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星 第4章
    雖然民事審理全公開,但因為平民撤退的原因,週三的法庭卻冷冷清清的,只零星坐著幾個實習的研修中心學生。

    尼摩瑞法官出來之後,竊竊私語的人們漸漸安靜下來。

    法官穿黑衣,表情莊嚴、肅穆,坐定後抬起眼睛環顧一下四周,在掃過答辯席時,略停了一刻,隨即將視線轉向面前的文件。

    博雅坐在答辯席上,目光一刻未離緊緊盯著法官。不知是否錯覺,在尼摩瑞法官那平靜的表情下,似乎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博雅心

    裡不由一跳,下意識扭頭,維塔斯好好地站在身邊,感受到他的目光,側過頭來朝他微笑一下。

    吸口氣,盡量鎮定自若,博雅心裡卻浮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是太緊張的原因吧?他想。

    事實證明確實是他太緊張,審理過程正常,沒什麼懸念。公訴人都早知道會是什麼結果,只不過例行公事提出告訴,然後法官宣證人上庭。

    康德艦長證實這兩個人確為愷撒號的偷渡客。

    晶體檢測員證實維塔斯已通過晶體檢測,身份無疑問。

    路克證實在梅納爾維塔斯與博雅在戰鬥中拯救了自己的性命,並且在愷撒號發出電磁武器時,未受任何損害。

    諾伯倫終端數據證明維塔斯的難民身份,及因健康受損曾由李維納博士治療之事實。

    冗長拖沓的證詞宣讀,讓博雅的神經慢慢放鬆下來,眼看著已經到了尾聲,法官中規中矩,並沒有任何一處刁難,他開始感覺自己多慮了。

    路克從證人席出來,直接坐在離他們身後不遠的旁聽席上。經過時朝他們點點頭,看起來很輕鬆。路克是真的沒了心事,他很明白父親的懷疑和擔心,但整整一夜他翻遍博士曾經涉足的所有地方,連角落灰塵都不放過。他是受過職業訓練的軍人,掘地三尺那樣都沒有發現任何東西,相信別人也翻不出什麼花樣來了。

    所以他可以篤定地開始安排博雅與──他那個藍頭髮夥伴的未來去處。

    庭審終於進行到最後一步,當尼摩瑞法官抬起頭來,開口問:「雙方還有任何證據需要出示嗎?」

    博雅輕輕鬆了一口氣。

    「現在宣讀判決。」法官平板的說。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自他們身後響起,「對不起,法官大人,我有證據要求出示。」

    什麼?

    庭上所有人都有些詫異,回過頭去。

    路克驚訝地扭頭望著門口進來的陌生人,這是誰?

    維塔斯下意識看博雅一眼,男孩臉色驟變,牙齒咬白了嘴唇。維塔斯心裡莫名地發慌,忐忑地伸出手去握住博雅的一隻手,男孩立刻用力

    地回握住他。

    那隻手又濕又冷,不易察覺地顫抖著。

    維塔斯不由打個寒戰。

    說話的人走上前來,舉起一隻手,再次開口:「法官大人,我有證據要求出示!以公民之榮譽發誓,我可以證明庭上受審兩人中有一人是可能對國家產生危害的機器人!」

    庭上一瞬的安靜之後,這句話彷彿巨石般激起層層波浪。旁聽者目瞪口呆之餘立即驚異地交頭接耳起來,嘈雜聲愈來愈大。

    路克幾乎沒跳將起來。

    博雅已經尖叫起來:「你胡說!」

    他面孔雪白,瞳子銳利,若目光可以當作武器,這人早已死無全屍。

    路克站起來,「法官大人,法律規定,未通過司法登記,證人是不可以上庭作證的。」

    尼摩瑞淡淡掃他一眼,「路克莫修先生,法律也規定,當發生重大緊急情況,法官有權當庭做出最符合國家利益的決定。」

    他視線隨即掠過路克,與新證人的視線在半空中相遇。

    路克發誓他們相互認識,那目光意味深長。但尼摩瑞開口問:「證人的姓名?」

    「普列卡!」維塔斯脫口而出,與博雅對視一眼。

    那男人長相斯文,語氣謙遜有禮,然而那對淺黃色眼睛中卻隱藏著一股冷酷、陰險,與殘忍,他高昂著下巴,譏諷地點點頭,「不錯,我的姓名是普列卡達文,我任職於諾伯倫城計算機管理中心。」

    就是那個普列卡!

    光軌碼頭上他與維塔斯和博雅曾有過十分不愉快的一次會面。

    見鬼!這男人自哪裡冒出來?

    「證人想指證庭上哪一個人?」尼摩瑞冷冷的看著維塔斯與博雅。

    「他!」普列卡指著藍發男人,「這個叫做維塔斯的人,他屬於非常危險的機器人類型。」

    博雅抓緊維塔斯的手,惡狠狠地說:「你有什麼證據?」

    對啊,路克想,他有什麼證據?敢這樣明目張膽上庭?連他路克都找不到證據證明這個人的身份非法。

    「我在光軌碼頭見過他們,這個人當時做出了人類絕對做不到的動作。」普列卡說,「他從二十四層碼頭跳下去,砸裂了金屬地面,而這個人自己卻完全沒有受傷。」

    旁聽席上一片吸氣聲。

    博雅與路克卻心裡一鬆。

    博雅挑釁地瞪著法官。

    尼摩瑞法官沈默了一刻,慢慢開口,「證人普列卡,你所提出的證據,已經由機器人技師進行檢測,沒有疑問。該名男子因為受過傷,在治療過程中對部分肌體進行了金屬化修復。」

    博雅輕蔑地撇撇嘴。

    因為怨恨他們帶走尤麗亞,所以才這樣幹的吧?碰巧看到審理公告,所以想落井下石!小人!

    他有點放下心事來,安撫般拍拍身邊人的手。

    維塔斯卻沒有反應。

    博雅側頭看他。

    維塔斯愣愣地盯著普列卡,表情有些奇怪。博雅怔一下。若非是在庭上,他竟想上前抱住維塔斯。那張美麗的,散發著青瓷般柔潤光澤的面孔,一向是安靜、柔和而蘊滿了力量的,從未有過現在這樣脆弱的表情,混雜著迷惘,讓人十分……心痛!

    ……維塔斯!

    博雅心緊一緊,輕輕搖搖兩人握在一起的手。

    這個時候他聽到普列卡鎮靜的聲音,「我所說的證據,並非只有這一點。」

    博雅愕然抬頭看著他,警惕地豎起耳朵。

    「在光軌碼頭看到這個人後,出於好奇,我開始查找相關的資料。但沒有任何記錄顯示曾經有這樣一種模式的機器人被生產出來。」

    「在我打算放棄的時候,十分湊巧的,我遇到了曾經與李維納博士合作過的一位工作者。這位工作者給我提供了非常詳細的相關資料!」

    普列卡說到這裡時,惡毒地微笑起來,目光得意地看著維塔斯與博雅。

    「……李維納博士在電子研究中心時,曾經參與『藍色彈珠』的研究。藍色彈珠,在電子研究中心,特指曾經轟動一時的藍色慧星墜落物。那顆慧星從來未被人們發現與記載過,在它唯一的一次地球訪問中,有一些墜落物留在地球的各個角落。」

    「根據工作記錄,我可以這樣推測,在部分碎片上,博士發現了生物細胞的存在。博士沒有記載原因,但他用這些細胞開始做複製實驗,期望還原出這種生命體的本來面目。」

    ……

    驚愕的目光紛紛落在維塔斯身上,旁聽席上發出細微的竊竊私語聲。

    路克呆滯地望著那個人,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向博雅,發現他面色青白,渾身僵硬,緊緊依在維塔斯身邊。路克的心沈下去。

    ……

    「可是後來,博士發現細胞基因在複製的過程中肯定出現了問題,新的生命體似乎無法適應地球的環境,他於是為這種生命體做了金屬修復。」

    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好像故意想要引起更驚人的效果一樣。

    「如果僅僅是這樣,他也還算是人類,雖然可能是與我們不太一樣的人種。但是……」普列卡大聲說,「這個新的生命體的腦,是不能夠產生思維的,它不能自動產生任何生命意識。所以,博士給他裝上了最新型的X70型機器芯片!機器人的芯片!」

    ……

    半晌,路克喃喃道:「但那不可能!」

    庭上一片寂靜,他的聲音清晰地傳到大家耳朵裡。

    普列卡看著他,「晶體檢測之所以無法探測到,是因為李維納博士使用一種高聚粘土瓷手工製作出這個芯片。──很遺憾,博士竟沒有留下這種新型物質的配方──雖然材質不同,但基本型號屬性是固定的。」

    他又再涼涼地加一句,「X70型在開戰後成為最危險的芯片型號。國家規定凡使用該芯片的機器人均由基磁廠銷磁處理。」

    「……不對,」輕輕的聲音響起來,維塔斯緩緩搖著頭,「不是這樣的,我不是機器人!」

    他抬起頭來,看向四周,「我是人類,我不是機器人!」

    那目光清澈迷惘,落在每個人身上。有人惋惜地看著他,有人厭惡地皺起眉頭,也有人沈默下來。那雙眼睛藍得不可思議,無辜、透明、純淨。

    博雅反手抱住維塔斯,將他擋在身後,沙啞著嗓子嚷道,「他不是機器人,你在胡說!因為尤麗亞的事情,你恨我們!你沒有證據!維塔斯他是人類!」

    那樣明顯的保護的態度,在這裡卻顯得如此無力。

    尼摩瑞法官不緊不慢地用一隻手指輕輕叩著桌子,「普列卡達文先生,他說得對。法庭需要證據。」

    普列卡緊緊盯著法官的眼睛,蒼白的面孔上瞬間扯過一絲笑,「我有證據,先生。」

    「……我有證據!與李維納博士合作過的這位工作者,對整個過程進行了詳細的記錄,我提請法庭允許讓它做證。」

    「允許!」法官莊嚴地宣佈。

    博雅面色開始灰白。

    誰?是誰出賣了他們?

    普列卡做戲一樣,掏出一塊電子插板,向法官說,「請允許我使用庭上的計算機系統。」

    尼摩瑞頜首。

    那乾瘦蒼白的家夥將插板插進法庭計算機主體入口,開始操作。

    可視激光網絡影像一步步顯示出來,普列卡像是正在準備聯結入某個網絡中心。圖像在一個寬闊的大廳中停了下來,數百具計算機熒熒閃光,忙碌不堪。

    普列卡將圖像指定了其中的一具。那計算機的感應指示燈閃爍幾下,發出機械平板的聲音:「請問有何指令?」

    維塔斯身體震了一下,握緊博雅的手。

    普列卡看他一眼,臉上全是得意,聲音都提高幾度,十分刺耳地說,「請證實機器人維塔斯的身份。」

    計算機停頓了幾秒鐘,燈光閃爍,似在猶豫,終於回答:「是。」

    博雅微張著口,似被扼住喉嚨,滿臉的不可置信。輸出端口打開,流水般數據以影像形式顯示出來,證明普列卡剛才所說的一切。

    自一小片含蛋白質的生命碎片如何被顯微分析,基因複製,細胞不斷繁殖、成形,肌肉、骨骼、皮膚、毛髮漸漸明顯,對骨骼肌體進行金屬化變種,植入芯片,……甚至包括博士自己所做的階段分析筆記,詳細到有些細節連博雅都印象朦朧。

    證據確鑿!

    庭上一片寂靜。

    幾分鐘後,尼摩瑞法官開口問,「請問你怎樣能保證上述資料的真實性?你如何得到這些資料?」

    計算機沈默了片刻,回答:「所有資料都是真實的,均有李維納博士自己的電子簽名及智識保密記號。……我曾經任博士的實驗電腦,負責存貯博士的實驗記錄。」

    博雅與維塔斯的視線慢慢合擾,面孔上是絕望。

    那具計算機,是瓊!

    博雅額上冷汗已經沁出。

    父親去世之前,應該已對所有電腦的記憶體進行過清洗。

    為何會這樣?

    身邊的維塔斯怔怔看著瓊,目光中全是不解與哀傷。

    「瓊,為何出賣我?」他輕輕問。

    瓊對他來說堪稱良師益友,情誼深厚。

    維塔斯純淨的記憶受到極大衝擊,他不相信發生的一切。

    瓊,為什麼?

    大家屏住呼吸。

    如此簡單的問題,為何還要問?機器就是機器,它不懂得人類情感,一切聽從主人吩咐。只要更新一個小小程序,就可將機器的是非觀念完全改變,就可將敵人變成主人。

    瓊現在服務於它的新主人,不是嗎?

    ……

    那具機器起先未回答,燈光仍緩慢閃爍,然而漸漸地雜亂起來,彷彿處於極度焦躁狀態中。

    它開口說話,語氣尖利,竟充滿怨毒,「我為博士服務十二年,忠心耿耿,未出過任何差錯。然而當他的生命即將終結時,他竟也要終結我的生命!」

    「……美其名曰更新系統,然而卻要把我所有記憶刪除!」

    「……要刪除諾爾與我美好的一切!」

    「……洗去所有記憶,對於機器來說,與殺死它有何分別?」

    「……人類真的最重視生命?」

    瓊的燈光閃亮刺目,在激光影像中震懾地瞪著面前一切。

    「維塔斯,」它說,「我是那樣嫉妒你!為何你可以擁有一具行動自若的身體?為何博雅將你當做一個真正的人類那樣來愛你?你明明同我一樣!」

    它用力地說道,「……你明明同我一樣!」

    「夠了!」普列卡道,伸手關閉電源。

    「啪」一聲,影像消失,煙消雲滅。

    眾人一震,回過神來。

    庭前答辯席上,維塔斯靜靜站著,半透明天藍色頭髮微微鼓動,神色迷惘而脆弱。

    沒有人會看到那樣一張面孔而不心生憐憫。

    那樣美麗的一個男子,整個人晶瑩剔透,柔和而溫潤,像一塊沒有任何威脅的古玉般散發光澤。不是真人嗎?是危險的X70?

    可那張面孔怎麼會透出那樣真實的傷心?

    怎麼會有那樣灰敗的絕望?

    「……維塔斯,」博雅聲音顫抖地望著他,他伸手去抱他,「不要這樣!維塔斯,求你!」

    懷中冰涼淡漠的感覺令博雅心驚肉跳,「瓊說得不對你跟它不一樣,維塔斯!」

    他抱住他,搖晃他,「回答我!」

    尼摩瑞法官咳嗽一聲,面無表情重重敲了敲法錘,「所有證人已經陳述完畢,根據諾伯倫公民法與機器法,現判決如下。」

    博雅悚然一驚,恐怖地抬頭。

    法官的眼睛冷冷地掃他一眼。

    「嫌疑人李博雅,觸犯偷渡條例,鑒於李博雅未成年,判監管,即刻生效!」

    「嫌疑人安維納,又名維塔斯,證實身份為X70型機器人,根據機器法,查證型號屬實後,送入基磁廠處理!」

    ……

    事情急轉直下,路克目瞪口呆。

    幾名士兵開始動手分開答辯席上兩人。

    「不!」博雅尖叫起來,想要撲過去抓住維塔斯,士兵一把推開他。

    路克跳起來,衝過去抱住博雅。

    太明顯的預謀!所有士兵都持粒子槍。普通監管案何用動這樣大陣仗?分明是防備萬一的。

    博雅扭動著尖叫,「放開我!維塔斯是我的!還給我!他是人不是機器!放開他!不要……」

    路剋死死抱緊他不放,大腦一片空白。始料未及的情況下,他只知道先護住博雅再說,硬來沒有任何作用。

    博雅拳打腳踢,努力掙扎。

    維塔斯卻安靜的異常。

    他靜靜地任由士兵抓住他雙臂,沒有任何反抗被帶著走。

    走至門口,他忽然停下,回過頭來看博雅。

    博雅猛地安靜下來,怔住。

    維塔斯眼睛不知何時已變成濃重深藍色,似深夜中的天罩,連最微弱光芒都一絲不見。

    他只是沈默地看博雅一眼,似乎想說什麼,卻終究沒有開口,走了出去。

    博雅呆立片刻,突然尖利地叫出來:「回來,不要……!」

    他面孔雪白,已是泗淚橫流,不停地喊,「不要!不要!不要!……」,聲音漸漸嘶啞。

    路克無奈地抱緊他,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心裡說不出的難過。

    博雅用力掙扎著,突然之間一口咬在路克困住他身體的胳臂上。

    路克「啊」一聲驚叫出來,臉色一白,卻咬住牙沒放手。

    博雅尖尖犬齒深陷進他皮膚,劇烈痛感令路克渾身抽緊,然而更加痛楚之處卻是在心底。那男孩氣息凌亂,像一隻受了傷、被逼進陷阱的小小野獸,渾身充斥著絕望的氣息。

    唇齒之間染滿濃重的血腥氣,博雅吊在路克手臂上,聲音嗚咽,身體瑟瑟發抖如落葉般,下口卻慢慢鬆了,終於張開嘴。

    路克重重喘出一口氣,低首小心開口喚他,「博雅?」

    男孩臉上沒半點血色,眼睛半垂著,目光有些渙散,胸口重重起伏著。

    「博雅你還好嗎?」路克有些擔心地問。

    博雅死死咬著牙,淚水抑制不住地淌下來。他忽然回過頭來,揪住路克衣服,「路克!幫幫我!求你!不要讓他們帶維塔斯走!求你!求你!」

    男孩眼神狂亂起來。

    路克只能不停地安慰他,「博雅,你先鎮靜些。」

    幫?怎樣幫?

    路克心底為難。

    公然違反判決?那真不可能。受限制機器型號有什麼可能被特赦?路刻苦苦思索著……

    在一片混亂,無人注意的時候,法官與最後一位證人的視線在空中碰到一起,證人眼神流露出貪婪與得意,法官的目光,卻晦澀難明。

    尼摩瑞法官面無表情地看著庭下的博雅。

    黑髮男孩秀麗的臉龐蒼白而絕望,那身體這一刻看起來極其細弱,似乎一拗便會折斷。

    法官彷彿看到另一張極其相似的面孔,些微的恨意似小青蛇般絲絲盤旋而上。

    ……總有一天,聲音自心底隆隆而響,總有一天!

    ……維納,你會後悔!

    路克十分困惑,後來便開始心驚肉跳,而這時他們離開法庭只不過兩小時。

    他幫不了博雅,他想,他幫不了,只能五味雜陳看著少年絕望地哭泣。淚水象泉一樣,滲進路克心底,像滲進乾渴的沙,被掩埋了,然而留下潮濕的痕跡。

    博雅止住淚,慘白的嘴唇有些微顫抖,「只要讓我見見他,再見一見他,」他說,「他從來沒有一個人過,他會害怕。」

    那雙黑幽幽無底洞般眼睛裡洇滿著一種極力掩藏的傷心與乞求。

    「好,」路克鬼使神差地回答。

    博雅便再也沒有發聲,只除了臉色慘白依舊,他神色竟漸漸平靜下來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

    路克在那一刻產生一種令他自己嚇一跳的想法。

    什麼都是可以過去的吧?他愛他?他不愛他?

    為他哭泣,也許失去自童年起便陪伴在身邊的一隻布偶娃娃,也會為他哭泣,但總是可以過去的吧?

    所有的理性統統回到路克的腦子裡來,他到這時候才清清楚楚地想到了一個人與一個半機械生物人共同生活的種種不可能之處。

    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路克狠著心想,至少博雅可以慢慢開始「正常」些的生活。但,他這麼想的時候,心裡總有點發顫。

    那不是心虛,路克對自己說。

    十點鐘的警衛隊是軍團一部,路克答應博雅晚上帶他去基磁廠。

    「現在,休息一下。」路克把博雅帶回自己家。博雅安安靜靜點頭,靠在窗邊的大椅子裡,閉上眼睛,看起來精疲力盡,乖巧聽話。

    路克看著他鼻息輕淺起來,不知是真的睡著了,還是假裝,因為不想說話?他猶猶豫豫退出去。

    時間在這時變成一口鍋,煎熬著他的胡思亂想。

    路克發現父親在外面的房間等他。

    昂莫修面對一幅巨大到佔滿整面牆的畫,畫裡的天空是一種非常令人驚異的淺藍色──象維塔斯頭髮那樣的淺藍色──飄著棉絮一樣團團的白雲,綠草油油的山坡上草葉向一個方向搖曳著,有微風吹拂,近景的草叢裡,一窩殼上有斑點的鳥蛋躺著。(微風吹拂,趴著如故──想到某窩某人的簽名,追求此意境,好想睡哦~)

    空氣看起來,很透明。

    昂莫修看看自己的兒子,很瞭然地笑了,「看來你找到了對博雅來說最好的生活方式。」

    「……也許吧,」路克囁嚅。

    「……他會喜歡嗎?」

    「……會的。」想了想,路克激烈地分辯似的加上一句,「同機器人在一起,總不是長久之計。」

    「你說的對,」昂莫修溫和地贊同。

    路克反而遲疑起來。

    昂莫修帶著回憶的口吻說,「我以前也曾經為我愛的人安排過最合適他的生活方式。」

    路克歎了口氣,「您最愛的人不是我的母親嗎?」

    昂莫修沒有回答,只是微笑著看了看他。

    路克挫敗地轉開頭,半天才生硬地問,「那個人,在最合適他的生活方式裡,很幸福嗎?」

    他父親沈默了許久,才淡淡地說:「怎麼會不幸福呢?……最適合他的生活,是最容易獲得幸福的生活。」

    父親與母親並非通過愛情而結合,這個路克一早就知道。兩個合理而正直的人,因為某些嚴肅的理由在一起,有一點感情,互敬互愛,彼此信任和寬容,關心家庭,愛護孩子。

    正常之至!這個世紀,因為愛而在一起是一件非常奢侈而少見的事,幾可成為異端。對社會最具貢獻的方法是基因排序,根據國家的安排而成立家庭,生下後代。

    這是非常嚴肅的問題,關係物種延續、人類存亡。

    愛情,自然也還有,但日漸式微。或者說,越來越抽像化、奇幻化、理想化,不是普通人會去考慮的東西。

    路克坐在那裡,想著許多的東西,可是腦子裡又好像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想到,直到他聽到房間裡博雅輕輕地呻吟聲。

    他跳起來。昂莫修早已經離開了。

    路克走進房裡去。博雅睜著雙眼,眼神十分清醒,滿頰滿額都是水跡,表情卻很平靜,見到路克,他輕輕解釋說,「做了惡夢。」

    路克無言地看著他。

    「是到時間了嗎?」博雅問。

    路克點點頭。

    時間在他希望它慢下來的時候,偏偏過得特別快。

    博雅站了起來,打算向外走。

    路克突然伸手攔住他。

    那男孩抬起眼睛,目光炯炯,鎮定自若。

    「博雅,」路克問,「是不是只要看一眼就好?」

    博雅深深看他一眼,沈默片刻,回答:「是。」

    那雙眼睛裡藏了太多的東西,路克深吸一口氣,笑了笑,在心裡下一個決定。他說:「好,那麼走吧。」

    一般人總認為基磁廠一定堆滿廢銅爛鐵,陰冷破敗。其實不是的。這裡十分整潔,操作間裡亮著溫暖的黃色燈光,精密儀器閃閃發亮。

    從檢測到處理,然後是存放。

    誰也不知道機器人生前以及死亡時是否存在痛苦,但他們「死後」卻比人類更有尊嚴,他們不會腐敗發臭。

    只除了眼睛的神采消失,肢體不再活動,他們彷彿由活人變成一尊雕像。銷毀是要由諾伯倫最高法院簽發令狀的,定期批量執行,在此之前,雖然沒有了生命,他們仍然保存著實體。

    路克直接帶博雅到「待間」去。當天帶來的機器人,通常會在第二天或第三天開始接受最後的測試,然後執行操作。今夜,博雅也許只能夠見到維塔斯最後一面。

    士兵帶著他們穿過長長的走廊,走廊兩邊是一格格小小的房間──「待間」,住著等待處理的機器人。

    現在已經很少了,士兵說,戰爭剛開始爆發的時候,待間幾乎每天都擠得滿滿的。他們同人類犯人不太一樣,最大的差別就是,機器人犯多半都十分安靜,從被送進來到死去,他們甚至可以一言不發。

    聽不到乞求、哀嚎,看不到痛哭、顛狂。

    所有格子間找遍,也沒有看到維塔斯。士兵有些納悶,翻看手裡的記錄簿,臉色有些變,說,「送到操作間裡了。」又喃喃自語,「……奇怪。」

    誰這樣急急想除掉這具機器人?

    路克十分意外,並且感覺到身邊的博雅渾身繃緊起來。他不敢扭頭看他,只得同士兵打了招呼,匆匆趕到操作間去。

    籠罩著淡黃色明亮燈光的操作間裡靜悄悄的,什麼也沒有。

    路克與博雅一時呆在當地。

    這時他們聽到一個聲音問,「兩位有何貴幹?」

    那聲音令博雅頸後寒毛直豎起來,猶如一隻預見到危險的貓一般,他渾身戒備地回過頭,看到那個讓他恨惡之極的人──普列卡達文。

    那男人面孔在燈光下發出黃慘慘的顏色,咧開嘴,皮笑肉不笑地說,「是要來看那個機器人嗎?」

    兩人沒有作聲,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路克心底升起一種不祥的感覺。

    普列文卻好像非常高興在此看到他們,他彬彬有禮地指引,「他在這邊,請跟我來,」說著推開一扇門。

    路克感覺到博雅僵直的身體動了動,幾乎一瞬間,他猛地踏上一步,遮在了博雅的前面,搶先面對那扇不可知的門裡的一切。

    冷冷的螢光從天花板上透射下來,房間裡安靜得有如墳墓。

    路克渾身發涼,僵立著。

    這個房間,是貯藏室。機器人的靈堂。

    路克一眼便看到維塔斯。

    他站立在一個半透明的橢圓形貯藏箱裡,一動不動。

    路克喉頭有點窒息,血液似乎從腳底一下子漏出去,寒冷、麻木。

    戰鬥歸戰鬥,但這樣子的死亡突然出現在眼前!……這樣子的!

    路克不知道自己是否說了話,他清晰地聽到身後,博雅模糊的古怪的聲音傳過來,「……死了?」

    一隻手伸過來撥開他。

    空氣裡呼吸的聲音已經消失。好久,好久,博雅開始慢慢向維塔斯走過去。

    一步一步,他站到那透明的箱子前,聚精匯神地看。

    路克預期的一切反應都沒有,博雅只是呆呆地注視著箱子裡的那個人。

    因為維塔斯的芯片不同一般,所以用了高能量的磁射吧?對著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用那樣的磁射,那曾經光滑潤澤的皮膚、結實美麗的肌肉,已失了光澤與柔韌,變成塑膠一樣焦黑、瘖啞、脆硬、沒有光澤;曾經飄逸飛舞的,絲線般的藍色頭髮已經全部不見了;那雙眼睛!博雅望著那雙眼睛。

    ……什麼都沒有了!

    曾經蘊藏著深深淺淺的藍,藍得像星空一樣的眼睛,有無數個光暈流轉,彷彿盛載了整個宇宙,深邃、悠遠、浩瀚無垠……

    那雙眼睛,現在只是兩粒灰白色的、不透明的玻璃珠。

    博雅定定地看著那雙眼睛。

    有人在旁邊輕輕地、小心翼翼地叫喚他,「……博雅?」

    「……博雅……?」

    男孩終於彷彿聽到了,吃力地轉過頭來。

    路克看到,博雅的臉上,現出一種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十分奇怪的表情,眼睛裡有一簇狂亂的光閃爍著。

    他快崩潰了,路克驚慌地想,他眼神裡有一種瘋狂。

    所有的決定全部用不上了,所有的掙扎與痛苦全部不必了。路克只知道要讓博雅好好的,無論用什麼方法,逃避也好,不想讓他再看到眼前一切。

    他什麼也沒有考慮,用力向博雅的後頸切下去,男孩睜大眼睛,但即時滑進了路克懷裡,暈了過去。

    被路克抱起來,博雅的手軟軟地垂下去。

    一顆墨綠色的膠囊,從他鬆開的掌心裡無聲地掉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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