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宣武功未能盡復,又已經答應了映雪不再修煉家傳武功,便在市上買了匹
健馬代步。
到得落霜山下,遠遠看山上那曾經的一角飛簷果然不見了蹤影,輕輕一聲忽
哨,催馬上山。
堪堪到了那一片廢墟之前,四處荒草叢生,直長得有一人高。九宣把馬拴在
一根未倒的樑柱上,信步走到了莊裡,四下裡這看看那瞧瞧,便似尋常人來踏青。
他曾經在這裡莊裡住過許久,雖然後來被囚石室,莊中的方位道路仍然記得一絲
不錯。等算著步位應是到了書房之前,看那一片荒草爛泥也只好苦笑。這可是無
從找起,難道讓他拿著鎬鍬來扒土?一來那東西未必在此處,二來便是在此處,
又何年何月才刨得開找得到?
轉了兩圈,又到了該是武庫的所在,一般毫無頭緒。
九宣隱約記得那匕首後來何深又給過他一回,他後來的事雖不記得,但若身
不由已,那匕首旁人又不上心,說不定便還撂在那地底石室中。至於鞘子,恐怕
窮其一生,也是尋不到了。
他趕了這許久的路,身上微感倦意,便坐在了一塊石頭上,摸出乾糧來吃,
喝了幾口水。
趴在膝上想了一會兒事,忽然有人在他肩上輕輕一拍。他這一驚非同小可,
霍然站起身來向前縱了一大步,才返回頭來看。
身後那人未料到他嚇成這樣,略感歉疚,抱拳說:「在下冒失,驚到兄台了
麼。」
九宣看那人的面目隱隱便有些熟悉,不敢大意,啞聲說:「不妨事。」
那人說:「請問兄台,是霜劍山莊的親故?」
九宣搖搖頭:「只是從前有兄弟在莊裡做事,沒了也兩年了,今天經過山下,
想上來憑弔他。
敢問公子是何人?來此何事?「
那人點點頭,並不回答,眉目間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九宣忽然腦子裡
靈光一閃,想起這人原是孟管雲,他曾經多麼纏綿的喚過他小四。
九宣眨眨眼,問道:「兄台要不要喝口水,吃點乾糧,天已過午了,這時候
下山也找不到吃的。」
孟管雲搖了搖頭,不再理會他,信步向那片野草寒鴉的蒼茫中走過去。九宣
心裡有所顧忌,便重又坐下,在那裡不敢怎麼動彈。
等過了半晌,日已偏西,孟管雲早不見了蹤影。九宣才慢慢細看那斷牆殘壁。
那屋好便好在全是石築,便是燒了塌了也沒有太多的斷木泥灰堆積。他在地上仔
細看了一時,拔出隨身的長刀慢慢掘土。雖然器具不稱手,好在土也不硬實,沒
多久便刨出一堆的泥在一邊,剛才他看的那處,露出黑黝黝的一個洞口來。冷風
吹來,九宣不禁機伶伶打了個冷戰。
這地道共囚室,給他的回憶是非常屈辱慘痛。
他深吸了一口氣,山風帶著松柏樹的香味……還有廢墟裡的野草濕泥苔蘚的
氣息。何深已經死了……他在心裡對自己反覆說。
然後將身一俯,矯若靈蛇般從那洞口鑽了進去。
地道內濁氣逼人,九宣站了一刻,等外頭的風吹了些進來,胸口好受了些,
才邁步向裡走。
他晃亮火摺,在甬道中轉了幾轉,果然看到一間石室。推開那門,屋裡一桌
一床。微弱的火光中,九宣看到桌上有翻倒的燭台,摸索著把蠟燭點了。
那床上的被褥已經霉壞發臭,九宣伸手在那床頭一摸,果然觸手冰涼,回過
手來看時,那匕首雪亮依舊。
九宣想到很久之前,師傅說過,若想化解身上的奇毒,藥石無效,唯有一把
上古的匕首上,或有玄機。只是這匕首他以前便仔仔細細翻了個遍,卻什麼線索
也找不出來。
他拿起那燭台,轉身出了那石室。甬道內隱約能聽到隱隱的滴水聲,一滴,
又一滴,彷彿從來都是這樣,沒有來處,沒有盡時。
九宣只覺得心裡一片茫然。再走得幾步,腳下忽然踢中鐵器之屬,發出一聲
響。九宣低頭來看時,不覺得吃了一驚。那青石地上牆上濺滿暗褐色的污漬,明
明便是血跡。
是誰的?是何深?還是別人?是誰殺了何深,或者何人在此被何深所殺?
而他一腳踢到的,是一把長劍。那劍樣式古樸,與之前管四贈他那把略有些
相像。九宣把那劍撿在了手裡,覺得這甬道裡的死寂便要張口將他吞了進去一般。
他記起之前被何深囚在這裡的歲月,無盡的死寂,無盡的惶恐。九宣加快步子。
縱身從那洞中出來,外頭已經是星月滿天。九宣深吸一口氣,覺得剛才種種
恍如惡夢。
下山來行不遠有小小一家客棧,九宣只一看那破爛馬棚裡拴的馬匹就苦笑。
孟四這小子早下了山,居然這時才到這處麼?
客棧板門都已經上嚴,九宣拍了一陣門,有個胖子披衣出來,哈欠連天。
九宣懶得多話,甩手一錠碎銀,那人立馬精神到十分,燒水上茶端上熱水來
給他洗漱,只是吃的卻沒有了。九宣倒不肚餓,趕那人下去,關上了門。這屋裡
潮濕味道很重,被褥也不知多久沒有拆洗晾曬過。九宣左右看看,覺得倒不如連
夜趕路的強。只是
剛才太過勞神,現在身上一點氣力也沒有。把被褥踢到一邊,勉強在板床上
躺倒,枕著自己的包袱,迷迷糊糊只欲睡去時,有隱隱的笛聲傳入耳中。這笛聲
九宣闊別已久,卻始終不忘。
是孟管雲。
九宣凝神聽那曲調。曲子他極熟,小四會吹這曲便是他教會的,一個音一個
音,一點一點的曲調指法。現在聽那曲中纏綿入骨的相思意味,心裡微微一震。
映雪叫他不要再練,他便不練。可是一顆心整天在喜怒哀樂裡打滾的滋味便
好過無心無慾麼?沁心便是一萬個不好,也有一個好。小四和他那樣冷落收場時,
他可也只難過了一剎那,便拋卻了。現在卻是百般滋味兜上心來,微微的悔意落
了一點籽,便要發芽生長吐葉開花……
翻一個身,身下的板床硌得他睡不著。習慣了綾羅軟香的身子,再來這樣吃
苦,自然是不慣。只是……嚴烈陽那貯玉閣,與裝雀兒的金絲籠子,也沒有兩樣。
他一夜翻騰反覆,直到那笛聲不響了,才算真閉了一會兒眼。耳聽得人聲馬
聲響起又低下,漸漸遠走不聞了。才爬起來洗漱。他本是要打馬回去找映雪,在
岔道兒處卻猶豫了一下,心裡想著,只看一看,看一看,扭轉馬頭,走的是官道
方向。他知道孟管雲這樣一個人脫身出來不易,不能久留,必是要回孟家去。這
一路果然沒有走錯,中午停下來打尖歇息時,便又遇到了孟四。
孟四的樣子,與兩年前大不相同。九宣在心裡苦笑,除了他,人人都在變,
只有他是一成不變……就算現在開始不練沁心訣,他的相貌,只怕也不會大變了。
永遠的美貌的少年,說來無限淒艷,可這美麗下面污穢日增。
他的易容早上洗脫了去,重又畫上,終是覺得不自在。下午便買了一頂帷帽
戴上,遠遠的綴在孟四後面,看他吃飯,他也去。看他投宿,他便也去。這一晚
孟四卻沒有再吹笛。
九宣自從出得北狼來,這幾日自己調些藥來服,身子回復的十之八九。只是
沁心卻不再拾起來修練。許多以前不會有的想頭兒,這時便一一的浮上來。以前
那風流薄倖的少年,負人良多,卻也受苦極多。九宣想來覺得一陣恍惚,沁心原
來令他一顆心極少七情六慾,容顏不改,本是保命延壽的絕頂功夫。只是忘情…
…忘情丹,兩相疊加,便有了江湖中叫得響的淫醫朱九宣……
是讓人忘情,還是忘情於人……九宣迷迷糊糊,輾轉半宿,自然又不得睡好。
第三日上,孟四便走得慢了,九宣打馬在後面,慢慢的跟著。他既知他去向,
便不用跟得緊,以免被他覺察。前面遠遠的一人一馬轉過了密林,九宣催馬前行
跟上,道旁一株古樹參天,濃蔭庶遮天蔽地,九宣轉過那彎,忽然頭頂寒氣凜冽,
利器破空之聲大作。九宣縱躍躲避已是不及,身子忽然向急下縮,躲到了馬腹之
下。那馬長嘶聲中,熱血濺了九宣一身。他雙腿發力,身子如離弦箭般平掠向一
側,耳後風聲又至。九宣拔劍回身格擋,那人攻勢頓弱,劍向後縮了幾分,冷聲
問:「你是何人?」
九宣知道功夫和他差得遠,索性不再閃躲。孟四一劍挑落他的帷帽,整個人
便怔在原處,長劍脫手,錚然聲響中,落到了地上。
九宣微微苦笑:「小四,是我。」
孟管雲雙手微微而抖,看這在夢中相見了無數回的人兒俏生生站在了身前,
胸口一陣脹又一陣縮,竟然說不出話來。
忽然眼前白影一閃,九宣的手指摸到了他的面頰邊,些微涼意沾濕了他的指。
九宣說道:「傻孩子,哭什麼呢?我沒有死,你不開心麼?」
孟管雲張開臂將他緊緊抱住,用力之大,幾乎要勒斷了九宣的骨頭。論年紀
他小九宣幾歲,可是九宣的樣貌一如從前,那永不老去的絕色少年,在他懷中輕
輕喘息。
雖然抱得那樣緊,鼻端還嗅到他身上特有的淡香,可是一顆心卻吊在半天。
相逢猶恐是夢中。
「以前你也沒有這樣愛哭……」九宣輕輕推開他手,把帷帽撿起來戴上。孟
管雲看他衣上點點斑斑,胸口殷紅一片,全是那馬血濺了上來,心裡有些惶恐。
九宣知他心思,說道:「我沒受傷,你別擔心。」把外衫除了下來,在包裹中拿
了一件青布衣服穿了,孟管雲在一旁癡癡看著他,眼睛一眨也不眨。九宣看看他,
說道:「小四,你長大了許多。」
他卻說:「你仍然是以前的樣子。」
九宣笑笑,兩個人並肩坐在那樹根上,孟管雲早發覺有人綴在身後,卻一直
隱忍到密林這裡才動手,剛才那幾下出劍變招兔起鶻落,當真是勢如奔雷。現在
握著心上人的手,卻後怕無比。倘若他沒閃得開,倘若剛才那一劍不是刺到了馬
而是刺死了他……九宣覺得他手指冰涼,手心裡濕濕的全是冷汗,心念一轉,明
白他在怕些什麼,心裡有些酸,又有些疼惜,說道:「我知道你的劍路,你不會
傷到我的。」
孟管雲搖了搖頭,忽然張臂又把他抱進了懷中。九宣任他抱住。紅塵茫茫,
這個少年卻遇見了他……是劫是緣?他也講不上來。