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寅時。
晨光乍洩,曙色未褪。
引月樓。
這裡是揚州最大的酒樓、也是最大的客棧之一,它的主人正是秦家的少主秦心逸。半個多月前那一把火雖將秦家祖宅燒得一乾二淨,但秦老爺子生前所打理的錢莊、酒樓、客棧以及其它店舖的生意依然是紅紅火火、熱熱鬧鬧,絲毫沒有受到影響——這一切都得歸功於近日才來管事的一位大總管齊響。這齊響與秦老爺子乃是拜把子的弟兄,兩人情同手足,有著過命的交情。秦府出了那麼大的事,齊響又豈會袖手旁觀?兼之秦心逸對於理財方面可說是一竅不通,見到了齊響就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而至今仍孑然一身的齊響平日對老友的這個漂亮討喜的孩子早已視如已出,當下便義不容辭地拔刀相助,暫且替秦大少爺管理起了所有的生意,這才令差點給煩重事務壓扁的秦心逸得以脫身喘息。齊響在江湖上的其中一個綽號便叫做「精打細算」,另一個更絕,人稱「只進不賠」。試想,讓這樣的一個人來打理生意,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所以,秦大少爺樂得把一切瑣碎雜事一併雙手奉送,自己則有多遠閃多遠去了。
「天氣真好。」
從引月樓後院三樓卯字號上房中邁步而出的年輕男子自言自語地道。一頭及腰的烏黑長髮不若一般男人束髮戴冠,僅在身後以一道紅繩鬆鬆地繫著。此人身材適中,骨骼纖細,唇紅齒白,長得斯文秀氣,一雙水漾的大眼睛,更是惹人生憐。總體來說,這是一個相貌偏女性化,看上去十分單薄可欺、介於青年與少年之間的男子,恰如一隻初生的小貓,一舉一動皆顯得怯生生、嬌弱弱的。
「嗯,的確很好。」隔壁辰字號房的窗子突然打開,一個沉穩的聲音接口道。
奇怪,這語調彷彿在哪兒聽見過?屋外的人驀然轉身,屋內的人抬首相望,兩人猛地打了一個照面,同時驚呼:「是你?!」
「雷姑娘好興致,」靠坐在窗台邊的椅子上、滿臉忠厚老實的男人先一步嘲弄道,「那麼早起床,是不是趕著去會情郎?」
——這個該死的王八蛋!好不容易過完了十天水深火熱、苦不堪言的「女人」生活,興高采烈恢復本來面目的雷玉一大早的好心情霎時全數消失殆盡。
「什麼姑娘?!莫非蘇樓主尚未睡醒?」
「哦——」蘇放瞇起眼睛仔細一瞧,恍然大悟地拖長了語聲,「原來今天換了男裝啊?恕在下愚鈍,雷谷主這回是打算女扮男裝?」
雷玉冷冷地盯著屋裡的人:「我看蘇樓主是忘了昨天那隻手吧?」
「對啊!你這麼一提醒我馬上就想起來了。」蘇放誇張地拍了拍腦門,慢條斯理地從懷裡掏出一支小巧的白玉簪子,狀甚陶醉。「這可是雷姑娘贈與在下的定情信物,敝人一直貼身攜帶,無時無刻不敢忘記姑娘的恩德。」——這「恩德」二字顯然話中套話,別有用心。
雷玉卻被他左一個「姑娘」,右一個「姑娘」喊得面色陰沉,目露凶光:「如果你喜歡早一點去投胎轉世的話……」威脅的言語在瞥見從另一頭走來的店小二後即刻打住,雷大谷主十分有禮、非常靦腆地莞爾一笑,「早。」直把可憐的店小二的三魂七魄勾去了一大半。
老天!蘇放翻了翻白眼——這小子變臉也變得太快了吧?若以武功而論,此可謂爐火純青、藝臻化境。
就見店小二紅著一張臉、結結巴巴地好半天才吐出一句:「公……公子……您……您早……」便慌慌張張地跑下樓去了。瞅那架勢,標準的落荒而逃。
「雷谷主的魅力當真無遠弗屆,」蘇放歎為觀止,「連男人都被你迷得神魂顛倒。」
雷玉似笑非笑地望著他:「蘇樓主你也不差啊。」
「哦?真的?」蘇放挺起了胸膛,兩眼放光。
「當然。只可惜——」
「如何?」
「眼睛小了點,鼻子大了些,臉盤太方,手腳太粗——就算長得像牛,也不能牽到集市上去賣。」雷玉搖頭歎息,「唉,我看你這個人,一點價值都沒了。不如……本谷主好心送你塊豆腐吧。」
「多謝多謝,」蘇放連連拱手,「但是撞豆腐而死未免太不光彩。而且,敝人又怎麼捨得讓雷姑娘為敝人的英年早逝傷心落淚?」
「蘇、放。」雷玉危險地瞇起了雙瞳,放柔了語氣。
「慢著、慢著,」蘇放趕緊把身體向後挪了挪,「別衝動。難得咱們有緣結識,又有緣同住一家客棧,不如一起下樓到前院去用早膳如何?你也餓了吧?我請客。」
「……」雷玉偏過頭,乜目凝睇了他許久,方始懶懶道,「如果你不在乎中毒身亡的話。」說罷,當先大步離開。
望著前方苗條纖細的背影,蘇放眸內倏地閃過一絲柔情,只是,快得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
引月樓分前後兩院,前院是酒樓,後院為客棧。
雷玉和蘇放到達前院的時候,酒樓上只有寥寥數人。因時辰尚早,整座酒樓顯得稍稍冷清了些。
一、二、三——三張桌子四個人。默默地數了數,雷玉和蘇放面對面地坐在了一個視野開闊、適於觀望樓上各處動靜又不引人注目的角落。
分別點了自己喜歡的食物,蘇放喝了口夥計送上的香茶,卻一下子給嗆住了,慌忙從衣袖中取出一塊白色的絲巾捂著嘴邊咳邊喘。
「你不覺得揚州城最近愈來愈熱鬧了嗎?」一個細如蚊蚋的聲音傳入了雷玉耳內——「傳音入密」——好功夫。
「你怎麼了?」雷大谷主面上漾起了大片關心與擔憂之色,匆匆起立走至蘇放身邊關切地詢問,有意無意地用自己的後背遮住了從其它三張桌子射過來的略帶審視與好奇的目光。「誰教揚州城裡近日多了個採花賊?」雷玉同樣以「傳音入密」的方法應答,「坐在這裡的人除了你我之外,有哪一個不是他的仇家?」然後,他大聲地問,「我替你捶一下背可好?」
「不、不用了。」蘇放喘著氣回絕了雷玉的「好意」。開什麼玩笑?昨天光是兩隻手黏在一起就已經夠嗆了,今天這背若一捶下去,那還了得?對於尚處在敵友難辨的位置上的人,當然是多提防著一點為好。尤其蘇大樓主又是干殺手的出身,這警戒之心與旁人相比,更是不知強了多少倍。
雷玉飛快地縮回手。雖然早已料到對方的反應,心頭仍是頗為不爽。不過,憶及自己「送給」蘇放的白玉簪子,倒也難怪對方會如此地草木皆兵。
「崆峒派掌門『穿心劍』餘風飛唯一的掌上明珠余雁真是在前年被梅亦情姦殺的吧?」蘇放一面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坐在三張桌子上的四個人,一面又開始咳嗽。「武當派年輕一代中最為傑出的俗家弟子『劍掌雙絕』白玉山的胞弟白玉雲則是在去年三月……咳咳咳……」他用力地咳了起來。
「你真的不要緊?」雷玉換了個姿勢,只是依然擋著那四個人的眼光。「白道的事我不管。」他表情漠然,「我只知道『追雲三煞』中的老三『玉面煞』王今是在今年清明被害的。事發之後,其他二煞曾來過絕心谷,要求本谷替他們主持公道。」
「哦?你見過他們?」
「沒有。當時是我二師弟林亭軒出面接待的。」
「唔……」
「二位客官,您的點心。」隨著跑堂的高喊聲,蘇放逐漸停止了咳嗽,雷玉亦露出放心的神情坐回了原來的位子。
「嗯,味道很不錯。」蘇放夾起起一個湯包放到嘴邊咬了一口,讚歎不絕。「怪不得揚州引月樓大師傅的手藝人人稱讚,果然名不虛傳!咱們這一趟出遠門到揚州一遊,還真的來對了地方。」他說話時手舞足蹈,活脫脫地演繹了一個從鄉下跑到城裡來開開眼界的土包子形象。「來來來,你也嘗一個。」說著,還順手夾了一個湯包放上雷玉的碗碟。
「謝謝。」雷玉開心地道謝,秀麗柔美的笑顏如春花般綻放。一眼看去,便知道這二人關係匪淺,互相之間似乎還帶著一絲絲的曖昧。不過,如今男風正盛,只要家中有幾個錢,哪有不養兩三個孌童的?斷袖分桃自古遺存,就連武林中也有不少人沾上了此等習氣,直把那些個正人君子們氣得大罵世風日下,長歎人心不古。
——八道刺探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收了回去,分別轉眸他視。造成了預期效果的蘇、雷二人相視一笑,兩人之間的默契又增添了幾分。既然少了討人厭的視線,說起話來自然不用再那麼避諱,只是每每談及重要之事,少不得還是得使一使「傳音入密」。
「梅亦情倒真算得上是當今第一大淫賊,」蘇放悠悠道,「只要長得漂亮,也不管是男是女、是尋常百姓還是武林中人全都照上不誤。」悠然的語氣中含著深深的鄙夷。
「我討厭登徒子,更討厭採花賊。」雷玉淡淡道。
「聽你的口氣,似乎有過切身之痛?」
「一天之內碰過三次以上。」
「登徒子還是採花賊?」
「二者皆有。」
「那你……」
「毫髮無傷。」
——雖然明知以雷玉的武功機智是絕不可能吃什麼虧的,蘇放仍是忍不住在眼底放入了一份極輕極微的關切之色——此刻,並非演戲。讀懂了蘇放意思的雷玉忽覺胸口一暖,不由自主地淺淺而笑:「你也忒小看我了吧?」——這次的笑容十分平和卻隱藏著縷縷真誠。
「豈敢。」蘇放微笑。瞬間,彼此的距離彷彿一下子拉近了許多。
酒樓上逐漸喧囂起來。後院的客人陸續起身來前院用餐,再加上外來的客人,不消半個時辰,引月樓內已快人滿為患,確實是生意興盛、財源廣進。只是平日以文人商賈居多的引月樓,近幾天進進出出的卻大都是帶刀跨劍、風塵僕僕的江湖中人,這一切似乎昭示著揚州城內將會掀起一場風暴。
「左邊是白道,右邊是黑道。嗯,壁壘分明,一目瞭然。」蘇放瞧得有趣,「但不知中間那幾個空位是留給誰的?」
「我聽說羅蒼勁不日將至。」
「我也有所耳聞。」朝暮樓與絕心谷的消息網遍佈天下,蘇放和雷玉當然隨時都能掌握武林的動向。「他們原本準備折向南邊一鼓作氣去找絕心谷的麻煩,但是現在揚州突然大鬧採花賊,羅蒼勁不得不先過來一趟。」
「誰教浩然門的總壇偏巧設在距離揚州不遠的南京呢?」雷玉訕笑,「羅蒼勁這個老狐狸壓根便沒有貿然進攻絕心谷的打算,他只是被那些個熱血沖昏了頭的正義俠士們纏得一時脫不開身罷了。如今出現了這麼個機會,我看他高興都來不及。」
「雷兄之言甚是。」蘇放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恰如敝人心中所思。」
嘔……雷玉抖落了一地的雞皮疙瘩:「少給我稱兄道弟。秦心逸不是還給了你一筆生意嗎?」
「我可沒答應啊。」蘇放嘻笑,「反正這趟渾水本樓主已經決定一點不沾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雷玉狡黠地道,「不過,你認為那個『暗煞』會任你好整以暇地等在一邊優哉游哉地坐收漁利嗎?」
「這個……」蘇放眼珠一轉,「不如咱們……」一句話尚未說完,只見尖嘴猴腮的酒樓掌櫃引領著一位身著大紅錦袍、高冠緞帶的矮胖男子急急地走了過來。
「二位好,」掌櫃的滿面堆笑,「有一件事敝樓想跟二位打個商量。」
「什麼事?」雷玉抬眸溫文爾雅地問,清秀細緻的容顏令紅衣人驕橫傲慢的眼光驀然一熾。
「是這樣的,」掌櫃的來回瞅了瞅蘇放和雷玉,遲疑地道,「請問二位公子是……」
「我們是好朋友,」蘇放老實地說,「一起從外縣來的。」
「那就好辦了。」掌櫃的鬆了口氣,以一種蘇、雷二人一致覺得狡猾無比的眼神望著他們,「敝樓想請二位暫且幫個忙,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您有何事需要在下二人的幫忙?」雷玉輕輕顰眉、大惑不解,那困頓的模樣落在紅衣人的眸內卻是別有一番風情。
「這位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碧水山莊』的駱莊主。駱莊主為人急公好義、義薄雲天,是一位真正的英雄好漢。」掌櫃的介紹道。
「失敬、失敬。」蘇放慌忙起身行禮,滿目欽佩艷羨,「敝人陳仲大,見過駱莊主。」
「嗯。」駱莊主僅是冷漠地哼了一聲,算是給這個鄉巴佬的回音。
「駱莊主是敝樓的常客,原本敝樓一向替他保留著一間客房,但是這次因為新來的夥計一時疏忽,將留給駱莊主的辰字號房……」
「辰字號房?」雷玉瞥向蘇放,「那不是你的房間嗎?」
「是啊,而且敝樓的其它房間也已盡數客滿。」掌櫃的陪笑道,「既然二位是同鄉的好友,所以……能不能請二位讓出一間客房給駱莊主?」
「當然可以。」蘇放與雷玉對望一眼,一口允諾。
「那就太感謝二位了。」掌櫃的顯然對這個回答非常滿意,直樂得見牙不見眼。
「沒什麼,」蘇放憨憨地道,「助人為快樂之本嘛,應該的、應該的。」
「那麼,」掌櫃的露出滿口白牙,嘿嘿一笑,「二位是不是……能夠現在就搬?」
「……」
「他媽的王八蛋!」瞧著蘇放提著簡單的行李邁步走進自己的房間,雷玉忿忿地罵道,「什麼『急公好義』?急色鬼倒是真的!本谷主一向最看不起這種假仁假義的偽君子!」
對於「仁心佛手」駱森寒隱藏在道貌岸然之下色瞇瞇盯著雷玉的眼光,蘇放亦甚感不悅,因此——
「你剛才出手了吧?」雷玉忽然詭譎地笑了笑。
「沒有。」替雷玉出頭的事蘇放自然矢口否認。
「你跟他擦身而過的時候『不小心』碰了他一下,我看得清清楚楚。」雷玉眨了眨秋水明月般的雙眸,「這回他得在床上好好地躺上兩天了,真是大快人心。」
「我可不是為了你才出手的。」蘇放冷笑,渾然不顧這話大有「此地無銀三百兩」之嫌。
「隨便你怎麼說。」雷玉的心情大好,「反正你不出手我也會出手,還有那位大掌櫃——擺明了是欺侮老實人。」
「『黃金秤』樓動天本來就是這樣的人,他是齊響的隨從,當然承襲了其主人的精打細算。」
「算了。」雷玉仰天倒在床上,枕著自己交叉在腦後的雙臂,翹起了二郎腿,晃晃悠悠地說,「看在你替我出氣的份上,本谷主這次就不計較了。」
「……」蘇放語塞,隔了半晌,方始喃喃道,「我是不是幫錯了人?」再轉首瞧瞧連呼嚕聲都已經冒出來的雷玉,他不禁搖頭苦笑。「吃飽了就睡,豬都自愧不如。」
「多謝誇獎。」雷玉睜開了一隻眼睛,「如果你也想睡的話,」他爽快地往裡邊挪了挪,「請。」說罷,重新闔上眼會周公去了。
——瞅他的樣子,似乎毫無戒心。蘇放默默地凝視著熟睡中的人(至少表面上看來如此),方正木訥的臉上再度露出了深深的苦笑——毒手、閻王令的「同居」生涯就此正式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