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已惘然 第一章
    當時已惘然。

    是的,形容得太對了。

    不但在感情上如是,就是在商業的決策上,也很多時有同樣的情況出現。

    我作為利通銀行主席,在今天的土地拍賣上,就有著一剎那的衝動、迷惑、混淆,以至於不能自控地以高出市場估計的百分之三十價格投得那塊俯瞰著跑馬地墳場的高級住宅用地。

    惘然的感覺,一直充塞在我的心頭,重重回憶,使我下意識地告訴自己,要把那塊地皮據為已有。

    在其上,計劃興建本城最出名的住宅大廈。

    還未投到這塊住宅地之前,我已經把城內極負盛名的畫則師宋滔請來,跟他在銀行主席室內密談。

    「宋滔,要勞煩你幫一次大忙。」論年紀輩分,宋滔是我的世叔,他跟我父親,已故利通銀行主席江尚賢是好朋友,從小認識我,看著我長大。尤記得,當我只有五、六歲時,已經長得漂亮可人,每逢假日,宋滔到訪我家那在深水灣的大宅,跟父親以及其他朋友打網球時,我總是穿著一條雪白的蓬蓬裙,腰間繫一條五色的緞帶,活潑潑地在父親與客人身邊亂轉。

    宋滔那時是位年輕的社會才俊,在建築界剛冒出頭來,很為父親賞識。只因他是賓客中最年輕的一個,我就特別喜歡纏著他玩,宋滔一來江家,我就忙不迭地拖著他的手,硬拉他到自己房間去,指著新購置的洋娃娃,說:

    「滔叔叔,你給她們建一間大大的房子住好不好?」我聽父親提得多了,故而對宋滔的職業非常有印象。為了我那一房子的玩具有美輪美奐的棲身之所,我竟認真地對這位宋滔叔打主意。

    直至我長到九歲,宋滔被我糾纏不過,終於親自設計且承建了一座娃娃屋於江家偌大的花園旁邊,讓我那一大堆不會動的寵物,有了一幢雅致的別墅。

    富貴人家內飼養的狗,比貧窮者還要矜貴,信焉?根本連生命都沒有的洋囡囡與玩具動物,都既有高樓大廈,又有消遣去處,築得媲美真物。

    我的娃娃屋落成之日,還真隆重到由父親這個本城大銀行家剪綵,滿園如假包換,談笑風生的真賓客,都來逗我高興,鄭重為我的洋娃娃別墅入伙而恭賀。

    我穿著一條蘋果綠的輕紗裙子,白襪白鞋,胸前以白金頸鏈吊了一個碧綠得通體清透的玉塊兒,站在大人前,擺一副嬌矜尊貴的儀容,真真是大家風範。

    在我的身旁,一直微笑著陪伴著的是好同學蔣幗眉。

    幗眉只穿一件普通的白色恤衫,一條藍色格仔吊帶半截裙,毫無貴氣,卻有一陣人人可見的清爽。

    她並沒有因為比不上我的高貴,而太落於人後。

    幗眉是個從幼稚園起,就每年都在學校內拿品學兼優的好學生。

    腹有詩書氣自華,不止應驗在成年人身上,自懂人性開始,就能見到箇中的功力。

    蔣幗眉必是一例。

    兩個漂亮的小女孩站在一起,一剛一柔,一動一靜,一個熠熠生輝,有如灼熱迫人的大太陽,一個則溫柔婉順似足淡淡清光的明月,都很惹人喜愛。

    父親平日好像帝王宰相般日理萬機,只餘星期天,樂敘天倫,將公事與應酬搬到家裡來,好作一石二鳥之舉。每逢看到我們兩個白雪公主似的女孩,就情不自禁地把我倆擁牲懷中,親吻在紅嘟嘟的臉頰上,覺得非常非常的溫情與快意。

    父親這商界大亨真會不惜功本,哪怕是天上的星星,都會盡力採摘下來,交到我們這一對可人兒手上去,逗我們開心。尤其我是他的獨生女。

    江家大宅為了我的娃娃屋落成之喜,而在多年前的一個星期天,塞滿了非富則貴的本城商政人物。盡情享受這個艷陽天、好假日,也竭力籠絡父親,打好一份雄厚的跟銀行家友善的基礎。

    宋滔蹲下來,握著我的手,說:

    「告訴宋滔叔,你今天高興不高興?」我拚命點頭,並且朗聲說:「多謝宋滔叔!」

    「怎麼報答我呢?」宋滔問。我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珠一轉,便說:

    「我給你一個大大的熱吻。」宋滔握著我的手笑道:「這還不夠好!」誰知我一聽,便立即答:「好,那連幗眉在內,多加你一個大大的熱吻。」宋滔看我一臉天真爛漫的表情與率直誠爽的孩子語氣,便禁不住大笑起來了。我歪著頭看對方,覺得很奇怪,問道:

    「不好嗎?要是我和幗眉肯齊齊送爸爸一個吻,他說什麼都會答應。」說這話時,我的口吻似君臨天下的女王。宋滔於是樂滋滋地答:

    「不是不好,而是宋滔叔很花了時間,才給你做好這間娃娃屋,在你開心之餘,要你答應,用心唸書,而且,他日長大了,要謹記,很多很多人在這世界上還沒有一片瓦遮頭,而你的洋娃娃就住得那麼好,故此……」還沒待宋滔說罷,我就搶著答:「我可以建很多很多屋給他們住,讓他們跟我的洋娃娃一樣開心。滔叔叔,你說好不好?」

    「好,當然好,這就是我的意思。福慧,你得記著今天對宋滔叔作過的承諾。」「成呀!」我爽快地答。這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一直以來,宋滔跟江家都保持著密切的來往,而跟我更是情誼深厚。

    我把要將政府公開拍賣的司徒拔道地皮競投到手的意願告訴宋滔。我說:

    「我志在必得,並且要請你負責找世界最有名的住宅公寓畫則師跟你一併合作,建一個三高大廈。」我端坐在利通銀行主席室的辦公椅子上,把雙手枕在書桌上說:「三高的意思,是形格氣派最高貴,公寓大廈高度冠絕本城,再加上售價最高昂。」

    「福慧,現今距離『九七』尚有三年多,已踏入一個緊張階段,且香港地產市道在世界不景氣中,依然逆流而上,會不會有什麼不測,就摔個粉身碎骨了?且現今高企在六千元一歎的價位,還能賣什麼價?」就最近,兩家大地產公司,把他們在城中心最矜貴的公寓大廈劃出來,以六千五百元一歎的價錢出讓,竟然也搶購一空。其中在海旁的一座公寓,根本全部暗盤成交,一層層的讓分包銷地產商買起,再轉賣出去。最小的單位約六百多歎,批發價是不足四百萬元一個單位,吸引力仍相當大。這裡頭的道理其實並不難明白。建築物地點一流,能有集方便與高貴於一身質素的住宅公寓,實在相當短缺,且在可見的將來,都不可多得。

    事實上,海島的地皮極其有限,除非繼續填海,否則,現存的貴價公寓一定變得價值連城。尤其公寓是坐落於商業心臟地帶,依傍著貿易發展中心、大酒店、藝術館等,如此獨一無二的地利環境不易取代。

    再下來,公寓至大的吸引是有面積細小的單位,換言之,每歎售價再高,總數還可逗留在一個相當為人接受的水平,無形中擴闊了買家的層面。客路一廣,業主便可優哉游哉,擇肥而噬。

    香港已然是世界上有數的金融企業都會,在很多方面都踉倫敦、紐約、東京看齊。在這些名城巨都的商業中心內,質優的高級住宅大廈宛如鳳毛麟角,物以罕為貴,若以六干元一歎的價錢而論,香港還不是物業最昂貴的大都會。

    紐約與東京同類型房產價格除了昂貴之外,每月業主要負擔的大廈管理費用相當驚人,等閒在二千美元上下,相等於一般房子的每月銀行按揭供款。只有在香港是例外。作為一項投資,年中省下幾十萬港元的大廈管理費,的確划算。

    由此證明,在人口集中,都市性質高尚的城鎮內,只要具備其中幾點過人特色的房產,升幅是仍然樂觀的。

    我是因為最近跟那兩間地產公司達成了銀行按揭的協議,提供了相當優惠的條件,為他們的對象買家打氣,故而從商業的角度著眼,對我心目中的那塊司徒拔道地皮,也有了極具信心的打算。這還不包括私人感情理由在內。

    我對宋滔說:

    「只要我們把大廈興建得冠絕全城,自然就可以賣個好價錢。我的構思是全幢大廈,每一個單位都不超過二千尺,但必須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單位內廳房廚廁都以最新款的設計代替間隔,專供極富有的單身貴族之用。」我站起來,緩步走到那一大片玻璃窗前,凝望著窗外其他聳立的商廈,很切實地說:「本城的人,為了名望與臉子,肯出的價,往往出人意料之外。我的那棟大廈,必須成為身份的象徵,令人人都知道住在裡頭,是位高權重的獨身男女,吸引力之大,難以言喻。」聰明人一聽我如此分析,應該明白幾分了。把城內這一撮人集中在一個住處,會產生極多的私人與公家的有利聯繫,從而可能得出一些意想不到的效果。只要人人心上嚮往這種憧憬,就已經贏了第一步。

    宋滔聽了我的說話,想一想,歎口氣說:

    「福慧,以你這種美貌才智學養身家均堪稱一流的女子,何解會命薄如斯?」我的傳奇故事,已是滿城傳誦。年前,戀上了在利通銀行做事的一個白領階級杜青雲,原來是一腳踏進愛情陷阱,中了伏,被杜青雲騙去七億巨款,轟動整個財經界。杜青雲之所以要如此心狠手辣,全是為了我父親江尚賢遠在七三年股票大崩圍一役時,違信棄義,將杜青雲青梅竹馬的愛人陸湘靈之父害至家散人亡,甚而湘靈要從此貨腰以還父債。

    為此,杜青雲將這筆帳算在我的頭上,一樣要我父債女還。

    七億之數,在我承繼的身家之中,未至於是九牛一毛。但這個損失,仍不足以動搖江家根本的分毫。

    我自小嬌生慣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自然不能順應巨禍,韜光養晦。

    我心底重重揮之不去的恨和怨,非迫得我誓報前仇不可,於是展開了另一個九重恩怨的傳奇故事。

    於是,我利用菲律賓首席華裔富豪邱仿堯對我的癡心愛眷,集中江邱兩家的勢力,把打算以欺騙到手的七億元,在財經界打出個名堂來的杜青雲困迫到無路可逃,以至於身敗名裂,飲恨而終。

    仇報了。

    切實而且徹底地報了。

    然而,我為此付出的高昂代價,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這份血債血償的勝利之戰,是我以一段高貴的男女愛情,一份既深且切的朋友恩義,以及兩條如假包換的生命換回來的。

    完全地划不來。

    我每一回想,懊悔像深入骨髓的癌,令我痛不欲生。

    並不需要太深入瞭解這豪門之內的九重恩怨,就能對我投下同情之一票。只要知道傳奇故事皮毛的人,對為了一點點任性而闖下彌天大禍的我都會感到惋惜。

    功過並不相抵,當事人有著太多命定的無奈。

    上天何其殘忍地作弄著我,讓我擁有差不多是無懈可擊的條件,卻又同時予我慘絕人寰的心路歷程。

    唯其表面上,我依然顧盼自豪。實際上,歷盡滄桑,才更顯出我內心愴痛之甚。

    從來,至大的悲哀不是流淚,而是心死。

    至大的失望不是囂嚷,而是認命。

    至大的痛楚,不浮於臉—亡。至大的惘悵,沉澱於心底。

    親近有如宋滔,自始至終,未曾聽過我在他面前嗟歎過半句。

    對往事,我絕口不提。

    故而,他更深知我受創之深之切之無可轉圜。

    不是不教人歎息的。

    宋滔答說:

    「你的構思,原則上可行兼可取,但如果地皮以現時市面上的推測價格購得,加上建築成本,福慧,你大約要以九千三百元一叭為售價指標,才可以達到收支平衡。」

    「我請你來,要的也是這個預算。換言之,如果我以高出市場估計的百分之三十價格把地皮搶到手,則大廈落成後,將是第一座衝破一萬元一叭的住宅樓宇了,是不是?」宋滔凝神細想,再慎重地點點頭。「值得投資嗎?」他仍努力提點我。「值得。」我答,並且很認真地說:「宋滔,在大廈頂層必須設計得非常獨特,我要在那兒活靈靈地建一間兩層高的房子,外頭有齊花園泳池,甚至網球場,遠可眺跑馬地墳地與香江景色,近即有豐盛園林,花草樹木。」在大廈屋頂再放置一間富豪之家,概念新鮮而誘人,對於畫則師而言,更是一項千載難逢的專業挑戰。連老於世故的宋滔都只曉答一句:

    「要如此,則九千元一歎成本之數就變得保守了。」

    「那屋子將是我私人住宅,所動用的建築費及所佔建築空間,不在成本之列。根本上,整個計劃都是私人投資,與利通銀行無關。」宋滔連忙會意。就在最近,又一宗轟動全城的新聞,政府稅務局在核算江尚賢的遺產之後,宣佈其繼承人,亦即是作為他獨生女兒的我要繳納的遺產稅,竟破了開埠以來的紀錄。我的身家比我自己預期的更多。

    我絕對有財力,獨自達成這宗地產投資生意。

    就是為了我的一意孤行,地皮果然被推上一個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的價位成交。

    新聞界雲集在拍賣會場之外,要訪問地皮新買主的建築計劃。終於,全都失望而回。

    我自場所的後門溜了出去,根本不為久候的眾人所知。

    我獨自走在中環繁盛的街道上,茫茫然,放慢腳步,順眼瀏。覽著一總櫥窗內的貴價貨色。心裡頭想,活著的意義,是否只變成了一副不住幫助本城發展,維持它的繁榮直通九七的機械?

    能被我抓在手上的,支持著我活下去的憑據,實在太少,太少了。

    無人會知道我這位富甲一方的女大亨,可以在下班後,有一次曾百無聊賴至要租了幾套不過爾爾的土產電影,躲在極盡豪華的睡房內,無意識地觀賞至天明達旦,只為苦苦不能入睡之故。

    其中有一齣電影,有一句對白令我麻木的神經抖動了一下,我稍稍坐直身子,細心傾聽,那女主角是個拉皮條的腳色,男主角則是男妓,前者抓緊後者的手說:

    「為自己找一個值得生存的理由,活下去。」百步之內豈無芳草?土產電影,依然有精警之對白若此。

    說得多對,生存的理由多寡,定奪一個人在世上的悲苦程度。

    我多麼羨慕家裡頭的女傭,為了每個星期放假一天,可以回到自置的俗稱「姑婆屋」內,跟姊妹們搓通宵麻將,就覺得有無上的興奮,值得期待,值得等候,值得盼望。人生中值得追求的事物這麼多,可惜我竟抓不住一宗半件,成為有意義地生存下去之憑借。

    錢,有了。且多至一個為我添上極多麻煩的地步。別的不說,單是律師樓向我宣佈,在繼承父親的遺產之中,有好幾個貯存於瑞士、美國、法國的不記名戶口,再加上幾個離岸基金,內裡的巨額款項,每日都需要處理,不論是息率與貯存貨幣,在在都影響收入數目。

    小戶人家,一個紅彤彤的儲蓄戶口,要關顧利息高低,未免是多此一舉,就算最高利率十厘到負利息,影響的亦無非是微不足道的數字。怎比巨富大戶,一個戶口內的年息可以是一些中上人家的整副身家。

    又若然是那六、七億數字的存款,由一種貨幣轉為另一種貨幣,很多時,未見其利,先見其害,買賣手續與差額,都已一筆。

    換言之,差不多每天,單是為自己的存款調動,便已經傷透腦筋。當然,有基金經理竭誠為我服務,但力不到,不為財,我總是要親身關顧著的。尤其是我本身是銀行主席,對同業拆息、外匯價位等的敏銳性就額外強烈,既要為利通銀行主持業務,亦要為私人財產之盈利著想,其餘產業之守成與開拓,就更不消說了。總之,精神上可以忙個賊死。

    也幸虧如此。

    活得像一副開動著的機器,總比較像條乾屍好。

    不是形容過甚。若知我過往所承受過的感情風浪,就明白此言非虛,適足以道出我心境實況之一二。

    若只觀我本人先天賜予的樣貌,以及後天的才識,似乎就不應有什麼遺憾了。

    但若論到親情感情,我其實是孑然一身,兩手空空,什麼都沒有了。

    對上,豈止無父無母,無姊無妹,反而一觸及父親,我就翳悶。要自己敬重一個其實不值得敬重的親人,那種痛苦,不足為外人道。

    今日我之所以富甲一方,全是我父親所賜。父親究竟做了多少宗傷天害理的商場勾當,始能有龐大產業遺留人間,我想都不敢想。

    我曾有過放棄遺產的念頭,然而,要血肉之軀的一個凡人進行如此反常的,超俗出塵之舉,是太艱難的一件事了。

    對於有良知,並且身受天理循環報應的我而言,父親對我的恩惠以及我對父親的親情,反而是一場永遠不會宣佈和平的戰役。

    朋友方面,與我情同姊妹的老同學與好朋友蔣幗眉,亦已與世長辭。

    幗眉的死,簡單一句話,只為我要愚昧地堅持報杜青雲的欺侮仇恨所致。

    一位跟我一同成長,默默地真心愛護我多年的朋友,為我而流盡體內每一滴鮮血,理所當然地換回我永恆地在心上淌淚。

    至於愛情,更不必提起。

    提起,心會立即碎裂,散開,隨風飄逝,再湊不全了。

    一個無心的人,還怎能生存下去?

    我所擁有的物質,多得我承受不來。

    我所缺少的感情,少得我有苦自知。

    那出講男妓的電影裡的對白,說:

    「為自己找一個值得生存的理由,活下去。」我按動著遙控掣,重複又重複地聽著那句話,心上連連牽動,翳痛至極。只要在下一分鐘,我躺下去,再起不來了,身旁連一個半個為我流淚的親人也沒有。

    別個富豪大亨身邊,亦未必有真心相向的人守望。可是,最低限度會鬧哄哄的,一家子多個牛鬼蛇神,鑽來鑽去,在他生前奉承討好,在他死後你爭我奪。都是一幕幕的好戲。

    只有我江福慧,孤伶伶、冷清清,自生自滅,自來自去。明天太陽升起來,我若爬不動的話,財產全部凍結,連認領的人都不會有。

    這算不算淒涼?

    算不算笑話?

    算不算無奈?

    就在那晚的凌晨二時多,我忽然按熄了電視錄影機,站起來,換了一套便服,把車匙和手袋抓在手上,奪門而出。

    我開的一部是林寶堅尼。

    銀白色的車身,在深水灣道上竄動。

    在月色下像條會滑動的魚,教人無法捉摸得著。

    我的情緒的確相當低落。

    但,我不是開車子出外盲目兜風。

    我是有目的的。

    那套電影刺激了我。

    這決不是第一次,我忽而生了要求情慾發洩的機會。

    曾有那麼一年,遠在加拿大多倫多。

    我要去簽署出售加拿大銀行股份的合約,以套取現金周轉,挽救在港的江氏家族大本營利通銀行。

    那旅程是充滿無奈、歉疚、愧悔與憤恨的。

    若不是遇上了杜青雲這拆白黨,騙去我手上的七億游資,在市場上散佈謠言,引起利通銀行擠兌,而偏巧遺產還未辦妥認領和解凍手續,把我逼到窮途末路,斷斷不致需要壓低價格,把手持的加國銀行股份出讓。

    我那時心靈上所受的蹂躪與凌辱,難以形容。

    一種由絕望與憤激結集而成的壓力,使我要驀然放肆地要求發洩。

    我心想,潔身自愛的人,依然會無辜受害。那麼,何不嬉笑怒罵,玩世不恭?

    一個女人的肉體,除非備受保障愛護憐惜,才顯得珍貴。

    敗柳殘花或有種豁出去的瀟灑,使人心舒服亦未可料。

    於是,我曾在楓葉飄零的國度裡,有過一夕風流。

    代價呢?高昂得令我極度駭異與驚愕。

    往事不堪回首,我的思潮正欲奔放,若不懸崖勒馬,轉回頭去,就會如摔進萬丈深淵,粉身碎骨了。

    我按動汽車的電動開關掣,把車窗按下來,讓晚風吹拂著已濕濡的一張俏臉,涼颼颼的,整個人一下子就清醒鬆弛過來。

    我把車子開到了城內著名的夜生活區去,在一間酒肆門前停下來。

    那看守酒肆的護衛員,果然是識貨之人,一瞥那輛銀閃閃的名車,就一個箭步,火速走前來招呼,恭敬地為我拉開了車門。

    我昂著頭,也沒看侍衛一眼,只把一張紅彤彤的鈔票塞進對方的手裡去,就大踏步走進燈紅酒綠的酒肆中去。

    我相信在我的臉容上竟有種從容就義的悲壯。

    我一踏腳入場,就有三位侍役慇勤地走上來侍候。

    「小姐,多少位客人來喝酒呢?」

    「只我一個。」我說。侍役和善地微笑點頭,說:

    「請跟我來。」我被安置在近舞池旁的一個卡位上。很好的一個位置,不但舒暢,且座位的高度絕佳,可以窺視差不多全場每一個角落,而又不大露臉,為人注意。我要了一杯威土忌加冰,默默地呷著,凝視著舞池內一對差不多摟得變成一團的男女,有點失笑。

    世間上竟有如此癡纏的人兒?真真少見。

    他們應該快快離了此地是正經。

    外頭海闊天空任鳥飛,既是比翼鳥的話,團結便是力量,必然飛得高,飛得遠,容易飛登彼岸,何樂而不為,擱在這猥瑣齷齪的環境內幹什麼?

    我還在凝想,有人坐到我身邊來,是個女的,臉還是白白淨淨的,非常得體。

    燈光暗的緣故,更難看清年紀。

    只覺得對方面容五官猶有幾分可觀之處,尤其是笑起來的那排貝齒,怕還值幾分錢。

    「小姐,要不要找個伴?」那女人問。「要。」我答:「不然,來飲悶酒幹什麼呢?」

    「對。何不擱在家中算數。」

    「放心,我不會給你添麻煩,我是獨身的。」

    「很好,小姐很爽快,不像是新客。」

    「新客舊客的表現不同嗎?」

    「不同。」那少婦笑:「新客靦腆得多。」

    「凡事習慣下來就好。」

    「你呢?」

    「我?」

    「對,你這麼快習慣這裡的人事?」

    「嗯,熱鬧總比較容易令人忘憂適應,將心比己,你肯定不易適應冷冷清清的生活?」

    「這跟我的問題有關連嗎?」

    「有。我的意思是說,除寂寞以外的其他所有困難,對我都不成問題。」

    「好,我給你介紹個知音人,最低限度談得來的。」

    「俊男?」我問。「這個當然。」對方的笑容在我眼前淡出,另一張英俊倜儻的臉龐自遠而近的融入我的視網膜內。我驚喜交集。

    像是前生的事了,我沒有見著邱仿堯有整整百年。

    為了報復杜青雲,我犧牲了與邱仿堯的一段情。

    無疑是為了一個不值得一顧的敗類,賠上了一個值得永永廝守的伴侶。

    天下間再沒有比這更愚昧、可笑的事!

    邱仿堯在離開我時曾說:

    「你誓要報復前仇,你敢肯定如今被你害慘了的杜青雲,他所承受的苦痛跟你當年的一樣,否則,怎麼算是公平?」邱仿堯是個公道仁厚的人。故而,他選擇離開我是合情合理之舉。

    這才是致命傷。

    當仿堯決定返回菲律賓時,我知道他再不會回來了。

    果然,這麼些年,沒有收過片紙隻字。

    邱仿堯永不會回到我的身邊,因為他永不會原諒我。

    我由盼望,變成失望,再而是絕望。

    就在這徹底絕望的牢籠之內,今夜,忽然地目睹一線曙光,使我駭異至極。

    我站起來,掩著嘴,差點驚叫,嚷:

    「仿堯,仿堯嗎?」那器宇軒昂的男子,伸出手來與我一握,微笑著說:「小姐,我應該怎樣稱呼你?」

    「什麼?」我答。「小姐,我不知道你喜歡我如何稱呼你。」

    「嗯!」我嚥了一口氣,這才從迷惘中清醒過來。天下間的俊男成億累萬。

    眼前人並非邱仿堯。

    我打了一個寒噤,遍體起了一陣戰慄。

    我這是幹什麼了?

    再環視周圍那鬧哄哄、燈紅酒綠、笙歌逐色的場面,我很不自在。

    我的臉忽然地發白,牙關在打顫,頭有點暈眩。

    「我不舒服,我必須離去。」說著,我勉強支撐著從手袋掏出鈔票來,塞到那俊男的手上去,說:「請代我結帳。」之後,就急急地衝出酒肆去。街上的晚風有點冷。

    在等候侍衛把座駕駛過來時,我緊緊地以雙手環抱著自己。

    我的頭已漲痛欲裂。

    只為長期孤寂難耐,偶爾看了那出召男妓的電影,聽了一句刺激感覺的台詞,我就把自己放置到那麼危險的環境之中。

    決不可重蹈覆轍。

    不,決不可以。

    我猛地搖頭。

    忽而,有人從我背後,把一件披肩搭在我身上,柔聲地說:

    「別著涼!」回頭一看,又是那張俊美得使人炫目的臉龐。可是,決不是仿堯。

    仿堯美得像個男子,此人不,他的五官,精巧得來,好像應該屬於女性。

    「你想怎麼樣?」我問:「我已付了帳。」

    「對。」那男孩子點點頭:「只想跟你交個朋友,交朋友是不用付錢的。」

    「不,敬謝不敏。」

    「是不願意交我這朋友,抑或你決定不再需要朋友?」

    「我的車子來了。」我這樣答。「是的。」當俊男為我拉開車門時,我忽而眼前模糊一片。人的重心也似乎失掉一點平衡,變得搖搖欲墜。

    我一手扶住了車頂。

    他卻一手扶住了我。

    差不多是同一時間的兩個動作。

    「你怎麼樣?」

    「忽然頭昏腦漲。」

    「是喝多了酒?」

    「不,不。」我在掙扎,的確,我沒有喝多少酒。酒入愁腸愁更愁,不是嗎?怎麼會多喝。

    「情緒低落,最易引來小病,你是的確不適了,讓我開車送你回去。」對方這麼說,語調溫文。我仍有著猶豫。

    我是不適,可是已然清醒。

    不要把剛才的衝動與迷糊來一個延續了吧。

    「放心,只是送你回家去。本城仍是法治之區,無人可以逼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我實實在在地覺得眼花繚亂,且喉嚨似有一陣難忍的翳悶堵塞在那兒,不上不下。我辛苦得連再開聲說話的力氣也沒有,只想趕緊上了車,坐下來,把頭擱在椅墊上,稍息一息。

    「我的名字叫莊尼。」我耳畔聽到這句話,我苦笑。曾經在多倫多,我情緒極度低落時,也有一個偶然場合,遇上了一位俊朗英挺的中國籍美男子,他告訴我,他叫莊尼。

    莊尼言語得體,態度溫文,把我邀約回他那美輪美奐的府第內,共進燭光晚餐。

    當時的我想,世間既無天長地久的戀情,只有唯利是圖的勾當,那麼,人海偶遇,曾經擁有,如泥上指爪,也算是浪漫美麗真摯的一件事了。於是,我接受了莊尼。

    怎麼可能想像到上天會如此作弄我。那莊尼,根本不叫莊尼,叫單逸桐。

    叫單逸桐沒有什麼打緊,最淒涼的竟是單逸桐居然是邱仿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只為菲律賓華僑那個次子可以過繼承襲外祖父姓的慣例,教他們在姓名上拉不上關係罷了。

    這一場誤會,委實是太大了。

    單逸桐在日後決不肯相信這麼一個對男女關係輕率的女子,會真心愛上他的兄長,於是悲劇的成因又添一重。

    莊尼?我閉上眼睛,回憶著過往一切的片段,我苦笑。

    「可不可以叫過另一個名字?」我問。「什麼?」

    「叫你佐治好不好?否則,約翰也成,只要不叫莊尼。」

    「你住哪兒,請告訴佐治,讓我送你回家去。」對方溫柔地答。我說了地址。汽車一直風馳電掣地向著深水灣進發。

    我以為一路上,我要跟這位臨時的義務司機不住應酬談話。可是,沒有,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這位莊尼,不,是佐治,只問過我:

    「要不要把車窗絞下來,吸點新鮮空氣?」我搖了頭。之後,就再無話。我最討厭那些吱吱喳喳,一上車就要應酬他,陪他講話,聆聽他從客戶口中攫取各式故事的司機。要這種司機,我寧可走路。

    顯然地,坐在我身旁的這男子,起碼是個異常稱職的司機。

    他且平安地把我送抵家門。

    「到了。」他說。我睜開眼睛,坐直了身子,向車窗外望去,果然是那幢江家大宅,竟有一陣子的迷惘。

    我回望著這個送我回家來的年輕人。

    佐治的身份是無可置疑的了。

    然,他沒有企圖,沒有要求地果真把我載回家來。

    「是到了。」我茫然地應著:「多謝你!」佐治笑一笑,活像個開心的大男孩。他下車去,往另外一邊走,為我拉開車門,讓我走下來。

    「晚安!」佐治說。「晚安!」我這才想起:「你怎麼回家去了?」佐治又笑:「不用叫警察帶我回去,我沒有迷途,仍認得路。」

    「是嗎?」「是的,小姐。」佐治很誠懇地伸出手來,跟我一握:「你要擔心的是你自己,每個成年人都得對自己負責,是不是?」我一怔,晚風吹來,整個人都好像舒暢了一點點。問:「我怎麼樣酬謝你?」

    「你已經付了帳,且已給我額外打賞。」

    「什麼?」

    「我多麼渴望可以開這輛叫林寶堅尼的跑車,這是我工作的目標之一,今夜,我不勞而獲。故此,要說多謝的人是我。」我驚駭:「就只為要買一部這種車子,你到那地方幹活?」

    「買一部這種車子決不容易。」佐治說:「已經擁有了它的人才會不予珍惜。」我點頭。「再見!」佐治揮手,向著江家的大門走去。我忽然地感動了,叫住他:

    「佐治!」且趨前了兩步。「你應該回到屋子裡好好躺一躺,或吃點藥,我看體力和精神疲累的人,最容易感冒。」

    「如果我邀請你到裡頭喝一杯咖啡?」我的確需要一個能談心的朋友。佐治低著頭,望住自己那雙薄薄的皮鞋,不期然地又笑了起來,抬眼說:

    「住在這兒的人,不應胡亂浪擲幸福,自重最要緊。且,小姐,像你這樣的人兒,其實也不必到今晚你到過的地方去。真的,有些險不宜冒,划不來。」我呆了。「我說的是心裡頭的話。小姐,你並不知道自己美麗之處,使人不忍在你跟前撒謊。回去吧,從今之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行我的獨木橋,原是兩個世界裡頭的人,不必再考慮後會有期。」

    「為什麼待我如此厚道?」我問。「因為要讓你知道,這世界上仍有善良的人。更望這會成為你值得好好地生活下去的憑借。」我驚問:「你也看過那部講男妓的電影?」佐治笑:「那是我導演兼編劇的一齣戲!」跟著,兩個人都忍不住笑了出來。笑聲中,佐治再度說了再見,就跑出江家大門,剛好截停了一輛路過的計程車,揚長而去。這麼一段奇遇,的確使我精神抖擻。以後,誠如佐治所說,他沒有來找過我,我也不曾舊地重遊,去找過他。每逢夜深人靜,孤寂難耐,我輾轉床上,就會想起佐治的說話:

    「住在這兒的人,不要浪擲幸福,自重最要緊。」一個陌生男子願意為了向我證明世界上還有善良的人,而放棄了一個機會。這種機會可以是畢生難遇難求,也可以為他帶來不可知的幸福與財富。

    然而,為了讓我有一個理由好好地生活下去,他放棄了。

    善良的男子,令我更想念邱仿堯。

    為他,也應該咬緊牙關,好好地活下去。

    人人都需要有間歇性的鼓勵,以平衡生活上無窮無盡的衝擊與挫折。

    我一直感謝佐治。

    那是好一段日子以前的事了。

    今日,我在成功地買到司徒拔道這幅地皮之後,其實並沒有太大的興奮。

    一切在預計與控制之內的事情,發生了,是理所當然,並無驚喜。

    反而是躑躅街頭,倍多聯想,憶及跟佐治相遇的一幕,才真令我稍稍快慰。

    我回到利通銀行來,立即囑咐秘書,通知宋滔和負責管理我個人資產的財務總監,以及江氏企業的要員,召開興建司徒拔道華廈的聯席會議。

    這些年來,我把全副精神都放在事業上,那種坐言起行,分秒必爭,永不言倦的工作態度,使利通銀行以至江氏企業的業績斐然。市場內一聞江福慧三個字,就肅然起敬。

    我已儼然是財經企業界內公認的鐵娘子,打不死,永遠不住地翻身。

    當一個女人的感情和精力集中在某件事上頭時,那股蠻勁,的確可以穿牆入室,銳不可當。

    誰憐午夜夢迴時的枕畔清涼,是另外的一回事了。

    我為了興建司徒拔道的這幢華廈,簡直廢寢忘餐。除了是業務需要之外,實在,我有難以言宣的一份特殊感情,放在上頭。不是太多人知道裡頭的淒涼故事。

    這時,已是黃昏。我在外頭開完一個由銀行監督委員會召開的會議之後,回到利通銀行主席室來,就問秘書:

    「宋則師送來了草圖沒有?」

    「送來了。」秘書嘉扶蓮笑著答。乖巧的嘉扶蓮立即把圖則攤放在主席辦公室內的一張橢圓形會議桌上,供我審視。

    大廈只是草圖,可已畫得非常仔細,不論外觀,裡頭的大致間隔,以至於各種室內設施,都有了一個雛形。最簡單直接的形容是「高雅絕倫」四個字。站在一旁觀賞的嘉扶蓮都禁不住讚歎:

    「名家筆無虛發,草圖已如此吸引。」「這只是畫給我看,有—個概念,是否喜歡這樣子的款式,待我認可了,真正的圖則還要好一段日子才能交出來。」

    「江小姐,大廈叫什麼名字?想過了沒有?」

    「嗯!」我點頭。跟手拿了筆,在圖則上寫了三個字:「惘然軒」。

    「惘然軒?」嘉扶蓮念出口來。「對。當時已惘然。」我呢喃著。「當時已惘然?那不是你要安排為蔣小姐出的一本書?是她的遺作。」

    「對,是遺作,也是處女作。」我說罷,望一望嘉扶蓮,問:「你跟我約好了本城最大的出版商沒有?」

    「約好了,明天,文藝書城的董事總經理廖日華會到訪。」那是好友蔣幗眉,把她跟我父親江尚賢的一段戀愛故事寫成的一本書,書名叫《當時已惘然》。人生有多少個「當時已惘然」,真怕一一細數。我的初戀,跟杜青雲攜手散步於赤柱海灘的落日餘暉之中,繼而訂情於繁華喧鬧的紐約名城之內,都是「當時已惘然」之舉。這之後,我跟單逸桐的一夕情緣,又何嘗不是惘然無措之下的一番衝動。

    再而遇上邱仿堯,菲律賓邱家小島之上,碧綠澄清的海浪翻捲裡,我倆緊緊的相擁親吻,難捨難離,儘是一幕又一幕的惘然、迷失與陶醉。

    我想,他日華廈落成,一幢「惘然軒」內,住上了城內非富則貴的獨身男女,就更多當時已惘然的個案發生了。經過了這麼些年的孤單寂寞,我心想,再不堪的往事,還是能起著一重建設性的作用,以回憶來填塞空虛,總好過心無所寄,神無所托。

    故而,為多情男女製造當時已惘然的機緣,也無不可,且可能是一場功德。

    總會有人幸運,得著個大團圓的結局吧!

    況且,我想起了佐治的說話來,不禁莞爾。人海之中既有善人,自有善果善報。如果惘然軒落成之後,有日撮合了良緣,也是一份額外的驚喜。

    當然,惘然軒是為紀念我的好朋友蔣幗眉而蓋造的。

    幗眉老懷菩薩心腸,希望天下間的癡男怨女,都能有歸宿,有家庭,有兒有女。就讓住到惘然軒去的人,晝夜俯瞰著天主教墳場,那個蔣幗眉亡身與下葬之所,得著她一點點的庇蔭,亦未可料。

    我這天晚上要出席一個慈善餐舞會,根本都來不及回深水灣大宅去更衣,就只在辦公室內草草地重新整妝,換上了司機送來的晚禮服,自銀行地庫的保險箱內,隨便撿起幾件首飾,就算已備戎裝,又上征途了。

    一式的場合、一式的賓客、一式的應酬說話、一式的現場節目,那個過程,真叫人累死。

    我奇怪有些仕女們這麼能樂此不疲,在觥籌交錯、衣香鬢影之中樂得飛飛的。

    身旁有個伴侶,為陪她而來,也還有點道理。孤身上道,若不是人在江湖,有情不得已的借口,出席這種名城內的風流場合,只有徒添淒涼而已。

    我江福慧這晚不能不來,只為利通銀行贊助了傷殘兒童康復基金,我被推選為大會的永遠名譽主席,要以主人家身份招呼貴賓,那就真叫沒法子的事了。

    在舞會內,我看到了好幾位交際場合的常客,真真佩服他們的能耐。

    永遠穿戴有如一對開屏孔雀的活寶羅炳坤伉儷,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羅炳坤是羅佑年的獨子。羅家是經營地產業的。早在五十年代,中區的幾幢商廈就是羅家的產業。也許是坐食山空,不擅守成的關係,自從羅佑年於六十年代末去世之後,產業交在羅炳坤以及幾位羅家女兒的手上,竟可以在十年八載之間把中區的大廈賣掉一大半。套—見的資金放到哪兒去發展,市場中人不得而知。傳聞是羅炳坤不擅理財,妻子羅馮展萍又揮霍無度,跟幾位小姑非常的合不來。故而,在九十年代初,又鬧了一次家產分配不公的家庭糾紛訴訟案件,三位一把年紀的羅家千金聯名控訴兄長羅炳坤。結果是控方得勝,顯然,羅炳坤名下的資產又少了一截。這以後,老聽到羅馮展萍在人前人後吵嚷,揚言要上訴英庭,到底有沒有進行,根本無人有心關顧。

    只見羅炳坤夫婦近年仍積極出席形形色色的應酬場合,力爭見報率。不管他口袋裡現今是有錢沒錢,總之,平民百姓,勤於追閱影視畫報,盯緊名人行蹤者仍然認為他們是富貴中人。

    怕只有為數極少的人,洞悉羅氏的底細。我是其中之一。

    只為前些時,羅炳坤在利通銀行的個人透支戶口出了一點點事。他比銀行簽批的限額透支多了五十萬元,銀行職員循例搖電話給羅炳坤,請他填補,竟被他不由分說,痛罵一頓。他說:

    「才不過是五十萬元,我的私人秘書年薪也不止此數,你何用如此緊張嚕囌。再有無禮之舉,我就敲江福慧的門,讓她來管這件事。」利通銀行管私人信貸借款的經理當然是千不該、萬不該地道歉了事,就看在他是名流分上。可是,那在羅炳坤口中不算一回事的五十萬差額,竟然過了整整兩個月也沒有填補給銀行。管事的經理固然不敢再搖電話跟羅炳坤交涉,又誠恐失職。尤其萬一被銀行監理處抽查起,責任非輕,左右兩難之下,只好把實情報告上司。

    層層轉達,直傳到我的耳裡去。於是,我搖了個電話給羅炳坤,約他午膳。

    我跟羅炳坤可算是世交了,父親與羅佑年在世時,已是有交往的商場朋友。故而我一見了羅炳坤,就握著他的手稱:

    「世兄,你好。」

    「好,好。這年頭,利通銀行與江氏企業井井有條,蒸蒸日上,可喜可賀。不是我這世兄恃老賣老,實話實說了,是真要全副精力放在事業上頭,才會管理出個樣子來的,福慧,你這些年是做對了。」我心上為之氣結。分明是在人家屋簷下求庇蔭的人,非但不低頭,還要昂首直視,評頭品足,自以為是,真正豈有此理。然,一動怒,一出惡言,首先就壞了自己的修養與身份,非至忍無可忍的緊張關頭,都不必如此做。於是我只笑著招呼對方用膳,一路聆聽他口沫橫飛地大談時事政情,以及近期羅家的發展。

    「福慧,你競投到司徒拔道那塊地皮,我真高興。這其中有個故事,你並不知曉。」

    「什麼故事?」

    「你可知原本我也極有意思把那幅地皮據為已有。同行之中,地產王老李也打算染指。後來,我在市場上一聽,你是志在必得,便立心成全了。跟你爭來做什麼呢,只有無端端地把價錢抬高,何必!反正我垂青的地皮也多著呢。」我當看早場電影,放鬆神情,欣賞眼前這位丑生王自編自導自演的把戲。凡事不跟人認真,氣就自然容易平下來了。

    我且說:

    「這真要謝謝你的成全了。」

    「什麼話,我們是世交,情誼不同。實際上,連老李那兒,我都暗地裡跟他打過招呼,囑他無謂跟你硬交手。老實說,老李還未進軍地產,在工業行內打滾時,羅家就給他很多支持,我的話,他沒有不聽的道理。」李老指李耀祖,是本城地產鉅子,資產必然位列三甲。自他發跡之後,商場上有一撮跟他只謀過幾面的人,言論舉止,像跟李氏是百拜之交似的,真恐怖!羅佑年在生時如何提攜過李耀祖,我並不知道。只是,當我準備競投司徒拔道那塊地王時,確曾親自拜會過李耀祖,很誠懇地道出我的計劃與心願,並說:

    「李叔叔,希望你成全!」李耀祖是個大刀闊斧的商場英雄,一聽我細陳因由,立即按動對講機,囑咐他集團內負責投地的董事周景維:「景維,取消下月競投司徒拔道地王的計劃,行家之中有哪一些你覺得可以說句體己話的,都交代一聲,說是我的意願,讓江福慧獨領風騷好了。」當李耀祖送我到辦公大樓門口時,還加多一句:「福慧,好好工作,相信除了日資要跟你爭奪之外,華資地產公司必會賞尚賢兄面子。」這才是大將之風。誰實際上幫了忙,我知道。

    誰可以有能力、有條件、有資格幫忙,我更加清楚。

    結果,司徒拔道地王,我出的高價只為要擊敗曾屬意投資香江的日資集團而已。

    對於好大喜功、胡言亂語的羅炳坤,我不勞戳穿,我只為他悲哀。

    人,在途窮末路之際,往往最容易亂了章法與腳步,益發易於暴露醜態。

    有道:上帝要使一個人滅亡,必先使他瘋狂。信焉?

    如果有資格競投司徒拔道那幅地皮,就不會在私人借貸戶口內,短了五十萬元,被銀行通知了,過兩個多月之久,仍不能補上差額。

    誠然,各間銀行最喜歡的就是大亨富豪能開一個私人信貸戶口,因為明知對方有財有勢,還款能力強勁,等於在毫無風險之下白賺利息,不知多好。很多富豪,也著實為了應酬銀行,建立關係,一方面存放部分現款,另一方面也在沒有實際需要的情況下,多開一個信貸戶口,久不久動用信貸款項,以祈銀行能賺點利息,全是禮尚往來之舉。

    至於說連五十萬之數,在催促之後多時仍填補不了信貸差額的,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如何開口向羅炳坤交涉這筆數,真要上乘的技巧。

    我完全明白直話直說的危險,崩口人忌崩口碗,窮困的人最怕人家嫌他寒酸,落難蒙塵時的自尊心一般最脆弱。所謂趕狗入窮巷,何必惹他反噬。可是,公私必須分明,銀行的賬目更非清楚不可。我知道對付這種徒有虛名的名流,只有自己親自出馬。

    於是我對羅炳坤說:

    「真要多謝世兄成全,我先敬一杯。」

    「哪兒的話,你有什麼困難,只管囑咐就好,我一定會幫你忙。」

    「有你這句話我就安心了,這年頭要管的事多起來,我雖是實心辦事的人,但才幹實在有限,很多時都要靠朋友長輩輔助,事才可圓。」

    「經驗很重要,福慧,你再多守多學幾年,就會得輕鬆了。且要多找得力助手,如果你找不到理想的,我就以你世兄身份在一旁照顧也是可以的,你且想想有什麼虛銜,例如顧問之類,給我套—亡了,就能幫你解決很多問題。」我心內笑,這就是落難的富貴人家的苦處了。分明已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可是也不能開口求個一官半職,以免有失身份。而實在,這年頭在社會內,跟紅頂白,誰都只會買當頭起,個個都是能大路轉彎的開車能手,一看情勢不對,風吹草動,立即劃清界限,免得禍延九代。如果羅炳坤今日向人求職,唉,只有惹江湖笑話,哪兒會有結果。

    故他只能以退為進,以虛為實,希望能在一些真正大亨身邊找到一官半職。哪怕是虛銜,就已經足矣。為什麼呢?若能有個利通銀行主席顧問的身份,就有很多生意門路可走,有甚多油水可揩。要巴結我,會得先行孝敬他,他也大可藉著利通做靠山,籠絡工商界各方人士,從中取利。

    我是眉精眼企、心竅玲瓏之人,哪會聽不出個所以然來。除了心內同情他之外,表面上只好裝傻扮懵,不能被這種人有機可乘,拿了自己的名字到江湖上混水摸魚。

    我於是吃吃笑地答:

    「我真不敢當,勞動你的大駕,當我這小輩的顧問,是什麼話了。閒來拜望相約,把一些困難提出來討論,讓你給些意見,就已經很好了。」

    「對,對,隨時約我。」羅炳坤只能如此回應。「你說我經驗不足,倒是真話。我行走江湖的日子尚淺,脾氣老是不好,修養未到家。一看職員辦事不力,我就立即火起來了,過後自己每日檢討,後悔到了不得。」「福慧,這陣子,生性能幹的職員也真難找,不怪你發牢騷,我也同樣麻煩。」

    「就是這話了。譬方說前幾天,我差點就把一位信貸部的夥計辭退了,年輕小伙子竟連我的面子也不管。你道是什麼事呢?」

    「什麼事?」羅炳坤臉色稍變,有一點點尷尬。「竟在我沒有出席的業務會議上,白紙黑字的記錄在案,說我的好幾位朋友,都在個人信貸戶口上透支過了限額,合共有幾百萬的,他聲明不負責。萬一銀行經理抽查起來,他算是報告過了。「世兄,你說這是什麼話了。才不過是幾百萬,就算幾千萬,幾多個朋友的戶口透支,既然講明是我江福慧的朋友,就都有這個能力關照得起。緊張些什麼?「這種未經過世面的小於,戶口透支六、七位個數字,就嚇得這個撒手不管的不負責任態度,真令人失望。他們並不知道,唯其是真正家財億萬的人,才會記不起這種小數來,誰會巴巴的不把這麼小的差額還掉?」這番說話,表面上言之成理,實質上荒謬絕倫。因為身為銀行家,絕對不會說出此番輕率的話。羅炳坤是商界中人,如果在正常情況下,聽到有位銀行主席如此大言不慚,他怕不嚇死。然而,唯其是我說出了有違身份的話,也正好讓他知道,這已是我向他提出的警告訊號。換言之,我為了讓他好好的接收警告,已經架下階梯,讓他下台。

    說是幾位朋友都有透支的行為,無疑是為羅炳坤保存面於,揚言真正是身家豐厚者才會遺忘幾十萬的小數目,更是令他心上好過。我是竭力幫助著他,給他機會去相信一些他願意相信的批評。與此同時,也以一種手段迫令他合作,快快歸還那透支的信貸差額。

    果然,過了三四天左右,羅炳坤真的把五十萬元放回戶口去。

    我想:嗯,怕姓羅的還真要張羅幾天,才有這筆數目周轉。

    照常理看,是完全不值得同情的。

    好人好者,有本事把億萬家財花個精光,淪落到今時今日的尷尬田地,莫名其妙!

    差不多只有一個解釋:當事人不長進。

    然,每當在這種萬頭攢動、珠光寶氣的場合,看到了羅炳坤夫婦,依然打扮得如一對開屏孔雀似的,翹起了屁股,滿場走動,四方炫耀。明知歡容背後有多少眼淚,歡樂氣氛裡暗藏多少尷尬與悲哀,無法不令人惆悵,就令人覺得他們可憐可憫。

    要維持這種硬裝風光的工夫,辛苦程度可以想見。

    故此每逢我在應酬場合見到羅炳坤,若是可能,以及不至於牽強下,我寧可裝作沒有看見對方。

    我實在不忍心看到他秘密被人洞悉,心裡其實靦腆,嘴上卻仍要說著漂亮話,這種場面,的確令我難過。

    當我遙遙望到拚命引入注目,意圖出盡風頭的羅炳坤夫婦,慌忙回過頭來之後,竟又看到另一幅同樣是慘不忍睹的畫面。

    天!

    我想,怎麼富貴豪門內的人,其實儘是牛鬼蛇神?

    我所看到的是金佑堂的前度密友方婉筠。

    這些年,每逢城內有大型應酬場合,是必會看到方婉筠義不容辭地出席,甚為努力地飾演花蝴蝶,穿梭於場內花葉之間,盡力惹人注目。

    這份舉止,隱藏著一個目標。

    方婉筠要尋找歸宿,在於她已經年近半百之時。

    她原本是個相貌還可以的女人,年輕時配合淡淡的化妝,把輪廓襯托得顯明一點,兼補了五官的不足之處,今人看上去,還真有幾分吸引與可取之處。

    一近五十歲,臉皮開始發松,承載不了太多胭脂水粉時,還要不自量力,勉為其難,只有害慘自己。

    方婉筠的那一臉厚粉,總是隨著她的笑容,在臉上顫動,害得在她跟前的人,有種要伸手去捧接脂粉的衝動,免得終於掉下來,令人手足無措。

    單是這個心理負擔,就叫人跟她說話時,整個心神都不得安穩。

    說到服裝,更是到達了「吾不欲觀之矣」的地步。已是半百的女人,不論長得如何年輕,實質上如何貌美,在服飾的配搭上只能夠走莊重的路線,才顯大方。尤其是出席隆重宴會,站在一堆身份高貴的城中顯要跟前,女人,只有端正文雅才能壓得住。

    千萬別穿暴露得近乎過態的肉感而非性感的服裝。

    不單是牽涉到個人品性的雅俗高下問題,就以純吸引異性的角度著眼,一旦讓男人不勞而獲,他們不會珍惜。

    任何事件的推動,都不妨有自動自覺的精神與操守。

    只除了吸引男性一事上始應作例外處理。

    最聰明的處理誘人身段的做法是只讓男士們知,而不讓他們見。

    惟其知而不見,才有尋根究底的興趣。

    城內一位有名的富豪玩家,曾經說過這番話:

    「如果你出一百萬去收買一個女人,二十萬是看一般人看不到的身材,二十萬是看一般人不常看到的臉孔,二十萬是一般人不易聽到的好說話,再二十萬是貼身享受,餘下之數是在事過情遷之後,不必為對方作免費宣傳。」無疑是非常世俗的一番話,然,也有道理。故而不能胡亂自貶身份。

    由此可以想見,在沒有特殊目的之下選穿自己喜愛的服飾,不論品味如何,還是有一份誠意,未可厚非的。

    像方婉筠,心懷鬼胎,屢屢以釣大魚為大前提,在裝修自己的工夫上,未免流於膚淺至極。

    單看她那件像游泳衣似的晚禮服,就知道她的手段與佈局,都非常之低能。

    顯不出矜貴的氣派來,固然是一個缺憾。

    那裸露的肩膀,太窄太瘦,還不算是致命傷,最令人慘不忍睹的是那差不多要跌在外頭的胸脯,一片蒼白之中,有幾絲幼幼的青筋浮現,那種感覺是很難叫人接受的。

    方婉筠若穿長裙,還可以,一旦以迷你熱褲出現,那兩片大腿的肉甩甩蕩蕩的,只能令人生一種感慨,頓覺時光荏苒,歲月催人。

    以這身打扮,穿梭於貴胄淑女之中,只是一份悲哀。

    當事人知道是悲哀,更添惆悵。

    當事人不以為是悲哀呢,益發可惜。

    為什麼要弄成這個樣子?真是耐人尋味。

    照說,金佑堂在世時,雖未曾予方婉筠合法地位,畢竟跟在老金身邊凡三十年,多少油水是會撈得到的。做女人,只要稍有預算,把收入放一點在地產上頭,實行最簡便的投資保值,買樓收租,捱到這年頭,不是可以優哉游哉地退休了?

    何苦如此現世?誰不是放條身子在江湖上操作,但總要有個譜,這包括退休的年齡在內。

    女人,勞累半生,還要自下半生開始再找尋角色,安頓自己,那就屬於離譜了。

    方婉筠原是在金佑堂百貨店裡當售貨員的。三十年前,金家的百貨店還是在上海四大公司的壟斷下,在本城內熠熠生輝,也就是從那時起,方婉筠被金佑堂看中,收起來,留為自用的。

    征戰沙場三十年的老兵,一旦到退役之年,才發覺家無長糧,真是晴天霹靂。

    眾所周知,金佑堂去世,家產全部歸於其正室鍾氏手上,連那堆親生兒女,都要開始改為仰承家中老太的臉色,在外頭的女人,有哪一個會額外受惠?

    還加上,風聞方婉筠好賭。

    金佑堂在世日寸,為此而屢屢吵著跟她拆伙,結果還是癡纏擾攘過掉半生。由此可以推想,金佑堂放在方婉筠戶口裡的錢就肯定不多了。所以說,一個女人的靠山必須是自己。

    方婉筠的靠山倒了,驟然發覺還有下半生的安穩日子要過,先是彷徨,繼而張羅,就得出如今這個結果。

    剛巧會場雞尾酒會裡頭,站在我身後的兩位男士,正在暢談業務之餘,說—亡兩句閒話,給我聽到了,其中一位說:「老金剩下來的遺產你有沒有興趣?」

    「哪一筆?」另一個答。「當然是指在現場走動的一筆。」

    「得物無所用,怎會有興趣?我家早已改用菲傭,不用老銀姐之流。」我很自然的挪動腳步走開了,怕被對方發現自己剛站在他們背後,聽到一切。男人嘴巴不乾不淨,拿女流之輩欺侮,固然是他們的過錯與私孽。但,也真要怪女人不長進。

    我不知何解,每逢在衣香鬢影、觥籌交錯之中,便額外感慨。

    當然,能有景可觸,對我,已是彌足珍貴了。

    曾經有過一段日子,我完全麻木。

    宴會中人都忙不迭地跑到我跟前,談起那座司徒拔道的華廈計劃,似乎「惘然軒」已成城中佳話。「福慧,你的市場推廣術原來如此一流。」

    「江小姐,華廈將於何時落成,何時發售?」

    「福慧,預售之前,得給我一個電話。」

    「福慧,用包銷方式出售會省卻你很多麻煩,如果真有此意,我希望你會考慮我們地產公司。」

    「福慧,福慧,我已經給老友們說了,要買惘然軒,我有辦法。」消息傳得真快,依此走勢看,這幢華廈末完成圖則,已經售罄。價錢會不會是問題?

    我心想,大都會內口袋裡真正有錢,以及可以把錢賺到手的人,何其多。只要把貨品設汁得配合他們的口味,就可以了。

    這最近貿易及廠商會到上海去做香港貨品的推銷周,我是委員會成員之一,被邀作香港代表去主持剪綵儀式。陳列展銷的貨晶都是港商製造,非常精美,其中有一件貨晶,擺在百貨店中間展覽,令我大惑不解。

    我問隨員:

    「這是水床?」隨員恭謹地答:「是。」

    「大陸人民會買水床嗎?」

    「不知道,市場總要開拓,貨品要銷得多,只能不斷找新的對象買家。」

    「水床售價多少呢?」

    「六干元港幣一張。」我在心內驚叫:「誰買?」六千元不是個小數目,且水床絕對不是家用必需品。結果呢,大大出乎意料之外,一天之內,賣掉十九張水床。

    買主全是大陸個體戶。

    在電視機、雪櫃已經變成家家戶戶都有資格享用的今日,中國內陸大城鎮的人開始自由運用餘錢買自己喜歡的貨品,只要對上他們的胃口就成。中國內陸的人心尚且如是,何況香港?故而,我滿懷信心,惘然軒一定能順利出售。

    一晚應酬勞累之後,我恨不得立即能躺到床上去,昏睡過去。

    回到家去時,已是深夜。傭人開了大門,即說:

    「小姐,有位姓葛的女士,一連打了兩次電話來。」

    「葛?」我問。「是的,我把她的電話號碼放在你的床几上。」我飛也似地,奔回睡房。果然,字條寫上了一個酒店電話及房間號碼。

    一陣如潮湧現的興奮,令我渾身滾燙,人活像是被火燒著了似的。

    我下意識地抓起了電話,撥著號碼。

    當對方傳來聲響,說:

    「君度大酒店。」我張大了嘴,竟驟然不能造聲。我說不出葛懿德三個字。

    這三個字有如千斤重,壓在我的舌頭之上,教我無法口齒伶俐。

    從前的葛懿德是我身邊的行政助手及閨中好友。

    如今的葛懿德,是菲律賓華裔首富邱仿堯的妻子,是我的情敵。

    這段恩和怨,早已埋藏於心底經年,也不去碰它了。尤其是邱仿堯夫婦都在菲律賓,不曾回港,那就不必自揭瘡疤,自舐傷口,免得更傷心傷神。

    可是,人跑回香港來,且打算在我跟前亮相,那就是逼著我去面對如煙如夢、如泣如訴的往事了。

    如何是好?

    我弄不清自己心頭的感覺。

    這一刻,我真嘗到倒翻五味架的滋味了。

    「君度大酒店,請問找誰?」電話裡頭傳來這句問話,嚇我一跳,驚得隨即把電話扔掉。不!過去的讓它過去,不必重拾,不必回顧,不必祈盼,不必可惜,不必企圖有什麼新的發展。

    我緩緩地睡到床上去。

    身體疲倦,精神緊張,兩種感覺加起來,十分的不好受。

    再疲倦,我知道,今晚也不可能入睡了。

    長盼天明的經驗,對我是並不陌生的。

    過去的那幾年,寄情工作的其中一個好處,是在體力與腦力不住操作勞動之後,最低限度有一覺好睡。

    想睡,拚命努力去睡,而終究睡不著時,那份煩躁,是天下間一種酷刑。

    忽然的,石破天驚,床頭的電話響了起來。

    我翻起身,直瞪著電話,眼光炯炯有神,像看到一件寶物,又像見到魔鬼似的。

    完完全全地既驚且懼,卻又隱隱有無限歡喜。

    會不會是葛懿德搖來的電話?

    這將是她在今晚找我的第三次了。

    並不出奇,葛懿德跟在我身邊任事時,在銀行內的能力是人人皆知的。她的工作成績斐然,最主要的一點是具鍥而不捨的精神,,凡是決定要進行的計劃,一律以絕不放鬆、窮追猛打的手法,糾纏至成功為止。

    她的韌力驚人,令人不得不佩服。

    只要她下定主意要找我,她一定會找到且會在最快速的情況下完成。

    沒有人可以抗拒小葛這種永不言倦的堅毅精神,必然投降,願意跟她合作或妥協。

    我想,既已找上門來,就不再迴避好了,生命中的福與禍反正是逃不了。

    我把電話拿起來,戰戰兢兢地喊了一句:

    「喂!」

    「是福慧嗎?」對方的語凋極為輕鬆。聲音是好聽的,並不太熟,仿似在很遠很遠的一個地方傳過來。

    「是的。你是……?」

    「小葛!」果然是她!「認得我嗎?」對方問。怎可能不認得?

    「小葛,」我忽然發覺自己的喉嚨有點沙啞:「你在哪兒呢?」

    「我們回港來了。」是的,「他們」回港來了。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像轟天雷,震耳欲聾,心膽俱裂。

    「旅遊還是公事呢?」

    「仿堯要來這兒處理一些業務,計劃比較長遠,我們見面再談好不好?」葛懿德說:「對了,仿堯要我問候你。」

    「謝謝!」我只能這麼答,說著這話時,臉孔上有種濕濡的感覺,是眼淚掉下來了。「你稍等,我把他叫來跟你說幾句話。」這稍等,有如地老天荒。我很想很想很想把葛懿德叫住,阻止她,然,又是出不了口。

    待聽到一個男聲時,彷彿大錯已經鑄成,心頭驀地有種沉痛與懊悔的感覺。

    「你好,福慧。」

    「仿堯,你好!」跟著就是一陣子的沉默。誰都沒有再說話。

    「我們回香港來小住一段日子。」邱仿堯說。「嗯,很好,歡迎你。」又是無話。「懿德要跟你約見面的日子,請稍候。」邱仿堯於是把電話筒交回給他的妻子。「怎麼樣?明天出來見面好不好?」葛懿德喜悅地問:「實在急不及待地要見你。」我說:「明天比較忙。」「那就後天吧,或者明晚也可以。」要逃避又談何容易。明天之後有後天,後天之後有大後天。我只好說:「那就明天晚上吧!」「好哇!」葛懿德這才歡天喜地地收線。從這一刻到明天晚上的相思難耐,在程度上將較平日驟增百倍。

    有道是,相見不如不見。我如今才知道這個滋味。

    不知道邱仿堯今晚是否能好好入睡?他會想起從前與我的種種情義嗎?抑或過去的一切,於他已是一筆撇帳,根本已不存在了?

    明朝目睹我依然孑然一身,形單影隻,仿堯會怎麼想?覺得我是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不值得憐惜,是不是?

    他終於跟葛懿德成婚了,帶著能幹與美麗的妻子回來,向我炫耀,為證明小葛的聰明與我的愚昧?

    無可否認,得著像仿堯這種男人,是應該感恩的。

    零碎混亂的思潮,澎湃起伏,像要把我整個地吞噬。

    時間每一分一秒的爬行過去,直至相見的時刻。我整個心像要從胸口跳出來似的。

    手腳開始冰冷,我走進太平洋會所餐廳去時,覺得自己像個機械人,毫無生氣地一步一步朝著目標進發,根據體內貯存的資料,進行一項操作。

    我站到葛懿德跟前去時,肯定是笑容牽強的。

    這跟小葛那從容得意的表情,完全是兩碼子的事。

    小葛歡天喜地地握著我的雙臂,說:

    「福慧,你比從前更精靈,更美麗!」

    「不,老了!」我說。我真有此意。直覺上,小葛似乎比我年輕得多。

    這是心廣體胖之故,對方看起來富態多了。

    「一點也不老。」小葛拉著我的手,坐了下來。這時我才發覺,沒有邱仿堯在座。

    我不敢開口問。

    問了,好像我非常著重他的出現似的。

    這番表現,在人家的太太跟前,更不得體了。

    倒是小葛開始解釋:

    「仿堯等會兒才來,他這人,一天到晚忙公事,原本說好了,什麼事也扔在一旁不管,先來看老朋友的。誰知到了最後一秒鐘,他仍要放業務在第一位,把我送到這兒來,就先走了。說等下辦妥了事。再趕來。」我微笑,沒有回話。「怎麼樣?好朋友不怕實話實說,你有了對象沒有?」

    「我並沒有你的幸運。」我說了這句話,才覺得有點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故而惱怒自己,微微垂下了頭。小葛其實沒有太留意我的反應,她只是笑著說:

    「雞與雞蛋的問題罷了,不是說,任何人的心思與時間放在哪一方面是看得出來的。是你不願意嘗試。」我沒有回答。「你覺得我說得不對?」

    「不。」我搖頭,道:「你太賞我面子。」

    「福慧,我說的是真心話,開放心靈非常重要,你不作出心理準備,怎會成事?我本身就是一個例子。」我以眼神相問。「你知道,當年我向你請辭,答應到菲律賓當仿堯的助理,只是覺得我在你身邊的職務已經完竣,留下來,本身沒有多大發展,也許還會惹你想起重重舊事,倒不如由著你與新人,創新事,過新日子。「到菲律賓去,是轉換環境,也盼望能幫助當時意氣極為低沉的仿堯,重新再站起來,注情事業。「一晃眼兩年過去了,我從沒有想過會跟他在私情上有特殊的發展。「直至有一段閂子,仿堯有車禍……」我一驚,問:「車禍?」

    「對,傷得並不嚴重,但總要休息一段時期,我才驀然想像如果意外褫奪了他的生命,我會怎麼樣?一念至此,眼淚不期然掉下來,才發覺那兩年,建立了一份深厚的感情而不自知。」

    「一旦發覺,就好比打開了心扉,讓壓抑著的感情一瀉千里。「而仿堯在病中,緊緊地把它接住了。」如此簡單的過程,造成了一段美麗無比的婚姻。我除了羨慕之外,不曉得應作什麼其他反應。

    也許葛懿德說得並非不對。

    但,開放心懷,抒發感情,有對象會伸出雙手迎接嗎?

    唱獨腳戲只會徒增寂寞,倍添惆悵,那滋味並不好受。

    明知戶外昏天黑地,何必到外頭張望。

    倒不如閉門思過,韜光養晦。

    我此舉含義之苦,不足為外人道。

    葛懿德是身在福中,有人依傍,怎知貧困者之惶惑?

    「仿堯的選擇極好,我為他高興。」我只能如此答。「福慧,我並不介意自己其實是他的第二個選擇。」小葛忽然如此說,很有誠意。我愕然,隨即說:

    「過去有著太多的誤解,不必再提了。」

    「不,福慧,我知道仿堯從不曾忘記你。他不應該忘記一個自己曾真心愛護過的女人,這是我應該接受的。」我忽然間心上像被搗了一拳似的,我不明白為什麼對方要這樣子提起。為了向我炫耀?

    還是為了故作大方,表示她今日的實至名歸?太不可思議。

    也太恐怖了。

    一朝得志的女人跟小人一樣,都在語無倫次,講一些不必講的話。

    我心上有氣,直衝喉嚨,卡在那兒,不上不下,弄得整張臉都漲紅。

    葛懿德完全誤解了我的反應,以為我是怕提起邱仿堯。於是說:

    「對不起,福慧,是我不好,胡亂再提從前的事,我只是想坦白告訴你,有關我心中的感受,以免我們日後的相處生了尷尬。福慧,請相信我,你仍是仿堯和我心目中的好朋友。」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咽掉了那口烏氣,說:「當然,我們一直是好朋友。」說了這句話,微微瞪小葛一眼,心內想,這女人實實在在地假坦誠之名行使囂張之行,令人氣憤。沒辦法,勝者為王。如今,我再高高在上,在小葛眼中也不過是小流寇乙名。

    我一旦試圖抬起頭來,就看到了人家春風得意的一張臉,正向著自己蔑笑。

    我盡了最大的能耐才沒有站起來,欠身告辭。

    幸好,小葛適可而止,把話題帶到其他方面去。

    她告訴我:

    「仿堯最近決定,要把資金挪動到菲島以外去發展。菲島的政局一直沒有穩定過,怕是一個頗漫長的僵局,對投資絕對沒有好處。「仿堯審視過整個世界的經濟及政治環境,還是數香港最具有發展的有利條件,所以他最終決定來部署了。」這麼說,邱仿堯將有駐港生活的打算了。我警告自己,千萬不可以把這個問題說出口來,否則是太覺著自己緊張邱仿堯的行蹤了。

    於是我只能敷衍地答:

    「對的,香港的危機,並不比別的地方多。但,因危而產生的機會,卻凌駕在很多地方之上。」「仿堯也是這麼說,他認為中國市場的吸引尤在它對香港所能造成的威脅之上。」

    「小葛,你喜歡回到香港來嗎?」

    「我的答案或許會令你覺得奇怪,我並不討厭菲律賓。而且,我在那兒已有自己的事業。」

    「你一直是仿堯的賢內助。」

    「不,不,」小葛搖著頭,說:「不是指他的事業。婚後,我另起爐灶。福慧,現今我擁有一間外銷數字甚巨的首飾公司,利用菲島的貝殼,跟真正的寶石混合在一起,鑲成別緻的首飾出售,不但打開了本地市場,且開始外銷歐美,成績好得連我也不敢相信。」「怎麼會做起這門得意的生意來?」

    「結了婚,還倚靠在仿堯手邊做事,好像有點不方便,當然,這個是心理作用而已。」

    「原本,仿堯就不贊成我在婚後還工作的,他希望我只做個賢妻良母,然而,還未有孩子之前,日子總是難於打發的。我是個閒不住的人,故此想找門小生意過日辰。」

    「終於,在一次偶然下,我突然靈感一至,就發覺可以設計這種新穎的首飾發售。」我不經意地問:「靈感從何而來?」

    「仿堯給我的。「有一個週末,我們到邱家的小島上度假,漫步在沙灘上,仿堯忽然地給我拾起了一個粉肉色的貝殼,放在我手上。我把弄著,笑著對他說:「『仿堯,你拾給我的貝殼與你先前送給我的鑽戒,在我心中一樣閃閃生光。』」

    「玩罷了,把貝殼放在戒指旁,腦海中立即浮現一幅美麗的組合圖畫,靈感就是這樣子來的。」還有比這更美麗的故事嗎?在愛情的詩篇上,技巧地添上了一些銀錢的符號,浪漫得令人精神奕奕。

    是太美妙了。

    曾幾何時,美麗的貝殼放在我的手上,一樣閃著柔和婉轉的晶光,有甚於鑽石。

    那邱家的小島上,印滿了我與邱仿堯的足跡。

    月明星稀,兩個人都突然從睡夢中轉醒,藉著月光看到對方俊秀的面容輪廓,仿堯伸手輕輕地掃撫著我的鼻尖,柔聲地說:

    「你醒了?」「嗯!」我點頭,那雙剪水似的瞳眸忽而閃出淚光。「怎麼呢?」仿堯問。「如果有一天,睜開眼,睡醒了,看不見你,日子怎麼過下去?」

    「傻孩子!」仿堯笑,一把將我擁在懷內。「不傻,我不傻。仿堯,我怕,怕會有那麼一天。」

    「不怕,不怕!」仿堯吻著我的頭髮,一直至耳根、嘴唇、下巴,沿沿而下,每一個吻,都輕巧得像拂在草原之上的一陣春風,柔和之中有它一份執著的勁道,教青青嫩草無法不含羞帶笑地微垂著頭,遷就而馴服。春風吹罷,煥然一新,我那嫩白的臉額上,竟留下斑斑汗印,嬌慵欲滴,有如青葉上承著水珠似的。仿堯見著,心上又是一動,說:

    「起來,我們游泳去,好不好?」在月夜裡?我一想,笑了,兩情眷戀,以至銷魂透骨,柔情再配以絕景,多麼的可愛。

    我於是翻身而起,拖了仿堯的手,直奔出海灘去了。

    面前好像是深黑一片,然而,有情人溫熱的手互相握著,暖流直透心窩。海水在我倆的故意拍打下,濺起來,在月色照耀下,使沉寂的海面飛躍出銀白的一撮撮水花來。

    我倆差不多要在水中載歌載舞,輾轉翻騰,直玩得累透了,才爬上岸,直挺挺地睡在沙灘上,仰望著繁星點點,興奮得不能自己。

    「福慧,請對星星說話,告訴它,我們永不分離。」

    「啊!」我抱緊了仿堯。「來,讓我們向星星起誓。」

    「不,不,」我阻止他:「心知心照,足矣。」

    「福慧,嫁給我!」

    「仿堯。」

    「答應?」

    「干肯萬肯,可是,仿堯……」

    「別說下去,你的第一句話已經足夠。」邱仿堯從身旁的沙灘胡亂抓了一把,把一個小貝殼抓到手,放到唇上輕吻,再交到我手上去,說:「這是訂婚信物。」

    「仿堯,仿堯,謝謝你!」

    「你會喜歡它?」仿堯指指小貝殼問。「有甚於全世界最矜貴的珍珠寶貝。」是的,那小貝殼,我一直保存著,直至如今。可是,海灘上的貝殼真是成千累萬,何足珍貴!每天每時都可以拾起來送贈情人。

    邱仿堯曾俯身拾過多少回?

    我苦笑。

    我把話題支開了,繞到商業發展上頭。

    當然也把最新近的興建惘然軒的計劃談到了。

    「你真的好心思!」小葛說:「這惘然軒還未發售,已經滿城傳誦。」

    「總要動一動商業腦筋才可以賺錢,別把傖俗的一回事說成那麼詩情畫意。」「福慧,你在妄自菲薄。」只有缺乏信心與安全感的人才會如此。我又再次把小葛的關懷視作別有用心的諷刺。

    人與人之間一旦有了心病,什麼甜話都會變酸,什麼正常行動都會化作歪行,什麼細膩心思都會被視作小器。

    我或者在事後會得慚愧,但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敏感程度,總是往歪處想。

    兩個女人一直東拉西扯地談著,一頓飯已吃完了,且用過了咖啡及甜品,邱仿堯仍未出現。

    「仿堯這個人真是,要是我們等著他來才吃飯的話,怕要餓扁了。」小葛嗔怨道:「究竟是來抑或不來,總應該給我們一句話。這樣子無影無蹤,真叫人不知如何是好!他總是一頭栽進生意裡,就六親不認的。」

    「我看,」我有點不耐煩:「我要回家去了,還有一疊文件等著我看及簽批,明早又是一大清早就得開會。」

    「仿堯很想跟你見面暢談呢!」

    「機會多著呢,是不是?你們不是要小住嗎?」

    「對。我或會來往港菲之間,可是仿堯在這半年,必須在港長駐候教了,你和他真的不應沒機會碰面。」我是差不多沒等對方說完,就截住她的話,說:「有空總是愛跟朋友聊聊天,輕鬆一下。可惜,住在香港的人,都忙,彼此有心就成了。」就罷,欠身告辭。這一晚的會面,對我來說是至大的沒趣。

    回家的路上,以至於睡到床上去時,只有一個問題縈繞心間:為什麼邱仿堯始終沒出來?

    小葛明明說他答應赴會的,臨時又改了主意,是真為生意?抑或其他?

    我江福慧不知多少次假借生意為名,推掉很多應酬約會,其實是心上不想去,找個漂亮借口而已。

    邱仿堯也是這個意思嗎?

    他不赴約,是為了不想跟我見面?

    見面有什麼打緊呢?如果已經成為朋友的話,暢敘只不過是生活的一個必然環節,有如每日的洗澡如廁一樣普通,自然與必須,並不特別。

    除非他仍憎恨我,不屑相見。

    或者他怕見我,以免增加傷感。

    這就表示仿堯對我還有一份難以磨滅的感情了。

    再朝這個方向想下去,結果卻是樂觀的。

    有些人拒見心上人,以免難以控制潛藏的感情,怕原來仍是乾柴烈火,一觸即發,這又是另一種情操。

    仿堯是前者抑或後者?

    我捫心自問,是希望仿堯也是哀莫大於心死,還是難捨難離,柔情未了?

    萬一我想的、希望的、期待的,跟事實距離極大,豈非又把自己升上半空,再摔下來,再多一次的粉身碎骨,就湊不全了。

    一連幾天,心緒不寧,我已不自覺地消瘦了一圈。

    連每天都見著我的秘書都覺察到了。

    秘書是知情識趣的,看上司驟然消瘦,事必有因,於是做事額外審慎。

    這天,她很恭謹地問我:

    「江小姐,文藝書城的董事總經理廖日華等會兒約了你在文華酒店咖啡店見面,你沒有別的要緊公事,要把這個約會改期吧?」

    「沒有,可是,為什麼要約到外頭去見面呢?他不可以上利通銀行一轉?」秘書有點難為情,說:「廖先生認為在外頭見面比較適合。」

    「為什麼這兒不適合?」我追問:「他沒有解釋嗎?」

    「他說,一般跟他們談出書合約都在外頭找地方商議,他們沒有到別人辦公室去探訪的規矩。」我心上有點不高興,很覺得這姓廖的有點趾高氣揚。既已約好了,就沉著氣赴會,看看他怎麼說吧。

    我到文華時,那姓廖的還未到。

    一候就是十五分鐘,我正不耐煩地按動手提電話回銀行去查問有沒有約錯地點,才看到跟前站立了一位年近半百,個子矮小的男士,對我說:

    「是江小姐嗎?」我打量對方一會,回應道:「你是文藝書城的廖先生?」對方點頭,坐了下來,就說:「對不起,沒想到會塞車。」我因而對這姓廖的有了個並不算太好的印象。「江小姐,聽說你有興趣要出一本自傳式的小說?」

    「是自傳式的小說,可不是我的故事。」「江小姐的故事如肯面世,會有一定程度的吸引力。」

    「你過獎了。」這句話是我在很不情不願之下說出來的。我覺得廖日華在有意揭我的瘡疤。「我是認真的,知名度高的女人,肯把她們的故事披露,本身已具宣傳價值。」「我的這本書說的也是名人的愛情故事,是家父和他所愛的女友的整個戀愛歷程。」

    「可以用真實姓名發表嗎?」「這怕有一點為難,因為作者已是古人,她的遺願是把小說發表,但男女主角用的是假名。」

    「那就是說,故事中人可以是你或我,這就完全起不到什麼吸引作用了。」

    「她寫得實在感動。」

    「文壇上有很多猛將,下筆如龍似風,然而,出版的書都不暢銷。」

    「不是每本書都賣幾萬本,才有出版的價值吧?」「當然不是,如果出自名家之手,當然不可同日而語。」我心中更氣,問:「那麼,這次敘會豈非阻礙了廖先生很多寶貴時間?」

    「也不盡然,我認為跟江小姐交個朋友是好事,且如果江小姐要出版這本書,或者可以用合作方式,你能關顧全部製作費用的話,我們文藝書城的招牌可以借你一用。」

    「還有其他的條件沒有?」

    「沒有了,我提出的條件已經非常可觀。」廖日華瞪著我,又說:「江小姐不在意這個小數目吧!」我把身子往後移,板得直直的,卻相當悠閒地說:「出版一本這樣的書,要印刷得精美一點的,製作費要多少?」

    「那要看精美的程度與數量的多寡而定。如果以一萬本為基數,可以容許十多元一本的製作費,不是全部四色圖片的話,整本書已經能出落得相當高雅。」

    「那麼,我得回的是什麼呢?」

    「把書賣出去之後,有百分之十的書價是版權費,給作者的。」

    「書價定為若幹才算配合市道?」

    「既是字數在二十萬以上,又印刷精美的話,即使非名家手筆,也得賣四十元左右。」

    「那我們賣掉一萬本,就可以有六萬元,是不是?」

    「是,以一本書拿六萬版稅,很可觀。況且,以江小姐的地位,怕也要自己買一萬幾千本留為紀念兼送贈親友。」我笑,說:「廖先生真是深得我心,更是個非常精打細算的人。難怪文藝書城是本埠著名的出版社與連鎖書店。」

    「江小姐過譽了。」

    「別的出版社合作條件不知如何?我倒是有興趣探討一下,再給廖先生答覆,你不會責怪我的坦白吧!」

    「不會,我們對自己極有信心,別的出版社出的書,銷量與聲望都不及我們好。」

    「這個自然,之所以商號信譽值錢就是這個原因。」我很有耐性地繼續說:「倒有一事要請教前輩,你們對於發掘新作家與培養讀者對書本質素的要求方面,有什麼心得?」

    「捧新作家真是地老天荒的一回事,名作家都自動朝我們靠攏,就毋須太著意於新作家了。待別的出版社出了力,成了名了,自然往我們書城來投誠,不是嗎?至於讀者興味,我們隨市場走勢做生意的人,是我們聽他們的,不必倒轉來辦。」

    「啊,是這樣的。」

    「話說回來,如果江小姐肯用真實姓名出版,合作的條件可以另議,例如把版稅提高,也未嘗不可。」

    「我考慮吧!」

    「當然,我靜候佳音。」我回到辦公室去之後,一坐下來,立即按動內線電話,給秘書說:「接陳家輝。」陳家輝是本城著名利達商人銀行的總經理,我的其中一個私人投資顧問。陳氏年輕有為,才四十歲就坐上此位,城內很多大公司上市,都是他一手經辦的,更厲害的是他主持過幾次震撼金融企業界的收購戰,戰績彪炳,因而威名遠播。

    這起像陳家輝的青年才俊,除了年薪二三百萬之外,最主要的收入來源其實是專門服侍兩三個城內的貴胄,為他們楂盤買賣股票,所賺到的利潤之大,不可言傳。

    最簡單的一條道理,知道一兩個大戶的股票買賣情況,這條線索就是賺錢捷徑。

    我一直是陳家輝的大客戶,我個人的股票投資額頗大,因為繼承了父親龐大的遺產,除了家庭基金的調動,由我決定之外,我名下擁有的現金,亦必須分散投資,股票所佔的比例不算少。

    陳家輝雖不是唯一為我服務的股票投資經理人,但由我身上所能獲得的利益已經相當可觀。

    尤其是我因銀行業務的關係,跟很多中小型企業人士相熟,當他們認為單是銀行借貸,已不足以使生意充分發展時,我會把陳家輝介紹給他們,籌劃上市,向公眾集資,再行拓展。

    一旦成為一隻有潛質而被公眾看好的股票上市總包銷,收益相當可觀。故而,陳家輝對我異常尊敬。

    誰在世上對自己的米飯班主不是言聽計從?

    電話裡果然在不久之後就傳來陳家輝非常輕鬆愉快的聲音,聽得人精神為之一振。

    「福慧,你好!」

    「家輝,有件事要重托你辦一辦。」

    「定必效勞,我現在就造訪。」

    「不,很簡單的一件事,不用勞你大駕。」我說:「我在電話裡頭說給你聽就可以了。」

    「洗耳恭聽!」

    「家輝,給我把那間文藝書城收購過來。以後就看你的手腕了。」

    「文藝書城?你對文化事業有了濃厚興趣?」

    「對,志在必得。」

    「照常理看,出版社與書店的盈利不算高,且入貨與出貨不成比例,換言之,總是前者的數目大於後者,更需要充裕的游資去營運這盤生意。換言之,投資額大,相對地盈利就會減少。」陳家輝似乎越說越覺得整件事很滑稽。以我的身份與身家,今時今日,大把企業可以進行收購,幹什麼會動到出版社與書店的腦筋上來。坦白說,如果做那些成本大,而回報機會小的生意,投資出版事業,倒不如做電影老闆還比較好。

    理由有二:其一是電影以每一出計算,投資一次,覺得不划算或沒有興趣,大可以鳴金收兵,那個寬鬆度提供了可進可退的方便,是一個吸引。做生意,當然要顧慮到有尾大不掉的危險。

    其二:是當電影老闆最出風頭,一大群明星導演擁護之下,自然而然星光熠熠,不知多麼威風八面。且自動在群眾心目中升格而為巨富,這項宣傳費已價值不菲。

    當出版社與書店老闆,非但沒有這起風光,而且面對一班文化中人,與商家的品性頭腦有一定程度上的距離,要相處愉快,怕要花多一點勁力,而得回來的利潤,卻少得可憐。

    陳家輝完全想不明白為什麼我會對一家出版社感興趣,太不可思議了。

    當然,他不便深究箇中原因,只從事情的表面分析給我知道,聊盡責任。

    可是我再重申前議,說:

    「家輝,你看著辦,若是盈利不高的話,你能把收購價格控制得好一點,我就很感謝了。」這就是說,無論如何,我非常地想實行這件事。既是主意已定,再說什麼也是枉然,反正朝廷不會使用餓兵,陳家輝便恭謹地答:

    「好,我會盡力而為。」商場上,我的名氣已在這幾年之間奠定下來。我心目中想要達到的目的,總會得心應手,鮮有敗績。陳家輝在敬佩之餘,心甘情願地附驥尾。對我的信與服,除了為著我的幹勁與財勢之外,還有非常重要的一點,令陳家輝以及商場的年輕精英欣賞。

    就是我永遠不會忘記給予合理,甚至近乎優越的報酬。

    誰為我拚了勁、流了汗、費了心、盡了力,我知道,一定圖報以甘辭與厚幣。

    千萬別以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不少的億萬富豪都有一種心理,認為能替他們辦事,是一種特殊的榮耀,並不需要太多的報酬。正如大導演執導的電影,演員的薪酬可以降低,因為影片質素以及賣座有保障,又如在銷路好的傳媒機構做亮相工作,公司當局沒有倒轉來徵收廣告宣傳費已經相當賞員工面子。

    富豪們認為,只要把那個跟在他們身邊任事的身份表露人前,就已經相當值錢。

    這當然有理由,所謂近廚得食,既是天子腳下的紅人,油水是不可能揩不到的。

    然而,別說是真才實料的人才,要鞠躬盡瘁地提供服務,就算是傍友,也都要出心出力。那個努力的過程無論如何應該得到合理的直接回報。

    我是那種不願意以自己財勢去占勞工階層半點便宜的人。

    故此,我手下的將帥,不論是全職的助手,抑或是商務的合作對象,都一視同仁,奉上重酬。

    我只要求拿了我錢的人,以相等或超值的工作表現還報,就可以了。

    換言之,只要物有所值,我完全不介意付出。

    跟我這種人交手做生意,其實是相當好的。那些名牌服裝店就最歡迎像我這類顧客。

    我有一個習慣,就是對那些信任的名店,只要什麼時候他們一有新款貨色,便可以直接送上門來,我一定照單全收。

    我是名副其實的最容易也最難討好的顧客。

    是前者抑或後者,只在乎貨品的質素。能夠貨真,很容易價實。我非常樂於讓對方賺個公道的歡喜錢。

    這最近幾天,我尤其注意服裝店送來的貨色。這種近乎緊張的態度,可又有點反常。

    平日名店送來服裝,擱著凡幾天,我才找個時間空隙去試穿。現在,新貨一至,立即套上,在主席房內的更衣室鏡前,左顧右盼,甚至囑秘書,追問其他服裝店,看有沒有新款時裝運到。

    我下意識地覺得必須要好好裝扮自己,希望以一個高貴得體的包裝,令自己顧盼生輝,炫目人前。我知道有一個心上牽掛的人,可以隨時出現在我的眼前。

    我不要給對方一個稍比從前遜色的印象。

    自從小葛出現之後,我每晨早起的第一件事,便是跑到鏡前去,看看自己的顏容是否一夜憔悴。我必然細細地裝飾過,才踏出門去。每一個業務場合,每一個應酬節目,甚而每一趟走在街上,都有可能跟我既情願又不願重逢相見的邱仿堯碰頭。

    我的這個沉重而微帶喜悅的心頭壓力,逐日加重而不自知。

    我越是擔心、憂疑,越發覺事實跟想像和預測距離甚大。

    所有的商務午膳,黃昏酒會,隆重晚宴,以至於假日的各式應酬聚會,我都未有碰見過邱仿堯。有好幾次我遙見一個熟諳的身型在閃動著,心上立即怦怦亂跳,以為是相逢時刻了,可是,當對方由遠而至,定睛一看,原來不是馮京,卻是馬涼。

    心頭所承受的震盪,使我越來越沮喪。好比被人家扯上半空,霍地掉到深淵去似的,那種忽高忽低的心情,是種難以言宣的委屈與折磨。

    讓一個人生了希望之後,再讓他失望,情況比從來不給予他指望更糟糕。不要讓一個人先惶惑,患得患失,才肯定他的一無所有,更是折磨。

    每當我回到家裡去,凝望著鏡中濃妝盛服的自己,苦笑連連,無窮的恨與怨一下子襲上心頭,顯得漫漫長夜,是如許地孤清與寂寞。

    我躺到床上去時,只有一個祈望:明朝,最好有一宗天崩地裂的公事發生,好讓我可以全神貫注,不想其他。

    果然,我如願了。

    銀行的財務總監與公司秘書,早已預備好一份年報的草稿,把一大堆數字放在我跟前,請我定奪。

    主席報告,固然是很考功夫的一節文章,就連應該向股東如何匯報盈利,派息多少,都是一門商場的藝術。

    請別忘記,任何藝術都是價值連城的。藝術又不單是放在博物館內陳列之物,連本城從前的財政司亦會承認:「逃稅是罪行,避稅則是藝術」。換言之,在法律容許與保障之下,能夠避到不納太多稅項,這門藝術所帶來的利益,是可以很可觀的。故此,我年年一看年報,就必頭大如斗。

    這也正正遂了我的心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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