凱斯在旁邊看電視看得一驚一乍,不斷發出咦咦哦哦的感歎聲。文傑看他一眼,忽然說,「你昨天說你跟他不算是情人。」

    時影猶豫一下。

    「但我看到你吻他了。」

    時影有點尷尬,「……嗯,吻了。我自己也沒想到。」

    文傑定定地看他,問,「那麼你們現在算是情人嗎?」他目光灼灼,對那個答案充滿期待。

    「這個……」時影還沒來得及回答,對話就被凱斯打斷了。紅頭髮少年興奮地轉過頭來大叫,「快看,快看,小暴哥哥在那裡。」

    時影和文傑下意識地轉頭看,播音員正一臉嚴肅地播報災情:美國東北部地區迎來新年第一場暴風雪,從羅得島、新澤西州到哥倫比亞特區,無不受到影響。強降雪造成逾50萬戶停電,大量航班被取消……接下去是記者從各地發回的災情現場報道,大量的交通意外,沈重積雪造成建築物坍塌,大雪引發的滑坡……除了本地報道,還援用了美國有線電視的一些消息。

    文傑皺起眉,很專注地看,似乎想在裡面找出些什麼。

    時影看看他,沒作聲。

    新聞播到最後,文傑似乎放下了心,剛想吁口氣的樣子,突然間跳了起來。這時候時影也聽到了,「……大雪至今已造成7人死亡,13人受傷,其中包括一名記者和一名攝影師,據悉他們是在採訪一所小學校舍坍塌事故時意外受傷……

    這則新聞有配現場畫面,消防員正在救出傷者,相當短,不過幾秒鐘的功夫。

    文傑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失聲叫出來,「是家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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